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恩怨 第六章
    對於小葛,我是越來越有信心了。  

    一則是她的辦事態度與成績實在好,二則也為女人對女人在相處上頭的第六靈感,我覺得我們會合作愉快,而且性情相近,更有可能發展成為談得來的朋友。  

    有朋友,對我而言,還是重要的。  

    以前,我起碼有蔣幗眉。如今,我有誰?  

    也是女人的第六靈感使然吧,幗眉顯然地覺著我對她的冷淡與疏離。  

    她撥電話給我,聲音是懇切的:  

    「福慧?我能不能來見你一面呢?」  

    「利通銀行的大門朝九晚五的敞開著呢,還有,我從來沒有不歡迎你到我家裡來。只是,近日的確很忙,有要緊事的話,在電話裡頭說了,還更便捷。」  

    這當然是推搪。壓根兒就不想再跟她多見面。  

    越來越怕那副聖女似的面容,分明在貪婪著信眾的崇拜與接納著信眾的犧牲,依然擺出副毫不在乎的超脫嘴臉,我受不了。  

    我並不認為這世界上存在著聖人!  

    最低限度,我不相信,除非她顯了神跡,救了我的命!  

    幗眉說:「見你原是想跟你辭行。我剛累積了大半年假期,打算到外頭走走,順便……」  

    「移民嗎?」這是時興的玩意兒。  

    「不。我只是打算利用這段日子,住到在海外比較寧靜的地方去,試寫一本書。」  

    「關於你的故事?」  

    「你反對嗎?」  

    「我有這個權利?」  

    『福慧,我們的距離越來越遠了,」聲音裡透著難過。  

    我不打算否認,只不想就這個問題再婆婆媽媽地討論下去:  

    「祝你的書早日寫成出版。」  

    世界上還真有不少作家,是把自己的愛情故事寫出來因而成名的。當然不能小瞧蔣幗眉。  

    我管自冷笑。  

    我甚至沒有問她目的地是哪裡?  

    對我沒有利益的事情,我再不關心了。  

    邱仿堯仍然每天送花來。  

    都是白玫瑰。  

    天下間哪來這麼多白玫瑰。  

    我捧住了那一大束的花,捧到鼻尖去,一陣清香滲人心脾。打開了便條,他寫道:  

    「弟弟自海外返抵菲律賓,我要趕回去相見。辦妥了各事,仍要回港來。希望在馬尼拉,容易找到白色的玫瑰。」  

    直至目前為止,仍想不出邱仿堯會在我的故事中扮演一個怎麼樣的角色,尤其不知道他能在對付杜青雲的折子戲上起什麼作用的話,他再好、再感人的表現還只不過是增加我的一點點生活情趣而已,對他,我毫不緊張。  

    反而是這個晚上要出席的宴會,還能令我多花一點精神與心思去關顧。  

    是本城首屈一指的英資機構威捷洋行大班費利斯邀約的晚宴,假他的府邪舉行。出席的肯定是達官貴人。  

    從其中我能獲得的援引,不論對私人計劃抑或利通前景,都可大可小,非留神應付不可。  

    費利斯的巨宅在青坎角最盡頭,是一間殖民地式府邸。  

    冠蓋雲集的關係,一條小路旁都排滿了各式名車。  

    司機三五成群的站立著,候上一整個晚上,自然互通消息,談個痛快。要知道豪門富戶的消息,其中一法就是買通某大人物的司機,擔保是一條捷徑。  

    費利斯見了我,差不多說到第三四句話,就問:  

    「小葛在你的寶號,表現一定令你稱心如意吧y?」  

    我這才醒起葛鰓懿原是威捷洋行內的紅員,慌忙道:  

    「相當的稱職,能有這樣的助手,是我的幸運,還不曾謝謝你的承讓。」  

    「我是捨不得放小葛走的。可是,沒辦法。女孩兒家再棒,也過不了那一關!」  

    話說出了口,費利斯隨即驚覺可能要觸著我的癢處,慌忙叫人為我添酒,乘勢顧左右而言他。  

    自己有瘡疤傷痕,就有這種為難。  

    人家不是故意去抓你的瘡疤,只是不經意的說著些閒事,誰知卻正正碰到你的創痛。剛癒合起來的傷口,又因這輕輕的觸動而重現裂痕。  

    剛才費利斯所說的那番話,也使我微微震驚,原來小葛也是傷心人?  

    她說給我聽的一個版本並不同於這個。  

    當然,總不成要她為了見一份新工,而要自揭底牌,露出了可能是血肉模糊的真象。  

    小葛口中所說的並不完全是措辭借口,有可能是幾個因素令她要在威捷洋行引退。  

    賓客之中有政府裡頭金融科的大員,當然還是紅鬚綠眼的洋鬼子,叫夏理遜的。  

    夏理遜已屆退休年齡。他在本埠已經服務了差不多三十年了。說得直率一點,他實實在在算是看著我長大的一位洋世伯。當父親在世時,他正正派在銀行監理處,我跟他敘面的機會還真不少。  

    利通銀行擠提時,也是何耀基去請他酌情出頭,通過傳媒,輔助我們渡過難關的。  

    今次是利通出事後,第二次跟他見面了。  

    我當然親自到過他的辦公室向他致謝。  

    那起官式場合,並不方便說什麼體己話。  

    他身邊因有其他下屬在,我更連問他什麼時候退休了,退休後有什麼計劃都不敢。無謂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以為我以什麼利誘的方式,夏理遜才肯幫我們的忙。  

    世界仍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世界。  

    人是不需要理由就可以加害別人的。  

    然,如果粗心大意予人口實,那就更易受害了。  

    悲哀的地方也在於此。  

    這次再跟夏理遜相見,場合比較易讓我們說上幾句私質。  

    我問:「什麼時候正式退休?」  

    「本年年底,趕得及回老家去過聖誕。」  

    「你不打算在這兒長居嗎?」  

    「不。退休是應該在自己的國土上的。」  

    夏理遜此言實在令我欽佩而且感動。  

    不少外國入來到本城,視之為樂土,戀棧不捨,實行落地生根。這當然是未可厚非的。  

    只是有更值得尊敬之士如夏理遜,明知回歸祖國,生活上的奢華享受,直線下降,仍然義不容辭地回去,不是嗎,在有司機車出車入,轉而為輪隊乘搭巴士;家中婢僕如雲,寫字樓下屬一大堆,轉而為對牢黃臉婆一名;更莫說在此地是天天佳餚美酒、夜夜笙歌作樂,來往富豪,穿梭權貴,回到老家去,跟街邊的醉漢,都是手中擁有一票的選民而已。拿這種權勢跟在本城的際遇比,真是有若雲泥。人之所以嚮往物質,很多時,除了官能上的直接享受之外,更是為了精神上的暢快。  

    同一個年邁的洋鬼子,在本城,他退休了,仍能尋找到別的依傍,或進駐私人機構,繼續以其學識經驗甚至名望換取優厚待遇,地位與享受仍能維持在相若的層面上,下致於一落千丈。然,他回去祖國呢,這全身而退,就必變成平凡的一個糟老頭,淹沒於茫茫人海之中了。  

    是要為了一點骨氣,一份志願,才會堅持要在自己的國上上終其餘年的。  

    「能讓我為你餞行嗎?」  

    「先謝謝你。」  

    「我們是老朋友了。」我握著他的手。  

    「當然,當然。」夏理遜有點欲言又止。  

    我鼓勵他說:  

    「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嗎?請別介意,直說無妨。」  

    「你有過杜青雲的消息嗎?」  

    「沒有。」  

    「他正在申請入股成為聯藝集團的董事,他剛宣稱,向正在有官司纏身的王培新購入他在藝聯的股權,正待批准。」  

    「他是有那個錢。」我平靜他說。  

    夏理遜點點頭。  

    「的確,有了錢總要有身份才能在社會立足。」  

    我笑。這消息最令我開心不過了,最怕是他把從我手中騙去的幾億元,調離本市,然後與他心愛的陸湘靈高飛遠走,到海外去隱居;不問世事。要真如此,我江福慧再恨他,還不致於有膽量和有需要買兇殺他了。  

    唯其錢與人都留在本城,且留在金融企業圈子內,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機會真是俯拾皆是。  

    誰在賭場之內,敢說自己今天的財富是永久的財富?一晃眼,別人口袋裡的錢會得轉到你戶口上來。你的呢,也大可以不翼而飛。本城當然是個大賭館無疑。  

    翌日,翻開報紙,財經版以頭等報道,杜青雲將收購聯藝集團的控股權,聯藝集團經營的業務範圍相當廣泛,旗下以各式製造業為主,控股權原本握在王培新手上。  

    八七年全球股市大崩圍,市場盛傳王培新虧蝕在股票買賣上頭的金額達三億之巨。  

    八八年的聯藝年報上,竟發現有筆近三億的款項成為投資虧損的撇帳,王培新有將個人的損失轉嫁到公司股東身上之嫌。  

    這一招非但不能瞞天過海,竟不知如何鬧大了,引起了商業罪案調查科的注意。  

    細查之下,翻出來有可疑的假帳數目不少。於是過了半年,就入稟法庭,控之以罪。  

    集團領導人形象如此,公眾信心頓失。  

    聯藝集團的股票自然因此而一厥不振。  

    如今杜青雲提出收購,其實不能不算好時機。  

    當然,他提出的股份必須要跟聯藝的資產詳細比較,才能看出著數之處。  

    這層關係,我並不關心。  

    我目前留意的,已立即囑咐小葛給我調查。  

    「小葛,我要一份有關聯藝集團名下資產與業務強弱的報告,並不急於要,但內容非要詳盡和準確不可。」  

    小葛點頭。之後,仍未有離去的意思,那就是說,她有事要向我報告。  

    「霍守謙請我吃午飯。」小葛說。  

    「嗯,那麼,今晚你有空嗎?」  

    「可以。」  

    「我請你吃晚飯去。」  

    霍守謙約會小葛,可能有關我在墳場跟他碰面的事。無論如何,他既是關鍵人物,我就得留意他的反應,這是重要的備案資料,要留為後用。戰場上,一般最好是以逸待勞,以靜制動。  

    難得霍守謙禁耐下住,要動棋子,正中下懷。  

    如果我跟他在墳場一別之後,他對我的行動,根本不置可否,不把我江福慧的喜怒放在心上呢,反而更難下手,今晚跟小葛吃飯,既可以聆聽她的報告,實在,也喜歡跟她多接近。  

    不全為利用與駕馭她,是真的覺得跟葛懿德有點緣分。  

    小葛在下班之前,問我秘書:  

    「江小姐有沒有說好在哪兒吃晚飯?」  

    秘書答說,「赤柱的那間西餐館。江小姐囑咐各自到那兒會合,准七時正,她還有兩個雞尾酒會分別在文華酒店與香港會所,故此不能與你同行。」  

    我是立心要把葛懿德約到這赤柱餐館來的。  

    有些人事必要冒險,到鬼屋去探一探,測試自己的膽識。可是,獨個幾成行呢,可又不敢。於是,尋個伴,以壯行色。我大概就是這個心理。  

    第一次造訪赤柱這幢雅致的西餐館,是杜青雲帶我來的。也就是在此地,我跟他開始親密交往。  

    那一夜,我還記得,驀地在餐館內相逢,既驚且喜,飯後,他攜了我的手,漫步於赤柱沙灘之上。  

    舉頭有疏星明月,身畔有波濤海浪之聲,杜青雲緊握著我的手不放。  

    當時,我以為從此以後,人生不再孤單寂靜,結伴有人。  

    誰知陪我渡過此生的竟是他帶來的一場無比恥辱!  

    我豈只不怕重臨舊地,偏要坐到這傷心之地來,始更能清晰地感覺到我心底的痛楚,刺激我的思維,讓我的決心持續,逐步逐步計算對方!  

    有些殺人兇手,也會得不期然地回轉兇殺現場,徘徊憑弔,這完全是一種奇異的心理使然,不可解釋。  

    我不知道杜青雲會不會出現在這赤柱灘頭抑或西餐小樓?我是完完全全地做好心理準備。  

    決不打無把握之仗。  

    他既然仍在本城,且開始在財經界活動,我們早晚是會得碰頭的。對方也必然有此預算了吧。  

    踏人餐廳裡時,心頭仍然有些激動,一點點的肉跳心驚。我飛快而伶俐地一瞥,只見餐廳內的客人暫時全都是陌生的臉孔。  

    我微微吸一口氣,心想,不相干,時辰未到而已。我坐下來還沒有兩分鐘,葛懿德就抵埠了。  

    「我的車子要勞煩代客泊車的大哥照顧,所以讓你久等了,對不起。」小葛說,笑容滿臉。  

    「不要緊,你根本沒有遲到。」  

    小葛是少數不遲到的女人。我觀察她的優點,總體而言,只一句話,工作態度一如男人。這其實是對男性的恭維,是女性的悲哀。  

    無可否認,這年頭,能在商場立足的女人,越來越似男人了。  

    聽市場中人半講笑式地說。  

    「女人對事情的決絕與狠勁,比男人還利害。且看律師樓,辦得成離婚案的,百分之九十是女方堅持要離,甚多男子漢大丈夫,分明己在分居紙上簽了名的,三朝兩日,看多了妻子兩眼,望住那一群家中小孩,一顆心就不期然地軟下來。只女人不同,一經下定決心,哪怕外頭淒風苦雨,就是奮不顧身地闖過去。」  

    是的,時代不同了。我並不需要知道葛懿德的故事。只感覺到她會跟我是同道中人。  

    我問葛懿德說:「來過這餐廳沒有?」  

    葛懿德笑盈盈地答:  

    「多次了」以前常來。  

    小葛的皮膚極好,一張臉吹彈得破。如此輕盈帶笑時,更覺清爽秀麗。  

    現今連好看的女人,都能吸引女人。  

    這年頭女人的量度越發深廣,是用來對付男人,使之自慚形穢嗎?  

    我在心裡歎一口氣,才不會呢,今日女人栽培出來的涵養氣度,只會被男人益發誓無反顧地利用而已。  

    他們都想,不相干,女人輸得起,挨得住。唯其對手承擔得來,所有吃虧之事不時就偏偏往她肩上擱。  

    把思潮帶回來,我說:「我也有很久不曾到這餐廳來了。」  

    「有些地方,就那一陣子來多了,覺得很好,不來心裡頭就不舒服,總是想念。過一段時間,忙亂之後驀然回首,竟發覺舊地毋須重臨,也還是照樣活得好好的。原來一切是習慣而已。」  

    說得實在好。我跟葛懿德碰杯,說:  

    「是有積習難返這回事的。」  

    「對,真感謝突然而來的一股勢力,迫著人非放棄從前習慣不可,惟其如此,才會驚覺那原來只不過是陋習而已,」葛懿德笑得很甜,繼續說:「我母親是個墨守成規的人,一直喜歡用我家大廈的後門,跟那些清理大廈垃圾的人,用同一樓梯上落,半點不嫌骯髒。過了好多年,一日陪親戚在我們那住宅區看房子,經過一幢大廈門口,異口同聲地讚不絕口,那大堂剛剛新裝修,鋪了三石,漆了支柱,光潔開揚,令人望之而精神奕奕,結果呢……」  

    我笑著答,「就是你母親住著的那幢大廈前門。」  

    「可不是。」  

    兩個人笑得實在開心。差不多連眼淚水都擠上來的樣子。  

    竟不覺得餐桌旁默默地站了一位男士,我抬頭一看,剎那間心如鹿撞,怕是杜青雲嗎?不是,是一張英俊的臉龐,可不是杜青雲。  

    我微微舒一口氣,心頭的感覺好怪。  

    立志跑進鬼屋去看鬼捉鬼,一旦疑心鬼要出現了,仍嚇得心跳。鬼還沒有出現呢,心頭又是一陣子的悵惆失望,有一陣子的寬鬆慶幸,輪流交替,此起彼落。  

    我並不認識這位男土。  

    葛懿德連忙地跟對方打招呼,笑容依然浮了一臉,說:  

    「這麼巧,來吃晚飯!」  

    男士有些微的錯愕,好像寫了千百個問號在臉上似的。  

    葛懿德繼續說:  

    「我給你們介紹,這位是我新老闆!」對方伸手跟我緊握,說:「江小姐你好!」  

    一定是財經界中人,所以才認出我來。  

    「你好!」我回禮,乘機打量他一下,很一表人材的樣子。  

    有些男人站到人前去,樣子鬼祟,形容狠瑣,很不能出人頭地似的。  

    我就曾敕令人事部千萬先要以貌取入,聘請那種鬼頭鬼腦,蛇頭鼠眼的人到銀行來任事,有礙觀瞻,難討人的信任。以為形貌不是商場決勝之道,是太過漠視現實了。  

    世界上有幾多個拿破侖?  

    望之不似人君,穿起龍袍不成太子的人,注定失敗一半。奇怪的是,有七分本事者,自添三分神采。連電視台選美,那些小姐們初看像個土包子的,一旦選出來了,就真頗像樣。  

    是雞與雞蛋的問題嗎,大概半斤八兩。必須要有潛質,始會被發掘與栽培。  

    面前的這位男士,潛質盎然,是一眼就看得出來了。  

    葛懿德說:「這位是我的舊上司,威捷洋行的執行董事郭少風。」  

    我心頭抽動一下。  

    想起了酒會裡頭威捷洋行主席費利斯的那番話。  

    不會是他吧?然,拿這姓郭的,跟小葛放在一起看,的確是男才女貌的一對壁人。  

    「昨晚才在費利斯先生的晚宴中見過江小姐,人大多,沒機會暢談!」  

    「有空上利通來坐。」這是應酬活,不可不說。  

    「一定,再找時間來拜會。」  

    招呼打過之後,郭少風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去。  

    「有美同行。」我不期然地衝口而出,不知是不是故意報告,因為小葛背他們而坐。  

    那位年青的小姐,守一套粉紅日本時裝之類,渾身的倫俗,如此毫不介意地表露無遺,將她那本來不算太差的相貌,都影響得降了格。  

    「希望那姑娘只不過是他的誼親表妹之流!」我補充。  

    否則,實在太可惜,太破壞這兒高雅的氣氛,大屈辱郭少風的質素與身份了。  

    小葛聞言,笑得更天花亂墜。  

    她眉宇之間的那份坦蕩蕩,完全不可能是碰見舊情人的模樣。我默然,仍在胡思亂想。  

    試行記憶一下威捷佯行的董事局內還有些什麼才俊。  

    小葛既已有資格問鼎總經理之職位,不見得這樣子的女人,會跟低她三級的人鬧戀愛。  

    如果小葛今年二十三、四歲,她或者會視戀愛對手的學歷身份如無睹,完全愛情至上。  

    然,女人一沾到三十,思想全部煥然一新。  

    江湖風雨,把少女時代的幻夢與理想洗刷得一窮二白,乾乾淨淨。  

    要批評女人年紀一大了,就益發勢利,也真叫沒法於的事。閱歷多起來,知道什麼模樣才叫得體、本事、學養,而偏偏有齊這等條件的人,都雄踞高位,權重一時。困為世界再不是懷才不遇的世界,社會予有潛質而又肯盡力揮發的人很多很多機會,一經配合,便都風生水起,獨當一面。  

    幾曾聽過蹲在大橋上乞食者原是有學歷修養的人!  

    坐在辦公室內,手下三千之眾的女人,決下能叫她跟門口看更者鬧生死戀,為證明自己清高?視此現象為平等?實在是天方夜譚了。  

    男女關係甚至朋友交往,精神才智上一律要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門。若能連身家資產與社會名望都半斤八兩,那就更好了。齊大非偶。自古明訓,至為恰當。  

    我仍忍下住問小葛:  

    「你跟這位郭少風多年同事了?」  

    「對。不只多年同事,且多年同居。」  

    葛懿德竟輕輕道來,並無半點不快、靦腆,甚至難過。像報道著旁人的關係。  

    我微微錯愕。是不是小葛對他先沒有了感情了。  

    被遺棄的一方,心頭總是痛楚。不見得就能如此庸灑也。  

    小葛說:「見工時,怕你多心,以為失戀者心情惡劣,一定會影響工作質素,故而只挑其中一個離職的原因講。事實上,暫面相識,即提起這種兒女私情,也太不得體了。」  

    跟葛懿德交往下去,竟是一連串的驚駭,我很真心誠意地說:  

    「若是現今跟那姓郭的坐在一塊兒的小姐是你對手的話,我可以肯定告訴你,你各方面都勝她千百倍,不論樣貌、風采、衣著、品味,甚而可能言語……」  

    葛懿德笑:「這麼說,我豈非輸得更慘。」  

    我啞然。真是一位聰明絕頂的人。  

    那姓郭的搞什麼鬼?  

    「對不起,江小姐,你的安慰,我非常感激。對方必有跟新人走在一起,而離棄舊人的理由。很可惜,通常理由充分與否,都不影響決定所引致的後果,我們也就不必把理由太過放在心上了。」  

    「那是幾時的事了?」我問。  

    「什麼?」葛懿德有點不明白。  

    「我是問,你們分手多時了嗎?」  

    既然對方落落大方地說起前事來,我也就不怕這樣問。  

    並非專為好奇,而是希望參照資料,看究竟要失戀多久,才會得變成小葛今日的瀟灑。  

    葛懿德非常認真地想了想,說,「大概半年的樣子。」  

    實在難以置信。  

    大概要因個案的輕重而定奪痊癒的速度。  

    一定是我臉上流露的表情,叫葛懿德看出個所以然來。  

    她竟說:  

    「要看當事人對人生的體會與處理;有甚於案情的輕重。」  

    小葛說這樣話時竟毫不迴避地瞪著我看。眼神有時能表達的比語言還要多。我知她對我的過去一定已有所聞。  

    我苦笑。  

    一點也不稀奇,根本是全城皆知的故事。小葛也許說得對。人們崇尚比較,真是很不必的一回事。  

    某人雙腿折斷了,就認定他的痛楚必比另一個只缺了一條腿的深。合理嗎?  

    怎麼會呢?各有各的官能感受,因而各有各的難過。並非有人比自己更淒涼,就切實地稍減心頭痛苦的。  

    無可否認,葛鼓德對創傷的處置,比我大方慷慨得多。  

    我不期然他說:  

    「小葛,你是個大量的人!」  

    「也因為我並無選擇!」  

    我呆住。差不多每一句說話,都會發人深省。  

    「江小姐,我這句是真心誠意的話。郭少風要變心,我無奈其何,我甚而沒有資格與環境去發洩一口齷齪氣。於是,只能狠一狠心,打掉門牙和血吞,依然笑臉迎人。」  

    「好志氣!」  

    「剛才郭少風一定奇怪,我怎麼還能如此開懷大笑,他認定了我要躺在床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哀悼一段深情吧?時代不同了,怎麼可能還有這回事。」  

    「小葛,你好好地幹,總有叫他更下不了台的一日!」我是感同身受。  

    「江小姐,我並不為等那一日而活得更好。」  

    這算不算是一掌摑到我臉上去,叫人金星亂冒,拿了良心作狗肺。我木然,無辭以對。  

    「請恕我直言。江小姐,並不值得的。」  

    葛懿德重重地歎一口氣。  

    「為一個無情無義的人,擠流血與汗,一下子覺醒,看出了他本來的猙獰面目,還要為把他教訓一頓,而加倍的努力,苦了自己,是太不值得的一回事了。教訓令人成熟,何必要給他培養一條成長的道路,就讓他以為勝利了,永享太平了,他將會錯得越大,失得越多,終有一日萬劫不復。驕兵必敗。江小姐,」小葛很誠意他說:「我沒有選擇的餘地,就算有,我也不會浪擲力氣。」  

    一時間,我不能回應葛懿德。  

    她的意見,我需要消化,才能知道是否適合我的脾胃。  

    小葛以溫柔而誠懇的眼光看我,聲音調得很低,說:  

    「江小姐,跟在你身邊只不過短短一段日子,真是深感慶幸。這決不是場面客氣話。在今天,找本事女人不難,要做人做得有原則的,卻不容易了。跟你相識,真是緣份。然而,原則堅守錯誤,最能害慘自己。我因此非常冒昧他講了自己的際遇與意見,未必盡如你心,但未嘗不可作為參考。」  

    「我衷心地感謝,君子愛人以德。這年頭,肯厚顏直諫者實在有如鳳毛鱗角。」我也真心誠意。  

    「說得對,故此,郭少風已不愛我,我也不必愛他,決不花半點精神與時間去教導他如何學習做人與處事。」  

    我震驚,這麼說,我難道就愛杜青雲不成。當然不是的。  

    「江小姐,你大好年華,品貌俱佳,真的不必對過往多所回顧了。將從前種種硬拖一條尾巴到今天來,是不划算的。」  

    「我會認真地考慮,你說的不錯,是至理名言,可惜,名醫開的藥方,也不一定適用於任何人。如果我真的無能為力呢?」  

    「請放心,在其位謀其政。我一天吃著利通的飯,一天盡忠職守。在我未轉工之前,天天對牢郭少風,向他報告著每一件大小公事,他交代下來的一切功夫,我都恭謹地辦妥。」  

    對於一位曾誓無反顧地蹂躪我自尊心的人,我尚且能一忍再忍,直至我另有高就,才光榮引退。」  

    這也真真是職業女性的自尊所在,我完全地信任葛懿德,或者應該說,我比從前更信任她。  

    她對感情的分析、對事理的觀察,都如此細心入微、明察秋毫,加上本身的聰明伶俐,必在商場上有極佳的前途。  

    當然,她既如此精乖,也會想得到戳穿了我的心意,其實對她一點利益也沒有,後果有可能引致我老羞成怒,連一份官高薪厚的工也掉了。葛懿德跟郭少風已生私怨,仍不能拍拍屁股就走,還不是為了要保住一口安樂茶飯,希冀有瓦遮頭。否則,既失戀復失業,好比屋漏更兼連夜雨,怎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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