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早點知道人性是如此涼薄的話,當然可以把損失控制到最低層面去。
其實,在婚後三天,就有人很露骨地提點過我,只不過我還未到開竅的時分,故而不知不覺罷了。
那指點我迷津的人,正正是陪嫁的大妗姐阿銀。
三朝回門之後,她的職責也就完了,於是前來向我辭行。
我把一封豐厚的利是塞到她手裡去,很誠懇地說:
「銀姐,多謝你。」
阿銀雙手捉住我,有一點點的肉緊,說:
「姑娘,你真是個老好人,很捨不得你。」
「那麼常來看望我們嘛!」
「我會。可是,如今告辭之際,倒是思前想後,有幾句話是不吐不快。」
「你有話,請隨便講。」
「我也真不怕開罪人,才肯說心裡的話,且我希望你能趨吉避凶。」
「有這麼嚴重嗎?」
「姑娘,世界是人食人的世界,你不可不防。」
「防?防什麼呢?防誰個呢?」
「任何人都要防,連自己最親的人都要防。」銀姐很認真地說,「姑娘,我是食齋信佛的人,不會說違背良心的假話,更不是搬是弄非。我一見了你,就有種投緣的感覺,所以才打算實話實說,直言無忌了。」
「銀姐,難得你這麼關照我,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我完全相信你的誠意和善意。娘說我做人日子淺,都是蒙蔽的時候多,非得長輩提點不可。」
阿銀慌忙擺手,還作了一個揖道:
「我怎麼敢攀上長輩的名位了,還不是粗下人一名,服侍姑娘少爺們的灶下婢出身罷了。然而,既然蒙你不棄,我也不避嫌了,姑娘,請聽我一句忠言。」
阿銀嘗試說了很久還是沒有說出口來,好像有東西卡在喉嚨,吐不出來似。
好一會,她才決斷地說:
「姑娘,為了你的幸福,其實也為大少爺好,你別把健如姑娘留在身邊了,送她回娘家吧!」
「銀姐,把健如留在身邊,在金家小住有什麼不好?」
銀姐一時間愣住了,接不上嘴,竟出現前所未有的期期艾艾。最終她說:
「算了,算了,姑娘,算我沒有講過什麼好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世界的成成敗敗,悲歡離合,全是定數。
緣與劫,要來的話,怎生逃脫?」
就這樣,銀姐就匆匆忙忙告辭了。
我倒沒有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可是有一天,我經過後花園時,竟聽到一陣愉悅至極的笑聲,自遠而近的傳至我的耳裡。
定睛細看,竟見到健如拖著了信暉的手,半跑半跳地從涼亭那邊走過來。
我聽到健如說:
「來,來,我帶你去看,是我拼出來的美麗圖案,用來做衣料,不知多好看。」
「健如,你這麼有心思!」
「對呀,給你一點靈感,豈不很好?」
健如銀鈴似的笑聲,原本應該很悅耳,但是聽在我耳內,相當的難聽。
我差不多是叫嚷的,對準他們說:
「健如,你做什麼?」
經我這麼一喊,他們才回轉頭來,看到了我。信暉的表情有點駭異。
健如呢,出奇地淡定,睜大她的眼睛看牢我,一臉的驚奇。
她的手依然拖著她的姐夫。
且拖著他一路向我面前走過來,說:
「大姐,你也願意出來走走嗎?我們以為你有點氣悶,打算早點睡。」
我極度不悅,說:
「誰告訴你我要早一點睡的?」
我知道我語氣帶著粗暴,跟平日的溫婉完全的是兩回事。
金信暉很有點不高興,一張原本滿露笑容的臉拉下來,就答我:
「是我告訴健如的。」
健如還是笑得頂甜,我覺得她故意地把一張臉俯向我,半帶頑皮半帶驕傲地說:
「大姐,你怎麼這樣心火盛,姐夫說的是實情也好,不是實情也好,都不是什麼嚴重事吧!」
我登時氣白了臉,也不知哪兒來的怒火,一把就順熱燒到健如身上去,說:
「健如,你給我滾回睡房去,好好地管你的事,我有話要跟你姐夫說。」
健如這才放鬆了拖著信暉的手,依然滋油淡定地對我說:
「好,好,好,我這就管自己上路去。」
然後又回頭,笑著對金信暉說:
「姐夫,明天見,我明天才把拼好畫好的衣料圖案給你看。」
我就是看不得健如這副無端得意的嘴臉,分明在刻意地把我的浮躁比了下去。
回頭看金信暉,對他的這個小姨子似有無限的遷就似,視我的焦慮如無睹。
我瞪丈夫一眼,也就跟健如分道揚鑣,回自己的睡房去。
一回睡房,我就和衣睡到床上去。
滿肚子的委屈變成戾氣,反而流不出眼淚來。
金信暉跟著就走進房裡來,我並沒有理會他。
只聽到悉悉碎碎更換衣服的聲音,然後,金信暉就上了床來。
背著我而睡:
「好端端的何必要跟小孩子慪氣!」
「你妹子是個心竅玲瓏的可愛女孩,她住到我們家裡來,就曉得想些辦法逗家裡頭的人歡喜。
「別的不去說它了,單是對我這姐夫,就在相處的功夫上頭下了一點點心思,跟我下過棋之後,她原本打算把我帶去看她拼砌出來的圖案,說是可以給予織造廠作樣本,織出漂亮的衣料來的。連我的生意需要,她都有所關注,真叫人歡喜。
「心如,你有這樣的一個妹子陪在身邊,在金家是一重保障和榮耀呢,她非但沒有失禮你,且跟各房各戶的人都相處不俗啊,這又是相當難得的。就這一點,你還沒有做到。」
說了一車子的話,無非都是有條理、有根據、有因由地認為健如已經把我比了下去。
女人的妒性天生的,很難加以遏止的。
尤其是有氣在心頭,我更是忍無可忍地回應丈夫一句:
「老早知道健如這麼好,這麼精巧,這麼的得人心,娶的不應是我。」
把這幾句話實釜實鑿、毫不忌諱地說出口來,是我畢生最愚蠢的行為。
當一個人興起了輕微的犯罪意念,產生了似有還無的貪慾時,旁的人千萬不要去碰觸它,因為絕有可能一觸即發。最適當的處理辦法怕是把它「淹」掉了,那就是說根本不當一回事,讓它慢慢地陰乾,以致淹沒無聞。
就是要勸阻,也不可以用直接的方式。舉凡越軌的意識都是躲藏起來、見不得光的,一旦硬把它暴露人前,活像趕狗入窮巷,難免產生一不做二不休的後果。
我相信,我當時這麼一說,所產生的不良副作用,就是把一個金信暉從沒有過的念頭灌注在他腦海裡,或者把一個在他心上已經是若隱若現的概念落實了、清晰化了。
這以後發生的一連串事故,我不錯是個無辜的被害人,但如果我對人情世故知得通透玲瓏一點,是有可能把局面控制得好一點,或可扭轉乾坤也未可料。
當然,我的這個妹子方健如是不可以輕瞧的,她手段和心思的尖銳凌厲,是天生的,不好應付。
我呢,完全是後天補救得來,將勤補拙,以一宗宗、一件件降臨自己身上的悲苦事,作為步上做人登峰造極的台階。
今日,誰來問我,我都是那句話。人人都未必是天才,但,人人都可以成長為人才,打贏漂漂亮亮的人生一仗,只要你忍著痛、沉著氣、不流眼淚、依舊微笑,然後發奮圖強,誓不言倦,一定能修成正果。
我與妹子之間的戰役,未嘗不是天才與人才的一場大混戰。
話說回來,我在丈夫跟前冒失冒撞地說了那番話之後,並不發覺有什麼異樣。
感情發酵,要經過一段日子,這是必然的。
於是金信暉聽了我這活,只吃吃笑,說:
「心如,你怎麼了?竟胡亂說話,吃起你妹子的乾醋來。
健如還小呢,你竟拿她開我的玩笑。」
經他這麼一說,我真的紅了臉,覺得自己過分,也就不再造聲了。
「心如!」
丈夫明顯地轉了個身,把手輕搭在我的細腰之上。這無疑是個纏綿的舉動,我的心不由得抽動了一下。
隨即,我意圖把他的手撥開,表示我的抗議。
女性的反抗,或者若即若離,永遠是一份嫵媚的誘惑,很自然的引起對方莫可明言的衝動。
金信暉回應了我的舉動,稍稍用了一點暴力,把一張臉都俯到我眼前去,說:
「別發我的脾氣了好不好?」
還不及回應這句話,眼睛就閉上了。
風雨過後的黎明,往往是最清新、最明麗、最舒暢的。
小夫妻的彆扭鬧完了,怕只有更多一些情趣,更添一重恩愛。
肌膚之親縮短了感情的距離。
肉慾發洩之餘,也有牽動靈性的健康作用。
單是濃郁的、肯定的認定自己完完全全地屬於對方,那種甜蜜的感覺,足夠力量融化了所有怨懟與哀愁。
有道是:蘭麝細香聞喘息,此時還恨薄情無?
我的那個時代的女人,之所以能在盲婚啞嫁制度內活得好,怕也是習慣了情慾合一的觀念所致。情與欲之間,誰先誰後都不是一回事,總之到頭來是一個整體。這與今日的男女關係就大異其趣了。
睜開眼時,心情是額外愉悅的。
更令我愉悅的是我懷孕了。懷孕令我身價百倍。
「心如,我多感謝你!」
信暉這樣說,確切而明顯地意識到一個女人為一個男人生兒育女,不只是一份當然責任,而且是一份功績。
在我們的那個時代,以至於今,這都是一份刪不掉、刷不去的勞苦功高。
我以後曾聽健如歇斯底里地掙扎過說:
「就因為她為金家生了孩子,為金信暉留下了繼承人,就可以坐享其成,目空一切?」
我坐在一旁,靜觀吾妹的力竭聲嘶,然後冷冷地答:
「坐享其成,是未必!目空一切呢,理所當然!」
當我有足夠的條件捏在手裡之後,我也有霸道的時刻。
誰要再在我的頭上動土,笑話了!
兒子是我在金家最犀利的一個武器。
當金信暉開心的把我緊緊抱著時,我這才看到睡房內還站立了好幾個人,包括了姨娘婢僕,以及我那親愛的小靈精健如。
她看著信暉情癡意切的擁抱,聽著他關懷備至的慰問,反應令當時的我微微吃驚。
我從沒有能看到過一張孩子的臉可以有如此怨毒的神情。
在於我和信暉狂喜之際,有這麼一張看在眼內,驚在心上的臉譜,其實是個不好的兆頭吧!
日子就在平淡而又帶一點緊張的情況之下過,我已是腹大便便,怕還有兩個月的樣子就是產期了。
以金家奶奶為首,上上下下都好像以我為核心,寶貝得什麼似,名副其實的母憑子貴。
金家二姨奶奶是個頂會討好、面面俱圓的人,老早往觀音廟求了一簽,趁三姨奶奶不在身邊,她悄悄地向大婦邀功,說:
「奶奶,你的福氣真棒,長媳一入門就要給你添男丁的。
這觀音廟的簽頂靈,如今求的是上上籤,好極了,解籤的說必定一索得男,且帶旺金家。這陣子老爺打算派大少爺往香港發展,我看以後既有孫子陪伴你,老爺的生意拓展又順遂,直情是相得益彰。」
金家大奶奶笑得合不攏嘴:
「我說呀,我們家老爺身體一直不硬朗,可能添了男孫了,會連帶他的精神體魄都會好轉過來。」
「誰說不是呢!」二姨奶奶慌忙和應著。
我沒有額外留神信暉或要到香港去發展的那句話,根本上,如果真要成行,丈夫不會不預先跟我商量。
我倒是留意到健如這陣子有點神不守舍,終日躲在她自己房間內,也不大出來走動。
過往,她在金家是活躍分子,一天到晚,從屋頭至屋尾,差不多都可見她的影子,聽聞她的聲音。
這陣子似乎是剎那靜下來了。
我正打算把她找來問一問究竟,到底在這兒,我是她的監護人,有什麼事都得由我這大姐來負責,萬一健如生活得不勝意,我可是要跟母親交代的。
還未尋到合適機會,姊妹倆促膝談心,母親就來看望我了。
母親輕輕拍著我的手,說:
「知道你在金家安樂,那就好,最難得是信暉沒有待薄你。」
「娘,他怎麼會?」
「你可別輕率。有兩餐飽飯吃,有個零用錢,不等於對你愛護。男人呢,很難講,心都是五時花六時變的,你小心防著才是正經。」
「娘,你是多疑的,然則爹在生時,可又有待薄你了?」
「唉,心如,你快為人母了,就別凡事太天真。娘的許許多多苦衷,不見得有需要向你們後生一代逐宗逐件講。況且,事情已經過去,也解決掉,甚至乎連人都已逝世,還有舊賬非翻不可的?」
我望著感慨的母親;心頭忽爾沉重。母親雖然說得並不詳盡,大概情況也能猜到幾分。
「娘!」我抱了母親一下。
反倒轉來要由做母親的安慰我。輕輕拍著我的背說:
「逝者已矣,不必追究,但心如,你和信暉的日子還長。
過去我沒有跟你提,是不願意你心上太早感染滄桑。現在呢,你快要有兒有女,也是時候提醒你了。下一代對女人是生生世世的束縛,在婚姻關係上加多一重約束,一下子處理不善,丈夫會下意識地別尋瀟灑去。」
我怔住了。
「自古皆然。心如,你要好好的戒備預防和警惕。」
我點了頭,不說什麼。
「但願信暉是個好男人。」母親這樣說,歎了一口氣。
「娘,他是的,請放心。」
「還有一件事得切實跟你商量。」
「什麼事?」
「關於健如。」
「她怎麼了?」
「健如上星期跑回家來看我,給我提出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為什麼她不來跟我說?」我以為是健如不夠零用錢,或者需要服裝之類,於是自行解釋,「娘,在金家,沒有人虧待她的,她要用什麼,買什麼,都有相當大的自由度。」
「這我是知道的,健如回家來也不是投訴,她只是請求我讓她到香港去。」
「到香港去?」
「對。」
「去幹什麼?人生路不熟,且她還是個孩子。」
「也不算是孩子了,健如剛過了生日,是十七出頭了。」
一時間,我才想起來,十七歲也真不算小了。怎麼一直以來,我沒有想過她已經是個大姑娘,而不再是小孩子了。
怕是天天相對,看著她長大,老覺得她只是我的小妹妹。
母親稍歇,再說:
「健如要到香港去求學,念好英文。」
「嗯。」我呆了一呆,然後道,「好哇,沒想到她倒會為自己的前途籌算。」
我的這句無心說話,其實是頂對的,只是當時連自己都沒有想過會是寓意如此深遠。
母親看我的表情,於是問:
「你也贊成健如到香港求學嗎?」
「贊成!娘,要不是父親不在了,我放心不下你一個人撐著一頭家,我還要爭取上大學呢,如今,當然無悔,但,求學總是時代女性所應該渴求的。將心比己,健如的理想,我是絕對支持的。且家裡也不缺這個錢吧,要是費用太大,我就給信暉商量,由我補助一部分學費,也是可以的。」
母親聽了我的一番話,長長地歎一聲氣,說:
「我手上的四個孩子,每一個都不同性格。」
「健如那脾性也是有目共睹的,硬得不得了,好勝心又強。從小到大,她要做的事,誰又阻止得了,一天不遂心,半日不稱意,她都不肯。總之事無大小,楔而不捨,永不放棄,我就未曾試過有一次半次是可以把她的意思改變,將她勸回頭的。」
「你三妹子惜如呢,真難講。」母親攤攤手,「我簡直摸不透她的心思性情。有什麼事發生,她都記在心上,不吭半聲,不願人知道她在想什麼。不是自己給孩子說難聽話,健如是失之於狂妄,惜如則失之於陰沉,都不是我的個性,倒是只有你一個,心如,比較似我。」
母親這麼一說,我倒有撒嬌的衝動了,一把倒在她懷裡說:
「娘,我愛你。」
母親擁著我,我懷有我的孩子,好一幅歡樂無比的三代同堂圖。
「至於康如,這孩子就是……」
「娘,康如還那麼小,怎能定奪什麼呢?你少操這個心吧!」
母親點了頭,便又說:
「健如是希望盡快成行,說要趕及學期開始。我這就答應她了。至於說學費行裝方面,也不需要你什麼貼補,我們家雖不及金家富有,那幾個教養兒女的錢,還是不缺的。」
信暉在聽到健如要到香港去求學時,眉毛往上一揚,那模樣表情真難形容,似是驚駭之中帶一點詭秘的佩服。
或者,他沒有預料到健如會有這分志氣。平日看她,書念得還可以,旁的事總是要管不管、愛理不理似。如今下定決心,奮力求學,是有一點點的出人意表,卻又不得不讚歎的。
「母親要你給香港的朋友說一聲,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譬方說,假日把健如帶出來,到處走走,見識香港等等。」
「完全沒有問題,健如是什麼時候啟程呢?」
「隨時成行了,她一早自行寫信報讀學校,對方收錄了她,才跑去跟母親商量的。健如跟母親說,她希望趕及學期開始。」
「那可巧了,我可以提前一個禮拜到香港去,我就送健如上路,順便看著她在香港安頓下來,把我的朋友逐一向她引介,好回來向你及丈母娘報告。」
這個安排似是天衣無縫,無懈可擊。
有什麼比由姐夫親送小姨上學去更妥當、更安全了?
應該是求之不得的。
然,我下意識地心上抽動一下,覺得有一點點的莫可明言的擔憂與不快。
這個建議誠是始料不及。
我若反對呢,又持什麼理由呢?
不是老早開口求了丈夫給健如多點照顧嗎?
現今又來反口覆舌了?
真為難。
於是,我對信暉說:
「你要管的事情多,專誠的為送健如到香港去,是不必要的。況且提早赴港,可能會引起老爺不快。」
「絕對不會。爹不知催促了我多少次要我快點到香港去開店做貿易生意,我總是抽不出身子來。這下,外邊的政情風聲也似乎越來越緊了,是非要盡快多一條出路,多一扇後門不可了。爹開始撥款多買香港地皮物業,也得我去照顧。」
信暉看我沒造聲,便又說:
「你別擔心家裡頭的人會說我偏袒你,把你妹子的事都包攬在身上辦,今時今日,金家上下人等都恨不得你沒有心事、沒有擔掛,哪還會有什麼話講,倒是丈母娘看我辦事不力,或會有微言,就惹你不快了。」
信暉講這番話時,我真的覺得他是情深款款的。
以後的許多許多年,回想起來,仍找不出他面上的表情有何漏洞。
男人要瞞騙人,辦法多的是。
當時,我的心是一下子就鬆軟了。
於是,健如赴香港求學的主意就定了。
一經給她說了這個安排,健如就很堅決而快樂地對我說:
「大姐,我想明天就回到家裡去,陪母親一個星期的日子,才到香港去。」
「這也是很應該的,以後就得等你有長假期才能回來看望母親了。」
「你跟她可以來香港看望我嘛。」健如興奮地說。
「這兒的生活,你不是不知道的,將來孩子出生了,更走不動。至於母親,若不是信暉派了得力助手到她店上分了她的工,老人家怕連飯也沒時間吃,哪能途長路遠去香港?」
我又加了一句,「健如,在家千日好,出路半朝難,你得好好地照顧自己,勤寫家書。」
「放心,大姐,我不是小孩子了。以後你要人做伴,把惜如帶過來吧!」健如說這話時,笑得很特別。
她的那個特別笑容,還是其後我才因為看慣了,又知道往後會有什麼事情是跟著發生的,始能解釋它的含義。
比起我的妹子來,我初期的道行是差太遠了。
簡單一句話,是個完全不懂得見微知著,分析人情世故的愚笨人。
信暉帶著健如到香港去後的那段日子,我是忽然間寂寞起來了,好像日中的時間特別多,百無聊賴似。
這天在後園內,打理剪折一些黃菊,放到睡房去擺一擺,添一點生氣。
金家總是周圍的金光燦爛似,到處都是明黃色、金澄澄的,連偌大的後花園,都種滿差不多清一色的黃色花朵,尤以碗口大一朵的黃菊最醒目。
看到了黃菊,想起了丈夫。
記得新婚燕爾的頭幾天,他總是大清早到後花園去,折一朵小菊花回來,說給我別在髮髻上。
花瓣還是帶著一層薄膜似的露水,鮮明欲滴。
我曾問:
「為什麼你們家這麼愛用黃色?」
「因為明黃是帝王之家的專用顏色,現在的平民百姓家用在自己身上,有貴胄的氣派。」
「你把自己看成是太子了?」我笑道。
「誰說我不是了?」
金信暉答這句話時,是躊躇滿志的。
那自豪自負的表情,有一份不能言喻的魅力,令我心折。
「我若為王,你就封後。」
我還是笑:
「才不要,有後就有妃,六宮粉黛,縱使我掌正印,還不管用。」
金信暉大笑。
耳畔還是有一陣的笑聲,回頭望,不是朝思暮想的俏郎君,而是金家的二姨奶奶。
「我說,大少奶奶你這麼好興致,親自來後花園採花?」
「也曬太陽,吸一口新鮮空氣,走動走動的。」
二姨奶奶伸手過來,摸摸我隆起的肚子,說:
「是呀,這樣子令身體硬朗,對順產有幫助。」
「但望如此。」
「我真是不明白,大少爺既是要到香港去,為什麼不把你一起帶在身邊了,香港的醫院醫生也是一等一的,可能比廣州還好。也虧他放得下心。」
她這麼一說,我的面子像有一點點過不去。
於是我答:
「信暉是怕我舟車勞頓,兼水土不服。且在家裡,老爺奶奶及你們都可以照顧我,他是比較放心。不然,到香港去辦事,等於一天到晚在外頭跑,也沒空給我照應。」
二姨奶奶繼續說:
「可是呀,大少奶奶,別說我這做長輩的不提點你,丈夫丈夫,只是一丈之內,你才可以管得著他呢,一去遠了,什麼奇形怪狀的事都會發生的。
「有什麼法子呢。大少奶奶,我的是肺腑之言,男人要變心,跟天要不下雨一樣,誰也沒辦法。」
二姨奶奶又輕歎了一句,繼續說:
「否則呀,哪兒來這麼多的妻妾?」
無可否認這是她有感而發的。
關於二姨奶奶及三姨奶奶的故事,我不太清楚,風聞到一點點,好像也是「輕別離」所釀成的後果。
才這麼一想,二姨奶奶就親親熱熱地挽了我的手臂,坐將在石椅上頭,實行促膝談心:
「我也不瞞你,連自己的遭遇也給你說一遍。我呀,之所以嫁給老爺做妾,是在什麼情況下發生的呢!」
二姨奶奶歎一口氣,再道:
「那年頭,我年紀還輕輕的,我家誼母是這兒老管家的親侄女,有便把我帶來金家走動,讓我見識見識。
「有一段日子,金家大奶奶父親抱病了,她需回娘家去小住服侍,就出事了。
「我說呀,男人是耐不住寂寞的。只管抓到個什麼機會,造成個借口,那就把女人弄到手了。
「我很記得那天陪著老奶奶吃過午飯,她要去睡午覺,我才跑出來,在偏廳上碰到金老爺,他問我:
「『娘是睡午覺去了?』「我答:『是呀!你找她嗎?待會醒過來,我通知你好不好?』「然後歪一歪頭,向他微笑,他就一怔,答道:
「『娘讚你伶俐,果然。』「就是這樣把我看上了,趁妻子不在旁,就成了事了。
「老奶奶是個當家的,待媳婦回來,也就做好做醜的,要她把我承認下來了。」
金家二姨奶奶一口氣講完了她的故事,似乎是益發鬆弛,決定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一不做、二不休,這更是男人的慣技了。
「過了兩三年,老爺為生意北上,在上海才呆了一個多月,回來時,身邊就多了三姨奶奶了。
「沒有人敢問她的出身,總之身段一等一,把老爺迷惑得什麼似。
「這以後沒有老四、老五出現,只為我們老三看得緊,她明白一條道理,不管老爺到什麼地方去,哪怕是幾天功夫。
她一定同行,萬一她去不成,也安排我當值。總之堅持有人在老爺身邊侍候,才保不失。」
二姨奶奶很認真地拍了我的手背兩下,說:
「所以,你們年輕人別掉以輕心,對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輕鬆大方,不必斤斤計較,偏就是對丈夫要小氣、要小心。」
我是聽得有點寒心的,笑容也沒先前的自然,但還竭力表現從容,道:
「信暉很快就回來了,在我產期之前。」
「可是以後呢?」
「以後?」我奇怪地問。
「不是說,老爺要大少爺長駐香港,開創業務嗎?」
我一怔,心上像被人搗了一記,很不舒服。
過了那麼幾秒鐘,才竭力答:
「那會是在孩子出生後,信暉說到時再商量是否把我們母子也帶著去。」
這當然是我的謊說了。
金信暉從沒有跟我提起要到香港發展及可能長居的事。
如此關係生活前景的大事,他竟隻字不提,由著消息來自他人之口,那種感覺對我實在太差太差了。
我覺得自己被孤立、被出賣、被屈辱似。
表面上的不動聲色,不錙銖計較,全是修養,不是實情。
這以後,我好幾天都心緒不寧,且心煩氣躁。
一直到我生下女兒後,信暉也沒有趕回來。
當他回到家時,女兒已經一個禮拜大。
她的父親頭一次看她,表情並不太暢快,是不是為了一回來,就跟我大大地吵一頓架有關,那就不得而知了,想是有影響的。
牛嫂把女兒抱走了之後,金信暉閒閒地說:
「女兒有點像你。」
「也像健如,是不是?」
真滑稽,我竟如此無聊兼幼稚,不自覺地提起心目中那個假想敵來。
知易行難,女人在情緒激動時更多這種難以解釋得來的怪行。
信暉一聽我提健如,立即就發起脾氣來了,說: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信暉強烈的反應令我微微吃了一驚,心叫不妙。
若不是心內有鬼,怎麼會惡人先告狀。
我更火了,道:
「意思很簡單,回到家裡來,你一樣可以見到像健如那般模樣的丫頭。」
「這句話你也出得了口嗎?無端端的辱罵你的親妹子與親生兒,不知安著什麼心,太可怕了。」
「我這麼可怕,你老早知道應該乾脆呆在香港,不要回廣州來就是了。」
「這樣子鬧下去,離你說的那個日子就不遠了。」
金信暉說罷,就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去。
我從未曾想過一個女人辛辛苦苦的為一個男人生兒育女,孩子還未滿月,就已經要鬧成這個不歡而散的僵局。
太令人難過了。
我的女兒,一出生就帶給我麻煩。
一出生,就沒有很多人喜歡她似。
包括她的父親,以及她的爺爺、奶奶。
金家大少奶奶生產第三代的熱潮在女兒出生之後就立即引退了。
根本連給她好好起一個好名字,還不是在滿月之前辦得到。
因為我的乳名叫妹頭,於是當母親來看望我,知道老爺還未給孫女兒起名之後,就故作輕鬆地說:
「那就叫她小妹頭吧。」
母親倒是對小妹頭表現得最慈愛的一個。
她那新任外婆的興奮感染得通房舒暢。
這種感覺差不多一個月來都沒有過了。
母親開口問:
「心如,有什麼委屈,不妨給你娘說個明白。」
母親這麼一提,我的眼淚就滾下來,自制不了。
「究竟什麼事?」母親急問。
「娘,我跟信暉吵架。」
「那是為了什麼呢?」
「他在香港延期回來,連孩子出生了丈夫也不在身邊,一個人孤伶伶的,很不好受。」
「信暉是為了生意。」
「誰知道他是為了什麼?」
「心如,你這話呢,可輕可重。究竟是見了蛛絲馬跡,還是已有真憑實據顯示出信暉行為有不軌,以致令你憂怨,抑或這純是你的幻想推測。」
我搖頭,不曉得答。
是一種無由而來,卻又揮之不去的預感。
這種預感,一般是靈驗率很高的。
「產後的憂慮是會多起來的。心如,我們母女倆就講坦率話,怕是因為夫婦之間的房事一直疏遠了,那就心裡頭有種隱憂,也產生一份錯覺,誤以為丈夫冷落了自己,這也是有的。」
母親這樣說了,我的臉霎時間像燒熟了。
「孤陰不生,獨陽不長。故此嘛,長期守寡的苦,也真苦不堪言。這種難受,非局外人所能明白,輪不到我們不去正視。」
母親歎了一口氣。
「我是過來人,有什麼不知不曉的,故而也實話實說了。
「小別呢,也就應該勝新婚,要好好的,沉著氣,對信暉熱情一點,那才是夫婦相處之道。你若倒行逆施,重聚之後立即遏止不了自己的怒火,跟他翻臉,亦無濟於事。」
我很想把實話講出口來,但總是話到舌邊又吞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