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不招呼我們了?我們的錢不是錢?」
那洪照祥就此站起來,攔住了我們的去路。
我氣得不能再氣了,說:「請讓開,我們沒有一定的責任要招呼某些客人!」
「你敢踏出這房間半步?」洪照祥咆哮。
「為什麼不敢?」
迫虎跳牆,我容壁怡有什麼不敢?
十五歲時在鄉間,姨母迫我嫁個雖無過犯,卻面目可憎的男人,我也有膽子獨個兒 自江門逃到深圳去,再偷渡來香港謀生。反正自出娘胎就是孤兒,我能自管自活得好好 的,是我的造化,要有逃不了的禍,也叫命了。
搶前一個箭步,我就衝出房間,下意識地直奔到賀敬生的那一桌去。
「敬生,帶我走!」
賀敬生才拿起了外衣,洪照祥帶著幾個手下一齊擁上前,狠狠地看了賀敬生一眼。
「先生貴姓?」
「賀敬生。」
「名字好熟。」
「不敢當。」敬生拿身子護住我。
「賀先生盛行?我姓洪,小名照祥,在警界任事。」
「都是服務群眾的行業,我任股票經紀。」
「既是江湖道上人,自知些少江湖規矩吧!這位容姑娘正在招呼我們那一席酒,還 未酒闌人散,她怎麼就鑽到別個客人的桌上去了?」
「她有選擇權。」
「這可要問問馮部長了。」
那馮部長跟大同幾個姊妹,包括芬姐,都知已出了事了,圍攏上來,候準時機,以 化解這場恩怨。
因此,馮部長慌忙站出來,不住的打恭作揖!道:「這就給小弟賞光,好好的再坐 下來,讓大同作東,請一瓶好酒,再喚幾位姑娘侍候侍候。」
「容三姑娘可賞這個面?」洪探長伸出手來,作了個有請的手勢。
我自別過臉去,看也不看他。
出道以來,從沒試過這麼令人難堪!
大同酒家跟我沒有合同,要走就走,不見得我會餓死街頭。
初來香港,人生路不熟,站在宵箕灣那幾間紗廠門口,幾個星期,才獲得開工三天 ,肚子實在餓扁了,才轉到大同酒家來應徵。現今地頭熟了,手上也有幾個月的錢糧, 頂多重新到工廠排隊去。
做酒家女這種拋頭露臉的工作,已是我最大的極限,平日有誰對我稍為大聲大氣一 點的呼喝,也教我想掉頭就走,別說要鬧這麼個不得體的笑話。
我若然就這麼屈服了,難保沒有茶客以為有先例可援,得寸進尺。
在往後的日子裡,要是人們誤會我畏強權,不知已委屈到何種地步去了。我豈非水 洗難清,無以自辨?
我當然屈服不得。
賀敬生只望我一眼,心領神會,說:「我陪你回家去!」
隨即對馮部長說:「你如不滿,我明天派人送支票來,小三辭職不幹了。」
「賀少,且別這般認真嘛!」馮部長抓抓頭皮,不知如何是好。
「姓賀的,你如敢帶著容小三這就踏出大同半步,香港的治安如何?你好自為之。 」
賀敬生嗤之以鼻,說:「本埠乃法治之區,你的頭是我的客戶,不見得他像一些酒 囊飯袋,狐假虎威,置市民的安全於不顧!」
說罷,拉起我就走。
一路上,我們都默然。
心上突然間澄明一片。有種濃濃的被愛寵的感覺,侵襲心頭,完完全全掩蓋了剛才 的無依與惶恐、氣憤與屈辱。
一個從沒有過的念頭,非常清晰的出現腦海裡。
原來女人能有個自己喜歡的男人站在身邊,是會矜貴百倍的。
我稍稍望了賀敬生一眼。
當這個男人出現後,很自然的,我不想他離去了。
我們緊緊握著手。
心上當然還有那一抹的陰影,同時交替著出現兩個模糊的面譜,一個當然是賀敬生 的妻,另一個則是……不提也罷。闊別經年,再重逢,怕撞面也不相識了,還有什麼指 望呢?
敬生陪我走回家去。
我住在荷裡活道的一幢唐樓內,分租人家的一個尾房。
賀敬生從沒有到過我家來,每晚都陪我蹬蹬的跑上了五樓,就話別了。
連今晚都不例外。
經歷過這場風暴,大概彼此的心情都有點東歪西倒,需要靜靜的自行整理一下,始 日後算。
敬生輕輕的吻在我臉頰上,說:「好好的睡一覺,明天我來看你!」
我點點頭。
等待明天。
明天終於來了,可是,敬生沒有出現。
當芬姐面無人色地跑到我家裡來,向我報道敬生昨晚在回他家途中被歐打的消息時 ,我嚇得一顆心像要從張大的嘴巴掉出來似。
第一次見到賀聶淑君,就是在養和醫院的頭等病房走廊上。
眼前黑壓壓的一群人,個個面如土色,緊皺著眉,都有一副要衝前來跟我算帳的表 情。
我不是不恐懼的。戰慄來自心底,卻是根源於賀敬生的安危吉凶,並非為求自保。
我當然知道是自己間接地害了他的。
「你叫容壁怡?」這是那個自稱是賀敬生太太的女人,給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點點頭。
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連哀傷都看不出來,卻有一份令人驚疑不定,惴惴不安的冷 漠。
「請隨我來,敬生要見你!」
芬姐仍拖住我的手,走進了病房。
賀敬生臥在床上,一眼見到我,下意識地移動身子,旁的人立即按住了他的肩,示 意他少安毋躁。
我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沒有撲倒在他身上去。
論關係,我和敬生還是朋友。
講感情,我們沒由來在旦夕之間跨進了一大步。
如許的融和,如許的親切!
我只靜靜的站著,以眼神表達我深深的感受與關愛。
「你平安,我就安樂了!敬生閉上了眼睛:「我怕他們瞞著我,事必要看到你,我 才放得下心!」
眼淚一下子汨汨而流。
敬生再疲累地張開眼睛,說:「你先回家去吧!我好起來了,就會來看你,你放心 !」
我淚眼模糊,再看不清楚周圍的人,是何嘴臉。
回到家去。坐到床沿,芬姐給我絞了條濕手巾,又泡了杯熱茶,讓我漸漸回過氣來 ,她才悄悄地告訴我:「賀少是難得的有情人,只他那妻子,臉色難看至死,日後怕不 好相處!」
芬姐的顧慮並不多餘。
當然,這是日後才知曉證實的事了。?當賀敬生身體康復過來後,我們便賦同居, 順理成章的事似的。
我問敬生:「這城還是法治之區嗎?」
「法治之區,法治之國,都有很多不便張揚的處置手法。人家以黑暗手段對待我, 我也投桃報李。你不必多管了。」
「可是,我們以後安全嗎?」
「當然,已經驚動了上頭,我有我的勢力。總之,有我在你身旁,禍事斷不會蔓延 到你身上來。我阻不了的,我會全身擋在你面前,就這麼簡單!」
最簡單的事,從來最美麗,最令我歡喜。
我連旗袍都從來不尚花巧,不捆邊邊,不扎花紐。
敬生這麼多年以來,深知我心!
再複雜的情況,到了他手裡,都被簡化掉。
自那次意外之後,真的沒有什麼可怕了。
稍稍經歷過生死的人,那種再世為人的感覺,令人更超脫、更洞悉世情、更揮灑自 如、甚或更不顧一切。
似乎每一想起旦夕之間,可以有人撩是斗非,惹來公案,可能有人會取你性命,又 有人會拔刀相助,扭轉乾坤,就覺得風險真不是一回什麼事。
年輕時,有的是豪情壯志!
故此,再遇上七三年的股海風雲,我有敬生在旁,也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
人既有旦夕禍福,錢財更是身外之物了。
能保得住人,就是上上大吉。
原來,我這種處世的思想與態度,令我和敬生的感情與關係,跨進了一大步。
就為了我肯把所謂私已,悉數由敬生變賣套現,他的一盤經紀生意得以復甦。
當然,也是命不該絕。那年頭,不知怎的,敬生以我是女流之輩,或許喜歡押一些 寶金,竟然一直下來代我存放了不少黃金。也因為黃金最易脫手。反而留至最後關才打 算變賣,先行出售了物業,以維持手上的股票。
如此一來,七四至七五年的黃金價格不住上揚,使敬生先窮而後通。
直捱至七七年初,敬生拿了一塊德輔道西的地皮出來,跟建築商合作,興建當時少 有的商住大廈,竟然其門如市,一下子就已翻了身。
這以後的三年,股市氣勢如虹,自不在話下了。
敬生一直將我的功勞誇大來表揚。
我但笑不語,心上極之安慰。
其實大方的人是敬生,取諸於他,用諸於他,他硬要說成是我的義氣,怎不教人感 謝?
或許他以此為借口,令我名正言順地踏進賀家的門吧!
聶淑君再無從反對。
因為賀敬生毫不讓步地說:「股票跌至一百五十點時,我去叩聶家的門,商討你父 以一個合理的價錢,讓回聶氏百貨的股票,都吃了重重的閉門羹。你一家大小幾時分過 我的憂、解過我的患了?」
聶淑君無話可說。
當我恭恭敬敬地給她敬茶時,她才板起臉孔說:「不敢當。照理,是我帶著一家大 小給你敬茶才對。敬生說,我們還有今日,是你的功勞。也真沒想過才幾年功夫,你能 積累到這一大筆,以救敬生燃眉之急。從此以後,我這個做姐姐的,倒要向你學習,好 歹多抓些金銀珠寶作後備。以前我就是笨,克勤克儉,循規蹈矩,連家用都是穩紮穩打 ,才沒法子逞強!」
並不需要多大的智能才能聽得明弦外之音,唯其如此,才更顯得說這番話的人之心 胸與氣量,別說我不便多行辯駁,就算我有充分理由,我都寧願選擇隨那些自暴其醜的 人去吧,何必斤斤計較?
聶淑君見我微垂著頭,默默聽訓,並不打算得些好意須回手,只繼續道:「原本賀 家的親友們都勸我,既然容得你回家來,喊我一聲大少奶奶,也得依規矩,給你一個別 名,好為賀家帶來福氣與好運!這雖是七十年代的摩登世界,仍有值得保存的老慣例。 然,我看你小三這個乳名也真易上口呢,但望以後小二、小三、小四全都是你一人,再 沒有什麼狐狸精跑上我們賀家的門來打擾就好了!我的那幾個姑奶奶都說,壁怡的名字 總要改掉一個,應叫壁松還合心情環境一點,我看還是作罷,一喊壁松,倒提點了自己 ,是迫於無奈依從,蠻激心,是不是?這以後就依舊叫你小三算了!」
若不是敬生忍無可忍,一站起來,跑進書房去發牢騷,我看還有更多的難聽話要聽 進耳朵去。
事實上,這麼多年,就從來沒有停止過這種活受罪。
然,我常念,有人知道的委屈,也不算委屈了。
我的苦與樂,敬生全看到眼裡,記在心上。
我已十分十分十分地感激。
就像今次敬生要擺六十大壽的酒,要我穿側室傳統特定顏色,敬生雖出了口,但老 早明白又是一場無謂的酸風妒雨,事必要製造城裡人背後的一些笑話而後已。
於是敬生下意識地要為安排補償,這是他的作風,我緣何會不知道?
當他打開了夾萬,捧出了一個錦盒來,我就忍不住拿他開玩笑:「賀少,你生日那 天,除掉要我叩頭斟茶,穿粉紅褂裙及衣眼之外,還有什麼額外的規矩,要我遵守,才 能拿你的獎品?」
「小三,你又來刁蠻了。」
「刁蠻?還有比我更聽話的女人呢?」
「來,別說閒話,看看我給你買了套什麼首飾?」
錦盒打開來,嚇得人目瞪口呆。
從沒有見過如此通透玲瓏的一雙翡翠手鐲,還有那只通體透明、薄如蟬翼的綠玉蝴 蝶,手工之精細,教人不敢碰它一碰。誠恐碰了,它就立即飛走似。
「喜歡嗎?」敬生問。
「你從來都不曾捐棄過我是個貪慕虛榮的女子之念頭?」
我是真有這個想法,才情不自禁地宣諸於口的。
「小三,怎麼你凡事都落落大方,不上心,不在意,偏就是在這種心意的表達上頭 ,額外的敏感?」
我沒有答。
突然的無辭以對。
這麼多年,我跟敬生都相敬如賓,他疼愛我有如心肝寶貝,無容置疑。我敬慕他, 視為一家之主,也是千真萬確的事。
然,這就是年輕人所謂的愛情了嗎?
閒來讀了不少書,啟發了我的疑竇。
四十已出頭的女人,是不是老得不便作這種虛無飄渺的幻想了?
要證明我和敬生之間是否有真情真愛,大抵最起碼要拼除所有物資的供應。
我感到最愛他的那年頭,還是變賣了一切,搬到街道的那兩年。
每當群姐返鄉,我把賀傑背在背上,挽了滕籃去買菜,精打細算,如何弄一餐既經 濟又可口的飯菜讓敬生品嚐時,我就最覺著自己跟他的感情了。
可惜,敬生他翻身得太快了。
在高度物質的享受之中,人的感情最易蒙蔽。
他老是要我通過各種金銀財帛去感受到彼此的愛!
我從敬生的手裡接過了那套寶光流轉、一見傾心的翡翠玉鐲與王蝴蝶,放到我床頭 櫃的首飾箱去。
就是如此而已。
我當然明白敬生的好意,他是希望我在拜壽那天,穿戴名貴,亮相人前,以補救我 要比聶淑君矮了一重的身份。
香江眾生,眼光雪亮,心地敏感。只消瞄一瞄誰的行頭,自然知誰正風生水起,誰 又窮途末路。
我如果在敬生壽辰當日,戴上這套從未露過面的,價值連城的首飾,很自然地就代 表了丈夫的恩寵有加,如此一來,我穿側室顏色的禮服,也實在無損威儀了。
然而,敬生並不明白,這種鋒頭是最出不得的。
禍事緣起強出頭,在賀家大喜之日,我若把敬生的一份厚禮炫耀人前,必定後禍無 窮。
賀家與聶家人多勢眾,勢利的眼光必然會認出這套翡翠是從未亮過相的。換言之, 一經落實敬生壽辰只給寵妾買首飾,而冷落了大婦那一邊,七嘴八舌必講得聶淑君加倍 難堪。
名副其實的所謂趕狗入窮巷,要聶淑君在眾親友跟前下不了台,她還會放過我?
何必一方面禮讓她三分,另一方面又迫回兩寸?更加得不償失。
有些時候,敬生的硬性子一使出來,分明是幫我護我愛我,卻適得其反,變成了害 我坑我累我。總之,簡單一句話,弄得我啼笑皆非,苦苦的把冤屈吞到肚子裡去,嘴上 還要對敬生連聲道謝。
故此,敬生壽辰的正日,我大清早爬起來,裝好了身,穿回那套經常在喜慶日沿用 的粉紅軟緞繡花褂裙,只戴上當年我進賀家門,聶淑君送我作見面禮的一套黃金手鐲與 頸鏈,再加一隻三卡拉的鑽右戒指,就準備陪著敬生走過大房那邊去,給自己丈夫兩夫 婦拜壽了。
這是規矩,年年月月的守下來,已經麻木,也不太覺委屈了。
當年?唉!每逢過年過節,我就感觸。
大同酒家的老姊妹陳芷芬,終歸嫁給西環果攤做小生意的王德昌,生了兩男一女, 一家五口必來賀家跟我拜年。
論身家,芬姐與昌哥跟我們是雲泥之別。然,人家是平起平坐的恩愛小夫妻,絕沒 有旁人干擾。怎比我,大年初一清早起來,泡了茶,就得卜通一聲,巴巴的跪在丈夫跟 前,給他賀大少爺、大奶奶雙雙敬禮。
那年頭,每在夜裡想到聶淑君陰側惻地看著我,接受我的大禮,心上就翳悶痛楚。 還想到賀敬生也大模斯樣的坐著,喝我跪倒奉上的一杯茶,就恨不得一古腦兒把所有首 飾財帛都往他頭上摔去,然後飛快地走個沒影兒,離了這姓賀的一大班牛鬼蛇神算數。
現今,十多個年節都熬過去了,什麼禮儀規矩也當作是一場場人生折子戲,通統是 過眼雲煙,計較些什麼呢?
候著敬生起床,我先給他說了聲:「恭喜!」
敬生望我一眼,問:「只一句恭喜就交差了?」
「這就跟你到大少奶奶屋裡去喝那紅棗蓮子雞蛋茶了!」
「來,我不是說這些!」敬生六十歲的人,有時表情還帶稚氣,竟會有一點點似賀 傑的神態。
他好莫名奇妙的望住我。
「你來!」敬生對我揚揚手。
待我走近他身邊,他便以一個非常熟練的手勢向我的腰際一攬,讓我整個人的重心 ,跌進他的懷裡去。
跟著就是吻如雨下。
敬生喜歡吻在我眼皮上,屢說:「小三,你臉如滿月,眼似流星,引得人垂涎欲滴 。」
我掙扎著,誠恐他把我的那套裙褂弄皺了。
「快別來這一套!」
「為什麼呢?我今天尤其要從心所欲。」
「一家大細在那頭等著你了,且別要人家伸長脖子守候,壞了氣氛。」
「管他們呢!」
我真想說敬生一句,都已經是如假包換的花甲之年,還來淘氣。
說話當然出不了口,尤其在今天,誰不應迎就他一點,不去掃他的興。
事實上,現今一般六十歲以上的人,還一律的精壯健旺,不時的相當活潑。
敬生並不例外。
讓他這一癡纏,果然弄得一套裙褂皺得像老太婆面皮似,連我的化妝都要稍稍添補 ,那頭烏光水滑的髮髻也得重新收拾,儀容才再見得體。
裙褂交到傭人手上去熨時,群姐慌忙地走進房裡來說:「三姑娘,那邊打電話過來 催了。」
於是匆匆忙忙,重穿了裙褂,在最短時間之內出門去。
心想,還是那種金銀壁錢的禮眼好,左接右疊,都不會弄出皺紋來,省時節力得多 。
總之,節省任何麻煩,都要講資格。
敬生和我踏進聶淑君的屋子裡,一個偌大的客廳,早已有了萬頭攢動之勢。
真的,賀聶兩家再加長媳阮家等的親戚,都雲集於此。
聶淑君帶領著女兒媳婦,一色的大紅底金銀壁線中國裙褂,迎到賀敬生的跟前來, 口裡說的當然都是好意頭的話。只是,聶淑君的面色還是喜悅得相當勉強。
當然,我見聶淑君寬容開朗的日子其實少之又少。
今天雖是賀敬生的大喜日子,如偏偏更惹聶淑君的難受,更看我不順眼,因而更添 不快。
這其中的微妙關係,也只有我心水清,明白透徹。
滿堂賓客,眾目睽睽下看牢賀敬生由人陪著走進來,等於向眾親戚宣示,聶叔君掌 管的天下,徒負虛名,有名無實。
賀敬生是旦夕都跟寵妾雙宿雙棲。
剛才大宅這邊老催敬生早早過來,無非是希望疏一層的親戚未曾到場,就少掉幾雙 看著聶淑君失威的雪亮眼睛,免去日後的諸多事實。
豪門盛典,參與的人之所以如此興奮,只為事後還有甚多資料,可供茶餘飯後的逍 遣。
老實說,要我容壁抬大方到早一晚就送賀敬生到大宅這邊來,我可辦不到,兼捨不 得。
其它門面風光,我再吃虧,還能忍。
最不能忍受的是要我在男歡女愛的感情上頭跟別個女人分享。
在跟賀敬生之前,我曾真地與他約法三章。
居小無妨,名在其次。
貧苦無懼,富貴更不傷大雅。
只是賀敬生的身與心,絕對不能梅花間竹的穿插於我和聶淑君之間。
外間人如何想法,我且不管。
說得難聽一點,我真不要跟敬生耳鬢廝磨之際,驀然想起下一分鐘,他又會跟別個 女人我我卿卿去。
十多年來,我豁出去的是外在,而非內心的一切。
賀敬生當年是指天誓日的答應下來,我才跟了他的。
當然,敬生這些年,都堅守他的承諾,從不在聶淑君房過夜。
只曾試過一次,就是前幾年,聶淑君五十一大壽,賀家並不鋪張,只設家宴。
那一晚,聶淑君竟當著眾兒孫跟前,對賀敬生說:「今晚真高興啊!你不就在這兒 息一息,才讓聰兒勇兒他們陪著你回小三那邊去吧!」
也許是乘著一點酒意,亦可能由於聶淑君少有的溫言柔語,礙著兒女面份,加上是 她的大喜日子,賀敬生竟不自覺地點了點頭,立即被兒媳一窩蜂似地把他簇擁著,送到 聶淑君房裡去。
我孤伶伶的獨個兒呆站在大廳內好一會,才曉得跟群姐走回家去。
一整晚思前想後,感懷身世,淚如泉湧。
很久很久未曾在腦海中出現過的一張臉,又似在眼前浮動。
由遠而近,由模糊而至清晰。
那年,我才是十三、四歲。鄉間,隔壁住著一個好鄰居,潘大媽跟她的兒子,我管 喊他潘大哥的……人在失意之時,會得驟然想起別個異性來,當然更不是好事。
自決定跟隨賀敬生之後,這潘大哥的那張年輕健壯的臉譜已然談出,甚而消失。
縱使見著了芬姐如魚得水的小夫妻生活,我也未曾興起過想念家鄉一切的情懷。
只是,當賀敬生一下子睡到別個女人的身旁去。我就覺得失落失望,痛苦痛恨。
就驀然想到從前……如果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我們不是為了環境艱苦,關山阻隔 ,那來今日的委屈與淒惶?
流的是不甘不忿的酸淚。
天稍稍吐出魚肚白,賀敬生就走了回來。
蹲在床畔,看見我哭得血紅的眼睛,他整個呆住了。
我不理他,不聽他解釋,不管他急得要死,對他完完全全的不屑一顧。
婚姻之於我,既非一紙法律合同,而只是一個承諾。雙方就必須一成不變地遵守個 生生世世,絕無轉圜與商量的餘地。
賀敬生苦苦哀求我的原由,足足有半個月,我才稍稍心軟而平了氣。
自此,賀敬生守足我的規矩。
我當然並不傻,敬生就是逗留在大宅裡過那麼一晚半晚,也不見得就跟聶淑君有襟 枕之愛。
就是因為我相信賀敬生不會碰他老妻一碰,就更不要在此事上頭,讓自己平添冤屈 。
那聶淑君並非善類。關起門來,她怎樣受盡冷落,只她一人知曉。只要她沉得住氣 ,決定自欺欺人,事必要把她和賀敬生的關係仍看成恩愛夫妻無異,無人能奈其何。
什麼便宜都可以讓她佔去,只這一種便宜不可。
她的自欺卻又比欺人更令我難受。
或許我比聶淑君更殘忍、更陰沉。我連她心裡頭要保存的一點夫妻恩愛,也容不下 。
我要賀敬生正視現實,更不讓聶淑君製造假象。
我失的被別人刻意地公諸於世,我得的也不勞遮遮掩掩。
如果以此心態,指責我是犀利之人,我也不便否認。
聶淑君當然是心知肚明。
因此,敬生大壽之日,越遲亮相人前,她就越覺面目無光。
賀家是慣行大禮的。
也許是因為賀沉氏的家教問題。她既從小在清皇家咸豐皇帝六弟奕欣家長大,耳濡 目染,縱使逃亡香江,心還是縈念往昔。自賀元勳得志,另立門戶之後,賀沉氏更重行 甚多封建時代崇尚的家禮,以示懷舊。
賀元勳一則事母至孝,二則發跡後,正好以各種形態表示自己的教養與家勢,因此 ,沿習下來的家庭禮節,雖因時代進步,而盡量簡化,仍比一般家族為多為繁。
賀敬生穿起了長衫馬褂,跟他的元配在客廳上面南而坐,那股氣勢仍是懾人的。
第一個向他倆敬茶道賀的人,是我。
過盡了這許許多多年,當我由習慣而略為麻木之時,真不知敬生心裡頭怎麼想?
給賀敬生與聶淑君敬完茶後,賀家四寶,聰、敏、智、勇都輪流給父母賀壽。
獨缺了賀傑。
站在一旁的賀敬瑜姑奶奶就給我說:「細嫂,怎麼傑兒沒有回來給生哥拜壽?」
「他大考在即,敬生囑咐讓他免了。」
「怪不得,廣東人有句俗語叫『燼仔燼心肝』,果然不差呢!生哥把傑兒當作寶貝 ,與眾不同。」
我只微笑,沒再答腔。
這位姑奶奶的父親是賀元正,即賀元勳的堂兄弟,她的祖父跟賀元勳父親是親手足 。年前敬生很用了點人事與金錢,才把她申請到香港來團敘。
賀元正一房,本有一子一女,可是兒子早夭,都說是賀敬瑜命硬,把弟弟與父親都 剋死了。
傳說歸傳說,敬生是念著賀家人丁單薄,這位堂妹子雖是女流之輩,總流著一半賀 家人的血,好歹把她帶在身邊,才叫安樂。
賀敬瑜來港時,票梅已過。敬生囑聶淑君著點力,為這小姑子做媒。
可借得很,做大嫂的出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撮合得一頭親事,招了順興隆的一位伙 記作東床快婿,剛過了一個年頭,姑爺又得病,英年早逝,更落實了賀敬瑜命帶剋星的 講法。要再為她另覓歸宿,就難比登天了。
中國人頭腦多少有點守舊,不願意討個黑寡婦回來的心理總是有的。然,問題的關 健還是在於這賀姑奶奶品性尖刻陰沉,毫不容易相處。
她跟任何人交往,三言兩語下來,就有本事揭人瘡疤,搬是弄非,且管自洋洋得意 ,實在沒有人覺得她可愛。
越是沒有人敢親近她,她越心上苦惱,嘴裡更不饒人,陳陳舊因,頓成僵局。
連聶淑君都怕極了這姑奶奶,而不願意她寡居在她家,跟兄嫂共住。
賀敬生為免家宅不寧,搬了一層小公寓給堂妹作居停。
人的性格也真有涼薄的一面。明知賀敬瑜的拿手把戲是生安白造,搬是扯非,偏就 是當受害人不是自己時,就不覺其討厭。很有種事不關己,己不勞心的旁觀心理。
尤其當攻擊對像正正是自己的假想敵時,會頓生一種患難真情的假象。因而小人嘴 裡的難聽話會作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成了能起心裡安慰特異功能的甜言密語,相當入 耳。
的而且確是在這種心態影響之下,聶淑君自我進了賀家門之後,跟賀敬瑜就走近了 。
也虧賀敬瑜本事,她的資料搜集功夫頂棒,再加上豐富的聯想力,總能久不久就編 出聶淑君喜歡聽的有關我的行藏私事來,讓她樂一樂。
姑嫂二人的感情扯近了,對賀敬瑜有相當多好處。最低限度被聶淑君關照在廣闊的 社交圈子內,也就不愁深閨寂寞。
當然,家用方面,一向由聶淑君向順興隆支取再作分配,能得到她的歡心,自然更 實惠。
人要計算人,真是防不勝防。
對方若苦心孤詣的要將小事化大,已經無奈其何。若果深謀遠慮地要無事生非,一 樣束手待擒。
這十多年來,我的經驗也委實是太豐富了。
就說多年前有一次,上陸羽茶室去候著敬生來一同午膳時,在門口被一個朋友碰著 了,叫我一聲:「小三!」
我回頭一看,竟是大同酒家的馮部長。
自我嫁給敬生後不久,大同酒家也改建了,舊同事除了芬姐,也只有跟馮部長是有 聯絡。他是個難得的老實人,旗下有那個女招待尋到好歸宿,他都開心。彼此碰上面, 自然歡喜。於是我熱烈地跟他握著手,談了好一會。
剛也賀傑在我身邊,馮部長看傑兒長大了,開心得不得了。他第一次見他時仍在襁 褓,以後我跟馮部長與芬姐見面,也沒帶賀傑出席,那年兒子已六歲了。賀傑正鼓起腮 幫發脾氣。孩子頂怕上陸羽這等中國茶室吃飯,只一味的嚷著要去吃西餐飲汽水。我是 半拉半扯半哄半嚇地才把傑兒帶到陸羽來的。
馮部長細問之下,立即對賀傑大獻慇勤,徵求我的同意,把他帶到美心去嚼牛扒。
我看,要賀傑的小屁股坐在陸羽那硬幫幫的酸枝椅子上,只有叫他活受罪,一定是 兩分鐘不到就吵個沒完沒了,又惹敬生責罵,倒不如隨他跟馮部長去吃頓安樂茶飲,回 頭我再到美心去接賀傑好了。
敬生看賀傑沒有同來,問了一句:「傑傑呢?」
「哦!」我懶得多解釋,兔得敬生又說我慈母敗兒,於是不經思考,隨口就撒了個 謊,說:「沒帶他出來,他要趕中文功課。」
敬生雖是吟洋盡大的,卻項中國化。賀家的孩子,個個都有家庭教師專門補習中文 及詩詞歌賦。禮拜天,一家大細,全上茶樓吃點心,沒有西式自助餐或漢堡包的份兒。
我原以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誰知差點出了大事。
當晚,敬生飯後,在園子裡散步,跟聶淑君交談了一會,再回到我這邊屋子裡來時 ,面色就不怎麼好看。
我沒有問,順其自然,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敬生有什麼煩惱,若要自己解決,問他也是白問。
麻煩事是衝著我來的話,就等他發招好了。
果然,敬生的臉似是越拉越長,一雙濃眉皺得似乎粘結在一起。好一幅山雨欲來風 滿樓之勢。
終於敬生開口了,問:「今日賀傑有沒有上過街呢?」
答案可大可小。
也幸虧我機靈,意識到事態可能嚴重,並不即席承認,或者否認。
我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