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沉冤莫白
「這袁大衛被稱作東方神奇小子。就是他,一手把有一百年歷史的嘉富道集團弄得倒閉了。報章上報道,經他手處理的期貨買賣,虧損達千億美元,真的叫人難以想像。」
殷家寶不期然地糾正方明說:
「是六百億美元,香港的報道把虧損數字誇大了。」
「就算是六百億,也是個天文數字。」方明說,「哥哥,你怎麼知道是六百億?」
「看報章報道,美國的報道比較清楚。」
「告訴我,你認識那神奇小子嗎?聽說他跟你一樣,出身哈佛的經濟學院。」
「哈佛出了很多人才。」殷家寶隨口回應。
樊浩梅一邊夾了一隻雞腿,送到正在埋頭埋腦、據案大嚼的方力碗上,一邊神色莊嚴地向方明說:
「如此不負責任的人,配得上稱他為神奇小子嗎?」
殷家寶木然。過了一會兒,他才轉身對弟弟方力說:
「吃飽了沒有?吃飽了,哥哥帶你去吃冰淇淋。」
方力倒是興高采烈。兄弟二人幾乎是奪門而出的。
殷家寶帶著方力坐在中環一家快餐店吃冰淇淋。從玻璃飾櫃望進去,見到家寶和方力,其實都是一般英俊挺拔的年輕人,半點異樣也沒有。誰有本事看得出方力是個舉手投足言行思想都只逗留在孩童時代的低能兒,誰又能體會到殷家寶已經惶恐失色得近乎精神崩潰。
把兩大杯冰淇淋一口氣吃得精光的方力,還咧著嘴:
「哥哥,冰淇淋好吃,我們再吃冰淇淋成嗎?」
「方力,夠了,吃多了要拉肚子。」殷家寶安慰弟弟說。
「哥哥,不怕,反正我每天都拉肚子。」方力一本正經拉起嗓門,據理力爭。
相貌堂堂的一個二十多歲的大男人,說話像個不足十歲的孩子,無法不令快餐店內的其他食客側目。
殷家寶的目光落到鄰桌留下的一張報紙上,標題相當醒目:
「東方神奇小子逃亡亞洲,美國擬派國際刑警緝捕。」
殷家寶把報紙抓過來細讀,豆大的汗珠立即冒出來。
「譯名袁大衛的亞裔人士,任職於美國嘉富道金融集團,被懷疑運用職權,串同另一亞裔同事楊保羅,製造偽帳,套用巨額公款進行炒賣活動,多月來在期貨買賣上遭到嚴重虧損,直至嘉富道財政危機。關鍵人物楊保羅在離奇車禍中喪生,袁大衛則告失蹤……」
「哥哥,我可以再吃一個冰淇淋嗎?」
殷家寶放下了報章,凝視著他這個低能弱智的弟弟。他相信世界上不可能有人羨慕方力,只有他是個例外。
12、不速之客
這天樊浩梅挽了滿手的菜,推開屋門之後,發現小客廳內靜悄悄的,連電視機的聲音也沒有。
一看,見到家寶和方力好端端、斯斯文文地坐在那張長凳子兩頭。
「家寶!」樊浩梅一喊,殷家寶才曉得母親回來了,慌忙站起來,這麼一來,長凳另一端的方力就失去平衡,狼狽不堪。
殷家寶帶點緊張地說:
「有客來了。」
樊浩梅這才看到果然有人在長凳子對面那張陳舊的沙發上端坐著。
客人是個女的,很年輕,一身的素服,那頭烏光水滑的短髮上別了一朵小小的白花。
幾乎可以說是眼前一亮的。
對方一張白淨的臉上不但眉目如畫,唇紅齒白,最難得的是渾身罩著一重高貴氣質,叫人無法形容,只能感受。
樊浩梅回望兩個兒子一眼,才驀然醒悟到為什麼女客還未曾開口說上半句話,這對男孩子已經被迷住了。
「是阿梅姨姨嗎?我叫尤楓。」
好美麗的人兒,好瀟灑的舉止,好漂亮的名字。
「我的父親是尤祖蔭。爸爸是阿梅姨姨的好朋友。」
「叫我怎麼說呢?」樊浩梅倒也直率,「如果我承認,就未免高攀了。」
「千萬別這麼說,如果爸爸不是珍惜你和他的那段友情,不會在最後的時刻還惦掛著你,特別寫下了字條,囑我向你表達一點心意。」
樊浩梅小心翼翼地將信箋接過,細細地讀:
楓兒: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你應該知道什麼事情發生在我和尤氏家族身上了。
原諒爸爸不能照顧你了……
現有一件事,請代為我辦妥。
有位叫樊浩梅的按摩師,是我多年的朋友。這些年來,每逢我有煩惱,只消往她的按摩床上一躺,似乎就變得輕鬆多了。不只是為了她按摩的手藝,而是為了她整個人給我的信念,令我覺得世界還是有溫情、有友誼、有希望的。
在我周圍的人,沒有一個未向我提出過要求,只有樊浩梅是個例外,在集團風雨飄搖的那幾天,所有的人都在落井下石,只有她說:「尤先生,我等下為你上香拜神,保佑你。」
楓兒,我有五百萬元存在李善舫的銀行裡,盼你代我把半數送給樊浩梅,半數你自用……
樊浩梅忍不住大哭起來,在全無準備之下接收了一份友誼上的厚禮,她太感動了。
13、夢寐難忘
當尤楓領著樊浩梅母子坐到李善舫的辦公室去時,他凝視著樊浩梅的眼神是陌生的。
樊浩梅工作時多是穿一件碎花T恤衫,臉是淨白的,不施脂粉。
今天上寶隆集團來見董事長李善舫,樊浩梅是刻意地打扮了一下。
李善舫看在眼內,覺得她是煥然一新。
除了重新審視樊浩梅,發覺她原來是個看上去很舒服且有獨特氣質的女人之外,李善舫也由衷地感謝她在故友尤祖蔭陷入絕境時,給予他感情上的一些慰藉。
尤楓接過了提款單,看到父親的字跡,心上一陣絞痛,雙眼立即含淚。難堪掠過她那張嫩白粉臉。
坐在她身旁的殷家寶忽然有一種衝動,想跑過去抱住尤楓的臉,吻下去,想安慰她,別傷心。
「李家伯伯,請把半數撥給阿梅姨姨,餘下的,你可否幫我申請成立一個小額基金,用來補助那些在尤氏企業有了損失,而又無獲救助,傾家蕩產的勞苦大眾。」
「我明白你的好心,但,尤楓,二百五十萬元救得多少人?」
尤楓回望樊浩梅一眼,道:
「阿梅姨姨對父親的友情,認真來說,也不能救父親於水深火熱之中,但畢竟成為他結束性命之前的一絲安慰。我們總不能認為力量微薄,就放棄做應該做的事。」
「好,」李善舫點頭,「我為你申辦成立基金會,以二百五十萬元為第一批存款。」
「不,」樊浩梅說,「是五百萬元整。」
尤楓美麗的眼神帶著無限感激和感動。
「尤小姐,讓我們加盟吧!」樊浩梅說,「這會叫我們全家都高興。不過,扶助困難時,要小心審察情況。」
尤楓天真地嫣然一笑,回頭望住殷家寶:「你會幫我嗎?」
「我?」殷家寶傻兮兮地問。
「對呀!我們共同管理基金,好嗎?」尤楓說罷,伸出她玉蔥似的手來,緊緊地握住了殷家寶。
尤楓握著的不只是殷家寶的手,而是他的心。
這一夜,老早就睡到床上的殷家寶,其實輾轉反側,一閉上眼,他就能清晰地看到尤楓那一顰一笑,一揚眉,一舉目,一揮手的種種美麗明媚的儀態動靜。
自從嘉富道事件之後,殷家寶是一直寢不成眠,食不知味,撐著一具皮囊在人前行走,艱辛得再無半點生趣。
邂逅了尤楓之後,生命重燃火花,眼前心上都似五光十色,辟啪作響。他開始有信心,活下去是有希望的,會有那麼一天,他跟尤楓手牽著手,去開闢他們的新世界。
14、尋找工作
第二天,是方力第一次上班的日子。那是浩梅托劉菁在一家圖書發行公司找到的。讓他用力氣自力更生。
一清早,劉菁就搖電話來:
「快,給方力裝扮好,讓他在樓下等我,我帶他去見工!」
「要我陪著去嗎?」樊浩梅問。
「不用了,梅姐,你放心,那公司老闆娘是長年光顧我作按摩的,人家會照顧他,出不了錯。」
「好的,好的。」樊浩梅答,「下班後你送他回來吧!」
殷家寶把方力送至樓下,然後,自己去獵頭公司申請工作。
接待他的經理姓岳,看了殷家寶填寫的簡歷之後,第一個問題就叫殷家寶心膽俱裂。
「你在美國的投資工作,這家德赫辛跟嘉富道有關係嗎?」
德赫辛的工作是殷家寶在寫博士論文時的一份兼職。
他倒抽一口氣,終於硬著頭皮回答:
「嘉富道規模極大,很多金融投資公司與之掛鉤。」
「那麼說,你和他們有來往?」
「我是在資料研究部門,是後勤部門,不涉及前鋒工作。」他實在不願意再做金融投資的前鋒,這太容易累人傾家蕩產。
「太可惜了,」岳經理把臉衝前,以帶點神秘的口吻說,「如果你出身嘉富道,又有實際投資業務的經驗,你知道你可以有多少年薪?每年五百萬港元,再加房屋津貼,當然還有花紅。」此外,岳經理說,「你有本事,還可以像那個東方神奇小子,挪動大量資金炒賣。」
「你知道那人現今有多淒慘?」殷家寶忍不住回應。
岳經理大笑起來:
「你還是年輕,你以為那個神奇小子遭遇淒涼是不是因為他正在逃亡?嘿!告訴你,不可能抓到他的,一個有本事令嘉富道虧蝕千億美元的人,自然會逃得掉。」
「是六百億美元。」殷家寶不期然又糾正對方。
「就算是六百億吧。」岳經理看了殷家寶一眼,「你把有關的證件,諸如你的畢業證書,在美的工作證明等帶到這兒歸檔,一有合適的職位,就為你引介吧。」
岳經理的這個正常要求,無疑把殷家寶的希望扼殺了。他不可能提供這些證件,否則等於送羊入虎口。
走出公司,殷家寶就醒覺到他不可能循正常途徑找到工作了。
一整天,他坐在碼頭的公眾座椅上,對著美麗的海港,思考他那一片黯淡淒迷、了無希望的前途。他呆坐著,整個人近於麻木,直至夕陽西下。
沒有人能幫助、開解、安慰、釋放他。
或者,除了那個叫尤楓的女孩子。
15、方力失蹤
殷家寶一回家,樊浩梅就上前抓緊了兒子的衣襟:
「方力不見了,他沒有回家來。」
殷家寶一聽,知道事態嚴重。
「阿菁姨姨說過圖書公司會有人把方力帶回家來。」
樊浩梅搖搖頭,證明有人並沒有言出必行。她下午四時多就開始找方力,搖電話給劉菁,問:
「阿菁,方力什麼時候才能回家呢?」
「你呀,也別太緊張,」對方的語氣並不好,「我帶了方力去上工,人家圖他什麼呢?只不過一個有點力氣沒有腦袋的小伙子,難得人家答應讓他立即上班,你這做母親的應該來不及高興,有什麼好擔心的。」
「我只不過想看看什麼時候我好去接他。」浩梅鼓起勇氣。
「接他下班?」劉菁笑起來,「他是什麼大少爺不是?讓他跟著公司的車載送到中環附近,放他下車,就曉得回家了。」
說罷,就不耐煩地把電話掛上。
晚上七時十五分,方力還沒有回家來,樊浩梅再搖電話給劉菁,對方根本不接聽。最後,她只拿到了那家僱用方力的圖書公司的號碼。
「這兒除了我是看守倉庫的之外,都已經下班了。」
樊浩梅的第一個反應是重新再搖這個電話。
「我說了,全體職員都已下班了。」
「可我兒子還未回家……」
「白癡!」對方拋下了這兩個字,就把電話摔掉了。
樊浩梅明白這兩個字的意思,如果是一般青少年,下了班,有自己的生活應酬,沒有立即回家去,做母親的卻慌慌張張到處尋覓兒女,真是不能理解的。可是,方力的情況與常人有異。
殷家寶不知如何面對惶恐擔憂失望的母親,他剛從尤楓那裡回來。在海邊,他曾搖了一個電話給尤楓。「是殷家寶嗎?」尤楓的聲音好聽得像灌輸了股暖流流到殷家寶體內似的,「好呀,我跟你一起吃晚飯吧。」
如今,唯一的消息是,開廠車負責接載方力的人問方力家住何處,方力答不上,只笑嘻嘻說,他家住在很多很多人做生意的地方,於是他載方力到尖沙咀,方力一見到一間大大的吉野家牛肉飯店,便要下車了。那是六點的事。
母子倆急往中區警署報案,當值警察回答:
「失蹤者既是成人,得等四十八小時,他確實不回家來,我們才會受理。」法律是合情合理的。
可是,往哪兒去把方力尋回呢?
忽然電話鈴響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