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每個禮拜,她回到市區來看望兒媳時,都上我家逗著我的孩子玩樂一個下午。
一個經歷過大時代轉逆而變更人生價值與個性的人,與她的接觸,顯得額外地有意思。
三姨奶奶的祥和予我很大的平安感覺。
她最近才對我說:
「耀暉經常有信寄回來給我,他要我問候你。」
我支吾地應:
「嗯,」實情是我跟耀暉沒有積極的書信來往,彼此都有點莫名的恐懼。他離港前的表態,他和我都不會忘記。
「他唸書的成績很好,碩士畢業了的這些日子,一邊在美國工作,一邊深造,這孩子頂會計劃將來。」
「他不打算回來嗎?」我問。
「信裡沒有提,男兒志在四方,他似乎喜歡異邦的生活。」
「耀暉今年幾歲了?」
「大概有二十四、五歲了吧。」三姨奶奶問,「怎麼呢?」
「沒有什麼,隨便問問罷了。」
實情當然不是隨便問問,而是另外有所打算與準備。
金耀暉到了二十八歲,就可以直接管治他名下的財產了。
那時金家的天下三分,是何局面呢?
金旭暉會怎麼樣應付我和金耀暉?
金耀暉又會不會因為與我的微妙感情而在他大權在握時做出些什麼行動來?
人情與事理總是錯綜複雜,纏繞難清。
六十年代最緊張的階段終於成為過去了。
香港這塊福地,又發揮了神秘而稀奇的威力,創造出另一番新氣象。
一踏進七十年代,股市就開始攀升,牛市復現,人心振奮。
市面的蕭條漸漸隱退,人們對過去幾年於投資上所經歷的損失與慘痛,已忘個一乾二淨。
誰都在厲兵秣馬,橫刀上陣,再戰江湖。
只有我沒有這番資格。
年前方惜如陷害我,偉特藥廠的一役使我負債纍纍。
家庭經濟真是只得表面風光而已。
唐襄年安慰我說:
「心如,是你翻身的時候了。」
「本錢呢,哪兒找去?」
「總有辦法的。」
「我不再向你借。」
「一件髒兩件亦髒,大丈夫不拘泥小節,英雄莫問出處,你要想得通才好。」
我沒有出聲。
細品他的話,不無道理。
只要看準時機,我會好好地賭一鋪。
人生根本是大賭一場,這其中有著一盤一盤不同注碼的賭局,如此地避無可避。
唐襄年給我建議:
「心如,你現住的那座樓房,應該是改建的時候了。」
我也正有這個想法。
股市復甦,就會帶動地產興旺,趁此時機,我應該在地產上頭動腦筋。
於是開始通知住客收樓,而且把旁邊的大廈單位還未納入金氏企業名下的勾出來,分給李元德去調查業主,設法承購下來。
我跟唐襄年協議了,這個改建計劃我們是合夥人,如何去籌組收購單位的本錢,我再想辦法好了。
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當我勵精圖治之際,收到了偉特藥廠的一個令我興奮之極的消息,大偉搖電話過來說:
「你在侯斯頓的地皮,有人出高價購買。」
「為什麼?」
「因為地皮的不遠處發掘到石油。」
「天!」
「恭喜你!這無疑是喜訊。」
「那我不賣!」我貪婪地說。
大偉哈哈大笑:
「你當然可以不賣。然而,我先要向你解釋,縱使你的地皮下發現豐富的石油,開採權也是屬於美國政府的,他們會補給你地價,既如是,現今不知地下究竟有無寶藏之際,能以一個絕好的價錢賣,豈容放過?」
「買家為什麼要買?」
「附近是石油開發區的話,他們計劃在你的那塊土地上發展成一個商住中心,必可圖利。」
「好,我考慮。」
當代表我管轄那塊地皮的偉特藥廠行政部寄來買賣草約後,我實在無法抗拒那個出乎意料之外的收購銀碼。
李元珍說:
「大嫂,不要賣,既有人肯出這麼好的價錢,必定物有所值。」
我細心地考慮之後,並沒有接受李元珍的意見。
終於,我簽了地皮買賣的合約。
因為世界上只有買錯,沒有賣錯貨品這回事。不會賣錯的原因是在乎套現之後的金錢運用是能夠發揮更大的作用。
譬方說,我利用了手頭的這筆錢,去進行改建麥當奴道的大廈,能賺回來的錢比守株待兔強。
況且我的根始終在香港。
這個信念與抉擇,自七十年代起,經歷了二十多年不變,使我成為巨富。
當時的決定也有些迷信的成分在內,侯斯頓是我的運氣所在,在其上進行的交易,無往而不利。
我相信當初為了一份直覺與特殊感情把侯斯頓的地皮買下來,就是為了成為我今日資金周轉的救星。
經歷了這麼多年的苦難,我體會到一條人生大道理。
大順之後必有大逆,大逆之後也有大順。
風水一定輪流轉。
遭受到這幾年的挫折,翻身之日應已在望。
問題是真有東山再起的一天時,如何控制局面,在大順之中迎接甚至製造小逆,以祈保住江山。
我當然累積了經驗,有我的法寶了。
我把要飛往侯斯頓成交的消息分別告訴唐襄年、傅菁與三姨奶奶。
唐襄年的反應最好,他喜形於色道:
「心如,你從歷練中精靈起來了,這才是值得恭喜的地方。人的運來福至,要把握著才會有大成就。」
他是絕對贊成我把投資重點放在香港的。
我們若不是堅持這個觀念,八十年代香港多少富豪走資海外,都在九十年代計算得失時嚇一大跳,只有我和唐家死守香港陣地,且早早決定商業進軍內陸的抉擇,證明是聰明的。
至於傅菁,她的語調有點不置可否。
我說:
「你並不以為是明智之舉?」
她連忙否認,道:
「不,不。請原諒這陣子我是有點私人的小難題,令我分了心,較難集中精神在分析商務之上。心如,我只能衷心地祝福你。」
很多時,朋友不便在大事情上給什麼意見,以免承擔責任,也是有的。
我當然不必理會傅菁說的是否是借口。
至於三姨奶奶,我原本只是讓她知道會有遠行,請她有空便多來看望孩子們,並沒有預計過她會有什麼特殊反應。
誰知她一聽,立即說:
「那就事有湊巧了,我剛收到耀暉的信,他說剛要到侯斯頓去小住幾個星期。」
「是嗎?」我有點茫然。
「通知他,你也會到那兒去好不好?」
我沒有理由說不好。
這就是說我一定得跟金耀暉見面了。
他留學的這些年,我們一直很少往來。
逢年過節,總是有賀唁問候,草草幾字報平安就算了。
我是適逢金氏上市之後的巨大變易,多年的心血一下子付諸流水,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始能贖回河山,心情無疑是惡劣的,再加上母親的逝世,與親妹子一連串的矛盾呈白熱化,處處都折損自己的志氣英氣,對人生與待人就變得有點吊兒郎當,疲累不堪。
何況小叔子耀暉跟我的微妙感情已然浮到表面上去,要跟他熱切地往還,總要心裡有個底,知道如何對策才成。
可是,我茫然無措,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我知道這象徵著一個非常嚴重的訊息,我是沒有完全杜絕接受金耀暉的可能。否則,心內清明,又怕什麼仍以長嫂身份,持續多年相依為命,互相照顧的情分,與他往來,關顧他的前途,問候他的生活呢!
這個把心不定的情懷是凌亂、是紛擾、是困惑、是憂傷,甚而是難受了。
唯一的辦法就是把這問題束之高閣,不去想,不去碰觸、不去處理。
祈望有一天無端端地難題會迎刃而解。
或者金耀暉多年在美國,已經交了知心女友,很快成家立室。少年十五二十時的情絲錯系,只不過是很多少男的一般人生過程經歷,不足為慮。他日成長後再回頭看,不禁莞爾。
又或者金耀暉見過世面,在外頭海闊天空的世界闖過了,閱人多起來,就知道可愛可親的女人委實到處都是,一個方心如真不是一回事。
更有可能是我過分地敏感,金耀暉對我的愛敬是並不越軌的。我之所以會想入非非,是因為對他的確有異樣的情懷在。那就好好地警惕自己,督促自己,管轄自己,不可以輕率下去就是了。
故而,我怕做魚雁常通之舉。
在信內所交流的感情很多時比真人會面還要深入。
誰在文字上會輕易流露自己的弱點?誰又會在書信內起無謂的爭執?筆下易有濃情,字裡行間更易傳情遞意。
我不敢冒此惡險。
金耀暉呢,他究竟為什麼沒有多寫信回來給我,真可能有起碼十個以上的解釋。
男孩子懶寫信是很普遍的現象。
在信內表達什麼也是一項為難。
表達得不好,白紙黑字地落在別人手上,後果可大可小。
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從前他有興趣的人與物,現在可以不用心意。
人,幾時都有變心的權利。
誰跟誰又有契約了?即便有,又如何?金信暉與金旭暉都是現成例子。
又或者,金耀暉對我千絲萬縷的柔情猶在,不知如何表達,越纏越深,不曉得再去處理。
會是這最後的一個可能性嗎?
我願意這樣嗎?
自從三姨奶奶向我透露了金耀暉的行蹤之後,我一直在思考關於他、關於我、關於我和他的問題。
德州之行於是變得憂心慼慼,茫茫然,如履薄水,如臨深淵。
再坦率地承認,我是有點患得患失,既驚且喜。
不一定是為了情慾的渴求,而是多年的孤寡,我怕已經到了寂寞難耐的最困難時刻,希望有機會重新嘗受心靈牽動的念頭蠢蠢欲動,壓抑不了。
我一直為此失眠多個晚上,輾轉反側到天明。
十多年的守寡,十多年來不住思念著曾經深愛的歷程,可憶可追,而不可即又不可再現的愛戀,實在是無比辛苦的。
這些年都勉強熬得過去,只為經濟、事業起落跌蕩太大,佔用我太多的精力與時間,我毫無選擇。
一旦生活復歸平靜,我就想到自己,以及自己的切身需要以及將來。
將來?
一個沒有男人的女人,還有將來嗎?
真是太可笑了。
夜裡一旦睡不好,早上醒來頭就有半邊發痛。
我聽說過清朝的慈禧太后,二十六歲守寡,以後就常患偏頭痛,也是為了夜不成眠,空虛難填以至於精神壓力太大所致吧。
真不敢再想下去。
飛機抵達侯斯頓後,偉特藥廠派了專人,與負責我地皮管理的經紀威廉標爾一起來接,把我安頓在城內的希爾頓酒店內,讓我好好休息,再約明天到律師樓去成交買賣。
威廉說:
「金太太,你的那幅土地賣價破了我們的每畝土地最高出售記錄,可喜可賀。」
「謝謝你的照顧。」
「交易後的錢你打算如何處理?我可以跟律師行代為安排。」
「全數轉回香港我的戶口。」
「金太太,你不打算再在美國投資?我有很多價廉物美的地產,可以讓你挑選。」
「遲一些再算吧,我們是香港人,根在香港。」
「現在香港股市欣欣向榮,一片燦爛,是很捨不得放棄這機會的。」
「市道好固然不放棄,就算市道壞,我的主意都是要堅守下去,只要香港不陸沉,我門就有翻身機會,屢試不爽。」
威廉沒辦法說服我,他大概只能賺一次買賣的佣金而已。
我抵達酒店後,先泡了個熱水浴,推卻了威廉的飯約,打算先好好睡一覺再行打算。
床頭放著的電話簿,有金耀暉在此城的電話。
我呆視著,久久沒有採取行動。
一下子跳上床,我給自己重複又重複說:
「先睡吧.睡醒了再說。」
凡有懸而未決的難題橫在眼前,我就有個老催自己趕快睡覺的習慣。
希望一覺醒來,精神奕奕,會想到好辦法,或者難題已經迎刃而解。
睡覺是逃避的一種表現。
正如有些人,想不通難題,乾脆自殺。
只是長眠抑或小睡的分別而已。
意識形態實在相差無幾。
我把被蓋好,才閉上了眼睛,就有人叩門。
我大聲問:
「誰?」
對方答:
「是酒店侍役。」
我沒好氣,只好起來,打開房門。
見不到人面,只見一大蓬的康乃馨,白色,夾了青綠的很多很多嫩草細葉,清新美麗得令人目眩心跳。
「太太,有人送來給你的花。」
侍役把花交到我手裡去,才微笑著引退。
半輩子過掉了,我從來沒有收過花。
有些人說,沒有收過花的女人不能算是女人。
我前半生原來真正沒有做過女人。
收到鮮花一束的感覺簡單清晰,我只覺得好舒服、好舒服,好舒服。
把夾在花堆之中的名片拿在手上,細看。
並不是偉特藥廠的董事局,是一個署名叫耀暉的人。
字條寫著:
「我從很小時就開始希望能給你送花,今天我的希望到底實現了。有緣千里能相會,有緣無緣,得看你肯不肯搖這個電話號碼。」
沒有半秒鐘的考慮,我跳到床頭去,抓起了電話就搖過去。
是耀暉接聽的電話。我說:
「有緣無緣,看你肯不肯這就來這兒見我。」
金耀暉來了。
他站在房門口時,我凝望著他,禁不住有一陣子的暈眩,我差一點點就衝口而出,喊他信暉。
闊別幾年,完全洗脫了大男孩那番稚氣的金耀暉,比他離開香港時更英偉更俊朗更倜儻更不群。他站著,就有種傲然屹立,不亢不卑的氣氛。
再不是小男生,而是大丈夫。
他已經有氣派了。
耀暉沒有稱呼我,見了我,只呆一呆,就衝上前來緊緊地把我抱住。
他小時候,每當有難題,或是我有委屈,我們叔嫂就緊緊地抱著,團結便是力量,只要對方的體溫傳送,就覺人間不是冷酷,總有人站在自己身邊,為自己打氣。
如今,感覺雷同,但不一樣。
我不能控制自己,感覺到起伏的胸脯緊貼在一個成熟而壯大的男人胸膛上,像一隻倦極小休的船彎進了海灣之內,已抵目的,不再啟航。
我們沒有很快地分開,比一個擁抱應享有的時間長了一倍。
然後,金耀暉放開我,他那凝視我臉龐的眼神像很多很多年前,金信暉初次約會我去舞會,當夜送我回家,跟我說再見時一樣。
那眼神清楚地告訴我,我們會發展下去,一定會,果然……
今日,我在金耀暉的瞳眸深處捕捉到往昔曾有過的訊息,這令我遍體酥軟,差一點點就要重新跌在金耀暉的懷抱裡。
「終於能見到你。」他說。
「為什麼不呢?」
「我以為你不肯見我了?」
「我有這麼表示過麼?」
「今日,天從人願。」
也是天時地利人和。
重重劫難,揮軍殺敵,血戰沙場,幸而不死的戰士,退下來,一定會不顧一切地享受人生。
因為他見過失敗,目睹死亡,親歷劫數,他知道一有喘息的機會,就不必放過。
戰雲必定隨時再起,人生的鬥爭無有己時。
說不定,下一次,就血染征袍,再回不來了。
我為金家,已是筋疲力竭,情至義盡。
金家為我呢,竟是不擇手段,唯恐我不敗下陣來。
我還不解放自己的話,誰又會可憐我了。
心理的屏障因為壓抑已久的感情驟然爆發而被推倒,我意欲振翅高飛。
當金耀暉與我在酒店那法國式露天餐廳內共進晚餐,喝掉了一瓶上好的紅酒之後,我見到的他,既熟諳又依稀難認。
我一再提醒自己,他是耀暉而非信暉。是耀暉應該更好,因為信暉曾背棄背叛過,他有方健如,他不只有我。
「為什麼不回香港去?」我問。
「還未準備好。」耀暉答。
「今後呢?」
「看這幾天的情況而定。」
我笑,裝作沒聽懂他的話。
心上果然有著那種早已遠離我而變得陌生,卻又是夢寐以求的牽動。
我需要的就是這個感覺。
這個感覺令我知道自己仍可以成為一個有血有肉,不只有痛苦有困難也有幸福的女人。那是重要的。
「你來侯斯頓多久?」我又問。
「十天至兩個禮拜。」
「幹什麼?」
「度假兼看朋友。」
「你有朋友在這兒?」
「對,她的家人也在此。」
「探訪與她的家人有關係嗎?」
「我有要緊事需要請教雲妮的父親。」
「嗯!」我沒有問下去了。
雲妮,肯定是一個好聽的女孩子名字。
「這些年,你把自己照顧得很好。」耀暉說。
「你也是。」我答,「你在加州讀完碩士學位之後考進了芝加哥一間金融機構任職是嗎?」
「對。芝加哥在美國其實是個僅次於紐約的金融重鎮,這兒的期貨交易相當活躍。我專心在這兒學習,獲益良多。」
「你若回香港去,很快就能英雄有用武之地。」
「你是說我年屆二十八歲之時,可以接管產業?」
「你已經留意到自己的權利了。」
「有人提我。」
「金旭暉?」我說。
「對。」
「他怎麼說?」
「他問我是否打算回港去接管。」
「你的答案呢?」
「這幾天就應該有個決定。」說這句話時,金耀暉的臉上掠過一陣的迷惘,看不出是疑慮抑或憂傷,「我在等雲妮父親給我的意見。」
「啊,是嗎?他的意見舉足輕重?」
「是的。」金耀暉說。
「有機會讓我認識你的朋友。」
「看看吧!如果我覺得適合。」
我沒有作答。
情況似乎不難估量。
那雲妮是金耀暉身邊的一個重要人物,他們的前景維繫在雲妮的父親身上,老人家要做出一些影響性的決定。
可是,如果有雲妮在,那麼,我的角色又是什麼?
很自然的,金耀暉不會認為我和他需要涉及將來。
缺乏前景,並不等於需要放棄現在。
就是這樣,金耀暉在他心上安頓了我和雲妮。
兩個不同背景的女人,與他有迥異的感情關係,卻同時提供給他一致的利益與享樂。
難怪,都是金家的兄弟,思想與行為如此地同出一轍。
我苦笑。
金耀暉伸手過來,緊緊地握著了我的,說:
「你想得太多了,很多時,有很多事,輪不到我們多想,就是絞盡了腦汁,也不會想得出個真相與所以然來,一切隨緣就好。」
這番話,我接受。
「你今天才下飛機,怕是累了,明天吧,明天你去交易完那筆地皮買賣,我開車子來接你,到處逛逛。」
就這樣說定了。
翌日到指定的律師樓去,正式簽署買賣合約。我順帶提出了個小要求。
賣出的是幾百畝土地,我要求為我保留十畝,作為將來自用。
我說:
「侯斯頓從來都給我帶來好運,我打算建築一個小莊園,有空時來此度假,也看看偉特的好朋友。」
買方毫無異議,順利成交了。
下午,金耀暉來接我。
他見著我的一身打扮時,很呆了一呆。
我一直是穿旗袍或是套裝的女人,看來是老成的。只今天,我刻意地以輕鬆的裝束亮相。
穿一條牛仔褲,外罩一件白底碎花的恤衫,平底懶佬鞋,小白短襪。
一個中年女人做這樣的打扮還是有青春氣息的。
或者我祈望以此拉近我和金耀暉的距離,跟那素未謀面的雲妮一見高下。
全都是戀愛的象徵。
我竟坦然地、無愧地、放肆地享受著。
環境造就了我現在的身份,我似是一個逃兵。
對於一個金家寡婦的壓力是遺留在香港的,沒有帶在身邊,因此我百無禁忌。
無疑,走在人前的我們,是相當配襯的一對。
「十多年前,我倆處在兩個年齡分界領域之內,十多歲的男孩跟二十多歲的少婦是有重大的表面與內心距離。可是,現在不。
我知道我在享受著人們的錯覺。
太久沒有試過在人前出現時被認為是有主的名花,這種身份有它的矜貴。
「你打算到哪兒去?」金耀暉問。
「你帶我到哪兒去都成。」
「好。我們走。」
金耀暉很自然地就拖起我的手,雙雙奔跑過馬路,上了他租來的汽車。
我忽然問:
「到我剛出賣的那半個山頭去看看好不好?」
「事不關己,己不勞心,看來幹什麼?」
「不,我仍有十畝土地,留為己用。」我望了金耀暉一眼,道,「我打算建築一座小莊園,度假用。」
「侯斯頓的確是個好地方。」他這樣答,對我的預算表示贊同。
是不是一個隱喻?如果我們在自己的社會內不能好好地相聚,這兒的莊園會是個好地方。
我忽然害羞起來,低下頭去。
沿途都沒有再講話。
為什麼要是金耀暉?
如果我真是熬不下去了,不甘心為金信暉守一輩子的忠貞,也不一定挑金耀暉。
為什麼不可以是唐襄年?
甚至直率而猥瑣地想,可以是大偉明利或是威廉標爾。
他們這種習慣視男女關係如握手招呼般簡單的民族,是歡迎春夢無痕,浪漫無悔。
除非我愛金耀暉。
我愛他嗎?
抑或他只不過是配合了所有條件,迎合我在這特定時間之內特殊心態的一個理想人選,故而我覺得應該就是他金家之內,自從信暉歿後,我一直孤軍作戰,經年下來,人疲馬倦,驚心動魄還不是最難受的事,我自覺最大最大的不甘在於我在家族之內找不到一個半個親人肯為愛我而兩肋插刀,誓無異志。這令我自慚自愧自卑自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如今稍事歇息,偶然回首,獨見耀暉,真個是那人就在燈火闌珊處。
就是他了的感覺令我渾身鬆軟,精神充沛。
唐襄年不是金家人,他沒有給我帶來這份特殊的、不可言宣、不可解釋的榮耀感。
跟了唐襄年,只不過像金家之內的一個無人矜憐的女人,被扔在外頭世界,靠一點幸運,給別人撿起來照顧似的。
我太不甘心了。
而且,我心內有個聲音開始說:「如果要背叛信暉,給他最徹底的報復,是挑他的弟弟。」
是這樣嗎?
我的自我剖析究竟有幾分真?
車子在我沉思中停了下來。
我們走下車去。踩在山坡腳下的一片青蔥得似有仙蹤處處的草原之上,剛才煩躁的情緒以及無由的憂慮,都像被清泉過濾,洗涮一空。
「就在這塊土地上麼?」金耀暉問。
陽光灑在他的頭上,為他整個人鑲上了金邊。
金家的男人永遠在成熟的時候顯得金光燦爛、炫目耀眼。
陽光之下,草原之上的金耀暉跟在廣州珠江河畔、愛群飯店內的金信暉真是半斤八兩。
我緩緩地點頭,道:
「就在這塊土地之上,建成我的莊園。」
「建我們的莊園,金家的莊園,可以嗎?」
金耀暉忽然把我的腰一抱,將我奪進懷裡,吻住了。
頭頂應該是烈日,而不是星星。
可是,我見到的分明是曉星殘月。
很是奇怪。
我發覺自己仍在金耀暉的懷抱之中。
我問:
「什麼時候我們回到酒店來了?」
「好一會了。」
「我以為我們仍在草原之上。」
「你在草原上奔跑了一整天,然後就這樣躺下來,一直睡,直至黃昏日落,我把你帶回來。」
「我沒有醒過?」
多麼的不能置信。
這十幾年來,夜裡只要有一丁點兒的聲音,我都會立即驚醒,然後睜著眼,提高警惕,活像一隻貓,被嚇過之後,會聳起背,拔直毛,分分鐘在備戰狀態。
可是,今天,竟不同了。我的精神一放鬆,全豁出去了,就昏睡。
「如果你再不轉醒的話,」金耀暉說,「我會吻醒你。」
臉上一陣滾燙,我渾身的毛孔都擴張開來,一種難以解釋的自然體能反應,令我準備迎接另一個新生。
我準備好了嗎?
昏睡整天之後,還是要醒過來,面對現實。
「耀暉,為什麼是我?」
「很早很早很早以前已經是你。」
「我並不知道。」
「現在知道就好。」
「我們要考慮得很清楚。」我說。
「對,我已靜心考慮超過十年,主意已決。你呢?」
金耀暉用手輕輕掃撫著我在兩鬢的碎發,它們老是不服貼的。
「不知道。」
「不知道是否能愛我?」金耀暉答,「我可以等,等你考慮清楚。那莊園並不需要急於建造,羅馬亦非一天建成。只是……」
金耀暉忽然止住了話,他的面色微微泛白。
我問:
「只是什麼?」
「如果我等不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怎麼會等不來?」
「天有不測風雲。」
「你要我答應什麼事?」
「把我葬在你的莊園之上。」
我慌忙把手按住他嘴唇,道:
「你的話嚇死人。」
金耀暉忙說:
「對不起,意圖浪漫,怎知得出了個反效果。」
我禁不住笑起來。
耀暉說:
「你知不知道,我很早就發覺你笑起來特別的好看,最怕你流眼淚,所以,不論有什麼事發生,請別哭。」
「你的要求可不少。」
「我是個貪婪的男人。」
「還有別的要求嗎?」
「有。」
「說吧!」我已閉上眼睛。
「最後的一個請求。」他說。
「嗯。」
「請真心誠意地答覆我。」
「好。」
「如果有一日,你發覺大哥為愛你吃過很大的苦頭,曾做過很大的犧牲,你怎麼樣?」
我笑,沒有說話。
「為什麼不答我?」
我睜開眼睛來,很有點駭異。金耀暉望著我的神情異常緊張,這令人太費解了。
問題有這麼嚴重嗎?
我說:
「金信暉會為我挨過掙扎過?笑話了。」
「如果是真的話……」
「如果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