打從一進這間客棧,賀斐意的目光就被眼前那個埋頭苦幹,正在努力用嘴撕開雞腿肉的女子給吸引走了。那女子仍喀吱咯吱地大嚼出聲,顯然並不介意自己的行為有多麼令人側目!
「一個姑娘家怎會如此粗俗?」賀斐意皺起眉頭,隨即惡作劇地蹭蹭身旁的朋友,示意他朝那吃東西的女子望去,幾個少年公子輕浮地瞟著女子的吃相笑起來。
由於那女子垂著頭,吃得很專心,濃密的劉海垂下來像張大簾,幾乎蓋去她的鼻樑。他們無法將她的臉看清楚;不過,就憑這吃相,已足以讓賀斐意想像出那嚼動大啖的嘴,應該是能吃四方的那一型。
有意思!他見過不少美女,宮裡的柔,妓院的騷,官家的淑,還有不少正經八百的大家閨秀,至於醜女人……嘿!或者這個可以讓他開開眼界。
曉恩知道有人在看她,但並不以為意。老天!兩天沒沾肉氣,她可餓慘了!那呆子老吃些硬得可以啃斷牙齒的乾糧,要不是曾經看到他吞下去,她一定以為他故意整自己。進城之後,她溜到城外一條淺淺小溪,痛快地洗去兩天以來沾了滿臉、滿身的塵埃,換上乾淨的衣服,這才想到要找東西填填肚子。
喔!好吃,真是太好吃了!在山上吃了十六年的土雞,怎麼從來不知道這向原來是這樣鮮美?要是……
幾聲尖銳輕佻的笑聲徐徐移到她坐的桌子邊,打斷她讚美手上那截只餘腿骨的雞腿。
「我說這城裡養了條母狗,你們還不信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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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哄笑聲哇哈哈地響起,曉恩連眼皮子都懶得抬,沒興趣理這種嘴巴犯賤的人。在卜山,她見多了,但可從來沒有人敢對她這麼說;要是她忙完這根雞骨頭後,這些人還賴著不走,那他們就死定了!她非整死他們不可!
「喲!好大的面子,居然見了我賀家都不抬頭?」那個聲音還在尖叫。
松吟一跨進客棧,不禁大歎冤家路窄,他居然碰見了此生最最不願意碰上的賀家人。
賀斐意,這個曾經是他的小舅子,竟然跟他那堆狐群狗黨跑到這兒來,還調戲良家婦女,真是目無王法!
斐貞,松吟心底喚著亡妻的名字,想著他曾在病榻前答應過要遵守的誓言。唉!斐貞哪斐貞,如果你還活著,會希望我怎麼面對你弟弟?
「賀斐意,你別在這兒鬧事!」松吟倚在門口,見他越鬧越過分,眼看那位姑娘就要吃大虧,松吟忍不下這口氣,冷言出聲喚他。
賀斐意惱怒地自那女子的頭頂轉過視線,怒視這個膽敢直呼他名諱的傢伙。一見蕭松吟的臉,賀斐意先是一怔,接著錯愕地笑了。
「我道是誰呢?原來是我那無緣的姐夫,蕭大學士。」他裝模作樣地對蕭松吟打躬作揖。
「如果你還當我是你姐夫,就聽我一句勸。回家好好唸書,別在這兒惹事生非!」
賀斐意冷眼覷了他半晌,暴出大笑:「姓蕭的,你真以為你是我姐夫呀?放屁!我賀家沒你這門親戚,你要識相點兒,就趁早滾回去抱你老婆的墳頭取暖吧!少在這兒礙老子的事!」
聽到對方用這麼輕蔑的語氣提到亡故的妻子,蕭松吟藏在袖裡的拳頭緩緩捏緊。「賀斐意,把口氣放尊重些!斐貞是你的姊姊。」
「我沒那種姊姊!」賀斐意冷酷地截斷他的話。「她放著皇親國戚不攀,去跟了你這個自命清高的酸儒生,到頭來還病死自己,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活該!死得好!姓蕭的,賀家沒把你碎屍萬段已是仁至義盡,你最好滾得遠遠的,少在我面前出現!」
「你……」蕭松吟的眼珠暴突,憤怒沉重的呼吸竄流在四周死寂的氣息裡。他想對賀斐意那張白淨淨的俊臉揮出一拳,如果他能打掉這個人的話,打掉這個人的笑,老天!他說不定會大笑;而斐貞如果地下有知,她會諒解的,可是他不能!
他答應過斐貞,永遠不再過問官場上的事,再也不追究賀家究竟做了多少壞事;但小人賀斐意卻沒顧念這麼多,他全力一拳搗向松吟,滿意地看著蕭松吟重心不穩,踉踉蹌蹌地跌出去。
感覺麻煩移走了,曉恩還是沒抬頭,正待要好好專心地對付那根雞骨頭,卻聽到四周的客人都移開了凳子,紛紛衝向門口,一陣亂七八糟的聲音,又聽到女人尖銳的驚叫,曉恩終於皺起眉頭,「喀啦」一聲,把手上骨頭咬成兩截。
很煩!這些城裡人,沒事非得乒乒乓乓的嗎?卜山比起這裡來可文明多了,只要老爹吼一聲,那可是萬籟俱寂,比什麼刀光劍影、鬼符神咒還有效!
是那個呆子!居然是那個呆子?曉恩抬起頭便傻住了。老天!她跟這書獃子還真是有緣,分開不到幾個時辰,竟然又在這兒撞見了!
「還不動手?」賀斐意吼著他身後那群跟班。
看到蕭松吟再度被一拳打飛出去,碩大的身子還連連撞翻了好幾張凳子,曉恩急忙掩住臉,不敢想像他現在的模樣。
見鬼了!這麼高的個兒,卻只有挨揍的份兒?唉!曉恩攏緊細眉,覺得他的慘狀令自己丟臉!
再看看蜂擁而上揍他的人,個個都是穿著綾羅綢緞的少年公子;其中一個,靠著櫃檯,銳聲銳氣地使喚著眾人,聲音和長像一個樣兒地小家子氣,她認出聲音,是那個想調戲她的傢伙。
客棧裡的人都跑光了,除了一班拚命揍人的公子哥兒們,還有躲在櫃檯後面發抖的店家,只餘下曉恩坐在賀斐意身後瞧。她越看越難過,這些人有病嗎?又不是什麼深仇大恨,照這麼打法,會出人命的。
老爹是混江湖的,做女兒的少說也懂點兒規矩,出門在外,最忌諱的就是多管閒事;可是……唉!怎麼說這姓蕭的呆子對她都有恩哪。曉恩、曉恩,她的名字可不是白叫的,而且她還白白收了人家一袋銀子呢!好歹都得出點兒力才對得起他啊!
那些揮著拳頭的少年中,有一名似乎想討好賀斐意,提起腳欲朝蕭松吟鼠蹊部踩下去,卻沒料到會被人一巴掌拍得朝前趴倒在地,撫著白嫩嫩的一張臉,他殺豬似地悲嚎起來。曉恩站在客棧中央大顯雌威,沒兩下子,那些少年全仰躺在地呼爹喊娘。
那倚在櫃檯的賀斐意作夢也沒想到,撇開那難看的吃相,這名少女竟有張清麗絕塵的臉!他急忙拍掉袖口剛剛在櫃檯上不小心沾上的灰屑,斯文有禮地對她躬身作揖。「姑娘好身手,在下賀斐意,這廂有禮了。」
話還沒說完呢!賀斐意覺得身體往前一僕,而後忽然上了天,一陣椎心刺骨的痛楚從後背整個蔓延開來,睜開眼看,一對機靈的眼睛在他眼前如星星似地亂飛。
「以多欺少,還算是個男人嗎?」曉恩板著一張臉,冷言冷語地數落賀斐意的罪狀。
蕭松吟一直伏著身子,任由痛苦點點飛濺到身上,他咬牙想著自己曾發下的誓願。這些痛楚根本不算什麼,他只是替斐貞悲傷,同胞弟弟居然冷血至此。當拳頭不再落下,他勉力睜開青腫的眼睛,卻看見一個不過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背對著他在跟賀斐意說話。
唉!原來這姑娘足以自保,早知道他就不用趟這渾水了,松吟歎自已老改不掉想做善事,卻變成糗事的壞習慣。
當那個女孩轉過身,松吟想要跟她道謝的話卻再也說不出口。那一瞬間他驚愕得忘了抱住還在發疼的肚子,這實在……這實在……這女孩竟然跟……小小生得同個模樣!
曉恩扶起高自己許多的松吟後,轉向賀斐意那班人,冷冰冰地說:「全部都給我跪下!」
那少年哥兒們全哭喪著臉,看著仍仰躺在地上起不了身的頭頭兒,膽怯地一個挨著一個跪下來。
賀斐意的膽子像被抽掉了,加上身上的痛楚,方纔的不可一世已全不見了。他惡狠狠地捶了旁邊的跟班一拳,又怯懦地指指曉恩,那跟班只好垮著嘴角,畏畏縮縮地問:「你……姑娘到底是誰?」
曉恩沒理會他,拿著手絹小心仔細地替呆愕不已的松吟擦去臉上的血跡。
「姑娘到底……」賀斐意還不死心。
曉恩眼眸一轉,抬頭用懶洋洋的聲調說:「我是個聾子,沒有聽到。」
被人當成孩子般照顧,讓松吟驚黨失態;況且,他還未從這女子的身份中醒悟過來。他慌亂地接下手絹,忙道:「不勞……呃!姑娘……你……」他嚥了嚥口水,好像還不肯相信在眼前的小小真是個女人。「你是……你是……小小……但你是……女的?」他的五官像是被強烈絞扭著,隔了許久才把話說完。
「什麼你呀我的?」曉恩搖搖頭,她可不打算再裝下去。「我不是小小,也不是什麼大大,我——是——女——人,呆子!」她輕拍他腦袋一下,隨即坐上長板凳,托著下巴對他燦爛一笑。
彷彿有道和煦的陽光朝松吟灑下,他整個人都給那笑容攫走了。在這當兒,發現事實真相的震驚,更撼動了他!
真的是女人?小小是女人?頭上挨的那一下雖輕,但比起賀斐意揚在肚子上的那拳更具威力,松吟被打醒過來,整個人近乎要崩潰了。
沒錯,兩天來跟在他身邊的男孩小小,他講話就是這個樣子,沒大沒小地喊他呆子,說話時也不安分,沒緣沒放就愛在他身上動手動腳地拍拍打打。
一個沒留神,他被嚥下的口水給嗆得大咳,咳得連眼淚都掉下來,完蛋了。他淚眼汪汪地想:這麼說來,他……他竟和一個姑娘在荒郊野地獨處了兩天!說出來有誰會相信?堂堂蕭翰林這下子跳到黃河也……不!黃河污濁得很,該說跳到長江也洗不清了。
曉恩忙著閃避突來的一陣飛沫,同情地看著他一直有的溫文儒雅在剎那間消失無蹤。果然是念八股的,她點點頭,決定把結論歸諸於此。真慘!書念這麼多有啥子用?沒事大驚小怪,她不過才對他笑了笑,手也沒伸出去搔他、戳他,竟然咳成這模樣?真的有病!
不管他了,她轉回頭,凝視著那群少年,想著該如何處置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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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凝結著一股窒人的氣氛,四周靜悄悄的,賀斐意那幫人嚇得汗水淋漓直下。那陌生女孩忽然露出的笑容透出幾分詭異,令他們個個惶惶不安。
逕自掩上客棧的門之後,曉恩探身開口跟躲在櫃檯後的夥計要了紙筆,然後又坐回長凳上。
只見曉恩利落地上硯,磨墨,沾筆,攤紙,連經過一陣大嗆、大咳之後的松吟,也對她的行為覺得好奇。
「喂!你們過來!」她翹起二郎腿,揚揚下巴,笑嘻嘻地說:「姑娘我生平沒別的嗜好,就愛聽《道德經》,如果誰能給我來個這麼兩段兒,本姑娘就放了他!」
他們睜著眼,嘴巴張得大大的,面面相覷,全給她這莫名其妙的要求弄傻了。
「到底會不會嘛?」她拉長臉。
「不……不會……」其中一個人顫抖著嘴唇先開口。
「哦?」曉恩垮下笑臉。喔!慘了,怎麼會碰到一堆草包?要不是她老背不全那五千多個字,才不必求這些白癡呢!
「姑奶奶,您別生氣!這個姓蕭的……不,這位蕭大爺飽讀詩書,小的相信他對姑娘一定有所幫助!」語鋒一轉,原來那個揮拳揍人的公子凶狠全不見了,被曉恩賞了個大鍋貼後,連媚得像條哈巴狗。
「對!對!對!」賀斐意率先附和,討好地對曉恩諂笑。「這傢伙幹過『翰林學士』,文采過人,他一定知道,一定知道!」
「我准你說話了嗎?欠揍是不是?」曉恩劈頭大罵,吼得賀斐意忙低下頭。
一轉臉,她的眼眉捎上歡喜,口氣也因為有事相求而化得跟水一樣軟。
「你真的會?」她笑吟吟地,心裡直歎自己太笨。沒見過世面就是這樣,她哪裡知道這個一路愛說教的囉嗦男人居然還當過官?
那張臉笑起來真是纖塵不染,蕭松吟幾乎看呆了。那兩天在路上……他真瞎了眼,居然……唉!他忍不住臉紅了。
他咕噥自己的無能,好不容易才把神智剛剛從她的笑容裡收回來,現在她又對自己來這麼一下,古人所謂「一笑傾城」想必也不過如此吧!
人家還在等他回話呢,他卻徑在胡思亂想。松吟斂回心神,慌張地猛點頭。
曉恩不明所以,露出一排皓齒笑得更燦美了。
「太棒了!這會兒就算被抓回去,也不怕交不了差了。」曉恩把數百張筆墨橫飛的手抄稿小心地吹乾並折好,很珍惜地收進包袱裡。
把蕭松吟默出的《道德經》連連抄寫完三百遍後,差不多是已近黃昏了。賀斐意那班人早被折騰得手腳發軟,特赦令下,他們飛也似地逃出了客棧。
掌櫃的呼出一口大氣,頻頻拭去額上汗水。
任誰都沒想到,堂堂幾個權貴子弟,居然會栽在一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手上。
松吟望著喜孜孜的曉恩,對這位姑娘的奇異舉動甚是不解。
「你可以走啦!還柞在這兒做啥?」她笑著問松吟,將包袱往背上一扔,像想起什麼,又對松吟展顏一笑。「咱們還真是有緣呢!剛才我救了你一次,可要記得還我喲!」她暖呼呼地報以一笑。
松吟發現自己很難自她那甜蜜可人的笑顏中抽離視線,兩眼還直凝著瞧她。
「啊!不行,不行,你幫我把經書默出來,這點要算進去。咱們扯平,扯平!」她大叫起來。
「沒……沒關係的,呃……小小……不,姑娘,事出突然,在下全給弄糊塗了。那日攔住在下車子的兩位大爺,所尋的姑娘是否就……是否就是……」松吟突地回過神來,忙問。
「就是我。」她沒否認,把話接了。
松吟發出介於驚嚇和噴氣之間的聲音,原來他所抱存的一點兒殘餘希望就此落空。
唉!他完了,他真的完了!人家還是個清清白白的閨女,這下他非負責不可!
在他們士大夫的觀念裡,沒有任何一件事比節操來得重要。這女孩天真無邪,哪知他的忡仲憂心;但他又無法解釋,這男人、女人的……唉,一團亂!
「你……不應該這樣……」他像是給誰捏住了喉嚨,發聲困難。「姑……姑娘家名……名節最……最重要,你實……實在不應該隨便……隨便上我……」
「上你?」
「不是上我,是上我的車!」松吟大聲地叫出來,不解她的語氣怎能如此正經,卻又隱含曖昧地想誤導他?
早在他結結巴巴表述「……」的時候,曉恩便皺起了眉頭,跟這呆子跟了兩天,也從沒見他這麼難伺候過。「那請問閣下,你說該怎麼辦呢?咱們做都做了。」她說了兩句之後,臉色也變得不高興。
什麼叫「做都做了」?松吟急得臉色通紅,他心虛地左顧右盼。櫃檯上的店夥計拿著餐盤半遮臉,撐著下顎居然聽得津津有味,見他轉頭望來,竟曖昧地對他投以一笑。
「公子,你要負責喔!小的不會說出去的。」店夥計還頗義氣地說。
「是啊!這小姑娘人很好,我願意幫你們的忙!」那掌櫃的感激曉恩為他的店免卻了一場災難,也很熱情地拍胸脯保證。
老天爺!這是什麼跟什麼啊?他扛不起這個罪名!
松吟對他們不滿地揮揮袖,燒紅著臉,低聲想點醒曉恩:「我……姑娘,在下不是那個意思,你……」
「你到底想說什麼?那天晚上我吵了你嗎?那你應該之前就跟我說,何必到了這會兒才跟我翻舊帳?」曉恩不明白對方幹嘛這麼彆扭?仍是一臉的理直氣壯,依舊大聲地質問他。
「在下……在下……」她能不能不要這麼大聲?天啊!這可是她的名節,又不是他的,松吟懊惱地想。
「停!」她手叉著腰,不高興地朝他跨進一步。願老天爺賜給她足夠的耐性,真受夠了這些讀書人;還好侯老爹不是這個樣兒,要不然沒被阿爹吼死,也給她踹下山去了。
曉恩存心逗他,這位姓蕭的越退後,她就越往他身子逼進,直到自己與他僅僅一指之遙。
松吟發誓,如果這姑娘再逼進一步,他會翻身跳上桌子。好大膽的行徑!但看到自己的窘狀,他也不禁搖頭苦笑,虧他還曾進出宮裡不下數十次,就是面對那朝中大臣皆聞風喪膽的王公公也沒這般窩囊過,沒想到這回卻栽在……
「姑……姑娘,在下……」他說起話來還是結結巴巴地。
曉恩將手掌平貼在自己的頭頂上,朝蕭松吟的脖子滑過去,接著又比一比蕭松吟。她極盡誇張地歎了口氣:「唉!我只長到你這裡耶,不要在下、在下的喊了,存心侮辱人家比你矮是嗎?」
「在……在下不是,呃……」見她豎起眉毛,松吟急忙改口:「小生絕無此意,姑娘言重了。」
又是一陣跺腳兼咒罵,曉恩簡直被這個不知變通的笨蛋氣死了。
「說呀!」曉恩不耐煩地叩著桌子,見她的貼身手絹被他的手捏得死緊,她不客氣地抽回來,轉身就往外走去,邊走還邊咕噥:「難怪侯老爹說,天底下的讀書人到頭來都把書念到糞坑裡去了,講話臭兮兮地,噁心!」
生平第一次,松吟被罵得愣在當場。他摸摸臉,想著方才經歷的,可能只是一場怪夢;但是,看到那女孩白著臉又衝進來,他自我安慰的想法完全被粉碎。直到她沒頭沒腦地扯住他亂搖,他才如夢初醒,恢復了神智。
「喂!呆子,你沒忘記我才救了你吧?做人要知恩圖報,要不然就無異於禽獸了。我救你可是流血、流汗,比不上你動動嘴皮子背《道德經》,所以你還是欠我,你懂了嗎?我說得很有道理對不對?」曉恩慌張地大喊,靈活的大眼直瞄著外頭。
老天爺!她早該想到的,小哥絕不是會輕易死心的那種人,要不是她在巷口先探了探頭,看到「追風」那匹馬,壓根兒忘了還有這號人物在等著把她抓回去!
她忽然貼得這麼近,松吟腦子早昏沉了一半,嘴裡姑娘、姑娘地囁嚅半晌,卻喊不出口。看在老天的分上,原諒他這一次!那張未施脂粉的臉蛋簡直毫無暇疵;松吟心裡念著鎮定、鎮定,眼睛卻被鎖在那光采流動的翦翦秋水中,不可自拔。
曉恩見他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氣得在原地猛跺腳。「喂!呆子,你到底有沒有聽到我講話?」她提起身子,靠在松吟耳畔,學她父親聞名江湖的吼聲大喊。
「聽……聽到了,姑娘有難,在下……呃……小生怎能見死……」喔!斐貞吾妻,汝若地下有知,定要原諒為夫腦海中的下流念頭。蕭松吟踉蹌地退了幾步,連連搖手要曉恩別再靠過來。
那對黑白分明的眼睛還傻傻地望著她呢!曉恩氣憤得重重揮去一掌,總算打醒了這呆子。
「姑娘要在下……呃……要我怎麼著?」蕭松吟訕笑。
她狠狠地拍了他肩頭一下,截斷他嘴裡嘟囔的一些廢話:「閉嘴!你知道我的名字嗎?喔!我怎麼這麼白癡?」她大力拍一下額頭,氣急敗壞地咒念:「我不說你當然不知道。書生,你給我聽好,我叫曉恩,不是小小,是曉恩,知恩圖報的那個曉恩。我現在說了你應當明白我的意思,就是要你『曉恩圖報』!」然後她一回頭,瞪著忽然假裝開始忙碌不已的掌櫃和夥計,甜蜜蜜地—笑:「喂!掌櫃的,一會兒要有人問起來,你知道怎麼做嗎?」
「小的什麼都不知道!小的什麼都不知道!」那掌櫃白了臉,捋袖遮著眼,迅速地縮到櫃子底下去。
曉恩有如驚弓之鳥,早拉著蕭松吟衝進後院的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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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韜兩眼直瞪著前方,這口把恩恩帶回山寨反成了一件苦差事。早知道在山寨下就該擰住她們倆的耳朵,要不就應該連捆帶綁地把她們一路踢回山去。他真錯估了恩恩,這丫頭一拗起來,比他想像中的還厲害!這會兒讓她這麼一跑,竟讓這小妮子給鑽出了中州地界。
至少他確定現在她人已不在中州,要不然傾卜家山的力量,是不會找不著的。
都已經過了兩天,卻沒任何消息,他連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一路追到這座城鎮,熙熙攘攘的全是黑壓壓的人頭,該死!要他怎麼找?
要不是在東門口撞上幾個穿得人模人樣,卻像猴子般吱吱呀呀地,連話都說不全的軟貨色,他是連個譜都沒有;但可以確定的是,那個逼他們抄抄寫寫的女孩一定是曉恩。
想像著曉恩那副逼人寫字的樣子,小韜不禁要大笑出聲;但立刻便收斂住,嚴厲地想著如果逮到那妮子,他一定會把她吊起來狠狠抽一頓鞭子。
她真的把他逼火了!
他冷著臉高高地坐在馬背上看著眼前匆忙疾走的人群,身下的「追風』顯然不習慣處在這種人聲鼎沸的熱鬧中,費了他好一番功夫才制住它的亂踢、亂嘶。
可惡!他無意識地喃喃詛咒一聲,下馬將「追風」牽至巷內,四處打量,看到那間掩著門的客棧,他再也掩不住得意地笑了。
那些軟腳貨說的客棧應該就是這了!哪有店家在傍晚時還關著門?恩恩,看你這回能往哪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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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門被他猛然推開時,他看見一名斯文俊秀的書生正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披著藏青色的大衫,一手還拈著乾淨白布掩著下巴。
蕭松吟對小韜的闖入表現得很驚異,卻沒說什麼,只對小韜拱拱手,發紅著臉,啞著聲音說:「這位兄台,不知有何貴幹?」
小韜掃過房間任何可以藏人的地方,連瞄都沒瞄他一眼,陰沉的臉色足以嚇跑妖魔鬼怪。該死!這是最後一間房子,竟還是找不到曉恩。難道她練就了奇門適甲,整個人憑空消失?
「兄台不發一語闖入房間,似乎與禮數不合。」松吟微慍,眉宇淡淡起了怒意,語氣上卻因為心虛而打了折扣。
會在這裡嗎?曉恩不像浣丫頭,她應該不會跟書生在一起的。小韜想著,轉頭注視這溫文男子半晌,才抱拳示禮。
「恕在下失禮,剛才我聽聞一名女子在此滋擾生事,在下是來帶她回去的。」
「女……女子?」書生挑挑眉,發紅的臉立時彆扭起來,想挪動身子,但立刻又停住。
注視著這書生怪異的表情,他想起侯老爹從來對讀書人一直有的評價,他皺起眉頭。果然是假惺惺!表面上道貌岸然,骨子裡卻是另一回事!小韜不屑地想。
講話呀!笨蛋!曉恩貼著書生寬寬的背,心臟噗咚噗咚地跳,見他還不吭聲,忍不住提手在他腰側擰了一下。
「找到這兒來?」松吟原本紅通通的臉因她那下輕擰,脹得更紅了。他不安的扭動身子,想甩去背後那只柔軟的小手;怎奈卻徒勞無功,只好強裝憤怒。他重重地咳了咳,顯現出被侮辱了的神情。
「兄台太過分了,想我輩讀書人最重清譽,怎會在屋內窩藏女人?」
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干清譽什麼屁事?小韜搖搖頭,弄不懂這些啃書的傢伙,他進過學堂,也跟侯老爹問過道理,卻也沒這人這般囉哩囉嗦
清譽?哼!要清譽當和尚去算了,小韜可沒耐心再等一些會令他起雞皮疙瘩的廢話出現,挎著眉頭,早早拉上門走了。
過了好一會兒。
「曉……曉恩姑娘,你可以出來了。」松吟轉手將濕布往臉上貼去,大大地喘了口氣。
曉恩從寬寬的背後探出頭來,也學他大大地呼了一口氣。
「謝謝你,呆子!」她笑得燦爛,輕靈地跳下床。
她等著「追風」的馬蹄聲響起,然後就可以安心地離開了;然而左等古等,卻遲遲等不到馬蹄奔跑的踢蹋聲。可惡!怎麼還不走哇?曉恩焦急地縮在門邊豎著耳朵聽。
「討厭啦!」她氣惱地跺跺腳,重重地坐回床上,一面磨牙,一面猛扯被子。
「小哥定算準了我還在這裡,所以才不肯離開!唉!真氣死人,氣死人了!」
早在她回到床上前,松吟便已遠遠地避開,到現在他的心跳還有如打鼓。這個女孩在一日之內給他太多震撼,真是令他難以消受。
「喂!呆子,你別杵在那兒啥都不做,幫忙想想辦法嘛!」她抱胸往牆邊一靠,氣咻咻地抱怨。
「那位兄台為何要追趕姑娘?」他想起方纔那高瘦男子冰冷陰鬱的臉,又看看秀眉聚成一團的曉恩,才想起來,這一男一女的五官雖然沒有相似的地方,但皺起眉頭來的神態還真是十分地酷似!
「還不是要把我帶走!」曉恩迭聲歎息,整個人朝後仰躺去,捏著幃幔上的穗子直抖,輕柔薄紗帳給她這一弄,軟軟地飄起來。「我老實說好了,我爹賭輸了錢,見我有三分姿色就想把我賣到放院。剛才那個男人就是妓院請來的打手,想把我抓回去接客;還有你前兩天見到的那兩個也是。哼!本姑娘才不依呢!想逮我,做他的清秋大夢去!」
蕭松吟心中頓時五味雜陳,胸口先是一陣難受,而後又放鬆,他從沒碰見過這麼「勇敢」的女人,竟敢和世俗禮教對抗?可是話從她口中一出,加上那副理直氣壯的神情,又彷彿成了天經地義。
他很想相信她,可是從她一出現,她的言行舉止就處處透露著怪異。活了三十年,蕭松吟並沒有多少和女人相處的經驗,唯一可談的女人就是死去的妻子。斐貞就像男人理想妻子的版本,端莊賢淑,文靜乖巧,從沒讓他操心;而眼前的女孩則是截然不同的典型,她全身上下沒一根馴服的骨頭,一如她驚世駭俗的言論。
等等!松吟憶起方纔那名男子,以他閱人無數的經驗,怎麼看他都不像是普通護院的打手。那男子雖看來冷漠難以親近,但五官仍不失英俊,有股做人的氣勢,說來應該是個領導人物才是,而不是她口中的泛泛之輩。
松吟想起她方纔的喃喃細語,雖不知她的話是真?是假?他仍可以確定,這女孩跟方纔的男子一定有關係。他相信這女孩的確是為某種原因而逃,但絕對不是被「賣」到那種風月場所。要真是這樣,以她下午對付賀家的身手,那妓院大概不出半年就該關門了。
「他看起來氣宇不凡,和姑娘很配的。」松吟的眼神變得嚴厲,他一直自認自己的脾氣很不錯,自製的功夫也高人一等,他可以原諒她無禮的叱罵,還有她孩子般令他困擾的舉動;但是,他可不喜歡一再地被別人當成猴子耍!這女孩如果以為她很悍,那一定是因為沒領教過他的手段。
「什麼意思?」曉恩在他注視下顯得有些心虛,她暗地捏捏手心。奇怪?怎麼出汗了,她向來沒這孬習慣。「喂!你把話給我說清楚!」她加大音量,忽視自己的不安,不客氣地頂回去。
這書生是吃錯什麼藥了?怎麼變了個樣子?還挺唬人的。
「意思是我不喜歡被人耍著玩!曉恩姑娘,從一開始,你就沒說真話,你溜上我馬車的事,我可以不追究,算我眼鈍,看不出你原來……原來是個女兒家;但是現在,你如果希望我幫你,就應該把話放明白講!那男人如果只是個打手,你不會稱他小哥。」
一聽他這麼說,曉恩頓時垂頭喪氣。
「他是我青梅竹馬的玩伴,要把我追回去成親的。」她脹紅著臉,氣嘟嘟的,不知是針對蕭松吟的逼問,還是怪自己大嘴巴地洩底了。
原來如此!松吟點點頭,自己的推測果真沒錯,「逃婚」這事比較像她會做的;但他怎麼也笑不出來,好像被人拿了塊布塞進嘴裡。「那就跟他回去吧!你也到了該嫁人的年紀。」
「嘖!」曉恩嗤之以鼻。「這是別人說的,我可不這麼想。呆子,你既然念過老莊,就該明白順應自然最要緊。小韜哥人是不錯,我也喜歡他,但是做夫婦真的不行!」曉恩瞄瞄書生,覺得這人既呆又迂,決定昧著良心扯些謊,騙騙他的惻隱之心。才想罷,馬上掩起袖子,一手猛掐眼皮,換上一張滿是委屈受創的臉。
松吟臉上又出現那種怪異的表情,尤其聽到曉恩說到「也喜歡」這三個字,甚至還皺起眉頭。
「你知道嗎?小韜哥要發狠起來,他可以三天不吭一句,就是憋也把人給憋死了;而且,這樁親事簡直就像是在為我爹還人情債,我怎麼想,怎麼都不甘心。人家在房裡哭了三天三夜,他們卻在前頭揀東揀西地挑賀禮,我的貼身丫環浣浣見我把眼睛哭腫得像核桃,她索性心一橫,出嫁那天替我披了嫁衣,我才有法子跑出來。那天在路上,見了你的車子,人家……唉!別的不說,那一晚……那一晚我跳上一個陌生男子的馬車,你想……你想就算我回去,小哥還會相信我的清白嗎?」
這回她變得精明了,猛掐著他的弱點不放手。
見蕭松吟越來越不自在,她暗地再戳戳眼皮,這一戳果真痛得她淚水直流;不僅如此,曉恩還故意將濕了一片的袖面朝他翻去,又吸吸鼻子,越發哀痛地捶胸頓足大哭一番。
看她一副淚人兒模樣,真是天見猶憐,他前一刻的嚴厲全失蹤了,一見她冒出淚水,松吟著實發慌。他的確閱人無數,但是閱的可都是「男人」,再說,也沒有一個「女人」像她這個樣。
都是他的錯,如果那天臨走前檢查一下車子,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要不,他再狠心一點兒,當夜就把她趕下車;或者不要自以為是地認為在幫助一個陌生人,這件麻煩事全都不會扯上他!
看她的樣子雖是頑皮了些,但好歹也是個清清白白的閨女呀!在自己車上瞇了一宿,又跟了自己兩、三天,這責任還是非由他來扛不可。
女人哪……他收起懷疑,輕輕歎了口氣,就姑且再相信這一次吧!看她都急哭了,那模樣倒也不像在騙人,他轉變態度,好言好語地勸哄著曉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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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過一刻鐘,兩人的情勢迅速逆轉。
這讀書人果真是呆!曉恩心底得意地竊笑著:她運氣太好了!碰上個迂腐的書獃子,再加上這人心肝軟不喀嘰的。唉!要不是那些軟骨頭說出來,打死她都不信這男人當過官。
「你幫幫我吧!事已至此,而且我一個姑娘家也出門好幾天了,如果被抓回去,只怕我爹會逼我自盡以表清白!嗚……嗚……」她又捧起袖子,掐掐另一隻眼皮。
「姑娘切莫傷心,所謂『清者自清』,在下願替姑娘出頭,與你父親將事情原委說明,那位兄台應該不是不講理之人,在下這就幫姑娘說情去。」
原以為自己的方法奏效了,他這麼講,擺明就是不幫她了。要真讓他跟阿爹說去,嘖!只怕還沒上山,他的小命就給人剁去了一半兒,還說什麼說?她氣得跳起來,狠狠地指著他破口大罵:「說!那要說到什麼時候?」曉恩簡直拿這笨驢沒辦法,活該他被白揍一頓。她想不透怎麼會有人事事都要講仁義,說道理?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間,他能活得這麼長還真是奇跡!看來,他不是皮太厚,就是運氣太好了!「我告訴你喔,你不能回頭了!你現在可是幫兇,小韜哥見過你的模樣,他如果知道你幫我躲過他,肯定不會放過你的啦!」
松吟不理她的廢話,他主意一拿定,急忙起身至床邊把外衣披上;但接著下來所發生的事情卻讓他驚愕得忘了有所反應。
東面木窗被推開了一半,小韜那張俊臉立時出現在窗口。曉恩猛地一嚇,急急背過身,沒想卻撞上一直在她身後的松吟。他一個沒站穩,整個人朝床上栽去,曉恩沒有細想,急忙伸手去勾他,卻被松吟的重量帶得兩人同時往床上一倒。
來不及了,小韜只見眼前一對男女相摟著,迫不及待地往床上跳去,其中一人竟是恩恩!恩恩?他從小阿護到大的恩恩?沒人敢碰敢摸一下的恩恩?
天殺的,他腦海閃過千萬句罵人的粗話,他非宰了這個重視「清譽」的書生不可!膽敢欺騙他在先,又佔恩恩便宜在後。
「恩恩!」小韜聲到人到,挾著怒火推開窗子要躍起來。
曉恩的動作比他還快一步,她拉起松吟,閃身往廂房外的另一扇門鑽去,千鈞一髮之際,她又溜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