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靈昏昏沉沉的躺著。
她的神智在虛空中浮蕩著。
她彷彿聽見了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只是那聲音好遙遠、好模糊。她掙扎又掙扎,努力地要集中飄散的思想,努力要清醒過來,但她只覺得渾身痛楚……不要!不要這樣逼我……好痛啊!……我又沒做錯什麼!不要!她掙扎著,拚命的掙扎。然後,她忍不住哭泣起來,在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刻骨銘心的名字,一個叫她又愛又恨的名字衝口而出:
「常歡——」
這麼一喊,她醒了過來,她真的醒了。
然後,她發現常歡的臉就在眼前,那麼擔憂、憔悴、蒼白、憐惜且焦灼的一張臉!
他直視著她——那一雙目不轉睛的眸子裡,燃燒著悔恨、痛楚交集的火焰。她痛苦的呻吟了下,又閉上眼睛,想試著理出個頭緒來——為什麼週遭的空氣充滿了藥水味呢?為什麼她會躺在這兒?她努力搜索著回憶,然後,那慘痛的一幕全回來了,她忍不住輕呼了一聲「噢!」眼睛都瞪大了。
「靈靈!」常歡熱切的喊了聲,他又驚喜、又悲痛、又充滿著內疚,他用手緊握著她那只沒有受傷的手,語無倫次的說:
「你醒了,靈靈!你原諒我!我絕沒有一點點要傷害你的意思!靈靈!你相信我!我鐵定是發瘋了,我那麼愛你,怎麼會動手打你呢?求你原諒我,我發誓永遠不再和你發脾氣,我要好好照顧你,你跟我說句話吧!你要罵我打我都可以,只要你和我說句話吧!你讓我做什麼,我都答應你。」
她扭動了下身子,掙扎著想起身,卻被常歡迅速的按住。
「別動,靈靈,醫生正給你吊點滴。」
她蹙著眉,不耐的看了看常歡,側頭瞄了眼——她發現了床邊果真有個吊架,吊著個玻璃瓶,注射液正從一條管子流向她的手腕。
「這裡是醫院?」她的眉頭皺得更緊。
「是的,靈靈。」他比平常更加的溫柔。「醫生說你很虛弱,失血過多,所以你得在醫院待上兩、三天。」他輕輕撫摸著她冰冷的臉頰,好溫柔,充滿了無限愛憐。
她閉上眼,深深吸著氣,只覺得好累好倦……
「好吧!你又累又倦,我知道,我讓你休息,什麼也不強迫你,再睡一覺好了,我會在這陪你。」常歡體貼的說。
她呆怔一下,在心中暗自歎了口氣,這體貼令她思潮起伏。
鍾靈又睜開眼,望著常歡好半天,突然間開了口,丟給了他一個巨大的炸彈,她的聲音虛弱卻字字清晰:
「我想離婚。」
常歡的臉色倏然慘白。他又錯愕、又不信,臉上泛起了一絲迷惑,他驚慌且抗拒的說:
「你在開玩笑?」
看他這模樣,她反而更鎮定下來。
「我絕對是認真的,我要離婚。」她面無表情的望著他。
他心驚膽顫的鬆開了她的手,陷入一陣混亂與恐慌中。
「我承認我錯了,我也向你道歉了——」他有些不能控制叫了起來。
鍾靈不等他說完,就煩躁的打斷了他:
「我不怪你,你只不過是盡了做兒子的本份。我想清楚了,你們家要的,我給不起。現在是這樣,以後也是如此。最好的選擇就是——離婚。」
他顫抖著聲音說:「你怎能這麼說?」
「事實如此,你媽要的只是個生產工具,偏偏我什麼也生不出來,我們還怎能和平共處呢?」
「你——」
「我累了!」
她閉上眼睛,一副不願再談的樣子。
為什麼?為什麼她變得如此的冰冷無情?這不是原來的她啊!真正的她,是天真浪漫且又溫柔深情可人的……
他惶急地撲向前吻著她的唇,彷彿想借由那股溫熱證實她的愛。然而,她的唇冷冰冰的,木然而無反應。他不肯放棄的說:
「我愛你……靈靈……我……」
鍾靈側過了頭,軟弱無力卻堅決的說:
「讓我休息吧!我真的好累!」
常歡懂了!她是真的又病又累,才會說出那些氣話。他真是笨!怎麼在這時候還跟她計較這麼多呢?他應該溫溫柔柔、體體貼貼的照顧她,讓她趕緊好起來才對!是了,讓她休息吧!一切都等她康復再說,若是她執意搬出去住不可,他會重新考慮這個問題的,畢竟,他是真的愛她,他絕不能失去她。
常歡親了親她的額頭,又替她把被子拉妥,果真依了她,靜坐於一旁,不再擾她了。
唉!他歎了口氣,他知道經歷這件事後,他們之間勢必有些不快,他必得花相當的心力去修補裂痕……
鍾靈不見了。
常歡握著已經收了線的電話,眉頭鎖得死緊。
這些天來,他守著病床上的鍾靈,心緒一刻也無法安寧。雖然鍾靈並未再度提起她要離婚的事,但她一反常態,整日保持緘默。所以,他推掉了所有的事,甚至連電台的工作,他也破例的請了別的同事幫他代班,因為除了守著她,他根本就沒有心情做任何事。
今天是鍾靈出院的日子。他希望出院後,心平氣和地和她好好溝通,所有的誤會能冰釋。
他已經和家裡攤牌了——他要和鍾靈搬出去住。
冷靜思考了一下,他頗能體會經歷這番驚天動地的爭吵,鍾靈確實再無法若無其事的和母親相處。因此,他再顧不得許多,冒著背負不孝子罪名的風險,他懇求父母親能體諒,讓他們搬出去住,沒想到他們兩老居然一口答應了。
可是,鍾靈卻不見了。
就在他才離開醫院,準備回家拿東西到醫院辦理出院手續,一進家門,就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說——
鍾靈不見了。
常歡跌坐在椅子上良久,他想咆哮,想罵人,想揍人……然而,他只是握著話筒,傻在當場,什麼也沒做。耳中不斷迴盪的只有一句話——
鍾靈不見了。
好一刻,他便是一動也不動的保持著同一姿勢。
然後,他手中的話筒被人拿走了。他茫然的抬起頭來,發現母親站在那兒,她用種關懷卻又有些狐疑的眼光探視他。
「怎麼了?不是要接小靈出院嗎?」
一句話點醒了常歡。
小靈?出院?
「我……她……」常歡整顆心都亂了,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臉色跟著慘白了。
「發生什麼事?」見他欲言又止,她也察覺了事情的不對勁,急急的問:「你怎麼不回答媽的話?」
常歡悚然而驚,像自迷夢中被驚醒的孩子,他望著母親,霍然從椅子裡站起身來,眼睛裡滿是紅絲,他喃喃的嚷著:
「她不見了!媽!她不見了!她是故意的,她說要離婚!
我早該知道的,她是存心不見我的。」
常母愣住了,竟說不出一句撫慰兒子的話來。
常歡的眼睛發直,神情茫然且麻木,也搖搖晃晃的轉身往屋外走。常母恐慌了,伸手死命的扯住他的手臂,哭天喊地了起來:
「是媽不好,是我逼走了她,阿歡,你怪媽吧!都是媽鬼迷心竅,想抱孫子想瘋了,小靈她是個孝順的好媳婦呀!你說她孤伶伶地能上哪兒去呢?是我闖的禍,媽去把她找回來,媽當面去求她原諒。那丫頭心地善良,不會跟媽計較的,我去找她回來!」她放開了常歡,越過他往屋外走。
這下子,是常歡拉住了她,他深深的注視母親,啞聲說:
「你上哪兒找她呢?連我這做丈夫的都不知道她去哪裡了。媽!你待在家裡吧!讓我去碰碰運氣,也許我會找到她的。」
常歡說完,跨著大步,頭也不回的走出去了。
雲樵正在會議室裡,和編輯部及業務部的同仁開會。
也不知怎麼回事?今天的會議,籠罩著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低氣壓。所有人都感受到雲樵今天的不尋常,大家都戰戰兢兢,保持高度戒慎,深怕一個不小心,就引爆了他滿腔的怒火,當場被炸得粉身碎骨。
通常只消一個小時便可順利開完的會,今天硬是拖了三個多小時了,雲樵還是不滿意,遲遲不肯散會。
忽然間,會議室的大門,被狠狠地推開了,雲樵和全體人員都停了下來。
常歡一陣風似的捲了進來,逕自走到雲樵面前,對著一臉驚異不已的雲樵苦惱的嚷著:
「對不起!雲樵!打擾了!」
「常歡!」雲樵怒氣沖沖的對著正坐在他對面一臉憔悴沮喪的常歡咆哮著:「你這個混蛋!當初我說什麼也不該把小靈讓給你的,怎麼?你們全家人多勢眾,就聯合起來欺侮她一個女孩子嗎?」
「雲樵!」常歡無力的說:「事情不是你所想像的那般,我們之間有點誤會,所以才——」
「有點誤會?」雲樵氣極的喊:「你——你怎麼狠得下心打她一巴掌,她的世界就只有你……你知不知道?你居然當著你們全家的面,絕情絕意的打她一巴掌?換成我,寧願去死,也不願再留在你家了。你還找她幹嘛?準備再抓她回去,繼續羞辱她、折騰她?常歡!你混蛋!你真他媽的混蛋!」
常歡神色一整,嚴肅極了,他正視雲樵。
「我是混蛋!」他說,「但我一定要找到她,因為她是我的妻子。這輩子我只愛她一人,我要跟她生活一輩子……沒錯,我是瘋狂了,才會給了她一巴掌。其實,我真的自責得要死,我寧願自己死一百次,也不願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請你告訴我她在哪裡,讓我彌補她。求你,雲樵,我承認,這輩子我對不起你,我也接受你全部的指控,可是,我一定要找她回來,否則,我和她,就都沒有未來可言了。如果我們失去了彼此,我們都無法好好的活下去了,你懂嗎?」
雲樵瞪著他,表面上一副不為所動的冷漠,心裡頭卻不知怎的,感動得一塌糊塗,他幾乎就要——
「她一定會來找你的,請你告訴我……」
雲樵心中一凜,不敢再聽常歡說下去,表情更冷更硬,避開他懇求的眼光說:
「最近我忙得很,公司裡很多事情都不順利,等會兒我還要回去開會。」
雲樵起身,一副要送客的模樣。
「雲樵——」
「你走吧!」他看也不再看他一眼。「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裡,她並沒有來投靠我,我以人格向你保證,她絕不在我家,不信的話——你盡可去搜。」
雲樵按了桌上的一個鍵,他的秘書立刻進來了。
他漠然的交代著等候指示的秘書:
「麻煩你送這位常先生出去。」
常歡無奈地站起身。
「好吧!不管怎樣,我還是謝謝你,雲樵!如果你有了靈靈的消息,求你一定要告訴我。那——我走了,對不起,打擾你寶貴的時間。」
雲樵繃著臉,僵硬的點頭。
常歡隨著那女秘書出他辦公室去了。
就在大門關上的那一剎那,雲樵整個人就像洩了氣的皮球,癱軟於椅子上。
他深沉的眼中,隱約有淚光浮動,他只知道常歡也愛鍾靈,直到今天,他才體會出常歡愛鍾靈有多深、有多切。
黃昏。
喜多郎的音樂正自收音機裡孤寂的瀉出來。
鍾靈死氣沉沉地趴在床上。
住進這家旅館兩天了。
她想念常歡,日以繼夜,一刻也不能停止。自己不是嚷著要離婚嗎?
原以為出走以後,她能得以浴火重生,重新展開一段新的人生里程,沒想到她卻陷入了更深、更痛、更苦的深淵裡。
原來,她根本就離不開常歡,她真是差勁、真是沒有用!
他已經無情絕決至此,她怎麼還是愛他、想他?
她到底該怎麼辦?
翻了個身,心中又是一陣莫名難言的痛楚,腦子裡浮現的全是常歡歉疚、祈諒且憔悴的臉,她更加心神不寧了。她幾乎想立刻見他一面了。但是,一想起她所遭受的莫名羞辱以及常歡那無情的一巴掌,她拚命搖了搖頭,她不要再想他了!搞不好,他媽已經積極地為他物色第二任妻子了呢!
她想到這裡,心中湧塞一陣淒楚黯郁,淚珠兒就滾落了出來。
就在同時,電話鈴響了,在她兀自出神之時,鈴聲一響,格外教她心驚。
她拿起話筒,是雲樵的聲音。
「小靈,你還好嗎?」
「嗯。」鍾靈疲倦地一笑。「什麼事?」
雲樵在話筒那端歎息。「常歡找上我了!他似乎十分肯定你一定會來找我。」
鍾靈張大嘴巴,瞠目結舌得講不出話來。停了幾秒鐘,才勉強鎮定的說:「他還找我幹嘛?」
「你聽我說,他顯然非常迫切要找到你,他——」「我不相信。」鍾靈心裡激動不已。她其實是欣喜若狂的,但卻又忍不住悲憤的抗拒獲知這個事實。
「是真的。」雲樵說道:「他看來又落魄、又憔悴,你真不打算原諒他?」
「我不知道。」鍾靈坦承。畢竟,雲樵不是外人,她沒有必要掩藏真正的情感。
雲樵沉默一下。「你仍深愛著他,對不對?」
「這——」鍾靈猶豫著。「對又怎樣?」
「我就擔心這一點。如果你也深愛他,就不要意氣用事了。小靈,我看得出來,常歡是真心著急的。或者,你見見他,好好跟他談清楚,不要彼此折磨了,好嗎?」
「不!」鍾靈跌坐回床上,急急的嚷:「我暫時還不想見他,我要好好的想一想!雲樵,你答應我,不告訴他我在哪裡,否則——否則,我立刻走。」
「好!我答應你,我不會告訴他,只是……」雲樵再次歎息。「算了,讓他嘗一下苦頭也好。」
「最好。」鍾靈的聲音中聽不出一絲同情。
「你覺得很痛快嗎?」
「我怎能輕易原諒他?那一天,他怎麼待我的?」鍾靈一想到那一幕,忍不住悲切。
電話裡靜默了半晌,雲樵才打破沉默。「你一個人待在旅館裡,悶不悶?」他換了個話題。
「當然。」鍾靈低喃。
「要不要出來看場電影?」雲樵溫柔地說道。
鍾靈敏感地感覺到了一些事情,她的秀眉擔心地緊攏,卻是不著痕跡的說:
「不了,雲樵,我一直都沒睡好,想好好的睡一覺。」
雲樵毫不勉強。「好吧,那我就不吵你了,你睡吧!有什麼事,隨時Call我。那就這樣了!」說完,他就立刻掛上電話。
鍾靈重新躺回床上休息,但她心頭的那股沉重感卻怎麼也甩不開。一想到雲樵說的話——
常歡迫切的要找到她。
常歡又落魄、又憔悴……
鍾靈覺得五臟六腑都被揪在一塊兒,她的眼眶不禁濡濕。
她突然強烈的渴望見常歡一面,她想和他說說話。
一連又過了好幾天。
每天,鍾靈都會接到雲樵的電話。他總是告訴她同樣的一件事——常歡瘋狂地尋找她。
他真那麼在乎她嗎?他可想妥了解決問題的對策?她每聽雲樵複述一次,就更加的魂不守舍。
終於,連雲樵都忍不住要替常歡說話了。
「小靈,你就這麼狠心——你還是不肯讓他知道你的下落嗎?」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還不死心!」她固執得很。「你簡直是在折磨他!」雲樵不平的說:「我看他很有誠意,每次來都可憐兮兮、謙謙卑卑的,他再也不驕傲、不自負了,人又潦倒、又憔悴、又消瘦,再這樣下去,你就等著到醫院去探望他吧!」
雲樵的話令她心疼得不得了,卻仍嘴硬地說:
「好吧!我會好好考慮清楚,再決定究竟要怎麼做。」
說完電話,她一下子喪失了再跟常歡鬥氣的心情。
她整個人仆倒在床上,索性放聲大哭起來。唯有哭,能宣洩她所有的情感,此刻,淚水是唯一的安慰。
她真的明白了一件事——她離不開常歡。
那麼,她是不是應該拋開所有的自尊,忍受一切的委屈?
她一直哭著,哭到後來,她已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哭了。
最後,她哭累了,疲倦征服了她,她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恍惚中,電話鈴聲似乎又響了。她掙扎地移身靠近電話,神智仍不很清醒地接起電話,一面有氣無力的說:
「雲樵嗎?你又有什麼事?我好困喔……」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雲樵憂急的聲音給硬生生的打斷了。
「喂,小靈嗎?你聽我說,常歡——他發生意外,他開快車和別人的車相撞好像很嚴重……喂,你聽見我說的話嗎?你等著,我讓司機老黃去接你,知道嗎?」
鍾靈睜大了眼睛,聽不太清楚去樵在嚷些什麼。朦朧中似乎聽見了常歡的名字。是的,常歡,一個刻骨銘心的名字,一個她離不開的人!常歡……常歡!我想見你!她想。
「小靈,你聽見我說的話嗎?」雲樵不放心的又重複問了一次。
鍾靈振作了一下,揉揉又腫又澀的眼睛,頓時清醒不少。
「是的,我聽見你說常歡什麼的?」她深吸了一口氣。
「老天!你聽清楚,我說常歡出車禍了,很嚴重,你聽見了沒?」
常歡……她陡的驚跳起來,眼睛瞪得大得不能再大,魂飛掉了一半,不能自己地顫聲問:
「你說,常歡出車禍?」
「是的,我剛才接到子豪打來的電話,他希望我如果知道你的下落,千萬通知你一聲,要你馬上趕去。他的情況似乎很危急,你就別任性了,我讓大過去接你,我們一起到醫院去見他。」
鍾靈木雕般的杵在那兒。
她聽著聽著,忽然間,腦中一片空白,什麼思想都沒了,什麼意識都渙散了,只覺得一陣尖銳的、撕裂般的痛楚,狂猛的襲擊著她的心臟。她失控的尖叫起來:
「不——」
雲樵雖然隔著話筒,仍不免大吃一驚,他急促的驚喊:「小靈!小靈!」他慌了。「你怎麼了?你冷靜點,馬上會有人去接你,你聽見了嗎?」
鍾靈什麼也沒聽到,話筒掉到地上去,淚水泉湧般滑落了整張臉龐。她渾身發抖,她不知道常歡是不是死了?她腦海中浮現了一個可怕的畫面——常歡雙眼緊閉,躺臥在血泊中,一塊白布正緩緩蓋過他的身體,眼看著就要往他臉上罩去……
不——鍾靈猛然回過神來,腦中假設的景象,令她嚇出一聲冷汗。
她不能再想,絕對不能再想了。她拚命地命令自己。她搖搖頭,軟軟的跌坐在地上,她感覺血液亂竄,呼吸困難,好難受,好難受——她覺得自己快昏倒了……
驀然間,一陣惶急的敲門聲狂響了起來,接她的人來了,這麼快?她亂極了。奔到門口,一邊伸手去抹淚,一邊虛軟無力的打開了房門,說:
「對不起,麻煩你等我……」
她的話才說了一半,就哽在喉嚨裡,再也吐不出口來。她呆若木雞的盯著站在門口的人,有那麼一剎那,她恍惚覺得自己像置身夢中……因為,站在那兒的,並不是別人,而是雲樵口中出了嚴重車禍的常歡!
他挺立在那兒,蒼白、憔悴、消瘦、陰鬱,他的眼睛死死的、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沙啞而低沉地說:
「不請我進去嗎?」
她本能的側身讓開了,常歡立刻跨進門來,順手把門帶上。好半晌,他們兩人都沉默著,只是彼此凝視對方。
鍾靈和常歡這樣對望了一會兒,不知為什麼,竟有一種隔世之感。
「你沒有出車禍?」她明知故問,聲音好虛弱、如迷茫、好低沉。
常歡瞅著她,搖搖頭。
鍾靈若有所思的看著常歡,她退後兩步,憋著氣問:
「你聯合雲樵來——騙我?」
哦!雲樵!他真是心軟,居然站到常歡那一邊去了。「對不起,靈靈。」常歡說,帶著濃厚的祈諒的意味。「從你失蹤了以後,我找遍了大街小巷,報了警,也找上了徵信社,但我始終有種預感,雲樵一定知道你的下落,所以我一直苦纏著他,我——就差沒跪下來給他磕頭……你別怪他……」
原來是這樣的,原來雲樵終於再也不忍心了。
鍾靈迷迷糊糊的思憶著,渾身卻虛飄飄的沒有一丁點兒力氣,她只覺得疲倦無力,只能被動的站著,被動的傾聽他的話,好半晌,才勉強擠出一句話來:
「為什麼讓雲樵騙我,你撞車了?」
常歡注視了她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
他逼近了她,輕輕捧起了她的臉頰,又輕輕的、溫柔的拭去她頰上淚痕,那樣輕,那樣柔,生怕碰傷她、碰痛她似的。
「我又騙了你一次。」他說,聲音苦楚而悲涼。「當雲樵可憐我,終於告訴了我——你的下落,我立刻就想直接來看你。可是,我又猶豫了……雲樵罵我混蛋,不分青紅皂白就傷了你,而你又是那麼傷心,那麼負氣地離我而去的,我怕就算我見到了你,你也不肯原諒我……所以,我請雲樵幫我演這齣戲,先試探一下,你是不是還在氣頭上!雲樵告訴我你的反應,我就什麼都顧不得了,一路上瘋狂開著快車趕來。不過……我總算見到你了……」他激顫的一聲低歎:「請原諒我吧!一切都過去了,好不好?」
他這語氣,他這神態,以及他這低聲下氣且又混合著柔情的一番求恕的話,在抽痛了鍾靈的心。她知道她再也無法偽裝了,她仰著頭,透過淚霧凝視他……可是,驀然間,全部的問題都像長了翅膀似的,全飛回她的腦海中來……
鍾靈猝然間伸手擋開了常歡,她淒涼的微笑了一下。
「你為什麼還不放棄我呢?我那樣忤逆媽,她是不會再要我這個兒媳婦了。何況,她不是要替你物色下一任妻子嗎?」她迷迷濛濛的看著他,壓抑的說:「我不願你左右為難,你還是去當你媽的乖兒子吧!」
常歡愕然的望著她。
「你以為……」
「長痛不如短痛!」她說:「也許我們都捨不得對方,但是,擺在眼前唯一可行的路,就只有——離婚一途了。對不起,我不想再回去那個家了!」她輕聲地:「再回去,我會窒息,會悶死。」
「你……」他大大的震動了下,臉色都急白了。「媽一點都不怪你,我發誓,那天大家說的都是氣話,過去就算了!誰也不要放在心上,跟我回家去吧!媽也惦著你。」
鍾靈別開臉去,沉默了許久,她心灰意冷的說:
「沒有用的,問題依然存在,歷史還會再度重演,何不一次就把事情給解決掉?拖拖拉拉也不能改變什麼!」
常歡皺了皺眉頭,臉上的線條繃得好緊。他提高了聲音說:
「你究竟要我怎麼做?你說好了,怎麼樣你才肯原諒我?
怎麼樣才能讓你氣消?要我跟父母脫離關係嗎?」
鍾靈嚇了一跳,回過臉來,狂烈的搖頭。
「我怎麼會那麼要求?」她急急澄清:「你明知道我要你們幸福快樂,我不要你因為我而左右為難,背負了不孝的罪名。」
他惡狠狠地捉住了她的肩膀。
「沒有了你,我怎麼會幸福快樂?你真是糊塗!」他吼了出來。
鍾靈咬著唇。「我——」她眼中淚光盈盈。
常歡深思地瞥了她一眼後,苦澀地笑了下。「為了你,我已經背負了不孝的罪名,我告訴媽,無論如何,我都要帶你搬到外頭住。媽也答應了,她也很後悔對你說那些話。可是,還來不及告訴你,你就狠心跑掉了,你說——你還想我怎麼樣?」
鍾靈立刻眼睛一亮。「真的?你沒騙我?」
常歡認真地點點頭。「是啊!我現在可是被逐出家門了,若你還不肯回心轉意,我還不如真去撞車死了的好!」
淚更多更多的湧進了她的眼眶,她激動萬分地投進了他的懷裡。
「我好傻……我以為我們之間完了……」
「小傻瓜!」常歡緊緊摟著她,想把她擠碎了似的。「除非我死,否則,我不會允許我們之間結束的,我只在乎你,其他的都不重要。」
「我愛你。」鍾靈淚流不止。「我……」
他情不自禁地俯下頭去,堵住了她欲語還休的唇。她不由自主的用雙手纏上他的脖子,癡狂的回應著。
鍾靈和常歡在常父、常母的諒解下搬出常家了。
一切都過去了,雨過天晴。鍾靈很高興這場風波能平靜的落幕了。
已經是早上十一點了,她兀自賴在床上。最近總是這樣,既不是困,也並非懶,就只是沒有氣力,渾身癱軟虛飄的,食慾也很差,不知怎麼回事?生病了嗎?
她滿腹狐疑地翻下床來,進浴室梳洗去了。不管怎樣,她現在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女人。唯一遺憾的是——
她至今仍無法為常歡懷個孩子。
從浴室出來後,鍾靈覺得更加頭暈,四肢乏力,頓時汗涔涔。
「噢!怎麼搞得嘛!」她不得不扶著衣櫥的門,不滿的咕噥著。
明天是婆婆的生日,她還要上街去選購禮物呢!她閉了閉眼睛,休息了一會兒,感覺好些,立刻取出一件水藍色的雪舫紗洋裝換上。心想買完東西,順便去看個醫生吧!
這麼盤算後,她拿了皮包,鎖好門,就出去了。
鍾靈一個人搭車來到東區,一路上因為塞車,車速緩慢難行,停停走走。她的臉色益發難看,悶在狹隘的車裡,她不只是頭暈虛軟了,她還想吐,可她一直強行忍住。
整個人癱靠在車椅背上,一面用手摀住嘴巴,一面伸手不斷去拂拭那涔涔冒出的冷汗,她覺得非常不舒服,模糊的問:
「對不起,請問到東區了嗎?」
「還遠哩!今天車子塞得特別嚴重,你約好人,趕時間,是不是?那可也沒法子了。」司機先生說。
「不是的,我……我……」
那司機先生察覺不對勁的回過頭來。
「喂喂,小姐,你怎麼了?」他瞪大眼睛,緊張且關懷的問:「你不舒服嗎?要不要我送你去醫院?」
是的,我要去醫院!我要常歡!她心中狂喊著;可是空氣那麼壞……冷汗不斷地冒湧出來,胃見鬼的翻攪不已。忽然間,眼前全是金星亂舞。常歡,常歡,常歡——她只在心中著急的喊叫著,嘴裡就是沒力氣吐出一個字來。然後,她什麼知覺都消失了。
她迷迷濛濛的睜開眼睛,一時間,她弄不清楚!究竟置身於何處。眨動眼簾,首先映入眼中的是雪白的天花板。嗅到了空氣中浮漾的藥水味,胃內一陣翻騰,她差點又忍不住要嘔了出來,她伸手想去捂嘴,才發覺有人握著她的手。她吃了一驚,轉頭一看——是常歡,她接觸到常歡的眼光,是他握著她的手,坐在床旁的一張椅子上,帶著掩不住的興奮與愛憐。發現鍾靈醒來,他立刻起身坐到床沿上。
「老公!」她叫:「你怎麼在這裡?真是你嗎?我怎麼了?
我生病嗎?」
「是我,靈靈。」他笑吟吟的。「你沒有生病,是一個好心的司機先生把你送來醫院的,你昏倒在他的車上。」「可是,我很不舒服嘛!怎麼?不是生病嗎?」她不解的。
「他們又怎麼通知到你的?」
他用手撫摸她的面頰,又執起她的手放到嘴邊輕吻一下。
「幸好你皮包裡有我的名片,所以,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我了。」他握緊她的手,不很認真的責備著:「你啊!真是粗心大意,一點都不注意自己的身體。出門前,難道沒有察覺絲毫的不對勁兒嗎?」
「我是想——」她嘟著嘴委屈的說:「先去給媽買完生日禮物,再順道去醫院。誰知道……」
常歡又愛又憐的瞅著她。
「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會莫名其妙的昏倒?」他故作神秘的問。
她怔怔的望著他,屏息不語,搖了搖頭。
半晌,她才猶豫而遲疑的開了口:
「為什麼?好老公,你別賣關子了,難道我——」
他鼓勵地朝她笑著說:
「難道什麼?你猜到了?」
鍾靈驀然間滿臉羞紅,心裡已經有些明白了,卻死不承認,故意結結巴巴的說:
「是不是我——我有毛病?」
「哇!」常歡氣結的怪叫著:「你是真迷糊還是假迷糊?你要做媽媽了,傻瓜。」他說著,一把將她自床上拉起來,把她的頭攬入懷中,用雙手緊緊的抱著她。
一陣喜悅的狂潮淹滅了她,她終於恍然大悟了,怪不得這些日子來,她莫名的頭暈虛軟,沒事就噁心反胃,原來是這麼回事!
常歡抱緊她,得意忘形的嚷:
「我就知道,我這麼優秀又這麼善良的人,怎麼會沒有後代呢?告訴你,靈靈。你要幫我生很多很多的孩子,最好可以組成一支球隊。」
「哼!」鍾靈大叫,推開了他,不依的給了他一記粉拳。
「又說瘋話了,當我是豬嗎?」
「當豬不好嗎?不愁吃呀什麼的,整天就只要吃飽了睡,睡飽了吃,滿幸福的嘛!」他故意說風涼話。
「你——」鍾靈笑得說不出話來。「胡說八道!我不理你了!」
常歡一副惶恐的模樣,馬上扳住了她的肩膀,求饒的說:
「好老婆,我錯了!我錯了!我再也不胡說八道了。你怎麼對我都沒關係,就是不能不理我,要不然,我們怎麼能養更多的孩子呢?」
鍾靈怔怔的望著一個勁兒討饒的常歡。
養更多的孩子?驀然間她就會過意來。說來說去,他就是要她當母豬。於是,她忍不住就笑了。
能愛人也被人所愛,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比這更幸福的嗎?
一時間,她滿胸滿懷都溢滿了幸福恬適之情。
她投入常歡的懷裡,緊緊的靠著他,決意要將一切她所能為他做的,全都奉獻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