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說停當之後,就準夠我忙個頭昏腦漲,單是會計師核數師到公司來核點數目就已需時,這方面的打點幸得李元德關顧,日常的業務營運又有李元珍會同兩三位夠經驗的同事負責,倒算是從容的。只有跟偉特藥廠的跟進功夫以及加添新品種的預備工作,都非交到方惜如的手上去打理不可。
她是出奇地能幹。如期把整個宣傳推廣以至於存倉營運大計寫好,呈交給我,待我過目認可後立即雷厲進行。
我也不禁在母親面前誇她說:
「惜如辦事能力強,竟在我意料之外。」
母親關心地說:
「她能助你一臂之力就好。」
「我看她比健如還能幹,因為她心細。」
「對,這種人做事少有漏洞。」母親忽然像心血來潮般停止講話,然後又多喊了我一聲:「心如……」
「什麼?」
「不過,細心的人也有她的深謀遠慮,只要是以輔助你為出發點,對付別人就好。」
這句話我是能領會的。於是我說:
「今時今日,惜如只有向著我了,這點你不必擔心。」
我怕是躊躇滿志,因而低估了惜如的破壞能力。
故而,當惜如給我報道,偉待那方面同意根據草約簽訂正式合同,只需加多一些補充性條款,徵求我的意見讓她去處理時,我一口就答應了,說:
「把加入的補充條款給我看,就成了。」
「這個當然,其間的聯繫與商議功夫就免去你的麻煩,由我去辦,反正你有其他的事要忙。」
果然,事隔兩個星期,惜如就把新的合約放到我跟前去,並且解釋道:
「其實現在正式簽署的合約跟草約沒有什麼兩樣,只是偉特方面強調信用的保障問題。」
「什麼信用的保障?合作以來,我們的賬目來往甚是清楚。」
「不是指我們的信用,而是指偉特的。他們藥廠出產的衛生用品與藥物,是經過很多年的市場考驗以及美國權威的醫學部門驗證的,每一處的總代理必須有責任好好推銷,達到包銷數量之外,最重要是保證他們的商譽不受損害。
如果我們在推廣上、宣傳上以及營運上出錯或不小心,而令他們的產品給市場留下一個惡劣印象,則一定要總代理賠償。」
我不禁分辯起來:
「偉特的傷風感冒藥不是在我們管運下銷得很好嗎?
怎可能影響什麼商譽?」
「他們也一再強調,這只是公文形式要做出保障,其實偉特是相信我們的。」
「這個保障的方式與要求如何?有說明嗎?」
「有,為了表達我們會盡心盡力去做,故而偉特提出了如果商譽受損,則代理合約取消,且要賠償他們在亞太區三年的營業額純利。」
我變色道:
「這未免太苛刻了。」
惜如想想,搖頭:
「大姐,我不贊成,偉特此舉,我看只不過是為向董事局做交代而已,實際上我們代理他的產品,怎麼有理由蓄意去破壞他的商譽?這種無形的利益與保障是不妨答應的。」
我想道理也是對的,相處相交以來,不覺得偉特刁難,反而認為他們相當的通情達理。加上上市的條款要做實交給證監處及交易所,也是事不宜遲了。
既是不會發生的事,就不必顧慮太多了。
我於是答允了惜如,讓她去安排正式簽約。
就在這個時候,我收到傅品強助手陸志雲的電話,說要火速來見我,商議要事。
才一見面,陸志雲就迫不及待地說:
「金太太,你要跟偉特簽的業務新拓展合約,怎麼會有一條確保他們在本地市場內商譽的條款呢?」
「不會發生的事,我們用不著擔心吧!難道我們會倒自己的台?」
「可是啊!有這條款在裡頭,公開讓股民知道的話,他們就有憂慮,認為合約有機會隨時被取消且還要賠償巨額款項,對這支股票的興趣就會大減了。」
我微微嚇一跳,問:
「那如何是好?」我也心慌起來了,道:「得看傅先生有何意見,或者我跟傅菁商量一下。」
陸志雲立即說:
「我來見你就是代表傅先生了,而且上市一事,由我專責跟交易所聯繫,把有關資料向他們申報,招股書的內容也是由我統籌辦理的,傅小姐對這方面的功夫也不熟悉。」
對方既是如此表態了,我就只好慌忙說:
「陸先生的意見可否說出來供我參考?」
「倒不是我的意見,這麼嚴重的一回事,還是得依照傅先生的意見,他臨行之前曾囑咐過應該如何處理,我此來就是把他的建議告訴你。」
「傅先生有遠行嗎?」
「對,他到美國去,先到西岸,然後再到德州。」
「我才從德州回來,那兒的地皮很便宜。」
「你有買進來嗎?」
「有,實在有點不買白不買的感覺,就這樣買下來了。」
「金太太可能鴻運當頭,我聽傅先生推測,這德州的潛質會在七十年代發揮得很好,你是慧眼識英雄了。」
「過譽了,女人只憑直覺與個人善惡去做投資,其實要不得。」
「發達之人往往就是憑靈感的。傅先生一直在我身邊說,你是有靈氣,兼有衝勁的難得人才。」
商場大忌是聽到好聽的活,信以為真,肯讓它產生催化作用,一如給自己灌下醇酒,喝至微酸或甚至大醉,看事物就不準確,思路就不清晰了。
陸志雲跟我談下去,無疑是越來越投契,他的話是越來越入耳了。他說:
「話說回來,傅先生認為不妨把偉特藥廠的這一項要求押後簽署,總之不要在上市的資料內披露,以免多生枝節,不肯定的因素比壞資料更有害。」
這個道理是不難明白的,壞消息傳出了,市場中人有了心理準備,做足功夫防禦,反而不會有預測不來的虧損發生。不肯定的因素可以導致不可測量的損失,更令投資者擔憂,惴惴不安,更是卻步不前。
單是把偉特藥廠與金氏簽署的合約內容披露,是無懈可擊的。時局越混亂,就越怕添丁,女人更非吃避孕丸不可。至於衛生巾這日用品,不消說,任何時候都需要品質越好,越令女性減少煩躁,這點我有切身經驗,可做保證。
越想越覺得傅品強的建議有理由,問題是怎樣去進行。我皺著眉毛說:
「我們跟偉特的合約已經定稿了,怎麼能請他修改,抽起那條保障條款呢,沒有了那條款,他們不會肯簽,也有點像我們出爾反爾的,不大能說得過去。」
陸志雲說:
「這並不是太困難的事,只需由你出面,請他們以補充合約的方式敘述那條款在裡頭便可以了,這樣給予偉特的保障是沒有改變的,正式合約內沒有顯示這個條款,我們拿著它交給交易所與證監署有關部門,就不必披露這份資料了。」
這倒是個可行的方法。
至於說如何進行,我就得跟惜如去商議。
她一時就稍稍變了面色,道:
「大姐,這事不好辦。」
「為什麼?」
「合約已經擬定,只差蓋章簽名,連雙方的律師都已經過目認可了,現在要改動,得花一番張羅。而且,我人微言輕,他們怎麼會聽我的?」
我立即說:
「怎麼會是聽你的?應該是我的意見才對,你就試著辦吧,事關重大呢。」
惜如咬一下嘴唇,毅然道:
「只要是大姐囑咐,我沒有不盡力的,只擔心他們諸多留難。這樣吧!請大姐發一封公函,把你堅持要在合約中抽起保障條款,放入另一份補充合約之內,希望偉特答應照辦。我拿著你的信好有憑借辦事。」
這是合理的要求,於是便囑惜如起草了信稿,讓我簽發。
惜如的辦事能力倒相當高強,才幾天功夫就照我的意思辦妥了。
我無法不誇她,她就微微笑地說:
「功勞不能歸於我,我只是傳遞你的主意,是偉特賞你的面子而已。」
這妹子真是比以前改變得多了,我對她漸漸生起好感來。看上去,她總是不要佔我便宜,叨我光彩,凡事實心實力地去辦。連現住的房屋,她都堅持每月交來租項,要我簽收租金。
這也好,凡事均真,兩不拖欠,相處會更持久。
上市的事似乎相當順利。
大概忙足了三個月,金氏整盤數已經核算妥當,所有應辦的申報手續亦已辦妥。上市的程序到了最後的階段,已經把招股書印好,廣發分包銷的經紀,再傳到股民手中。
反應相當熱烈,傅菁興奮得不得了。
她跑來跟我說:
「整件事,唯一的遺憾就是我不能在金氏上市的一天在香港目睹其盛。」
我問:
「為什麼?你有遠行?」
「都是旭暉害的。他原本答應陪父親到美國去公幹,臨時又說另有一個商務計劃要他親自處理,去不了。父親人已到彼邦去,老在那兒催促他。你知,父親不懂英文,我們跟在他身邊公幹是當他的翻譯,現在缺了旭暉,很多公事進行起來都不方便,旭暉就囑我走一趟。」
「你去吧!只要你對旭暉放得下心。」我是實話實說了。「父親與丈夫之間,我幾時都選擇前者。只要擁有前者,才能保有後者,我何能輕重倒置?」
說起來輕鬆,聽進耳去,再細味心頭,苦不堪言。
我只好安慰她:
「不要緊,你去吧!現在認購成績理想,你的功勞少不了,最後關頭不會有什麼要緊事。」
「有什麼難題發生,你找不到我商量對策,別忘了去跟唐襄年說。」
是的,唐襄年幾天前才問過我:
「有什麼事你不明白不確定的,你就跟我商議。」
我笑說:
「沒有了你壓陣,根本上不了市,你的幫忙已經夠多了,不必再擔心,其他進行上的細節我會處理,有困難我也有辦法解決。」
「對,我不能小瞧今日的方心如。」
「你又來調笑我了。」
「是真心話,對你,我從不虛偽。」
「好,值得我賞你一頓好吃的,這個週末,你來我家,我親自下廚給你燒幾味好菜。」
「我是沒有口福呢!」唐襄年說,「後天就得要到歐洲走一趟,辦點公事,順道休息幾天,舒筋活絡一下。」
我笑:
「跟太太同去?」
「那就不叫做休息了。」
唐襄年說這話時,還俏皮地向著我笑。
我當然會意,似乎我們之間的感情已經轉化到無所不談、剖心雙向的老朋友階段了。
我問:
「公私兩方面都有買賣交易,是吧?」
「對。方心如,你不是要我隱瞞真相,指天誓日地向你保證,除你之外,我不會再有別個女人吧?那是不正常與不真確的,我不希望跟你來這一套。」
「多謝你,是要坦率,才是尊重。」
「就是這話。」唐襄年說,「待你有日覺得可以愛上我了,我會考慮改邪歸正,誓無異志。」
我笑:
「為什麼不可以先行齋戒沐浴,行善施捨,才求神庇佑?」
「如果做齊犧牲,仍然不是我佛慈悲矜憐,給我顯靈顯聖,我豈不更吃啞巴虧了?」
說罷,我們兩人大笑。
的確是雞與雞蛋的問題。
我並不責怪唐襄年,他是我這一段人生過程中接觸到的最坦白、最真實、最誠懇的朋友。
他有足夠的條件虛偽、瞞騙,可是,他沒有。
不但是尊重我,應該說他也尊重自己。
需要撒謊砌辭掩飾的人,等於承認他有見不得人見不得光的情事。
唐襄年認為他所有的行為在他的意念上都是光明磊落、理直氣壯的,或者應該說,他不管別人的看法如何,他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且有信心能肩承所有後果,故而他不必閃縮、隱瞞,不用投鼠忌器,更不會慌張鬼祟。
這才是對自己至大的尊重。
真怕一些既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別人的人。
我忽然地生了個微小而可笑的希望,我對唐襄年說:
「我希望有一天會說服自己愛上你。」
「但願你的希望成真。」
唐襄年輕輕地吻在我的額上。
不能不相信男人與女人的分別在於他們可以靈慾分家,我們女人總是為了要堅持靈慾合併而犧牲很多福樂,幸而無怨。
週末的那頓飯,我依然親自下廚。這是近年來少有的舉動,宴請唐襄年只不過是順便表達的心意,真正的目的在於替小叔子耀暉餞行。
他要赴洋深造去了。
原來學期還沒有開始的,他想早一點到美國去旅遊,散散心。應付那學位考試不是容易的一回事,每一個勤奮的學生過了大考的一關,怕都是精力透支。
康如如果跟耀暉一樣,書念得棒就好。
他還有一大段日子才能追趕得上香港的教育程度呢。
本來有志者事竟成,耀暉和惜如初來香港時,英文程度差太遠,也是相當吃力的,不都是熬出成績來了。
惜如根本很聰明,若不是跟旭暉發生了曖昧的戀情,她怕比耀暉更能在學業上顯示成績。
畢竟女孩兒家念到中學畢業,在那個時代也算是可以了。
男孩子呢,可不能不加把勁,多累積學歷經驗,將來勇闖天下。
故而,對康如的期望熱熾,為耀暉的成績興奮,不禁起了一展廚藝的興頭來。
母親還笑我說:
「你幾時開始未曾入過廚了?」
這句話真問得好。不知是不是在初為人婦時,才下過廚為丈夫弄過一些小食,至今,回首已多年了。
不愉快的過往不必再追尋。我集中精神弄好了一頓可口的晚飯,把一家人吃得開透了心。
連健如非等閒不肯開口讚我的,都破了例說:
「大姐原來真是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的女人。」
惜如只在一旁微笑,沒有說什麼,卻一派志得意滿,得其所哉的表情。
康如從來都不多話,更是個男孩子之故,只以行動表示他對我廚藝的支持,把一碟碟菜吃得光光的,碟子能作鏡子用,他還把碗舉起來,對牛嫂說:
「請替我多添一碗飯。」
這麼一說,滿桌子的人都笑起來了。
尤其是母親。
她對兒子說:
「你只能吃有什麼用呢,書要念得如耀暉般棒,才夠醒目。」
康如只是低頭拚命吃,仍不造聲。」
一旦處於尷尬年齡的男孩子,總是這副比女孩子還要害羞的模樣。
再過幾年吧,怕他完全如眼前的耀暉一樣,開始有種男性日趨成熟的光芒,再加那一身青春與自信的氣息,就會如母親所說的相當醒目了。
相信耀暉留學回來之後,就更似他的兄長信暉。
這麼一個念頭,究竟是悲是喜,是單純抑是複雜,是盼望還是無奈,是有目的或是無機心?
我弄不清楚。
只一甩自己的那頭短髮,把視線掉到坐在飯桌一邊的幾個孩子身上去。
這四個信暉的孩子長得跟我初嫁進金家去時的耀暉和康如般大了,時光荏苒,真真令人驚駭。
大女兒詠琴長得像她父親,一對孿生兒詠棋與詠書,看來好笑,竟是我的翻版,那圓大而閃爍光芒的雙眼流露出的神采,尤其跟我一般模樣。
我暗自歡喜,看他們的神態,猶如照鏡子,叫我多麼地自傲自滿,原來當我志得意滿時,是如此令人看得舒服的。
簡直不願意掉開眼光往他處望。
盯得小詠書托起腮幫,奇怪地回望我,一張蘋果臉上打上很明顯的大問號。
我不自禁地笑起來了,慌忙把一隻剝了皮的蘋果切開四片,分給孩子吃。
當我的目光接觸到詠詩時,我微微地怔住了。
想起前些時曾有過的小小家庭糾紛來,這下細看詠詩,倒覺得詠棋是童言無忌,說出了真話。詠詩長得並不像她的哥哥姊姊,直接點說,她也長得不像她的爸爸媽媽。
她像另一個模式,當然是一個不算難看的模式。
再認真打量她,可以說她臉龐的下半部比較跟健如相似。但一雙眼睛,分明不是屬於方家,也不是屬於金家的。
金詠詩原來是單眼皮的小孩。
這個發現有點新鮮。
想是為了這個原因,詠棋才觸怒了健如。
我大概明白她的心理,健如不要自己的孩子被我的孩子比了下去。
也許正因為詠詩是父母的另一個混合種,出了另一個不大像金信暉樣貌的模式,故而健如就生氣了。
她這樣子是長期地辛苦了自己。
當然,我不會有什麼反應,以免又鬧出事來。
從今晚的祥和融洽,一家暢聚,我益發珍惜家和萬事興這句話。
過去的算了吧!
好不好就連健如跟我的怨恨都一筆勾銷?
餘下來要生氣的對象就只金信暉一個人好了。
為了要洩這口污氣,我不必出手傷人,只要我活得更漂亮更成功更幸福,就已經是對金信暉最透徹的報仇了。
這證明沒有了他,我依然瀟灑,仍舊開心。
甚而我可以解放自己,重新再戀愛。
可以有許許多多不比金信暉差,且會比他更棒的對象,供我選擇。
這包括唐襄年在內。
我是越想越遠越興奮越沉醉了。
「大嫂!」
有人叫我。
我回頭看到是耀暉,他站在我跟前,如此的昂藏七尺,英俊挺拔,令我微微地吃了一驚。
是為了發現他的長相出奇地標緻,抑或是我想得太入神?竟沒有留意他驟然叫了我響亮的一聲。
「我要走了。」他說。
「這麼早就回去了嗎?」我問。
「約了同學去喝咖啡。」
「嗯!」我有一陣難禁的衝動,問:「是男同學還是女同學?」
耀暉看著我,緩緩地答:
「都有。」
「嗯。」
「他們也要給我送行。」
「是的。我送你吧,這陣子外頭不一定有計程車。」
「好,勞煩你了,大嫂。」
耀暉竟這麼客氣。不知是不是剛長大的男孩都會這般溫溫文文、怯怯訥訥的,尤其是在異性面前,不管那異性跟他的關係如何。
我把車子開出來,讓耀暉坐上去。
「大嫂,」當他扣好了安全帶之後就說,「你現今完全像一個大都會的時代女性。」
我笑了:
「會開車子就等於是時代女性了?」
耀暉沒有回答。
我刁難取笑了他,他的臉就紅起來了。
不知怎的,我竟然朝這個方向,把話說下去:
「耀暉,你喜歡時代女性嗎?」
他還沒有回答,我就立即做出補充,說:
「我的意思是,將來你擇偶了,會選擇那些能幹摩登的職業女性,抑或是只管理家務,帶孩子的傳統女人?」
「那就是問,我會選擇從前在廣州的你還是現在的你,是嗎?」
剛好汽車要在交通燈號前煞住了。
是黃燈,可是,我沒有衝過去。
我曉得開車這摩登玩意兒,可是我仍然小心翼翼,相當保守,極之傳統,一切按最安全的交通規則辦事。
耀暉繼續說:
「我這個比方打得貼切嗎?」
我笑:
「那麼,你的選擇是什麼?」
耀暉想了一想,再抬起頭來,眼望前方,道:
「我沒有選擇。」
是沒有想過做出選擇,還是不想選擇?抑或根本到目前為止沒有遇上值得他選擇的對象?
如果是後者,今夜與他的見的女同學們都不是他心目中的對象了。
我竟這麼關心起耀暉的對象來。
可是,我沒有再在他的那句含糊而又另有蹊蹺的答案上再做功夫,追尋下去。
答案與我無關,為什麼要破釜沉舟,勢必翻出真相?
「你會勤力寫信回來給我們嗎?」我問。
那個時候,沒有傳真機,甚至不會動輒搖長途電話與拍發電報。
「會的,你放心。」
「那就好,在外一切要小心,沒有人在你身邊照顧你了,不過,長大了的男孩子應該曉得照應自己。」
耀暉微笑:
「不管長大與否,總之沒有人照顧自己的話,一定能適應生活下去。」
「你在說晦氣的話,因為這些年,我們都疏忽了你。」
耀暉轉頭望我,說: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表達我其實渴望有人照顧,不管何時何刻何地,有人關心我、愛護我、需要我,總是很好的感覺。」
我沒有回答,只靜靜地聽。
「只有一段日子,我有這種很好的感覺,那就是父母去世之後,我跟著你在大宅過的時光,是我最開心的。」
「別這麼說。」我把車子停到耀暉要到的大酒店門前,「你開心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你這麼肯定嗎?」
「對,因為你還年輕,有青春就有希望。」
「大嫂,你也是。」
「所以,我們會有更好更開心的日子過。」
「但願這些好日子會如以前一樣,一起過。」
那「一起過」三個字說得很輕。
耀暉還等不及我反應,就已經推開車門走出去了。
我呆在車廂內,一直目送耀暉走進酒店內,直至隱沒。
把手重新放到方向盤去時,竟發覺手指僵硬,不能如常地彎曲抓緊軟盤。
那是因為我極度緊張所造成的反應。
我不能接受這個由小叔子傳遞過來的訊息。
我怕想其中的隱喻。
要我面對這個感情的漩渦,我會遍體生寒,不住發抖,然後越往問題的中心想,越令我熱血沸騰,身體這麼地一寒一熱交煎著,開始產生痺痛麻木,整個人一寸一寸地變得僵硬。
這個過程,我從沒有經驗過。
我要嚇死了。
不單是駭異於耀暉的言語,以及他那份自態度與神情中表露的感情,更駭異於我的回應。
我的回應?我做了什麼回應了?
耀暉看不到我的回應,可是,我看到自己。
如果只將他視作年輕人一種感情出路與發洩來處理,我用不著驚慌到這個程度。
我可以一笑置之。
我可以正視他,曉以大義。
我可以知之為不知,少管少理。
我可以決定從此跟他少來少往。
然而,我完全沒有考慮過如上的選擇,我害怕,因為自知有可能投向耀暉的懷抱。
一念及此,我像一匹被嚇著的馬,仰頭驚叫,然後一踩油門,讓汽車像撒開四蹄似的向前狂奔。
金耀暉太像金信暉,在很久很久之前,我已與他相依為命。我現今可以確切地抓著一個復活的丈夫,重新生活。
這個選擇,是如許地誘人而浪漫。
所有世間的陷阱,在人踩進去之前都是美麗動人得可以。
於是人們明知是陷阱,都會心甘情願地不予躲避。
回到家裡去,我躺在床上,細細地喘著氣。
我告訴自己,我想念信暉。
他離我而去,已有經年。
未曾在午夜夢迴時,乘著清風,回來愛撫過我的靈魂與肉體。
他從來對我都是狠心的。
由著我日間胼手胝足,夜裡枕冷襟寒,以肉體的疲累去抗衡精神的空虛,不得已每夜都昏然沉睡,偶然醒來,無奈地歎一口氣,再睡。
現在,耀暉臨別前的凡句話,喚醒了我。
他教我知道除了拚搏、求生之外,還有其他。
這其他對一個三十多歲的少婦,依然有著震懾性的威力。
我有我的渴求與饑謹,在於心靈深處。
信暉,請你回來。
我翻了個身,緊緊地擁著軟枕,渾身哆嗦,我掙扎著,一個只能孤寂地在床上蠕動的軀體,原來是如此虛弱的。
我需要信暉。
抑或我需要的是可以代替信暉的人。
那人不是唐襄年。
那人可能是金耀暉。
金耀暉?
不,不可能,他只是個孩子。
我閉上了眼睛,只看到他還是個十來歲的小男孩,乖乖地站在我跟前,然後擁抱著我,喊:
「大嫂,大嫂,你疼我。」
他是我的小叔。
我是他的大嫂。
這才是我們的真正關係。
我應該為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羞愧。
一下子坐了起來,我使盡渾身的勁力,左右開弓,一個一個巴掌地打在自己的臉頰上。
不停地打、打、打,打到我開始眼花繚亂,依然繼續打、打、打……
直至到嘴角滲出了鹹味。
我以手背試下一道血痕,才緩緩地停了手。
該是清醒的時候了。
錯的人不是耀暉。
年輕人會有很多不成熟的、幼稚的、幻夢式的感情錯覺。
他是無罪的。
只有接受他,甚而企圖接受他的我,才應該自慚形穢。
尤其是,我怕愛的是金信暉,利用的是金耀暉。因思念信暉,要重新佔有信暉的慾望高漲,我才需要金耀暉的出現與填補,這不是赤裸的、無條件的、至高無上的摯愛,而只是情慾的波濤忽爾洶湧,我不要沒頂,於是抓緊了身旁的一塊浮木,助我重出生天。我難過自責得急躁起來,以至汗流浹背。
今夜或可以拚死力地熬過去。
可是,還有未來的那許許多多日子,怎麼在這種剎那而至,似是糾纏不去的精神壓力下過活了?
我有什麼辦法可想呢?
等待明天吧,或許明天一見陽光,黑暗引退,人的頭腦清醒,不敢再如夜裡放膽做違心虧心之事就好。
又或者明天,迎著晨光,變得機靈,會想出一個好辦法來。
很多心魔魅影都只會在幽暗中活動。
我告訴自己,先行努力睡覺,睡醒了,一切就會從頭做起。
睡吧!
睡醒之後,通常都是一個嶄新的局面。
我這個想法的確沒有錯。
一連串的驚濤駭浪開始在翌日翻打過來,嚇得我魂飛魄散,應接不暇。
我的難題被另一個更大的難題取代了。
金氏剛好配股完畢,即將上市,一切進展順利,我竟收到了偉特藥廠的緊急投訴,說市場上有不利於他們名聲的傳言,說我們剛推出的避孕藥無效,害人家懷了孕。
我立即搖長途電話到美國去跟大偉明利瞭解詳情。大偉在電話裡用很鄭重的口吻對我說:
「我們剛為此事召開過高層會議,就算你不搖電話來,我也會跟你聯繫,決定坦率地把事件的始末給你訴說,聽你的解釋。」
大偉的口氣並不好,這我是感覺到的。
我答:
「合作的基礎在乎坦誠相向,原本就應該百無禁忌,打開天窗說亮話。」
「此事對我們的影響可大可小,我們曾有過暗地裡調查真相的意思,後來想著已有一段愉快的合作過往,對你是有信心的,故此最後還是相當一致地決定,完聽你的解釋,再議決行動。」
大偉的意思很清楚,如果我的解釋令他們不滿意,依然會採取行動應付。
我真是既急且氣,可又不能隨意發作,於是說:
「大偉,相信我,任何難題誤會,只要我知道了,必會提供並確保一個令你們滿意的答案。」
「這正是我們的期望。」大偉的語調稍梢平和了,「是這樣的,我們收到了一封告密的函件,說你部署了一個計劃,當金氏企業一上市之後,就安排一位購用過我們避孕丸的婦女公開指證,我們的藥品失靈,她懷孕了,要求金氏及偉特賠償。」
「天!」我笑起來,「這麼一封荒謬的告密函件,你們如此緊張。」
「你覺得荒謬?」
「你難道認為有半分真實嗎?我是你的總代理,我安排這個陷阱損害你的名譽,對我有什麼好處?弄得沒有人買避孕丸,我做少了生意,於我何益?」
大偉答:
「金氏如果是私營公司,你的這番話就合情合理。可是,金氏上市之後,情況就不同了。你若行使苦肉計,令金氏的股份因這個醜聞而急劇下瀉,那你就可以高價集資,然後犧牲股民的投資,再在低價位把金氏股份重新在市場搜集。過一段日子,當人們的記憶淡忘之後,股價漸漸提升,你就無端賺了一大筆了。況且,金氏的業務範圍不只賣一種避孕丸,先用這產品造成低潮,再以另一種花款為別種產品製造高潮,價格的升與降都在你手上了。那時,犧牲的只是偉特的名譽。」
我啞掉了。
的確,如果我真是如此深謀遠慮的話,表面上生意額有所損耗,實質上從股市中賺回更大筆錢,就一次的高賣低買,就已盆滿缽滿。
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察到股市的威力,或應該說體會到金融市場的凶險。
只聽,已經驚得一額冷汗。
我無疑是冤枉的。
於是我說:
「大偉,我連想也不曾如此想過。」
「如何證明?」
我當然無法證明,只好說:
「那就但憑你們對我的信任了。那封告密信可能是謠言,或者是一些人的惡作劇。有些人閒著無聊,打電話告訴趕級市場,他已在某種飲品中放了毒藥,不也害得人雞毛鴨血?」
「會有人害你嗎?」大偉問。
「我不知道。」
「殃及池魚的話,我們的損失就很慘重。」
「我只能盡量徹查究竟,希望沒有如此冤案發生。」
「我代表董事局向你聲明,在我們承認與你一直合作愉快之同時,我們要你確切知道,如果有這種影響我們聲譽的事情發生,不管是你在害人抑或被害,總之,我們一定會履行補充合約的條款,宣佈跟金氏解約,並且追討賠償,且還會公開這事,以示我們的清白。」
我無話可說,那補充合約是我簽的。
然後,大偉又說:
「你妹妹方惜如小姐真是個公道人,且她的觀察力與敏感度相當強,活脫脫有預感會有這種危機似的。我們原本也沒有想過要加一條這種確保我們聲譽的條約在合約內,只是她提出來,說這樣做是表示衷誠合作的表現。幸虧如此。」
我的心開始往下沉。
意識到有不測的巨禍。
方惜如為什麼主動地給予對方如此周密的保障?
而且,她在我面前並不是這般交代,她說是偉特藥廠堅持要在合約中多加這個保障條款,才肯簽約。
事情必有蹊蹺。
我已無暇多想,只好說:
「請你把收到的告密信複印給我,讓我趕快調查,給你答案。」
偉特藥廠用空郵特快把告密信轉寄給我。
這等待的幾天,真是寢食難安。
剛好金氏於這個時候掛牌上市,我勉強在當日到交易所去,循他們的慣例把金氏的名牌掛在股價牌上,就算禮成。也沒有心情多做應酬,匆匆就離開交易所了。
初上市的股分都是紅盆的多,股價在這幾天已跳升了幾個價位。
之所以金氏企業能夠逆流而上,只為新上市,股民與經紀的投機欲特強,希望短線獲利,加上我們的業務是以成藥為主,時局總不至於影響生意額。
可是,我完全沒有興奮的心情。
如果告密的事沒有解決,或在日內真有影響偉特聲望的事件發生,偉特採取賠償行動,金氏的股價就會狂瀉,這可不是我的願望,因為我手上的股份也就凌厲貶值,還會影響市場人士對我的信心,也太對股東不起了。
那封告密信到手之後,我都不知該如何展開調查。最親近而又在身邊可商量的人,只有李元德與李元珍兄妹,連最有辦法的唐襄年和傅菁也不在港,真是倒盡了八輩子的霉,禍不單行。
「元德,從哪兒著手查?」
李元德聽完了整個過程,沉思片刻,然後說:「你不會怪我直言?」
「到這個生死關頭,我不把你視作自己人的話,根本不會與你們商議。」
「我只恐怕你看走了眼,誤把敵人當自己人。」
我一聽,會意了。問:
「你指問題在惜如身上?」
李元德說:
「她是唯一的漏洞,若不從她身上調查起,我們是正如俗語所謂的老鼠拉龜,簡直無從著手。」
我沉默,帶一點震驚。
太害怕調查不出真相,想不出辦法來防範,更害怕知道問題出在方惜如身上。這種言歸於好之後的被出賣,感覺會壞到難以想像。
李元德又說:
「坦白講,我自始至終沒有信任過方惜如。」
「為什麼?是你聽到什麼消息?」
「不,憑直覺。」李元德說,「她對金旭暉那種義無返顧、毫無保留的死心塌地,會幻變成一種難以估量的破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