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把那扇沉重的木門推開,曲珞江就聽到牢裡頭發出的細碎聲音;她習慣地握緊了提籃,熟悉的焦躁騰上心頭。
被囚禁的男人並沒有坐在地牢的一角打坐或休息。有時候曲珞江甚至還懷疑他在每個時刻都是清醒的,在鐵欄之後,就為等候她的到來。
那是最令她不安的因素。
「你來啦!」被囚禁的男人抓著欄杆直笑,那一臉的真摯,誠懇得讓人無法拒絕。
但是曲珞江從來沒有試著回應過對方的笑。打從懂人事以來,她就不被師父允許有任何友善的回應;尤其這個男人,還是曲家的階下囚。
也因為習慣,她不會做作,所以也只能沒表情地瞪著他。
「吃飯。」她說,話裡不帶感情。
叫陳阿文的男人點點頭,不變的仍是他那憨憨的笑。
一等開鎖,遣走看守地牢的下人,鐵欄杆不再是兩人的阻隔。曲珞江迎上那渴望卻溫暖無比的目光,心跳頓了頓,指間在籃裡的陶碗上顫動了一下。
只是個人質,沒什麼……好擔心的,她對自己這麼說,但全身的緊繃證明了她的失敗。
「你真是個好女孩,就跟……跟你娘一樣。」
她抬起視線,盡可能冷冰冰地回視他。
「你認識杜春玉?」
提到那個名字,陳阿文微笑了,但笑中卻隱隱含著閃爍的淚光。不知怎麼的,曲珞江竟難受起來,就像每回只要她試圖想對他壞一些,那莫名的痛就會多加一倍在她心上。
「怎麼認識的?」她忍耐地問。
拖著鐵鏈的手顫抖地伸向她,似乎想藉著撫觸來回答這個問題,但立刻又頹然地垂下了手。
閉上眼睛,陳阿文悲哀地搖搖頭。不可以這樣,他沒資格這麼做……不管他和曲承恩的恩怨如何,眼前的女孩是無辜的,沒必要把她拉進來。
不公平的事,就讓老天去安排吧!好壞這孩子冠的姓是「曲」,是曲家人把她養大的,可不是他這沒用的爹。陳阿文仰頭一歎,認命地嚥下了那不能相認的苦。
十六年了,要不是因為「七採石」之故被抓進這裡,而碰上故人杜秋娘,他根本不知道當年失散的妻子為他留下了這個女孩。
每當她提出的問題沒有答案時,那濃烈的哀傷便習慣地出現在男人的眸光裡曲珞江僵在原地,惱恨的捏著竹籃的把手,氣自己的無能。
打從她第一次在牢中見到陳阿文,這男人就是這樣子;除了對她盛滿疼憐的笑,就是這般忍耐又沉默的認命表情。
但也就是這樣柔弱的沉靜,才會把她冰封的心弄得煩躁不安,只為那目光裡有太多她不能瞭解、又無法忽略的悲哀,偏偏他又不肯說;而她,不會求他,更不會逼他回答。
曲珞江重重地放下提籃,忍著氣掏出裡頭乾淨的碗。
不管她親娘、親爹、姨娘和這個男人之間有著什麼樣的關係,那都不是她關心的重點。過去的事對她來說沒半點意義,也沒必要去在乎;想到這裡,曲珞江眼神沉了沉,硬生生撇開那分連自己都不清楚從何而來的怒意,把飯菜撥進碗裡。
「吃吧。」她遞給陳阿文,表情冷得嚇人。
他小心接過,像是想起什麼,對她咧嘴一笑。
「可不可以拜託你一件事?」
「如果……如果我那乾女兒到曲家來找我,請你……我請你網開一面,別為難她,好嗎?」
「曲家要的只是七採石,只要唐璨把石子送過來,我保證,她不但沒事,你也可以安全地跟她一道離開。」
想起乾女兒那倔傲的性子,陳阿文不禁苦澀一笑。
「你明明知道,我那乾女兒為了我,什麼事都願意做。」
「那再好不過了。」
「我懂了,但還是希望你別太為難她,這個……」他臉上黯了一下,隨即想起什麼似的,興高采烈地在破爛的袖子裡掏了掏。「早就想送給你,差點就忘了。」
才站起身的她轉過頭,看見老人髒兮兮的手掌心裡擱著一顆小小的東西,遲疑了一下,曲珞江彎身將那枚由乾草編織而成的彈珠小球拿起。
她看看地牢角落散開的乾草堆,才仔細打量這枚手工編成的精緻小球。
「送給你,你對我這個老頭子很好,我沒什麼可以……可以給你的,只有這個。如果你喜歡,我會做很多、很多!」他抓起了筷子,討好地對她笑著。
悶熱的地窖、悶熱的心情,那笑容突然讓她惱怒不已。
「你不用在那裡白費心思,我不會領情的。」背著男人生氣地開口,曲珞江隨即大步離去。
牢外的大院子,鳥聲啁啾,涼風吹得花香四溢。曲珞江在涼亭停下腳步,迎風閉上眼睛,想平息心裡那分不安定的情緒……良久,她在石凳上坐了下來,攤開溫濕的拳頭,朝風推去;她感覺掌心的汗液慢慢轉涼了,方才莫名其妙的脾氣也沉澱得無影無蹤,只有一顆彈珠般大小的草編球,直直地立在她手上。
在棲楓山跟著師父和師兄的歲月,她從沒瞧過這樣可愛的東西——小小的草編球,比婢女為她簪上的金釵銀珠還吸引人。
待手裡的溫度更涼了,草編球開始隨著風勢,沿著她手掌心的肌理輕輕滾動。那拙拙的姿態像個剛學走步的小孩,又有點像陳阿文那憨得讓她無法生氣的笑。
曲珞江的眼眉不由自主地彎了起來。這是十六年來,屬於她的第一個禮物。
她亦沒察覺,唇角的微揚,是她生命裡第一個真正的微笑……
小車於午夜時分悄悄停駐在曲家大宅的側院小門前。
初夏時分,低溫罩在郢州淒清的深夜裡,在曲宅無人看守的小門前,更添寂寥。
星子零落的夜空,一輪明月冷冷清清地懸在其中時間沉默地滑過,只有嘶啞的敲更聲悠悠蕩過。
原來合上的朱色小門「吱呀」一聲,緩緩地被人推開了一道縫兒,幾片落葉滾攪著塵沙,自半掩的大院裡,緊執著一截純白色衣裙的少女柔曳地飄出來。
當門再度被拉上,夜風淡淡帶起了曲珞江那比夜色還漆黑的秀髮;柔美的纖影像首吟唱不絕的小詩,一如那張單薄清麗的臉龐,教人心底生憐。
「不讓我送你?」曲家大院的門扇依舊緊閉,男人低沉的聲音從圍牆另一端傳來。
曲珞江轉頭;在這世間,除了師父及師兄,還有誰會這般在乎她?
當然,還有一個總是對她微笑的男人。她眼睛有些刺痛地想,習慣地握住垂在胸前那美麗精緻的小荷包。
事情過去半年了,那位陳阿文也死了,什麼都沒留下,只托人交給她這樣小東西。
從她落地那刻起,便被師父抱出曲家,直上棲楓山。過去的十六年,她一直活在鮮為人知的山中,被嚴厲地教養長大;曲家首富千金的頭銜對她而言,比不上貼身的一柄劍。
曲珞江從不問她的待遇為何異於其他兄弟姊妹,重回曲家後一直揮之不去的疏離感,也不曾帶給她任何難處;大部分時間,她只是安靜從容地計劃自己該做的事。
例如——七採石。
七採石是關外狄家的鎮堡之石。江湖傳言;能掌握此石,便能掌握狄家所有一切。曲家在郢州以銀樓發跡,江南產業亦不少,但這些萬萬都及不上和朝廷之間相互往來的交易利潤;小至絲綢,大至兵器,狄家全部獨攬,多少商家曾嘗試與狄家協議詢商,企圖分下這塊大餅,但總是徒勞無功。
當生意在商場上無法明爭時,多數人便想盡辦法或偷或搶地要把七採石得到手,當然曲家也不例外;只是,從來沒有人能得手。
為此,曲珞江更積極計劃要拿到七採石。她的目的不同於旁人的動機,只因她要拿下曲家。
氣溫攀升,遠處的天色也漸次轉為晨光乍現的暗藍色。曲珞江沒有移動腳步,站在台階上毫不留戀地看了曲家院落。
「何必呢?」她抬頭反問巫青宇,纖嫩的聲音並不符合那冷霜氣質。
拉下斗篷,一陣寒意不留情地鑽進她暖和的衣襟裡,曲珞江強忍下那直直而起的冷顫,懊惱地昂起頭;比起她即將在關外所面臨的大雪紛飛,這等涼意,根本是小巫見大巫。要是這點兒寒意都禁不起,怎對得起師父?
那淡然的口氣讓巫青宇沉默了,不再多言。這麼些年來,他守著她,看她成長,知道她如何在師父的教條下學會冷靜處世,明白她對每一項決定所實行的果決貫徹力。
為此,對她,巫青宇總有說不出口的心疼。
對於既定的事實,巫青宇亦從不說太多廢言廢語,他只知道有些話基於私人感情,卻不得不開口。
「你清楚狄家堡的實力。」
倏然,曲珞江瞇緊眼,冷漠地望著他。「你暗示我拿不到七採石,」
顯然,她不悅於師兄的真話實說。
「我沒有暗示,但你也不能否認,結局有這種可能。」無視於她那冷得連水都要凍結的目光,要是換作一般人,可能早就沒有勇氣再問下去,但是巫青宇卻已習慣了。
「我會做到的,為了拿下曲家的權力,為了師父,我一定會做到的。」
「想要曲家,不一定要拿到七採石;你的能力已充分得到你爹的信任,千里迢迢跑這一趟,豈不費事?」
「那只是這段時間,並不代表以後都會這樣。」她說著,拉住御馬的韁索。
「師父說的沒錯。曲承恩想了一輩子,唯一放不開的,就是這顆七採石——」她頓了頓,口氣淡漠得沒半點遲疑。「也許殺掉他是拿到七採石最快的方法,但非不得已,我不想這麼做,畢竟血緣上他仍是我的父親。而且就算曲承恩死了,我還是避不掉必須嫁去樊家的命運,眼前既然有這麼個兩全的好辦法,費事一點又何妨?何況我拿到七採石,他會更明白我對他的不可或缺,這對於我將來接掌曲家,利多於弊。」
在心裡,曲珞江從沒在意和樊記所訂下的那門婚事,即便那允下的是自己的一生。與其說她不在乎,倒不如說她個性裡從小就培養出的那分對自身的漠視態度。曲珞江是很冷的,冷得沒一點點情份;就像她從來沒在心裡真情流露地喚過曲承恩聲「爹」,就像她為了剷除絆腳石,假他人之手,用計殺了她那僅有一半血緣的大哥曲展同。
「拿下曲家,珞江,必要時,連你爹都可以推下去。」
如果她心裡真有那麼一點情份在,她應該明白,臨下山前師父這句話對於為人子女的她,是極端殘忍的,可是她仿若不覺,就如師父訓誡的——「愛是最無用的東西」,她一直深信不疑。記得教訓,勝過記得一堆無用的人和情。
她活著,只有一個使命,就是師父一直要她遵奉的信念——拿下曲家,不擇任何手段。
所以她要拿到七採石,得到曲承恩的信任;唯有這顆石子,她的成敗,全看這一仗。
「珞江!」杜秋娘——曲承恩之妻,曲家大夫人的聲音在兩人後頭響起。
巫青宇轉過頭,不卑不亢地朝杜秋娘施個禮,便欲離開。
「待會兒再走,我的話還沒說完。」曲珞江叫住師兄,而後朝杜秋娘漠然地看去。
「你有事嗎?」
「珞江,我聽說……你要離開?」杜秋娘怯怯地看著她,試探地問了一句。
「對。」
「去哪兒,是不是回你師父那兒?」杜秋娘眼眸透著期待,還有些猶豫。
曲珞江搖頭,眼底充滿了不耐。「大娘有事找我?」
「我是說……呃……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要回棲楓山,也許可以替我帶個口信給你師父……」
「辦不到。」一句話簡單地否決掉杜秋娘的希望。
「珞江,難道你就不能……」被拒絕的杜秋娘淒惶地浮出一絲淚光,她緊咬著唇,就怕一個不小心,整個人會失控地大哭。
「我已經給你要的答案了,天色還早,如果沒事,大娘先請回暖香閣歇息。」
面對杜秋娘,曲珞江遵從師父的交代,態度是輕蔑多過於尊重。
對巫青宇露出一個淒然的笑,杜秋娘黯然地離開了。
望著杜秋娘落寞的背影,巫青宇心裡有一絲不忍。
「就算師父恨她怨她,那也是他們的恩怨,你沒必要對她如此。」
「別干涉我的事,師兄。」曲珞江靜言,低頭開始檢查車子輪軸的四周。
那猶如冰雕的表情和師父太像了!他看著素白長衣的曲珞江……十六歲的她,靜立在馬車邊,那半凝眸、半垂睫的專注,儼然像個畫中仙女,緲緲不可及。
薄薄曉風之中,殘存的月光斜斜削去了她一半的肩幅,孤零零的影子隨著燈光晃動著,一層淺淺劉海在她白皙額前落開一片陰影。
曲珞江的美,美在那幽靜自持,美在凜然不屈,如雪中之梅,暗香盈盈;也因為此,揚州第一巨富樊記,才會與曲家聯姻時,唯獨指明要她。
「我在包袱裡放了一樣東西給你。」巫青宇理清思緒。事情既成定局,就沒必要在這件事上頭多費工夫去想。
「師兄……」曲珞江抿抿嘴。
「收下。現在我使不上手,留著也是白費。」他搖手拒絕她欲出口的稱謝。
「那……你呢?」凝著昏暗的天色,她輕聲問道。
「回山上去。」說完,巫青宇便掉頭走了。和她相反的方向,微跛的腳步不曾停留。
凝視著師兄的背影,某種惻然的感覺自曲珞江心裡升起。
她抽開包袱,在衣物裡邊立刻翻到一樣用皮革包妥的東西,拆開來,是柄碧綠色的薄刃。
半透明的刀身與她琥珀色的瞳子交織的剎那,珞江震驚地看著更遠處巫青宇那已經化為黑點的影子……這柄刀是師兄自小從不離身的東西,他竟毫不猶豫地就給了她!
真的這麼牽掛不下她嗎?曲珞江撫弄著刀柄上用細碎明珠鑲製的「嚴」字,那分惻然忽然更沉重深遠了。
十六年來,這是他們第一次分開,這也是第一次她單獨去面對一件事。過去在棲楓山和師父、師兄相守度日的生活,彷彿也隨著歲月和人事變遷,跟著走遠了。
錯落在生命之間的悲悲喜喜,原來就一直不屬於她;唯一感到沉痾的,是她必須完成的事。十六年前,當她被師父抱出曲家後,就注定不能再改變這事實了。
既然不能改變,那麼,只有實際地面對隨之而來的挑戰了。曲珞江冷漠地收回視線,驕傲地抬起頭,步履穩穩地走向車子。
一大早,從狄家堡周邊四個牧場裡頭,紛紛傳出的鞭炮聲和鑼鼓聲就沒斷過;之前動員堡內上上下下辛苦數天的籌畫工作,至今日總算是告一段落。除了必要的留守人員和招待宴客該留下的丫頭婢子們,多數的下人終於能夠喘口氣,放寬心地欣賞堡內所安排的各項慶祝節目。
新郎倌狄無塵領著一列由朝廷所派遣來的皇家隊伍,親自迎進清黎郡主。雖然正式婚禮已在京城行過,這一次只是單純在中原幫派及關外各家牧場前行個入門儀式,但由於新娘身屬帝王之家,身份非比平常百姓,迎娶儀式自然來得特別慎重。
關外的天空,從早上便飄起冰涼的微風細雨,但這並無損於每一個人興奮的心情;畢竟,這是繼八年前狄無謙的婚禮之後,難得有的大喜事。
通往堡內正廳前的寬敞石板路,應景地鋪上了厚重的紅毯;兩旁高聳入雲的大樹枝椏,垂著一串串迎風招搖的紅燈籠,其間綴著飛揚綵帶。狄家堡向以北方大漠、冷悍本色的形象鮮明立足於江湖,這等炫爛華麗的風情面目,教眾人眼睛不禁一亮!
「新郎倌和新娘子到了!」一時間賓客齊呼,尖叫聲、笑聲和歡呼恭賀聲,聲聲相應。
在門口相迎的狄無謙仍是一臉嚴肅,直到目光觸及遠處攙扶著新娘緩步走來的兄長,嘴角才微微牽出了笑容。
「你笑什麼,謙哥?」玉如霞好奇問道。她個兒雖比一般南方女子高,但站在狄無謙身旁,仍是矮了一大截,所接收的視野自然沒他來得廣。
「難得看到塵哥也會這麼小心地呵護一個女人,看來,這趟奉旨的婚事,也該算是成就個良緣吧!」
「真的?」玉如霞一怔,也跟著抿起嘴來,嘴角兩邊凹下的迷人笑窩,襯得她那豐潤柔媚的瓜子臉蛋分外迷人,淺淺勾勒出閨女的含蓄風韻。「上回聽塵哥哥說起這樁親事,當時瞧他一臉的不樂意,我還以為嫂子應該跟那些刁蠻的官家千金沒什麼兩樣?聽你這麼一說,我真的很好奇呢!」
「一會兒他們就過來了。姨娘呢?怎麼沒瞧見她?」
「阿姨她……」提到姜幼玉,玉如霞的笑容隱沒,語氣甚至出現了一絲瑟縮。「一大早人就不大舒服,大概是頭痛的老毛病又犯了。」
狄無謙的臉色瞬時冷下,他並不喜歡擺出這種臉譜嚇人,尤其在這種大喜日子。但是那女人就是有法子讓他不稱心。
「謙哥,我相信阿姨她是真的不舒——」
「你不用解釋了,我清楚她的目的是什麼。」狄無謙冷漠地截口對於父親生前最後納進的這位小妾,他向來是採取不特別親近,也不刻意忽略的態度待之;就連狄無塵,對姜幼玉都還有一分因父親而願表尊敬的虛假。也只有他,從來不強迫自己。
就像他對狄家那些長老們的態度一樣,也是如此。
「看起來,姜姨娘是不打算接受嫂子了。」他沒有說得很明白,一來是懶得費口舌,二來也怕傷了玉如霞,只好諷刺地一笑。
「這樁婚姻是皇上親自賜封的,塵哥哥沒有意見,阿姨自然也是沒有……沒有那個意思的。」
「不是沒有,是不敢有吧!狄家堡再怎麼勢大力大,總不會明目張膽地跟朝廷作對。」
「謙哥,阿姨真的沒有那個意思。」
玉如霞原來還想為自幼撫育她長大的阿姨辯駁些什麼,但話到後頭,愈來愈心虛的聲音卻昭示著她的立場,也傾向狄無謙的話。
「那她為什麼不出席?她也是狄家的一分子,不是嗎?不,如霞,別再拿那套不舒服的藉口來搪塞,我不接受。」
「我……對不起,謙哥,我替阿姨說聲對不起。」
「如霞,不干你的事,不要為這種事說抱歉。」狄無謙冷淡地轉過頭。對這個處世謙和、待人柔順的義妹,他總是難以把對姜幼玉的不滿,當著她的面做更多的宣洩。
姜幼玉出身於登州一戶落拓窮困的屠戶之家,當年為狄嘯天到關內洽公時所帶回,在狄家作妾多年,未曾生育;這對她未來在狄家的地位,是個相當大的致命傷。為此,在獲得狄嘯天首肯下,她想盡辦法自老家抱回一名粉雕玉琢的女娃兒,那女孩便是玉如霞。表面上是照顧個無依靠的孤兒,實者,如果玉如霞能嫁予狄無塵或狄無謙其中之一,勢必對她在狄家的地位更加有利。但八年前,狄無謙在家族長老的安排及壓力之下,娶了永家牧場的獨生女兒為妻,此舉對姜幼玉而言,打擊可謂不小;也因此,富狄無塵奉旨成親,眼見另一個希望也落空了,姜幼玉心裡的不舒服可想而知。
身為狄家主事者,狄無謙對姜幼玉的企圖一清二楚,為此,他嫌惡不已,但顧及長輩立場,只得漠視。
雖然不喜歡這位姨娘,他卻未曾把這厭惡推衍至玉如霞身上,相反地,他疼愛玉如霞有如親妹子。狄無謙看待感情一事,向來跟看他牧場裡的每一樁事務的態度一樣,都極端理性,絕對不能有絲毫出錯。他早就清楚和玉如霞之間,不可能會有向上發展的可能。
「塵哥就要過來了,你可以過去扶大嫂了。」
「嗯。」
狄無謙身前所圍繞的幾名孔武有力的大漢,禮貌地撥開前頭萬頭攢動的人群,努力騰出一條路讓玉如霞走到垂首的狄家新婦身旁,接替過一位侍女的位置。而狄無謙則走進狄家正式大廳,裡頭所宴請之士,皆屬更上位之流的賓客;一道不算窄的長廊和七扇全副打開的門板,有效的隔離了自外頭傳來的喧鬧聲。
狄無謙攏聚的眉心終於鬆開了一些。他喜歡這樣,雖還是免不了得要瞎應付一些討厭的人,但至少安靜多了。
踏過門檻後,多數的人皆被擋在門後,那下轎後始終低著螓首的新娘子也彷彿鬆了口氣,微微抬起頭來……
一瞬間,彷彿有道強烈的光芒戳破厚密的雲層,直達狄無謙長久以來荒蕪寂靜的心。
驚歎聲、讚美聲不絕於耳,但狄無謙只是呆望著新娘子,久久不能成言……
朱清黎抬起眉睫,定定地望著他,而後綻開一個明朗的笑容。
頓時他的心臟抽緊。狄無謙從來不知道,屬於他生命裡的第一次出軌,竟在這個微風細雨的午後。
說不出那分心動是怎麼發生的……或者是因為朱清黎太特別,那雙坦蕩蕩瞧著他的眼睛,比大漠的流星還閃動明亮;彎彎的眉睫水靈靈地像倒掛的弦月,桃花般直笑著,極沁人心肺。她並沒有一點點屬於新嫁娘的羞怯和惶恐,也下似傳言中有皇家郡主的放縱和難伺候的嬌蠻。狄無謙不曉得該說什麼,他甚至忘了週遭的一切,連大廳裡每個人切切私語聚集的騷動,他都瞧不見,也聽不見。
而被玉如霞及其他丫頭簇擁著的朱清黎朝他愈走愈近,春花般的笑靨不曾流於僵化,反而牽動了狄無謙從來不愛揚起的嘴角,一勾、一弄,全都是莫名的狂喜和虛無的眷戀。
「見過小叔。」朱清黎一排貝齒因笑綻出,禮貌地對狄無謙福了一福。
他屏住呼吸,還是沒敢開口。她其實沒必要這樣的,她是當今皇上親為狄家聯姻下來的郡主,論身份,還是該他向她施禮呢!
面對她識大體、和善的態度,狄無謙還能說什麼?他只能微笑,然後,再微笑。
「謙弟,以後她就是你嫂子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帶著笑插進話來。
狄無謙一怔,轉向說話的男人,然後看著眼前這位郡主先以最快的速度收住笑容,然後轉過身,笑睨狄無塵,目光裡情意無限。
荒蕪仍舊是荒蕪,寂靜終歸於寂靜,陽光撤離了寸草不生的心谷,那不言而喻的親密眼神,輕輕的、柔柔的,也徹底地斷開了狄無謙的笑容。
那個男人是他同父異母的大哥,他永遠不會背叛狄無塵;然而朱清黎那隨時可以溢出一缸愛意的笑容是這麼樣的美好,美得令狄無謙下意識地要恨起自己的不濟事來。
朱清黎是狄家堡的大夫人,她進駐狄家堡的身份,是他狄無謙萬世不得更名的嫂嫂。
所以一開始,他們之間就劃下了結束的句點。朱清黎不屬於他,她的人、她的心,永遠下會跟他有相交的一天。
在感情的世界裡,他首次明白,絕對的是非,竟會為他帶來些許痛苦。
上蒼開了他多大的一個玩笑!他的心是如何在短短的時間內泉湧至最高處,而後筆直落下,這其間,他連個東西都握不住。
為此,狄無謙幾乎要認命地相信,從此之後,他那波瀾不興的心湖,注定要承受那再也無法平復的暗潮洶湧了!
鞭炮聲響得更熾烈了,紅毯兩端的人潮,跟著夜色的來臨,也慢慢散盡了;然而,在枝頭懸掛的串串燈籠下,一個被嫣紅燈火拉得筆直的影子,仍俏生生地立在綵帶之中。臨近黃昏時加大的細雨,早轉為若有似無的飄雨,但在曲珞江手裡,仍舊握著一把墨綠色的綢傘。
從郢州到狄家堡,整整兩個月過去了,直到今天,她才真正走進了堡內。之前,她一直在狄家堡南邊牧場所有的鐵礦區幫忙,因為牧場裡沒有其他丫頭的缺,這個連一般男子都不願做的工作,曲珞江卻做了。在棲楓山,她本來就是吃苦慣了;隱沒了曲家千金的身份,終日在牧場的打鐵房裡,忍耐著高溫的熱度,一次又一次鼓動著風箱,冷眼凝著一塊塊的精鐵熔化,而後在敲敲打打聲中,被鑄成一把一把上好的兵器利刃。
日復一日,她所等待的,就是能正式進入狄家堡。牧場的何總管很賞識她,而狄家堡從不苛待努力的下人,走進固若金湯的堡內,是遲早的事。
在那段日子裡,每天能讓她松下心,莫過於黃昏時走出悶熱的打鐵房,翹首看著那染成金黃色的狄家堡。
感謝這位清黎郡主,為了做好這一次的大典,就在五天前,她被何總管調進了狄家堡,讓她省下不少留在打鐵房的時間。
收下傘,幾滴水珠滴落在她衣袖上,曲珞江回過神,被調進堡內。這樣的生活不同於時時必須忍耐再忍耐的牧場礦區,也異於事事都要自己獨立自主的棲楓山,更有別於處處被人小心伺候著的曲家深院。
午後的熱鬧印象她仍銘記在心。在她素來儉樸的生活中,幾乎從沒碰過這麼大的排場,面對這太過炫爛的變化,曲珞江心裡自然有些難以適應;尤其今日午後,她能在這麼近的距離內觀察狄無謙,那是她連想都沒想過的機會……
她是被調派去服侍朱清黎的眾多丫頭之一,那時位置就在狄無謙的斜方。第一次,她面對面地把那個男人看得一清二楚;她虛假地做著笑容,把所有的激動情緒全隱沒在微微打顫的薄唇裡……
曲珞江極力回想著她觀察到的一切,同時敏銳地察覺到那屬於自身的孤獨感,如暮色般漸次圍上了她……
「你在這兒做什麼?」沒等她有所發現,背後傳來冷漠的聲音。
沉默的眼光鎖在背著他的女孩。狄無謙原來是到這兒好藉以避開他不想、也不願去面對的人與事,卻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一個丫環。
曲珞江忙轉過身子,一回頭,臉上表情全僵住了!她想都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撞上狄無謙。他身為堡主,應該非常忙碌的,怎麼會……
曲珞江不著痕跡地垂下頭,垂首行禮。
「回堡主的話,奴婢什麼也沒做?」她微微屈膝,極為恭謙地福了一福,才抬起頭。
大部分的丫頭看到他,不外乎都是兩種反應——不是過於尊敬,就是不安,但這個丫頭沒有。當距離更近,狄無謙這才看清楚,女孩骨子裡的勇氣比他想像中的還多,映在紅燈籠底的臉蛋,有著屬中上之姿的美顏,沒有強做而出的自然,只有一個「靜」字可說。
約莫是隨風斜吹飄灑的細雨之故,她臉上仍沾了些水珠。儘管燈火在她臉上搖出模糊夢幻色澤的暈黃,但狄無謙仍舊瞧得出,那帶著微微疲憊的臉上很清瘦,瘦得近乎沒有血色。這樣單薄的臉蛋,應該是注定讓男人一見心疼的,偏偏那對偏向琥珀色的瞳孔裡,完全沒摻雜任何情緒,完全否定了這女孩原該柔弱的氣質。
「你是哪個牧場調過來的?」愈是瞧著這個女孩,就愈顯出那細得不堪一折的身材;狄無謙攏起眉心,狄家堡從不虐侍傭人,身為主子的他,彷彿在她的瘦弱中看到了自己未妥善照顧僕役的疏失。
明知這種責任感真是來得沒道理,但還是把狄無謙弄得很不舒服。
曲珞江的手在袖內交疊握緊,深呼吸之後,她從容不迫地回答:
「回堡主的話,奴婢從南邊牧場調過來幫忙。」
「之前呢?你在哪個地方待著?」
「礦區。」
沒有卑下,沒有討好,更沒有拖泥帶水地交代了一大堆,狄無謙從不知道女人說話也可以這樣簡單瀟灑;那種特質是他為人最欣賞的,可是如今突然在一個狄家的陌生傭人身上看到這點,而且還是個女子,不由得讓狄無謙的注意力又放了幾分。
垂首的曲珞江讓狄無謙瞧不出任何可探知的線索,反而透出了幾分疑懼戒慎,莫不是之前的那分俐落令他印象深刻,狄無謙會相信自己看錯了。
「你在礦區做什麼?」他溫和地問。
「熔鐵。」她抬眼,靜靜地回答。
那種連男人都嫌苦的差事,何總管怎麼可以讓個小丫頭幫那種忙?
彷彿在不能抗拒的情況下被人狠狠摑了一掌,那沒道理的責任感也突然因這簡單的回答而生出萬馬千鈞的力量,一舉把狄無謙給惹毛了;事後,連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何變得如此暴躁易怒。
怒氣勃發的同時,他發現這女孩漠然的瞳孔裡彷彿安上了磁石,冰涼透心之餘,同時也把他整個人鎖得牢牢的。
「那個工作不是個小女孩該做的。」
「奴婢已經做了一個多月了。」她回答,在狄無謙臉上出現的那絲不豫,令她頗感意外。
聽出對方的不在乎,他的視線移向她置於傘柄上的另一隻手,那絕不是一隻可以用滑膩潤美來形容的柔美;在她手背上,幾脈較粗的血管隱隱可見,更有幾道方向不一的疤痕淺淺地在上面分佈著。他敢打賭,翻過面來,也絕對不是柔嫩得可以掐出水的掌心。
這些傷,都是在礦區受傷的嗎?他的眉心下意識黏得更緊。
「看來,你吃了不少苦頭。」
「奴婢這點小傷,無妨。」一般女孩會羞澀地把手藏起來,然而她只是淡漠地跟著他的視線看過自己的手,口氣也沒大多變化。
狄無謙點點頭。大概也只有這樣的一雙手,才真正配得起她毫無情緒的容顏。
能用這樣冰涼的態度觀世,她的過去,究竟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磨難,
「你叫什麼名字?」狄無謙的眉心揪得更緊。
「喚名珞江。」
「你的姓呢?」
「沒有,奴婢就叫珞江。」她眼神一閃,沒把本姓告知。
「我以為每個人都該有個姓氏才對。」他澀聲言道。
「珞江自小便由師父撫育成人,所以沒有姓。」
師父?
突然地,狄無謙捏住她的手腕,他微微施力;以曲珞江的功力修為,要在此時掙脫他並不困難,但她沒有對此倏然的舉動,她並沒太多意外,她早知道,對方的的頭腦並不含糊,他在試驗她,所以她讓身體跟腕上的劇痛屈服,痛得彎下腰來。
若是連這一點痛都不能忍,她將來憑什麼帶走七採石?
女孩眼底的困惑和臉上的痛楚真實地牽動他的感受。這丫頭真的不會武功?下一秒,狄無謙鬆開力道,卻沒放手,同時,牢扣在掌心裡那極為骨感的小手,摩挲著那堆因長年工作而微微隆起的小繭和粗質的膚觸也不是假的。
曲珞江極力想抽回自己的手,卻不敢做得太明顯。這樣的接近對她而言,是完全陌生且危險的,尤其他緊扣的大拇指,正一遍遍對她的過去做著銳利的檢視和觸摸,幾乎讓曲珞江隨時會失控地摑他一巴掌。
沒有人敢對她這樣做過,要不是身在狄家,她會讓他為此付出代價的!
「看來,在進狄家牧場前,你做過不少粗活?」
面對這句判斷多過疑問的句子,曲珞江困難地點點頭。
「在道觀裡,劈柴、挑水,都是奴婢必須做的。」她咬著牙,忍耐地望著他。
原來她出身於清靜的修道觀內,莫怪她年紀輕輕,就有這麼冷眼觀世的超然態度。
鬆開她的手,狄無謙有股說不出的惱怒,一如被人壓迫的感覺更形強烈,而他卻無能為力於那種困窘。在外人眼裡所看到的畫面裡,他的地位也許是個高不可攀的堡主,而她只是個低下的丫頭;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氣勢上,他是絕對的落敗了。
難道他今天面臨的考驗還不夠多嗎?先是朱清黎,再來,就是這個珞江。
但是很顯然地,這位曲珞江比朱清黎高段多了。朱清黎還有那甜得膩死人的笑,而曲珞江卻什麼都沒做,即便是柔順地襝衽,都是形式而禮貌的;而他,卻平白付出了對她的關心。
如果這也是流於他身為堡主的一種形式工作,或者他會比較釋然,但事實偏偏不是那樣。每一樣解釋在他誠實的良心之前,都變得牽強而愚昧。
兩位僕人走過來,投身在狄無謙面前,恭恭敬敬請他到大廳一趟。
「房總管安排你什麼工作?」臨走前,他問了她一句。
「伺候大夫人。」
一聽到是朱清黎,狄無謙的眼神閃了閃,雙唇繃得死緊,跟著下人朝正廳走去。
繡著飛翔大鷹的披風隨著狄無謙堅定不變的腳步,在曲珞江的眼前飄動著,黑銀交織繡出的猛禽,彷彿也在這種步履下,帶著睥睨群雄的目光,霸氣地展翼飛去。
一種完全、絕對的尊貴氣焰,自然流瀉而出。
一如他明銳的眸、犀利的唇所透露出的訊息;狄無謙是堂堂一堡之主,同時,也完全孤獨地存在著。
就在那晚來風急的空氣裡,曲珞江看著他……幾分鐘前曾在心裡有過的怨恨與忿怒,突然在瞬息之間消失得乾乾淨淨。
她幾乎要原諒這個對她不敬的男人了,原諒他那突兀無禮的試探,原諒他敏銳犀利的觀察;而原諒這一切的理由,只是因為她無意中發現了狄無謙不被人瞭解的另一面——
某些時候,他其實跟她很像。
他們,都是一個人,心裡都是——
寂寞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