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比較開心,最低限度,不用准七時半爬起床。
喬家的早餐大會,也在星期日休息,各房人等可以在自己樓頭享用早點。
喬暉習慣早起,先陪喬正天在網球場上運動一小時,父子才進早餐。
這些天來,一直睡得不好。故此,這個星期日我額外地起晚了。
披衣而起,吩咐菲傭把早餐開在睡房的露台上。
邊喝咖啡,邊眺望花園,仍是喬家父子在網球場上玩得痛快。
這邊游泳池旁,競是湯浚生陪著董礎礎,兩個看似談得投機,礎礎不時仰首大笑,她這個動作有種莫名的吸引力,或許直接點說,有種騷態,教人難忘。
想他們倆必是有點同病相憐,因而頓成莫逆。這其實是順理成章的事,只是……
我心頭覺得有點怪怪的。老覺得喬家的姑爺和少奶,不應走得如此近,有礙觀瞻。
有時,自問頭腦古板得追不上時代人情,有修正之需要,好像文若儒約我見個面,有何不可呢?
舊情已逝。然,交誼仍在。故意躲著、避著,所為何由?
奠非我信不過若儒,抑或,我其實信不過自己!只有作賊心虛的人才要迴避。
我若光明磊落,就應該大大方方。
心上想念的人,立即就在眼前。我放下茶杯,擦了眼睛,果見喬雪把文若儒迎入園中。
一大清早,就來了嬌客。
這文若儒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
究竟他心目中渴望求一見的人是喬雪,抑或是我?
是我又如何?是喬雪又如何?
答案顯然仍能左右我的感情思想。就在此刻,我已坐立不安。
回到睡房去,攤在床上,望著高高的天花板發呆。
英國的古老大屋,天花板也是高高的。
那年頭,若儒老是嚇唬我,說英國房子老,天花板裡頭全是空心,住了幾窩老鼠。萬一有哪晚風大雨大,屋頂受了震盪,天花板塌下來,那些老鼠就會得掉到我們床上去!
嚇得我呱呱大叫,立即躲進若儒臂彎裡,把一張厚厚的棉被,由頭到腳地緊蓋在二人身上,如臨大敵。若儒擁我在懷,樂得哈哈大笑。
若儒比我大七年,我在倫敦大學念一年級時就認識了他,其時,他已在聖瑪利學院畢業,當了醫生。
奧本尼道的小房子,是若儒租下的。
我們相戀後,很順理成章似的,晚晚都留宿於此,宿舍的房間實則虛之,囪白交費用,免得父母根查。
若儒老是給我在被窩裡講故事,講那些醫學院的故事,總之,我們有永遠說不完的話題。
有一夜,外頭一定是星光燦爛的。可是,我們看不見,還是恩恩愛愛地擁住一床棉被,把頭伸到被窩外去,看著火爐紅艷艷,發出卜卜的聲響。若儒突然伸手把我的臉扳過來,我們面對面,良久……
「嫁給我好不好,長基?」
「不嫁!」我開心地搔搔頭。
「真的不嫁?」
「不!」
「我叫天花板內的老鼠下來咬你!」
「你敢?」
「當然敢,為了娶你,什麼事我不敢做,你要不要試試看?」他作勢起床。
我作勢惶恐。
「不!」
「那你是嫁還是不嫁!」
嫁,嫁,嫁!心上背了千百萬次!
然,顧家噩耗傳來,吹散小樓春夢!
若儒抱住我,哭得像個大男孩!
我,反而一夜之間成長!
不回港去力挽狂瀾,何以報親恩?
我斷然決然,誓不言悔!
造物弄人,為何對苦苦營生,安於命運的我,偏要如斯作弄!
文若儒為什麼要出現喬園?
萬一,萬一真有那麼一天,北面樓閣,喬雪與他雙宿雙棲,我何以為人?
這有什麼打緊呢?我既以喬暉為夫,若儒當然也可以喬雪為婦。若儒豈會終生不娶,他娶的不是我,那就娶什麼人也沒有大關係了。
我必須強逼自己從這方面想去,是不是?
下樓去吧!
早晚要面對的困境,要克服的為難,何必逃避?
這麼多年,我顧長基連山崩地裂、槍林彈雨都頂著挨過去了。如今一段破碎得了無餘剩的情懷,真會如此棘手,難以收拾?未必!
何苦低估自己的能耐?何苦高估別人的魅力?
走了一半樓梯,忽又止了步。
最愚蠢的行為,莫如無端端為自己添個戰場。人生的考驗,無日無之,我自投羅網,去證明些什麼?又證明給誰看了?
最要交代的人只有自己。
如果真正心靜無波,不一定要以人情環境作見證。
別是給自己一個借口,乘機又跟若儒見多一次。
我走回房間去了。
直至傍晚,我看書看得累透。
喬暉問:
「為什麼一整天躲起來,不到外頭走走?」
「懶!」
「我以為這個字跟你絕緣。」
「世間大多逼不得已,只是你粗心大意而已!」
「來,做完運動,你會精神百倍。」
我差點問出聲:那姓文的還在喬園嗎?想想,不問也罷!我要生活如常。
於是,換了泳衣,搭件泳袍,跟喬暉走到園子裡去游泳。
一連整個鐘頭,游得筋疲力竭,爬上岸時,躺在太陽椅上,動彈不得。
怎麼不見文若儒?我回顧喬園,連喬雪的影子都沒有。
不期然地,有半點失望。
喬暉說:
「快淋浴更衣去,等你吃飯!」
「在我們屋裡頭吃嗎?」我問。
「你拿主意吧!反正各人都返回自己地盤了!」
「喬雪呢?要不要把她叫來我們處一起用膳?」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下意識地要刺探她、以及文若儒的去向。
「不用了吧!她才跟那文醫生走回北屋去,自有他們倆的小天地!」
好一個晴天霹靂。
我想都不想,突然對喬暉下令說:
「你去把雪雪和文醫生請到我們屋裡來吃飯吧!有伴!」
喬暉還有點遲疑:
「不好騷擾他們吧?」
我苛斥道:
「什麼騷攏不騷擾?你這話離了譜,他們躲起來幹著見不得光的事了嗎?炔去!告訴他倆,今晚我親自下廚!」
整整六年,我未曾試過走進廚房去,洗手作羹湯。
今天如此例外,連管家三嬸都驚駭他說:
「大少奶奶,你原來能燒菜!」
「念大學時,在英國天天煮!」
「這叫能文能武呀!喬家祖先真棒!有媳若此!可惜老爺和奶奶今兒個晚上有應酬,否則嘗到你的廚藝,一定讚不絕口!」
「生疏多年,怕不成樣子了!」
「識做又肯做就已滿分了,真是一樣米養百樣人,養出一些人好食懶做,好高騖遠,一些人卻知書識禮,知進知退!」
我當然明白三嬸所指,但沒有再接口了。對下人總得有個規範禮數才好。如果不知分寸,一時高興,跟她扯是拉非,成何體統。
我做了四個小菜,捧到飯廳去。
飯桌旁邊,老早坐定了喬暉、喬雪兄妹,以及在喬家勾留竟日的文若儒。
「大嫂,我從沒想過你會燒菜!」
我對喬雪說:
「你大小姐從沒想過的事可多著呢!」
文若儒望著我,似在忍笑。
「長基,你留英時學的手藝嗎?」喬暉伸手夾了一箸菜,吃得津津有味。「為什麼從不下廚?」
「做人做事要講際遇!」我答。
「喬太太,我是有福了,原來這六年,你從未下廚顯身手!今兒個晚上,如此例外!」
我猛然清醒過來,臉上一陣滾燙。
我的天!整日翻來覆去地苦苦掙扎,結果,好沒由來的,就為了突然侵襲心頭的一陣酸風妒雨,亂了陣腳,差不多原形畢露。
我一不做二不休,答:
「款待喬家嬌客,額外用心,理所當然。難得文醫生竟日留在我們家,陪著雪雪暢談!」
「難得跟自己喜歡見的朋友聚在一起,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有心人的一席話,聽在無心者耳裡,很容易誤解了,得出個離題萬丈、始料不及的效果。
竟見喬雪突然漲紅了臉,微垂著頭,拿筷子撥動著飯碗裡的飯。她哥哥傻乎乎、笑吟吟他說:
「傻孩子,吃飯呀!大嫂專程為你燒的菜,還不多吃!」
「不是在吃嘛!」
我心上暗暗呼冤慘叫。
凡事未經精打細算,謬然輕舉妄動,就只會得不償失。
一頓飯,於我,淡而無味地用畢。
我是吃得最少的一個。
喬暉奇怪地追問我為什麼胃口奇差?
文若儒輕輕地代我作答:
「一般人忙碌地燒完一頓好菜,自己反而食不下嚥!」
唉!我承認輸了這一仗!
一整天,活在自我重重矛盾的痛苦之中,終於還是讓亂紛紛的感情控制了行為,縱然未必人盡皆知,至少,我向自己就難於交代。
至於文若儒,六年前,有一個早上,他在床沿看我憨睡,我才伸一伸懶腰,喊著要起床了。他就說:
「別騙我,還得待起碼二十分鐘,你才會轉過身,再磨多十分八分鐘,才起的床!」
果然如此,若儒說:
「此生此世,你打一個呵欠,我也能知道你的反應和用意。」
想來,他當知我今天的折騰與心意了。
因而,晚飯的下半場,我默然。
文若儒告辭時,把一個名片留給喬暉。喬暉順手交給了我。
我小心翼翼地放在手袋裡。
一宿無話,轉眼又是明天。
喬夕最近頗為眉飛色舞,「怕是因為把德豐企業上市的總包銷搶到手的緣故,德豐企業集資數目空前龐大,市場當然轟動。
記者招待會上,喬夕在喬氏企業的太子黨簇擁之下,聲勢凌厲。對於德豐申請上市,現今無人會投不信任之一票,只在辦理例行手續,等交易所批准,於是分包銷的角色,在市場內一如熱餅,非常搶手。喬夕更引以自豪。
湯浚生隸屬喬夕管轄部門,名正言順地機構客戶一把抓,記者招待會上,喬夕竟沒安排浚生出席。
別以為這等小節不重要了,當事人縱使無心,旁的人總愛撩是斗非,難得掌握一點蛛絲馬跡,還不趁機借題發揮:弄至滿城風雨而後己!
這些敏感情景一旦看在記者或喬氏中人眼內,二太子與浚生不和的消息,定必不脛而走。
曾參殺人的故事,認真恐怖。一傳十、十傳百,終於繞幾個圈子,傳回當事人的耳朵裡,就會得起化學作用,無事生非,夢幻成真,認真冤屈!
我其實老早就把喬夕拉到一邊去,說:
「喬夕,我不用出席記者招待會了,反正有喬暉在,也就可以了,我的位置轉給浚生,有很多分包銷的合約,都靠他努力爭取得來的。」
「德豐企業還愁沒有分包銷呢?只怕喬氏要人跪下來叩個響頭,才能分一杯羹,願者上鉤,還要大排長龍!究竟是誰帶摯了誰?」
「喬夕,有風不宜駛盡帆!」
「我自問不如你八面玲嚨,思前想後!」
這真叫好心著雷劈。
人際關係偶一疏忽,後患無窮。
我吞掉喬夕這口氣不難。最糟糕還是湯浚生偶然聽了那些太子黨狐假虎威,說:
「小湯他算老幾?夕少會放他在眼內!再本事還不是姓喬的人!我看他在喬氏的地位,僅僅凌駕在婊子之上!」
這等人,若在我顧長基的手下,定必格殺勿論。什麼叫見高拜,見低踩,此之謂也!這還不只正牌「食碗麵反碗底」,連他們力捧的喬夕面子,都有意無意地撕下來。說什麼董礎礎也算是個名正言順的喬夕夫人,輪不到這等小人妄議!
喬夕有他父親的專橫,卻無他父親的本事;正如喬暉有他母親的純厚,卻無他母親的智慧。
正躲在辦公室內生悶氣,有人叩門,走進來的正是喬家人。
雪雪一個箭步走上來,雙手托著腮,翹起屁股伏在我辦公桌上說:
「大嫂,大嫂,我有事要跟你好好商量!」
「喬雪,現在是辦公時間!」
喬雪看看表。
「都差不多午膳時候了,你且提前歇一歇,跟我去吃個早飯,回頭再行努力,成不成?」
「還有近一個鐘頭才一點。」
「你一點半回來再接再厲,更能專心一致,省得被閒雜人等,例如我,不住騷擾。」
言之有理。這小妮子蠻聰明,對付人自有一套。
我們就近到酒店的咖啡室去,看喬雪的樣子,她志不在吃。
「什麼事了?雪雪!」
「大嫂!」喬雪把聲浪壓低:「我想得清清楚楚,事態發展得極其嚴重!」
「什麼?」
「我真的戀愛了!」
我的天,戀愛是雙方面的!喬雪必須弄明白這回事!
我由她發揮下去。
「大嫂,我從小就有很多男朋友,數之不盡,在香港、在法國,中國人、外國人,總之林林總總,可是,那不是戀愛,絕對不是。」
「你怎麼劃分呢?」
「最低限度,從前的男朋友,跟他們見面時鬧得開心,見不著了,亦無所謂。」喬雪的手向我一攤,真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可是,現在你老是想著要見那文醫生,是不是?」
「大嫂,你怎麼知道是他?」
「還有誰呢?你大嫂並不愚蠢!」
「大嫂,你簡直蓋世聰明,我找談心的對象找對了!」
唉!我長歎一聲。
「看來,你也直覺地認為文若儒值得我去愛!」
「雪雪,別說得過分嚴重,你認識他的日子太短了。」
「已足夠了,驀然回首,那人竟在燈火闌珊處,就是我和他相對的一刻,那個眼神,肯定一切,主宰命運!」雪雪說得非常投入:「大嫂,我切實地告訴你,若儒不單開始活在我的心上,且活在我的作品之中!」
「你的作品?」
「我在影畫週刊上的詩與畫!」
「哦!」我茫然地應著,壓根兒就忘了這小妮子有藝術方面的發展。
「大嫂,我每一分一秒都想著他,夜裡、清晨、正午、黃昏,無時無刻。他實在漂亮,樣子漂亮,品性漂亮。要我來畫他的話,我會把他畫成個玉樹臨風,文質彬彬的俊男,那種不食人間煙火,世外逍遙的氣質,似非來自這個社會,這個時代,跟他在一起時,有超凡脫俗的感覺……」
雪雪不但能畫畫,也能作文。
手法高下,則另議。
不會有多少人有機會領悟到有情敵在自己面前肆無忌憚地讚揚心上人種種的那滋味,比打翻了五味架還要胡混。
「大嫂,怎麼你不作聲,給我一點意見好不好?」
「你要什麼意見?」
「你看我是不是戀愛了?」
「雪雪,請謹記戀愛是雙方面的一套行動,不是單方面的綺思!」我終於開門見山地對喬雪說了最想說的一句心裡話。
「你是說我在單戀文若儒?」
我沒作聲。
「他待我蠻不錯的,我並不算過分敏感!」
「那就不成問題了,是吧?」
「也不見得,我……我看最正確的剖析是,他若即若離,似是有情,又似無情,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我很苦惱!大嫂,真的,現今吃不下、睡不甜,老造亂夢,除去想他,什麼也提不起勁了!我才來問你,可有靈丹妙藥?」
「華佗再生也難治男女私情,局外人無法幫你!」
「可是,大嫂,你不幫我,我就完蛋了。我真的不知道何以自處。要向他坦白,甚至採取些什麼行動呢?這些天,他卻不來約我了,我搖電話給他,他語氣還是蠻好的,耐心地跟我談了近半小時,對喬園的人事都表示關心,還說,有空就再到喬園來看望爸媽,又說改天得回謝大哥和你!可是,可是……我怎麼說呢,總之,我們整個星期沒有見面了,我很想念他!」
我聽著,完全不知所措。
「大嫂……」
雪雪哀求。
「雪雪,我不曉得如何教你。總之,姻緣天訂,如若有緣有分,自會聚在一起,不必強求,更不必委屈自己的尊嚴!」
再成功的宣傳推廣術,都比不上貨真價實,再加市場需求而造成的暢銷更值得驕傲和安慰。
女人固不宜割價求售,更不必刻意推銷自己。
我並非阻礙雪雪的發展,我是怕她泥足深陷、難以自拔,屆則,我要負上雙重責任。
心裡吶喊,文若儒,請速離港!
我真的怕,怕喬家有日知道若儒心裡有我;怕若儒在港蹉跎下去,演成悲劇;最怕還是我禁耐不住,心要飛越喬園,墮落塵網!
若問我成功之道,是自知極限。這一大優點,幫助我年來易於刀來劍擋,水來土掩!兵家口訣,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喬雪說,她想念若儒,已至魂牽夢縈。
誰個心下有情,期待眷戀的人不如是。
這些天來,我盡量推掉應酬,晚飯後老躺在書房內閱讀。唸書是心性固本培元之術,很能幫助自己心平氣和應付人生的不測巨變。
今晚飯後,喬暉約了三位朋友到喬園來打夜波,幾場雙打網球賽就能把整夜光陰消耗掉。
我如常地半臥在書房的貴妃床上,捧著唐宋詩詞,看第九十次或以上。
喬園的內線電話響起來,我伸手接聽,對方是湯浚生。我問:
「有什麼事嗎?」
「我能到你屋來小坐一會嗎?有事情請你幫忙!」
「好!我在書房!」
湯浚生面色蒼白,神情凝重,雙手互握,顯然地緊張。
「浚生,什麼事?」
「大嫂,幫我一個忙,求你!」
「你說說看!」
「我現在必須出去看望一位朋友,一位非常非常好的朋友!」他整個人微微抖動,可見這個朋友對他的重要性。
「喬楓她一向多疑,如果我坦白跟她說了,她必然不准我踏出喬園半步!」
「你朋友是個女的!」
浚生點頭,他那張本來端方好看的臉,扭成一團,濃眉不展,目光呆滯。
「大嫂,你信我,我跟她並沒有什麼了!至少自跟喬楓走在一起,已成陌路,可是……」
我想起文若儒。
「大嫂,我重複,我只想去看看她,我和她再沒什麼了!求你幫幫我,跟喬楓說是我跟你有公事應酬,要出外!求你!」
這一定是他們倆的非常時期,我應該幫他嗎?
都來不及細想了,我當下點了頭,就匆匆回房裡更衣去。
這不能算對喬楓不起,要不是她加諸於丈夫身上過分的思疑和約束,浚生不用我幫這個忙!
我跑到園子裡去給喬暉說,收到加拿大長途電話,有位田土廳的大官過港、只留這一晚,要跟我見面商議哥倫比亞省內高吉林的發展計劃,不好掃他們打球的雅興,我讓浚生陪我走這一趟。
喬暉千多萬謝。
喬楓當然也深信不疑。
在喬園門口,剛跟回家來的喬夕夫婦碰個正著。我看見董礎礎挽著她丈夫的臂彎,心頭沒由來地寬鬆下來,跟湯浚生上了座駕,絕塵而去。
我開的車,問:
「到哪裡去?」
浚生給了我一個醫院的地址。
我不是不暗暗吃驚的,但沒有追問。
車子停在醫院門口,浚生說:
「多謝大嫂!」
「何時來接你回家呢?」
「有沒有辦法聯絡你?」
我攤攤手,說:
「我現在都不知道要往哪兒去。要想個辦法把自己收藏得密實一點吧!」
「可否到什麼好朋友家中暫坐,也許,我要在醫院逗留好些時間,我打電話給你!」
我默然。
打開了手袋,把文若儒家中的電話念出來,囑浚生抄下:
「如果你辦妥事了,走出醫院大門還不見我的車子,你試試搖這電話,看我在不在?」
浚生匆匆忙忙下車走進醫院去。
我真要看望文若儒嗎?
天賜良機!多麼漂亮的借口,天衣無縫地讓我向良心交代。
車子老早急不可待地駛向文若儒的居所。
我告訴自己,不能坐到公眾場所去,諸如酒店大堂、餐廳等地方,萬一給熟人看到,口供就不對了,我和浚生同謀被識穿,非同小可,半點風險都不能冒。
我沒有什麼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可共這種患難。再下來那幾個平日談得來的同事,連他們的電話亦沒有隨身帶備,我只知某某人住在某大廈,總不成逐個單位尋訪,甚而,我娘家亦無人在港。
所以理直氣壯地全速前進,車子已停在文若儒住所樓下。
那是香港大學依山而築的教授宿舍,小車路迂迴地直上山腰,想來居於此,亦能享受青山綠水的幽靜雅致。
我把車停在訪客車位內,下了車,仰望這幢大廈。看看手中名片,文若儒住三樓。
要上去看他嗎?我等待這機會多久了?
才跟喬雪說,情緣不可牽強,女性尊嚴有絕對維護的需要!
我如何對人對己好好交代?
當然,此來我只想二口六面跟若儒講清楚,不可有絲毫為我而留港的心,他要喜歡喬雪,有絕對自由,要不喜歡,別令她神魂顛倒!
我此行目的並非為續情絲!
然而,我能這麼肯定?
算了,別自欺欺人,我還是回到醫院裡去等湯浚生,別惹另一重恩怨。
重開車門,無奈地繫好了安全帶,正在發動引擎,打算離去。
「為何過門不入?」
文若儒驀地出現,打開了車門,望住我。
「對不起,嚇你一跳,你沒鎖車門,我在露台看見你下車,正準備倒履相迎,沒想到你三心二意!」
文若儒沒有重新關上車門的意思,我只好下車去。
什麼解釋在此際已屬畫蛇添足,我只輕描淡寫地答一句:
「我路過,本來想著有事跟你商量。」
「相請不如偶遇,就請你來看看我這居所!」
我默然地跟文若儒上了三樓。
房子頂寬敞。奇怪的是一屋的傢俱裝飾都整齊雅致,並不似暫時格局。
文若儒莫非有長居香江之打算?
我正好以此打開話匣:
「若儒,你不打算回英國去了?」
「心裡太多矛盾,拿不定主意!」
「凡事總有個了斷!」
「你來此的目的就為勸我走!」
「如果你認為我還有這番資格,我希望你回去!」
「六年了,我未曾騷擾過你!」
「請別如此說!」我是心痛的。
「這些年來,我不斷後悔,當年不應該讓你走,只因為我不夠堅強肯定!」
「不,若儒,你知道我並無選擇。」
「你並無選擇,是因為我沒有誓無返顧地向你提供多一條出路。我只順應著環境,順應著你的意思,沒有想過我們本身幸福的重要。這些年,我驚覺了!」
「所以你回來?」
「正如你等著今晚有件什麼事發生了,可以令你名正言順地來看我一樣!」
我大聲喝斥:
「若儒!」
房內剎那間一片靜謐,靜得如此孤寂、無奈、可怖。
我們驀地相擁在一起。
兩顆復活的心,連著、印合、融和。
「若儒,喬雪愛你!」
「她也愛星外來客!凡是非我族類,她都會有新鮮感,那不是愛,是找尋刺激!」
「你推得一乾二淨,借口與技巧都一流!」
「不,我只是不隨便把責任攬上身,這種態度跟推卸責任一樣嚴謹重要。」
「可是,別利用她的感情到喬園來!」
「只為見你!」
「你好自私!」
「我不否認,這六年的淒苦,我嘗透了。我的生命裡還會有很多個六年,不能都如此悵然若失地過!長基,我無法不自私!」
「若儒,你回英國去吧!」
「你呢?」
「你看過喬園,我還能怎麼樣?」
「你愛喬暉?」
「他是我丈夫!」
「你愛他嗎?」
「我有責任!」
「六年前,你對父母有責任,六年後,你對丈夫有責任,再六年,你可能對喬氏的下一代有責任,只為你愛他們,可是你也愛我,為何厚此薄彼!」
「若儒,你怎麼變得如此強辭奪理!」
「因為我比從前更肯定!來,你隨我來!」
若儒拖著我手,走進他的書房,把我帶到書架之前。
「你看!」
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相架,放著我在英國求學時的照片,有一張跟我辦公室內書桌上放的一模一樣,攝於奧本尼路的大街上。
「看清楚了嗎?」
若儒又拉起我,走進他睡房去。那床上……
我撲過去,緊緊地抱著那久違了六年的毛毛狗熊,抱著軟綿綿的它,疼了又疼。
這毛毛狗熊,原是那年聖誕,我和若儒走在維津街上,兩人停在那家全歐知名的大玩具店HAMSLEY櫥窗之前,一齊發現了的。毛毛狗熊那蠢笨可愛的造型,把我們迷住了。
若儒就活像剛才拖住我走進書房睡房來一樣,把我帶進玩具店去,買下毛毛狗熊,作為我的聖誕禮物。
回港匆匆,沒把它帶在身邊。
沒想到有重逢的一天!
我淚盈於睫!
「別教我們再分離了,好不好?」
我猛地搖頭:
「不,我辦不到,若儒,太遲了,太遲了!」
「在重逢之前,我也覺得太遲,現在不!」
我不住地哭!
「我是為喬雪的幸福而來的!」
更不能來了,就連喬暉的幸福都一起葬送掉!
「長基!」
若儒用力地握住我的雙臂,不讓我逃掉似的。
灼熱的眼神望向我瞳眸深處,像把我通體燃燒起來,避無可避。
腦海翻騰著分離的那晚,小樓之內的淒惶綺麗,傷心人的絕望眷戀,一幕一幕,驚心動魄,心膽俱寒……
若儒深深地吻住了我……
六年前與今晚,都是那同一感覺,我但願在此刻死去!
驀地,石破天驚,床頭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若儒放開了我,接聽。
「對,請稍候!」
若儒把電話遞給我。
「浚生嗎?……好,我這就來接你!」
「湯浚生?」若儒間。
我點點頭。
「我得走了!」
「家裡有急事?」
「不,他本人的私事,喬園之內沒有相幫的人,只好找我!」
我站起來,整整衣衫。
「你要走了!」
我點點頭。偶爾從房中的鏡子見到自己,臉還是紅通通,滾熱得一如火山爆發的岩漿,羞愧莫名。
快步走出客廳,若儒開門送我到車房去。
「我們什麼時間再見呢?」
「讓我想想!」
汽車絕塵而去。
一路上,我還心驚肉跳,有種逃離魔掌的感覺。
魔掌當然不是文若儒,而是心內衝破道德禮教桎梏的慾望。
今夜,我才醒覺這個罪惡的意念老早深印我心,揮之不去,伺機發作。
汽車駛回醫院,已見浚生站著等候。
他面如紙白、兩眼紅腫,形容憔悴得教人吃驚。
我來不及想念自己的憂傷,安撫自己的衝動,直覺地認為浚生所遭遇到的惶惑與困難,較我尤甚。
「浚生,你要不要到餐廳去飲杯熱茶,才回家去?」
我意思是,他這副樣子會把喬楓嚇死!
浚生擺擺手:
「給我買一杯飲品即可!」
我開車到附近的超級市場,弄了一杯咖啡,再把車子開到近喬園的林蔭路上,停在一旁。
浚生喝著咖啡,面上回復一點血色。
我沒有問任何問題。
幫他的忙,無須要求以他的故事回報。
也許,我沒有好奇心。
又或者,我本身的故事已夠我受,再承受不起其他的悲涼橋段了。
是浚生自己先開口的:
「她死了!」
我不是不震驚的。
「我從前的未婚妻!她死了!」
我輕呼一聲,連一句人死不能復生的安慰說話都不知該不該說。
「自殺!」
「我的天!」我終於忍不住失聲驚呼。
「過了這許多年,她仍然愛我,仍然放不開,仍然覺得生不如死……」
我嚇得手足酸軟。當然地立即想起若儒。
不!千萬不要!
「是我辜負她的。」湯浚生喝掉了最後一口咖啡,回一回氣。
「當年,當年,我要向上爬!你出身富貴之家,不知道貧窮人的苦楚。我自幼父母仳離,家無隔宿之糧,母親名符其實地賣肉養孤兒,我一直未被人重視過!不論我的學業成績多好,周圍的人老是能發掘各種攻擊我的理由,最作興拿我的家庭背景作為借口,人們原來這麼容不下別人的風光!」
我完全同意。這就是社會上鬥爭永無休止之故。十億元身家的富翁被認為未夠斤兩,於是要爬上百億,到了那光景,輿論仍然認為入流者身家應以美金計算!這就是容不下別人可觀成績所致。
我同情手無寸鐵去對抗這等憎人富貴嫌人貧的年青人,諸如湯浚生。
「我再成功,都擺脫不了那個家庭背景、那個社會階層,我恨透了。於是,我立心娶喬楓!……」
喬園之內,沒有人相信湯浚生娶喬楓是為了真心相愛。連顧長基嫁喬暉都有附帶條件,你情我願,何罪之有?
「浚生,沒有人會怪責取笑你!」
可是,你們不知道,我背棄了一段情緣,我將對一個純良女孩子說過的山盟海誓,拋諸腦後!」
「她如今死了?自殺?」
「是的,她忘不了愛與恨,忘不了曾受的屈辱,我曾使她懷孕,因我不娶她而墮了胎,連一點值得奮鬥的希望都沒有了,故此決定尋死!」
我望出車窗去,開始下著毛毛細雨,車窗迷糊不清,郊外黑漆一片。
「大嫂,我是不是罪該萬死!」
我沉默半晌。答:
「世上類同的可悲之事何其多,不必自我深責,既不能起死回生,使生者難堪,也屬不必!你何苦糟蹋自己!」
我竭盡所能說開解的話,不知是為安慰他還是為鼓勵自己!
「浚生,我們回去吧!總是要回去的,喬園已是我們的家!」
「大嫂,你比我堅強!」
「不,你會渡過難關的,多少哀愁都已如昨日死,別辜負了從前的努力!昨日的是非,記在心頭足矣,不必翻出來折磨自己,對仍要生存下去的人,只好如此!」
這一夜,喬園之內,起碼有兩個不成眠的傷心人。
我蟋伏在床上,盡量地跟喬暉保持了距離。
我不要他碰我,我也決不去碰他。
這種心態恐怖死了。
究竟喬暉還是我丈夫不是?
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了?
喬暉無罪,若儒無辜,我又不能無情無義!
怎好算了?怎好算了?怎好算了?
一千一萬個無可奈何,伴我度長夜,至黎明。
早餐桌上,我特別留意湯浚生的面色,他肯定是一夜無眠,雙眼凹陷,臉色還是蒼自。
連家姑都覺得這個女婿有點異樣,說:
「浚生,你睡得不好了,是嗎?一臉倦容!」
「沒什麼,媽!」
「生意上有阻滯?」喬正天立即關心到喬氏業務上頭。
「沒有,沒有,這陣子無端端地睡不熟!」
「浚生,你多點運動就不會有這個毛病!今晚回家來,我跟你打場網球!」喬暉建議。
「大哥,別浪費你的心思了,我看浚生是有什麼心病吧?心病一般還須心藥醫!」
喬楓真是個厲害角色,女人在感情上的敏感程度之高,可以屬於特異功能之一種,是誤打誤撞,抑或有跡可循,不得而知,總之不時靈驗,信不信由你。
我不是不為湯浚生著急的,只好立即找說話打圓場:
「昨晚我也不大好睡,定是跟那加拿大官員邊談邊飲,混雜地灌了不同類型的酒到肚子裡,頭有點脹痛,可又沒醉,弄得一整夜半睡半醒,不明所以!」
浚生沒有再說什麼,向我投來感謝的眼神。
家姑情急地建議:
「要真還有不舒服的話,就別上班,好好躺一天吧!」
「不,不,公司裡頭的事務多著呢!」
浚生慌忙謝過好意,頭一個就起身上班去了。
香港商場上根本就沒有告病假這回事,誰不是分秒必爭呢?只一天不上班,便會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際遇,何必冒此風險?眼見初出道的一些孩子,一個月裡頭可以病上三五七天的,差不多肯定此人早晚被踢出局。無他,身體健康、意志強橫,是辦事成功的基本因素。各式各樣的生活困難,都必須以各式各樣的心智手腕予以克服。
人在江湖,重重疊疊地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