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揮揮手,兒子又在視程之內隱沒了。
我挺一挺胸膛,踏上歸途。
死者已矣,生者還是要為著上慰在天之靈,下撫幼孤而好好地活下去的。
哀事辦過了,還有頭七跟尾七這些繁文縟節,都得七手八腳地到大宅那邊盡禮去。
敬生的堂妹賀敬瑜這陣子是藉著要陪伴寡嫂,而搬到大宅來暫住。
聶淑君也難得有多一個人作伴。
這夜,做完了最後的一堂法事。我安排車子送走了佛寺的師傅們,打算跟聶淑君告 辭,就回到自己那邊屋子去。
才走近了聶淑君的睡房,我聽到敬瑜姑奶奶的聲音,從她大嫂的房間裡傳出來了。
「你怎麼不問問她,生哥跟她聯名的保險箱放了些什麼?說不定是好幾套比那翡翠 玉鐲還架勢的首飾。」
「問來幹什麼?問了,她會對我坦白不成?」
「且看看她怎麼響應再算嘛!你看她對生哥下了二十多年的迷藥,拿到跟你一式一 樣的財產,她會肯嗎?」
「不肯又如何?我還真覺得敬生偏心呢,分給她這麼多幹什麼呢?年紀輕輕的一個 花姑娘,難保她三朝兩日掉頭就改嫁去!帶著賀家的錢,讓外姓人著數,你說,你生哥 是不是心上都迷糊透了!」
「對呀,大嫂的顧慮極是。生哥出殯的當日,你是哭得死去活來,沒有注意到其它 人的動態。我那細嫂呢,木無表情,也沒有哭,我看她只是差忍住了沒有笑出來的模樣 !」
「你是不是太誇張了?」聲音是責問得帶著喜悅的。
「絕不。我還算誇大?大嫂,你是福大量大,不在意小人心吧了!生哥這麼一去, 她還不是重出生天,何況大財在握,怕不笑到臉上來!」
再聽不下去了。
我飛快地跑回家去,倒在我和敬生的床上,流了一枕的淚。
苦難的日子還是今日始吧?
敬生,敬生,如果你深愛我,為什麼把我留下來,不帶我走?
這賀氏家門,沒有了你在,再待在這兒還有什麼意思呢?
我怎麼忽然會得這樣想了?要有這個念頭,不正正遂了這歪心人的咀咒與心意嗎?
這兒既永遠是敬生的家,就是我的家了。
唯其又是風風雨雨、是是非非,證明生活已經逐漸恢復正常。
敬生,為你,我還是要撐下去的。
敬生企業召開了第一次會議。
我代表兒子賀傑參加。
心裡頭是真的誠惶誠恐。
從前敬生在世,我連賀氏企業的寫字樓都很少上。
人家是生不入官門,死不人地獄。我只覺自己是婦道人家,跟生意完全沾不上邊, 巴巴的跑上丈夫的工作地盤去,反而突兀了。
那種財經企業王國的氣勢,也真是懾人的。
我並不習慣。
要說到知識方面,我不錯是多年跟在敬生身邊,多少聽進耳裡,也有記在心上的, 但說到頭來,還是似懂非懂,相當馬虎罷了!
絕對的是說不上能洞悉乾坤,更無緣會運籌帷幄。
正正因為敬生要維護我們母子的權益,作了如斯安排,上賀氏辦公大樓來,開這敬 生企業的會議,就真有點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味道。
不是不驚心,不是不膽怯的。
偌大的會議廳,放上長長的一張深褐色上等抽木的會議桌子,加上二十來張高背皮 椅,就已經顯了氣勢。
牆上那一系列的董事油畫像,中間的一張正正就是敬生。
敬生那不怒而威的眼神似乎在凝視著我,給我打氣似。
於是,我緩緩的坐了下來。
賀聰坐上了主席位置。
其餘賀敏、賀智、賀勇都已到齊,還加一位金小姐,是賀聰的秘書。
這些天來,我並沒有好好留意賀聰的面色。他一直以來,都是個難得寬容的人,自 有一股嚇人的氣派。
這跟他父親不同。
敬生其實是和顏悅色的時候多,只是他言之成理,令出如山,且又審言慎行,極有 分寸,贏得各人的敬重,由敬而畏。
賀聰是一副冷漠嚴峻的表情,好像分分鐘都要出手傷人,心狠手棘似,教人因恐懼 被受荼毒,而至惶恐失色,噤若寒蟬。
這天,賀聰如常的面帶嚴霜。
他冷冷的開口說話:「爸爸的遺囑,只好跟著辦理。實際上,他把賀氏集團與順昌 隆歸納至敬生企業名下,對我們的金融和地產生意運行,並無影響。除非在座各位認為 有需要更改上述兩間公司的高層行政架構,始作別論。」
在座各人都沒有造聲。
賀聰再說:「爸爸去世後,我看賀氏與順昌隆主席一職,需要填補,控股權既在賀 家手上,當然由我們自行決定了,再知會公司秘書,召開股東大會,循例通過新主席的 委任。」
眾人還是等賀聰說下去。
「賀氏企業方面,我一直跟在爸爸身邊任事,賀勇,你不反對就由我來出任吧?」
「當然不!」
賀勇答得非常爽快。
他是很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至於順昌隆……」
賀聰還沒有講下去,賀敏就說:「既然大哥以賀氏副主席的名位扶正,那麼賀智是 順昌隆的副主席,自然應該由她出掌主席遺缺了罷!」
賀勇但笑不語,不置可否。
賀聰的臉色一沉,變得陰霾密佈,很是難看。
在座中人,也沒有那一個看不出來了吧。
問題膠著。
賀智既然被姊姊提了名,自已並不表示退讓,就等於接受這份推許了。
賀聰呢,如箭在弦,不得不發,於是說:「以前爸爸在世,都是他兼任賀氏與順昌 隆兩間公司的主席,不論在生意調度、行政管理、公眾形象上,都是一個整體,不但方 便,而且有利於家族團結的聲望。」
跟著他說:「我們總不好讓外人以為爸爸撒手塵宇,我們就立即分了家了,對嗎? 」
「表面證據成立,內情仍得詳議吧!」
賀智一開腔,就言之有物。
賀聰臉上青紅不定,很發作不得。
我心上是七上八落的卜卜亂跳。
從沒有想過什麼叫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現今擺明為了權與位,兄妹二人就各不相讓,展開爭奪戰。
賀聰與賀智都不讓步。
這就要看賀勇了。
三兄妹的眼光在等候賀勇答覆時,他竟輕鬆地說:「都是自己人,我無所謂。
且看看三姨如何說吧!」
這一招太極要得實在高明。
賀勇的滑頭性格,原來是相當厲害的招式。
今天,我算是領教過了。
這迫在眉睫的考驗,不得不應付。
缺了商場經驗的我,一時間真要語塞。
順得哥情失嫂意。
如何可以兩全其美呢?
我望了敬生的畫像一眼,求他庇佑我應對得體,且應付得宜。
也許真是人急生智,我說:「大家說得甚是合理,要給外頭人看上去以為敬生一辭 世,我們就不再有商有量,弄得滿城風雨,無是招非,實非大家所願。我看穩定大局是 要緊的。但,順昌隆的實際功夫,一向由三小姐管理的,她是駕輕就熟。
這期間,既要以靜制動為本位,更不好令在下位的人有個不知何去何從,難於適應 的負擔。能不能向外宣稱,由大官任主席,而又同時宣佈三小姐是順昌隆的實際執行人 呢!」
賀智立即響應:「三姨的建議是可取的。這很簡單,通知公司秘書召開股東特別大 會,通過賀氏集團委任賀聰為主席,賀勇為副主席。另外順昌隆委任賀聰為非執行主席 ,賀智為副主席兼行政總裁。」
我就是不懂那些行政架構名位稱號與職權劃分,經賀智這麼一說,才發現我提的意 見是行得通而且合理的。
賀聰再無反對,面色仍然不好看。
「還有其它要商量的事沒有?我急著有約會!」賀勇頻頻的看表。
「還有。」賀聰慢條斯理地說,眼光竟逗留在我面上,這以下的文章怕是衝著我而 來。
「爸爸把遺產如此分配呢,到目前為止,還真有不公平的地方?」
鴉雀無聲,都屏息以待。
尤以我為然。
「賀氏生意,由五兄弟繼承,賀傑是袖手旁觀,毫無建樹的一個。我們呢,盡了心 、盡了力,為他打江山,他還是占最優厚的一份紅利,這說不說得過去了?」
替我說話的人,一個都沒有。
我悄悄地只能拿眼角望向敬生的畫像,心內輕輕歎息一聲。
「三姨,我們拿的也只不過是一份合理的薪金而已,我看,就算好夥計,為公司賣 了命,也還應該分多一些紅股,對不對?」
我只好點點頭,以示同意。
「如果你不反對的話,那麼最好通過這以後每年在賀氏與順昌隆撥歸敬生企業的盈 中,先抽出一個數目,分給出過力的,其餘才照比例攤分。」
我並不知道這樣做是否合理,我只明白當前情勢,如果我不答應下來,會群起而攻 ,後果未必能成什麼血案,生意還是會一樣營運下去的。但,何必為了些少利益,就弄 得不歡而散?
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總要盡量跟他們融洽相處才成。
最低限度,我要犧牲的利潤,還是他們開心見誠地問我要的。這比較在我不知不覺 之時順手牽羊,是好得多了。
一盤生意既在他人之手,就無可奈何地有相當程度的掣肘了。
這小小便宜就由他們佔好了。
我才表示贊同,賀聰立即對秘書說:「且記錄在案。」
賀智望我一眼,說:「我看是一年還一年的計算的好,明年的數額如何,明年才商 議吧!」
賀聰瞪著妹子,有點心心不忿地聳肩。
會議這說結束了。
我走出賀氏企業大樓,正要讓司機載我回家去。
汽車內的電話就響起來:「三姨嗎?」
是賀智的聲音。
「啊,是三小姐,還有事未商量妥當嗎?」
「不,在公司裡頭,不方便向你說聲多謝!」
「多謝什麼呢?」
「其實,為賀家盡力是理所當然的,並不應該要求額外獎賞,我對你的隨和與慷慨 ,總要致意的。」
這是賀家人對我最尊重的一次了。
我自是心領神會。
原來賀智是個品性還相當純厚的姑娘。
她是看她大哥那明目張膽的陰儉作風有點過份了,當場又礙著自己的身份,不便聲 張,因而私下給我撥了這個電話。
說我這人是精呢還是笨呢?
只消人家對我禮待一點,我就會得感動了。
掛斷了線之後,我當下就記住,將來有什麼可以為賀智效勞的,總要盡一點綿力才 好。
返抵家門時,群姐告訴我:「有位潘先生差人送了一大盆花來,向你問好!」
「潘先生?」
我突然想起來了。忙問:「有名片留下來嗎?」
群姐把一封短柬交給我。
我慌忙折閱:「細嫂,請好好保重!我後天回曼谷去了,再聯絡。附上泰國地址電 話。現仍住於君悅酒店,有便請謀一敘。」
我急急搖電話到酒店去,果然找著了潘浩元。
「我能請你吃頓晚飯嗎?」
我有一點點猶疑。
「抑或我上你家來看看你?」潘浩元再問。
「我們這就在外頭吃晚飯吧!」
終於就在君悅酒店的餐廳見著面。
才坐下來,潘浩元就說:「你消瘦得多了!」
「想念敬生。」
「這是必然的。」
我低下頭去,眼眶又覺濕熱。
「我們久別重逢,以為你得著個好歸宿,呵護有人,正替你高興,誰知……」
我昂起頭,抿著嘴,擺了擺手,示意他別再說下去。
「對不起。」
「不要緊。」我呷了一口清水,忙問:「光中呢?」
「他有點公事要趕辦,這兒子很幫得我手。」
「恭喜你!」
「賀傑也一表人材。」
「還小呢。」
「轉眼就大了。」
我感慨地說:「但願如此吧!能把天下快快交到下一代的手中,就安樂了。」
「你自己還年輕,好日子還是有的。」
「心境蒼老,比年紀還要磨損人。」
「振作點!」
「我會的,為賀傑。」
「內子去世時,我也曾有過悲痛的時光,那些年,光中比賀傑還小。每晚回到家裡 去,看著他哭,我也不期然地跟著流淚。可是,翻心一想,父子二人都成了爛泥似,誰 還會扶我們一把?」
「過了多少時間,心情才稍稍痊癒過來呢?」我問,真要請教過來人。
「大概三年吧!」
原來潘浩元也是曾經滄海。
上天是公平的,並不因人的財富,而定奪人要承受的悲喜哀樂。
也許,我這個想法不對。
能夠毫無後顧之憂,專心一致地去思念所愛,也算是一場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那年頭,你已發跡了?」我問。
潘浩元搖搖頭:「環境差得很,我自國內逃到香江來,為了生計,一直在大檔任事 ,其後是跟了一班手足到泰國去的。初到貴境,以為辛苦一點,從頭做起,不再跟偏門 人混集了,其間還有極多的情不得已與身不由已。」
沒想到潘浩元和我走離了故鄉,都曾有過一段難以言宣的掙扎過程,聽他的口 氣,還真覺得自己的際遇算是比較幸運了。
「我妻是泰國的華僑,姓趙,叫海蓮。在我最窮途落泊的時候,她不顧家裡頭反對 ,嫁給我。光中出生後,她身體就一直荏弱,對我出生入死的偏門工作,更是擔掛,於 是健康每況愈下,終於一病不起……」
我闇然。
「她臨終時,叫我答應不論如何辛苦,也別再冒風險了,為了光中的緣故,她認為 我更非放下屠刀不可。我是答應了。那些時日,也有很多人不肯輕易放過我,挨了很多 頓的痛打,我還是不肯屈服,正打算帶光中潛回香港來,海蓮的父親尋上門了。」
「啊!」我驚呼一聲,人人的故事都似乎驚心動魄。
「當時,我也真想不到,原來那是我生命的轉折點。岳父是收到了海蓮情辭懇切的 一封遺書,才把我們父子尋著的。這以後,我在他的那間小小金鋪內操作,學曉了做生 意。把工錢一點點的積累下來,來了一個珠寶行家,到比利時去時,把我帶著一起成行 ,我入了一點點股份,跟他做買賣鑽石的生意。」
「從此一帆風順了。」
「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一切都是命定的。那些年,泰國局勢一直動盪不已,我看準 了鑽石的銷售會比黃金好,果然不出所料。」
「靠天緣巧合,也得靠你本身的奮鬥。」
「有工作滿足感,是最易治療感情的創傷的。細嫂,你其實應該考慮找份工作,好 作寄托。」
「我那有這番本事?」
「事在人為。沒有人天生是商業奇才。」
「人浮於事呢!」
「笑話了,賀家還缺生意呢。」
我有一點的為難,尷尬地笑了起來。
潘浩元隨即會意,說:「如果賀氏王國太龐大,反而並非理想的容身之所的話,你 或者可以考慮到我即將開業的股票經紀行來工作?」
「我?」
「對。這次到本城來,也是生哥給我拿的主意,他老早為我安排了,在聯合交易所 買了三個經紀牌,持牌人是他的老夥計宋欣榮,一直催我開業。等了這麼些年,我看泰 國的生意已經自行上軌道了,光中也成熟下來,父子兩可以輪流在港泰兩地照顧,才認 真地計劃開業。」
潘浩元很誠懇地說:「你要是願意的話,可以考慮到那兒管管事,過日辰也是好的 。」
「我怕畫虎不成反類犬,是難登大雅之堂。」
「你沒有嘗試過,怎麼曉得是成抑或是敗?反正經紀行還未開張,你慢慢的考慮。 」
「先謝謝你的好意。」
「不謝,只想幫你,工作是很好很好的治療創傷之金創藥,萬試萬靈。或者,這段 日子,你到外頭走走,呼吸一口新鮮環境的清幽空氣,應會舒暢得多。」
「對呢,你不是說過要請賀智到泰國一遊的?這陣子,她也需要出外散散心,你著 光中給她搖個電話,約一約。」
這才踏入正題,不枉這一餐了。
「那正好,請賀智陪同你來,豈不是好?」
「不,我還不想動,就是留在家裡,面對敬生以前走動過的地方,我才安樂。」
「不怕睹物思人?」
「但願魂兮歸來,稍慰我心。」
「你太抑鬱,要悶出病來,我這就去跟賀智說,請她勸勸你。」
我不知如何阻撓潘浩元這番好意。他是果然搖過電話給賀智的。
這天晚上,在大宅吃過飯,賀智把我拉到一邊去說:「三姨,潘叔叔很誠意地邀請 我們到泰國去一趟。」
「你去吧!我們早說好了,由你代表你爸爸去看望潘叔叔的。」說這話時,我心上 又翳痛。
「一起成行,豈不是好?潘叔叔說得對,他怕你傷心過度,會生出病來。」
賀智的這番話,聽得出來有相當誠意,並非為要我陪她成行。
這些天來,我跟她的距離的確拉近了。
「我要是去呢,你媽媽會不高興。」
我是情不自禁地實話實說了。
「她有興趣的話,大可以跟著我們一起成行。省得一天到晚跟那撩事斗非的三姑六 婆在一起,事必要弄至家無寧日,才叫安樂!頂怕她以此作為精神寄托。」
我苦笑。
才說到關節兒頭上去,那敬瑜姑奶奶就出現了。說:「細嫂,大嫂有請呢!」
我應了聲,隨著她走進客廳去。
「小三,我有句說話問你!」
聶淑君的面色並不好看,一副陰惻惻,是既惱怒,又得其所哉的一副曖昧表情。
「什麼事呢?」
「你跟那個做鑽石生意的泰國男人,很熟絡嗎?」
「潘浩元?」我想了想再答:「是敬生的大客戶。」
「你認識人家多久了,怎麼又是鮮花,又是燭光晚餐的?敬生才過了尾七不久呢! 」
我嚇那麼一大跳。
怎麼我好像活在恐怖的政治陰謀裡似,有人靜觀我的動靜,又忙於通風報訊。
我的自由,顯然被干涉了。
這還不打緊。
最令我悲憤的是聶淑君的語氣,活像我已經成了出牆紅杏。
這層冤屈,我怎生吞得下去?
對我固然是侮辱,對敬生,也是太不敬了。
「大少奶奶,請別有什麼誤會,潘浩元且是我的老同鄉,我們從小就認識的。」
「啊!原來是細嫂育梅竹馬的老相好!」
我恨不得撕那姑奶奶的一張烏鴉嘴!就只怕玷辱了我一對清白的手而已。
「本來呢,世界是新潮世界。連敬生本人在生,也未必管得住你,我就更沒有這番 資格了,只是人言到底可畏,敬生也真待你不薄,賀家在社會上又薄有名聲,你且留一 留手,凡事別太張揚,讓人家抓了當笑話講!」
我氣得雙眼要爆出火來,若不是此時賀智出現,擋到她母親面前去,我怕要撲到聶 淑君身上去,跟她拼了。
忍了她二十年,在敬生棄世的今天,她更變本加厲地迫害我,我是忍無可忍了。
「媽,你顧一顧自己的身份好不好?街頭巷尾的謠言,出於拿是非做人情的八婆之 口,你也好信,也好拾人牙慧的說刻薄話。剛才你的對白,過時陳舊得連電視台的長篇 劇也不屑用,更不配你賀家大少奶奶的名位。」
聶淑君讓女兒這一番數落,嚇得呆了一呆。
「怪人須有理,你不問情由地聽人家搬是弄非,有天弄出人命來也算稀奇!」
「賀智,你這是指桑罵槐,還是有什麼意思?我巴巴的來陪在你母親身邊……」
賀智還未等姑奶奶說完話,就講:「明人不做暗事,我賀智何須指桑罵槐,我指的 那個一天到晚搬是扯非的人就是你。沒有人要求你來跟媽媽作伴,你且現在就回你老家 去,在外頭你要講誰的壞話都可以,別在這兒搗蛋!」
「賀智,好了,你這是有完沒完?」聶淑君看賀智認真起來,一邊畏懼女兒的凜然 正直,另一面也維護著小姑子,別教親戚下不了台。
「我造誰的語了?當事人還不敢否認她收過花,吃過晚飯!」
「這就等於跟人家睡過覺是不是?」賀智勃然大怒。
沒想到在社會裡頭幹活的職業女性,真可以如此理直氣壯,百無禁忌地挑戰生活上 的不公平。
我是太佩服這種勇氣了。
相形之下,我這些年的所謂涵養,顯得如此的小家子氣,形同助紂為虐,真是慚愧 。
「我來告訴你們,我這就跟三姨去泰國探望潘叔叔去,是爸爸生前囑咐過的,怎麼 ,還有什麼話說?思疑我陪著庶母遠道去幽會嗎?簡直狗口長不出象牙!」
一說完,掉頭拉著我就走。
賀智陪我走回家去的一路上,才不勝啼噓。
「三小姐,害你動了氣,真對不起!」
「這年頭,真是太多的小人當道。媽媽也是盲塞得不得了,她從來沒有好好想過, 究竟是怎麼樣失去爸爸的?她一直以為是你。你的出現使她敗下陣來,以為沒有了容璧 怡,她就大可以安枕無憂,真是淺見。」
我不知如何回答。
進賀家的這些年,幾曾聽過一句半句公道話。
如今驟然入耳,感動至深。
賀智說:「江湖上素來橫風橫雨,並不因你是富貴中人,就自動減弱,我比你更習 慣兵來將擋,或者可以說,我用的辦法,跟你不一樣。」
與賀智走的這短短路途,宛如知已似。
曾幾何時,就和她是兩個不相干的人,只靠了敬生作聯繫。
如今中間人不再存在了,原以為頓成陌路,誰知卻走近起來。
人的關係與感情當真微妙。
為此,我倒更心甘情願地跟賀智到泰國去,認真的散心。
當然,更希望有預期的成果。
潘浩元父子來接我們的飛機。
我是跟賀智一早講定了的,不要住到潘家去。
我還是頭腦較守舊的人,尤其經過姑奶奶造謠的一役,猶有餘悸,就算是我杯弓蛇 影也好,自欺欺人也好,我和賀智住在酒店裡頭,總比較心安理得。
況且潘家沒有女主人,住了兩個女賓,由兩位男士招呼,想想也真不成話。
潘浩元替我們訂好了曼谷的麗晶酒店,他說,這酒店就近著名的四面佛,女人來泰 國,沒有不去求她保佑的。又酒店旁的那個宛如香港置地廣場的高級商場,正正有一間 潘家的首飾店舖,好讓我們去觀光。
在酒店安頓下來後,各人約好了在大堂的咖啡廳等,喝杯果汁或是什麼的,才到外 頭走走,再上潘家吃晚飯。
我比賀智更快下樓來,潘浩元招呼著我。
看清楚他,滿臉的熱誠興奮,完全作好了做個好東道的準備。
潘浩元穿了一件白色的普勞名牌棉紡襯衫,兩條壯壯的手臂甩在袖子之外,現出棕 褐色的皮膚,那條剪裁合度的深藍西褲,又緊裹著兩條分明是健碩而踏實的腿,很給人 一種穩如泰山的健康安全感覺。
我是最喜歡這種感覺的。
女人是不是大都如此呢?
抑或因為我的身份,多少象徵著給人欺負與看輕似的,故而我更加需要那種備受保 護的感覺了?
潘浩元叫了飲品,繼而打斷我的思路:「賀智呢?」
「她想先淋個浴再下來!」我環顧左右,看不見潘光中,因而問道:「光中呢?」
「他去打電話。原來在酒樓訂好位跟你們吃晚飯,後來,我改變主意,決定在家設 宴,彼此是老朋友,這在家裡頭總比較舒適,談得吃得更痛快。其實,應該到我家小住 ,那兒地方還寬敞的。」
「住酒店不也一樣,且方便一點。」
潘浩元點點頭,似是會意,很自然地答:「這也好,若然光中的妻在曼谷,家裡有 個女主人才易於款待女賓,我兩父子還真不成。」
我睜大眼睛看牢了潘浩元,一時間不曉得如何反應。
潘浩元當然覺得我表情有點怪異,問道:「有什麼事嗎?」
我才如夢初醒,搖搖頭道:「沒有,沒有。只是我不知道光中已有妻室。」然後, 我覺得這話也實在說得太唐突了,於是慌忙補充:「沒給她帶點什麼禮物來,不好意思 ,我到底是長輩,又是初次見面。」
「不相干,不相干,客氣些什麼!反正她到新加坡娘家去了,還帶著我母親一起成 行!」
「你怎麼沒有提及已經娶了媳婦呢?」
既已圓了謊,我便大著膽子,埋怨了這潘浩元一句。
早知道是使君有婦,我就不用巴巴的攜了賀智來此一行。
一念賀智,心就冷卻一半。
等會兒她知道了真相,失望怕猶在我之上。
很難得這位富家小姐纖尊降貴的跑來跟潘光中親近,結果落得如是收場,也真令人 惆悵。
雖道是連我都裝作不知有重點關鍵在,賀智的自尊仍是受損的。
在人前出了醜,固然加倍淒涼。
關起門來摔重重的一跤呢,依然是痛的。
潘浩元聽我這麼說,竟還哈哈大笑,道:「我都沒有機會跟你提起,我何只已經娶 媳,且已有孫兒呢,今年都已經六歲了。可惜如今跟了他母親去看望外公外婆,否則讓 你見見,包保你喜歡!」潘浩元越說越興奮:「這孫兒不像父親,像祖父。
簡直跟我兒時一個模式烘出來似,我跟你從小認識,你來評評看,最公道。」
我心內重重的歎氣。
賀智走下來了,換上了一身輕便的服裝,那頭齊肩的棕髮,大概是洗過未乾透緣故 ,拿橡筋鬆鬆地束起來,整張姣好的臉大大方方地呈現人前,更添一份明快。
我們等齊了,就上道去。
潘家的車子先在市中心兜了一圈,潘浩元很熱心地介紹名勝。我因心內有所牽掛, 注意力集中在潘光中與賀智二人身上,竟沒有裝載什麼曼谷風貌。
甚至車子停在潘家家門,我還混混噩噩的不曉得已抵目的地。
「到了呢!」潘浩元提我,且打開了車門,伸手扶我下車。
是一幢相當新疑摩登的大廈,大堂入口處全鋪上乳白色的雲石,四周是幾根黑色白 花雲石的圓柱,電梯以鍍金支住鑲嵌著茶色玻璃,完全一派金碧輝煌的氣勢。
潘家在大廈頂樓一層複式的單位內。
電梯門才一打開,就知道是婢僕如雲的富豪之家。
低下的一層是大廳、小偏廳、書房、飯廳,足有四干多尺,最吸引的是那個寬闊的 露台,站出去,鳥瞰著整個曼谷市。
本城的夜景雖無香江的氣勢,然,能夠高高的站在所有人的頭上,傲視各人的作息 ,可仍舊是相當可觀的一回事。
大廈並非臨海而築,卻正正對著河道。
潘浩元說:「這是曼谷首間可以停泊遊艇的大廈,隨時可以棄車坐船,一樣四通八 達。」
樓上是六間豪華睡房。再有另一道通往天台的樓梯,原來更上一層樓就是一個裝修 得極具園亭風貌的人工園子,並不比我家的後園遜色。
誰能成為這兒的女主人,怕也是一重福份。
可惜,作客而來的兩位女賓都無緣問鼎了。
侍候我們吃晚飯的傭人,數目比主人與客人加在一起還多。
當然,這兒工資便宜。人力成了貧富極端懸殊的社會內的商品,其實是悲哀。
在香江,沒有太多人是認真的貧困。
據市場調查,住在廉租屋屯內的居民,購買力至高。走在一個屋屯停車場內,竟泊 有相當多的名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