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霸天下 第二章
    慾念是人人皆有,是群眾皆備的一個人性弱點。  

    躺在一個屋簷之下的一男一女,都有類同的精神困擾以及肉體折磨。  

    說得坦率與公平一點,睡在外頭的楊青比睡在裡頭的高掌西更輾轉反側。  

    他不能安穩地睡去,是失常之舉。  

    入睡對於樂觀的他,從來不是一個問題。  

    他之所以反常,絕不是因為環境的改變與陌生。  

    這點他非常清楚。  

    事實上,他這些年遊遍大江南北,幕天席地而睡的機會,只有舒敞安樂的份兒,哪兒會睡不牢?  

    楊青更清楚的是,他無法長驅直闖睡夢之鄉,故障在乎環境裡出現的那個新人。  

    無可否認,他腦海裡翻騰著的那個畫面,是令他神經越來越緊張的。  

    他看到高掌西那雙纖柔的惹人憐愛的玉手。  

    他更看到自己捧著那雙玉手,緩緩地捉緊,再緩緩地往唇邊送,吻住了。  

    吻住的不是對方,而是對方的手。  

    那番內心的激盪與興奮,跟一個男人抱擁著一個赤裸的女體無異。  

    楊青嚇得忽不睜大眼,本能地坐直了身體。  

    這個感覺無疑是戰慄的。一雙手可以有這番魅力,那是肉慾之外,還多添一重情分。  

    不然,一雙女人的手怎能跟女人的整體比較,而且將之比了下來。  

    楊青知道,此刻,他個人只有兩個選擇。一就是站起來,衝進房間裡去。  

    一就是站起來,衝出屋子外。  

    黃獅寨的清晨,原本應是在重重的翠綠中,被淡紅的一片旭日包裹著,顯得溫柔躍動,像個美麗而又帶著勁道的。剛睡醒的女人,乍看分明是帶著原來的女性柔順的魅力,卻又明知她在不久就會發放萬丈光芒,因而既愛且敬,還帶三分畏懼,那心頭的感動是很興奮而舒服的。  

    然而,今天並不如此。  

    黃獅寨巔依然是煙雨濛濛,一片的蒼白迷惘。  

    當高掌西帶著了驚異而略為倉皇的神色,冒著雨,飛奔到小旅舍外面時,她遊目四顧,終於看到了楊青,呆立在不遠的一塊凸出於懸崖之外的石塊平台之上。  

    「你怎麼啦,這麼早就已跑出來?」高掌西把楊青尋獲後,這麼說。  

    「早。」楊青回頭看她,說。他並沒有告訴高掌西,自己是在天未亮時就已經開始在這兒肅立著。  

    「喲!你渾身濕透了,而仍下得凶。」  

    「是的,今日將沒有朝陽。」楊青說。  

    「你失望了?」  

    「不。」楊青說。  

    他定睛看她,想,如果紅日出升,只消一會,寨上與外界交通恢復過來,就果遊人不絕。  

    他不要有人上來破壞這個大自然的世界。  

    或者,更重要的是,別弄糟了他和露茜的二人世界。  

    當然,他的這番心思不便透露於是便不自覺地畫蛇添足。道:  

    「是晴是雨皆有景致,不是嗎?」高掌西回答:  

    「是的。」  

    這是第二次高掌西與楊青二人隔著傘上淌下來的雨水,定睛的看牢對方。  

    霧中雨裡的人兒,特別美得淒迷如夢。  

    楊青說:  

    「來,我們別浪費掉這一天,在雨中,我們仍能找到一些山上的樂趣。」  

    高掌西隨著楊青慢慢一步步地走,問:  

    「我們到哪兒去?」  

    「去找珙桐。」  

    「你是說那叫『坐擁花魁』的花中之花?」高掌西興奮地說。  

    「對,我們慢慢地找。」  

    雨實在下得還大,高掌西的球鞋早已經濕透,雨已滲到鞋筒裡去,每走一步都發出了吱吱的聲音。  

    高事西一想,說:  

    「慢著。」  

    然後,她停下了腳步,很自然的把手扶著了楊青的臂彎,另一隻手就把鞋帶解鬆了,再連鞋帶沫地脫掉了。  

    「這樣子更舒服。」高掌西說。  

    楊青不自覺地俯身拾起那雙球鞋,把兩條鞋帶緊在一起,往肩上一搭。  

    「謝謝你。」高掌西說。  

    楊青一笑,答:  

    「那更要小心看路,別踏在石頭上,會滑。」  

    他不期然地把視線往下望,留意著高掌西的一雙赤足。  

    心想,這叫露茜的女入,不單有著好看且迷人的一雙玉手,還有一雙白淨得可愛的腳。  

    女人的手及腳,原來是可以如此吸引,今男人暇思的。  

    楊青的眼睛一直老往下望,不知是為高掌西留意,不要她踩在滑石之上,還是貪看她的赤足。  

    一個美麗女人的赤足是性感的象徵。  

    楊青的確是開始胡思亂想,幸好忽然的就在眼前發現了,可以把他心神懾住的東西。  

    他驚叫:  

    「唷,這就是珙桐。」  

    他這麼一說,就解了困。  

    高掌西立即望去,果然見到了一蓬蓬的球狀的乳白色花,在滂防大雨中被打得渾身抖動,那形態的柔美、潺弱、嬌羞,無可抗拒地令人遐思。  

    「這就是珙桐?」  

    高掌西跑過去,顧不了下雨,抱住花就笑。  

    「很好看啊!」她說。  

    「是國家規定保護的稀有而珍貴的古老樹木。」  

    「你是說,叫我別采。」  

    「如果你無所用的話,遠觀不是更好,何苦摧殘它了。」  

    「對的,花也只有是長在樹上才生氣勃勃,才好看。」  

    「嗯!」  

    高掌西歪著頭凝望著珙桐花,想了一會,道:  

    「真的是矜貴而優雅。」  

    「你不是說要給它另起個洋名嗎?」  

    高掌西再細看珙桐樹花的姿態,那麼多的雄花圍繞著一朵雌花,而成一朵雙性花,色澤乳白,是純情之中帶著典雅,不見蒼白,形如球狀,更見體態圓潤。這麼的一種花,如果能像征排除萬難,勇奪花魁的一段完美無缺的愛情,真是太棒了。  

    她忽然昂首望住楊青,興奮而天真地說:  

    「我想到了。」  

    「叫什麼名字?」  

    「叫情霸天下。」  

    「情霸天下」楊青重複地說。  

    「好不好?」  

    「甚好。很有時代特色,這年頭的世界全是霸氣霸道的,任何人一有條件,就伸張他的霸權,發展他的霸業。」  

    「例如美國?」高掌西很自然地答。  

    「你長住在該國,應比我更清楚。」楊青道。  

    這麼一說,高掌西才幕然想起她的謊言來。對,她要記住,在這個男子跟前,她是在美國南部上生上長的露茜。  

    但她始終是中國人。  

    於是答:  

    「在他人簷下過,我仍不低頭。看不順眼的事多著呢,奧運就是一個例子。」  

    「多難興邦,怕什麼?」  

    高掌西笑了。  

    不論到哪兒去,跟中國人都談得攏,始終是血濃於水。  

    「我們中國總有一天會財霸天下的,是不是?」高掌西問:「二十一世紀必定是東方世界,我們是睡醒了的巨龍,應驗了當年法國拿破侖的預言。」  

    楊青沒有回應。  

    「你不同意,抑或是你對外頭的接觸少?」高掌西問。  

    高掌西奇怪為什麼談得好好的,楊青忽爾有點無可奈何的表情。她問:  

    「你不贊成我對祖國的看法?」  

    「不是不贊成,只是感慨。到我們國家富強的一日,中國人很深蒂固、源遠流長的思想作祟,不會為富不仁,五千年文化把我們栽培出要講仁義道德的本性,自己跳不過自己的一關,有時就因此而吃大虧了。」  

    高掌西很驚駭對方有如此深刻的體會。  

    現世紀是無情的世紀、誰有情誰就輸,准多情誰就輸得更大更重更難以翻身。沒有文化根基的薰陶與束縛,易於無情,只有霸業。  

    這些情狀時高掌西而言,是太清楚了。  

    她望了楊青一眼,感慨瀰漫全身,差一點點禁捺不住衝動,就要抱緊楊青,來個知己式的抱頭痛哭。  

    人之相知,貴相知心。  

    原來在天涯海角遇到的一個陌生人,才有本領說出自己心頭抑鬱翳悶的根源所在。  

    那麼的相逢恨晚。  

    不知楊青是否也意會到高掌西的心,他苦笑道:  

    「情霸天下是好名字,也是壞名字。名字起得現代化,也可能過時。情在現世紀裡頭難以霸天下,只是美麗的夢想,而非現實,;可惜的是,到中國富逾全球之日,我們中國人依舊會追求以情霸天下,那就是說,永遠有危機。」  

    高掌西忽爾抱住了那蓬乳白的洪桐花,在雨中給它一個輕輕的吻,道:  

    「只有財富與霸權,我們中國人寧可窮。」  

    楊青目瞪口呆地睜看著這個畫面,身邊雖無攝影機,但這幅美麗至炫目,深刻至震粟的畫面,已烙印在他的腦海之內。  

    高掌西和楊青通過一顆熱熾的應屬於中國人的心,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一整天,他們在黃獅寨巔,迎著暴雨,於迷濛之中一步緊接一步的探索,別有一番世外桃源、疑幻疑真、似醉還醒的絕佳感覺。  

    偶爾,地上過分濕儒,怕滑倒時,高掌西會不期然地伸手握住楊青,彼此借助這麼一個機會拖住了手,總要隔了一陣子,才互相醒覺需要適可而止。  

    雨沒有停下來,漸漸的這場豪雨變得如此受歡迎,在高掌西與楊青心目中,再沒有一絲地希望天會盡快放晴過來。  

    只消雨停下來,遊人就會不絕,寨上風光再不是屬於二人的專利。  

    他們在此刻,心靈上所擁有的寧靜,就會被騷擾。  

    更大的不快還在於一有人煙,高掌西與楊青。已上的一個剛萌芽的旖旎的夢,立時間就會灰飛煙滅。  

    可是,人的願望能否成真,在乎天,有甚於在乎人。  

    在黃昏入夜之前,雨慢慢停了。  

    這意味著這一夜將是他倆獨霸黃獅寨的最後一個晚上  

    沒有人會在入黑之後摸上黃獅泰來,就算高掌西與楊青,也得在賽巔全面投入黑夜之前,急急趕回小旅舍去,以免在路上發生危險。  

    他們的腳步加速了,直至小旅舍在霧中隱現,才舒了一口氣,知道安全了。  

    高拿西歎一口氣:  

    「回來了!肚子開始餓呢!」  

    楊青道:  

    「我們將吃一頓豐富的最後晚餐。」  

    說時帶著笑聲,和遮掩不了蒼涼與不捨。  

    高掌西當然不能回答:  

    「我們後會有期。」  

    天下之大,兩個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一輩子都不會再有機會碰面了。  

    兩天的緣分只能好好的享受過就算。  

    於是她只能回答:  

    「晚餐怎麼個豐富呢?」  

    「來,隨我來。」  

    楊青不期然地伸手拖住高掌西走了幾步,忽又甩下了她的手,道:  

    「等一等。」  

    隨即在通上旅舍的小旁,撥一簇綠草,再折了一簇無名的紅花化。再重新拖起高掌西的手,快步跑回旅舍去。  

    「你折花?不是說花長在樹十才有生氣麼?」高掌西說。  

    「花蕾不可碰,它活著的日子還長。這紅花已開至燦爛,不拆白不折.還是給它最後一份欣賞與最後一番風光吧!」  

    高掌面笑說:  

    「前言不對後語,你很會自圓其說。」  

    「誰又不是了?」  

    說罷,兩人哈哈大笑。  

    「來,我們分工合作。揚青發號施令:「你從我的背囊中你從我的背囊中找出一跟洋燭來,還有拿這個破譚子去盛一些水,將這些四花葉產,這近二十年就更加盆滿缽滿了。  

    所以說創業難,守業也難。  

    富不過三代的說法,無非是有英明的第二代繼承,已是極大幸運,連第三代都依然神武能幹,並不因口含銀匙而生變作飽食終日的紈持子弟,就真是家山的好福澤了。  

    高裘恩開山劈石成功,高崇清又精明幹練,曉得手上的英國代理貨品隨著時代轉移,會失去主觀客觀的市場競爭力,故非要為資產謀出路不可。  

    記得他當年決心專志於地產時,曾對左右謀臣說:  

    「客觀上,英國貨價格高昂,汽車與電器市場早晚為日貨取代。主觀上,在我們背後撐腰的人越來越不好說話。現今站到社會上去指摘別人後台者不少,英國人最緊張輿論,有什麼事傳媒與群眾指摘起來,他們老作興置身事外,這就不好辦了。」  

    高崇清人真聰明,他知道要在英國人表示不再繼續大力扶助他,甚至意識到有此危機時,先就自行謀求出路。  

    這就是為什麼他在十多年前已經開始把實力由進出口英國貨轉移到其他投資生意,特別是地產上頭。  

    什麼時候都緊記先下手為強是高崇清的做人處事格口。  

    他不會採取被動,免受制於人。  

    可憂慮的是高家第三代是否有出色的接班人。  

    依目前的情況來看,最最最理想的人選竟是高崇清的唯一的女兒高掌西。  

    這當然不是高崇清的理想,重男輕女的思想到底是根深蒂固的。  

    對高氏這種自視為香江正牌世家大族,發跡可追溯至戰前歷史的掌門人,更渴望是兒子出色有甚於女兒本事。  

    然而,高家要繼續聲望及財產,必須代代有強人,這是無可置疑的。  

    第三代出的強人是女性,也只能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高崇清其實有四名子女,都非嫡出。  

    高崇清的元配勞長興出生於香港另外一個中英混血的世家。她的父親勞伯鴻爵士,跟高崇請父親高裘恩是世交。  

    當時高裘恩雖富,卻不及勞伯鴻在城內的地位來得高貴,這其中牽涉到的關係較為複雜。  

    英國積累一干幾百年日不落國的威風,祖業雄厚,潛藏於英國人心底的自高自大自傲自賞,幾屬與生俱來。  

    這跟中國人千秋萬世以來,已然適應了多難興邦的命運,有異曲同工之妙。  

    英國人在管治殖民地的心態上,其實萬變不離其宗,都本源於他們的帝國主義。  

    帝國主義的根基扎根於民族的絕對優越感,故此英國人壓根兒就沒有把其他民族,尤其是受他統治過的外國人看在眼內。  

    這一點,像高掌西如此出身背景的香港秘層人物,其實看得很清楚。  

    別的例子不用舉,單從香港歷任港督的作風,就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尤德以前的各任港督,包括柏立基、麥理法、戴麟趾等,人們都認識及看到他們的殖民地官嘴臉,對於華人的奉承巴結,多會受落,這是一種直接的、明顯的、坦然的、輕鬆的享受帝國主義權威的表現。  

    香港那些竭力討好殖民地政府以謀好處的人,窮多年的經驗,手段也算耍得出神入化,不難水到渠成,來個相得益彰。  

    事實上,香港屬於資本雄厚,英國人從指縫間溜一些名位權益富貴出來,以交換外族奉獻的奴顏婢膝,作帝王享受,事屬等閒。  

    高裘恩與勞伯鴻就屬於這第一批的美國殖民地華裔貴族。  

    他們二者之間,勞家比高家更勝一籌,乃是因為勞伯鴻是混血兒,其父勞祖德是英國駐港的三軍司令官,跟中國籍的仇玉梅小姐在沒有正式婚姻名分下生下了勞伯鴻。為了對仇玉梅有所交代,勞祖德對培育這私生子在出生地的地位名望,不遺餘力。  

    這背後的關係淵源就不簡單了。  

    要英國人信任非英國人,實在難比登天。  

    隔膜絕對不能以世間的人情恩義,甚至是利害關係來打破。  

    唯一能使英國人稍為放鬆戒備的就是血緣關係。  

    為此,勞家在殖民地政府以至於遠至英倫唐寧街十號的印象中,就比單純為效大馬之勞的高裘恩家族來得穩當。  

    這可從勞伯鴻的封爵,而高崇清只撈到個CBE,就可見一斑。  

    只要是政府設宴,在排位方面,勞家一定比高家勝出一一籌。  

    英國人的所謂自己人永遠有他不可更易的定義,這一點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  

    港督尤德與衛奕信是第二種英國殖民地官,比較前幾任的英國人,在觀念上柔和一些,就只為念的中國書多,接受中國文化之後所起的熏陶作用,令他們心上有另一種對中國的情意結。因而一方面對香港人特別有真感情,另一方面又因這發自內心的真感情跟自己強烈的同族觀念發生矛盾,造成他們在英國人以及擁英派心目中對港政策的柔弱。  

    尤德的表現又比衛奕信好,就是他身邊的妻子彭美拉賢慧,恰如其分地當她的第一夫人,並不作任何品行惹起垂來聽政之嫌。  

    也因為除有賢妻之外,身邊又無權臣,尤德時代的布政司總算恰如其分,並不張牙舞爪,露盡欺壓殖民地子民如吃家常飯的醜惡嘴臉。總的一句話,尤德的政治聲望與威信遠勝衛奕信,前者總算把持得住,不至於大權旁落,而生挾天子今諸侯的狼狽。  

    在這兩位港督的朝代裡,高家和勞家的日子當然仍是暢順得很的。  

    城內頂層上流社會有一撮名暖小集團,專門跟港督夫人建立密切關係,積極成為閨中密友,不論哪一位的港督夫人品性如何,她們都適應得非常好。其中尤德夫人的品位格調最優雅,不是喜愛遊山玩水,就是注情琴棋書畫。以勞長興為首的這個名暖小集團,一樣有本事放棄在珍寶玉石賞玩中下的功夫,轉而投其所好,舞文弄墨去。  

    可惜的是,從尤德夫人身上得回的好處並不如前的多,只為這位英國女士相當例外的安分守己。  

    由此可見,勞長興既系出名門,娘家威望凌駕夫家之上,又能以她城內華裔顯貴的身份,躋身於頂級政壇的幕後,起著可大可小的作用。  

    因而勞長興在高家王國中,並未因她未有所出,而影響她母僅高氏天下的權威。  

    直至香港踏入這後過渡期,由彭定康執掌港府,整個政府形勢都作了劃時代的變易。  

    彭定康這個人是美國優越民族感與帝國主義制度之下產生的極端分子,他這一類政客,跟尤德以前的港督的相同點是,以大英帝國為最大的驕傲,相異的是前期的那些港督在表現這份驕傲時,樂意接受香港中國人的膜拜,彭定康卻不。  

    城內上流社會內有機會接觸彭定康的很多人,都心裡有數。他的英式狂妄優越自大,溢於言表。對那些刻意奉迎的香港中國人,壓根兒不買帳。  

    誰給誰賣個人情,當然是看得起的表示。  

    有一撮從來在官場商界上擅於把握英國長官心理,將之巴結得服服帖帖,從而有利可圖的香港華人,對著根本看不起任何中國人,也不給中國人巴結他機會的彭定康,簡直有一點點廣東俗語所謂的「老鼠拉龜,無處著手」。  

    這等英國殖民地官香港人未曾遇過,因而很有點束手無策。  

    勞家與高家一向以親英為榮,以身為殖民地內大家族為光宗耀祖的一回事,在這後過渡期內,當然事事不能靠攏中國,事實上也害怕中國記住了他們曾做過不少現代式的奴顏婢膝勾當,而作某種程度的秋後算帳,故而自念不會受中方信任歡迎。  

    回過頭來,碰上英國派來的這末代港督,又根本有一點老羞成怒似,沒把自己對英國盡忠的歷史放在眼內,於是很有點措手不及。  

    高崇清表面上不動聲色,心上不無憂慮。  

    他跟三個兒子說不上多少句交心話,於是把高掌西找來,與她討論情勢。  

    單刀直入,高崇清問:  

    「還有三年日子要過,我們總不能開罪英國吧?」  

    高掌西苦笑:  

    「有大把商業握在手上的香港企業家們,誰敢站出來評論中英會談與九五選舉問題半句?爸爸,你並不是眾人皆醒你獨醉,放心。」  

    「我們做得積極點,對當權派採取主動,弄好關係,有三年是三年。你看如何?」  

    高掌西答:  

    「學李光耀那類人對付彭定康那類英國官,才有生機。」  

    高崇清一聽,心領神會。  

    李光耀贏得英國人一定程度的尊重,是因為他並不奴顏婢膝,他差不多是跟英國擺明車馬硬拚的。  

    不必談別的,單問英國的傳媒人士,他們最奈何不得的是哪一個地方,差不多異口同聲答是新加坡。  

    李光耀就是不買大英帝國的帳。  

    不買霸權主義者的帳,依然有本事活下去,且活得光彩,這倒過頭來就獲得禮讓三分。  

    高崇清不能不對女兒的這個看法表示同意。  

    但這並不表示他有膽去作此突破。  

    他本人已有很深蒂固的一套崇英俱英思想,不是容易轉變過來的。  

    唯一的期望,就是在這個後過渡期內,看自己的下一代如何為他扭轉局面,為家族帶來另外五十年不變的光彩。  

    這就差不多要看高掌西如何表現了。  

    高崇清的正室勞長興沒有所出,她早就容許高崇清討了第二房妾侍。這高家二姨太太叫劉雪琴,出身很低微,是高氏企業一個老夥計的女兒,連中學都沒念畢。可是,她命好,一進門就生了長子高鎮東,兩年後再生高耀南。可是,高崇清對這位妾待的感情並不怎麼樣。男人對於妻妾一如財帛,貪得無厭。大太太既然已開了一個頭,讓他娶了妾,就不妨一而再,再而三,於是把高掌西的生母伍甚詳討進來,果然,如魚得水,寵得她什麼似的。  

    伍芷洋是個念洋書出身的女人,大學畢業後,在大洋行內當行政人員,通過公事認識了高崇清。她是正牌的、如假包換的、社會上公認的第一代職業女性,對高崇清自然有另外一番吸引。  

    尤其是職業關係,伍芷洋絕對是個心細如塵,且又懂活躍在男人身旁起輔助作用的女人,在公在私都能幫得上忙,就益發得到高崇清的信任和愛寵。  

    入門之後,高崇清壓根兒就拿這第三小妾做私人秘書與助理用,一舉兩得,便宜之至。  

    故而,縱使伍芷洋只生掌西一女,還是一直恩寵不衰。無他,高崇清的公事也有某些程度上倚重這小妾之故。  

    不消說,伍芷洋得寵於丈夫,等於她失寵於大婦,勞長興與她很有心病。  

    當然,勞長興是個自視極高的女人,她壓根兒就沒有看得起不是名門出身,且自甘做妾的劉雪琴與伍芷洋。不管她們本身的條件如何,一個母憑子貴,一個新派職業女性,認定著都比不上她的掌門身份與資格。  

    唐朝時的武則天故事,家傳戶曉,失寵的王皇后,為了要分皇帝的心,寧願把在感業寺修行的武則天迎回宮來,讓個新人去為自己洩一口氣。  

    勞長興終歸也等到了這個機緣,在若干年前,高崇清得了一場病,特設二十四小時的私家護士,把他照顧周全。其中一位甚曉男女主人心意的張玉梅,先行巴結了勞長興,再討得高崇清的歡心,便在大婦的撮合,立意分伍芷洋寵的安排下,成為高家的第四位姨太太。  

    勞長興的運氣顯然就比唐朝的皇后好得多。張玉梅進門後,一舉得男,改名定北,的確奪了很多高崇清的恩寵,可惜她不但沒有成為武則天,且在數年後忽然患癌逝世。勞長興這一仗就打得很成功了。  

    她一手把高定北扯過來撫養,當正是親生兒,加強了她的勢力。與此同時,有過張玉梅的出現,伍芷洋就不再是三千寵愛在一身了。  

    事實上,把張玉梅討過來,對伍芷洋的刺激是很大的。  

    她的憂鬱,直至女兒高掌西成長後,才可以向她宣洩。  

    母女倆午夜談心時,伍芷洋就曾苦笑地告訴女兒:  

    「我像你的那個年紀,真以為有愛情這回事。」  

    「你如今就認為沒有了愛情嗎?」  

    伍芷洋搖頭:  

    「怎麼會有呢!多少的誓海盟山,信誓旦旦,到頭來不又是變成烏有。天下間的可愛女人有多少,男人就能愛多少,不是嗎?你爸爸已令我驚醒過來了。」  

    伍芷洋的確是有感而發,她跟高崇清算是自由戀愛結合的。  

    當年她在富德大洋行工作,上司是英國大班,改了個中國名字叫韋福特。通過工作關係,認識了高崇清。  

    高崇清是被伍芷洋那種默默勤奮幹活,且能把洋鬼子上司服侍得妥妥帖帖的本事所感動。加上,很多次都為了我犧牲,誠屬偉大。且高崇清有多過一個女人不相干,只要他最後的一個女人是自己便等於贏,而不是輸了。  

    心安理得地陪伴著高崇清多年的伍芷洋,的確以為自己的魅力悉足以臣服丈夫,不生異志。  

    誰知若干年後,高崇清又找了個借口,在大婦勞長興的推波助瀾之下,添了個張玉梅。真使伍芷洋面目無光,整個心都碎。  

    這以後張玉梅雖然早死,高崇清也沒有再正式納妾,但伍芷洋的心境到底不同於前了。  

    高崇清名正言順地接受了第四位委侍到高家去,粉碎了她實際上佔據丈夫整個心的美夢。  

    伍芷洋對自己的女兒說:  

    「男人不是對女人沒有愛情,而是男人有太多的愛情。  

    然則,你又怎麼個看法了?」  

    「媽,你這是什麼意思?」  

    伍芷洋苦笑道:  

    「以你爸爸為例,他愛你大媽,是因為勞長興的名望家勢押得住陣,出得場面。他愛老二劉雪琴,是因為她好生養,一下子給他生了雙重保險,高家有後。他也愛我,因為我見過世面,可以在商務上幫他很多忙,盡心盡力,忠心耿耿,且不用支額外薪金。他怕是最愛張玉梅,因她留給他一段美好的回憶。從來都是不在身邊的是最好的,讓他偶然沉醉在無暇的回憶中,誤以為自己是情聖,你說多好。至於外頭的女人,花枝招展,燕瘦環肥,情慾雙全,更值得愛,都真心誠意,怎麼辦?」  

    高掌西知道母親的這番話實在是有感而發,就不好再接嘴,免更惹她傷心。  

    總之,在這種家庭背景與狀況下,高掌西從來都不對愛情作出憧憬,也絕不抱什麼希望。  

    父親是刻意地栽培她成材,作為家族支柱之一,那就是說,絕不會鼓勵她當一個正常的屬於丈夫、家庭以及有愛情生命的女人。  

    母親的經驗,扼殺了她對女人享受愛情的路向與思想。  

    於是思維與行動都一致地催谷她成為完全獨立的女性。  

    這正好是高崇清和伍芷洋心底一個下意識的願望。  

    因為高家雖有三子,但長子高鎮東與次子高耀南,都不是成材長進的人,壓根兒就不是商業奇才,不倒老頭子的米,已算萬幸,不能指望他們為家族建功立業。  

    只高掌西一人,既繼承了父親的果敢精明,也有著母親的能幹聰敏,二人在商場上的大刀闊斧與仔細小心,都集中在高掌西身上,發揮得淋漓盡致。  

    她成了父親的得力助手,當然的事業繼承人,似乎已是不爭的事實。  

    今時今日,她無疑是一匹出色的駿馬,一日子裡,馳騁商場。  

    富家子弟中成材的不多,她因而顯得矚目。  

    她又是個女人,凌駕在男人之上,更覺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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