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滅了地上的火,沖向萊斯特,大聲叫他放開她。他抓著她的兩只手腕,而她氣憤難當。‘閉嘴,否則你會把大家都吵醒的!’他沖我說道。‘我要殺了她!弄馬車來……帶我們去,去跟馬夫說!’他對她說完,一把把她推出門外。
“我們慢慢走著穿過黑乎乎的院子。我心裡感到萬分難過,跟在萊斯特的後面。巴貝特在最前面,一邊倒退著走著,一邊在黑暗中使勁盯著我們。突然,她停下不走了。樓上的房間裡有一絲微弱的燈光。‘我什麼都不給你們!’她說道。我伸手抓住萊斯特的胳膊,說讓我來想辦法。‘你要是不讓我和她談談,她會把我們暴露給所有的人,’我低聲對他說道。
“‘那你控制一點,’他很厭煩地說,‘態度要硬,少和她囉嗦。’
“‘我談話時,你去……去馬棚取馬車和馬,但千萬不要殺人!’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聽我的,我剛走向巴貝特,他就一陣風似的走了。巴貝特滿臉憤怒,樣子很堅決。她說道:‘走開,撒旦。’我站在她面前,無言以對。她看著我,我看著她。她不露聲色,看不出來是否聽得見黑夜裡萊斯特的動靜。她對我的仇恨,就像火一樣燃燒著我。
“‘你為什麼這麼對我說話?’我問道,‘難道我以前給你提供的建議不對嗎?還是我傷害了你?我幫助你,給你力量,在我根本不需要想起你的時候,我只想著你。’
“她搖搖頭。‘你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對我說?’她反問道。‘我已經知道了你在普都拉所做的一切,你就像魔鬼一樣!奴隸們講述了許多你們的所作所為。整整一天,河邊的路上人來人往,都是去普都拉。我的丈夫也去了那裡,看見莊園一片廢墟,花園裡、田地間,四處是奴隸的屍體。你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柔聲細語地和我講話!你要我干什麼?’她抓住游廊的柱子,慢慢退向樓梯。樓上亮燈的窗戶裡似乎有什麼在移動。
“‘我現在無法給你這類問題的回答,’我對她說道。‘請相信我,我以前找你都是為你好。昨晚如果不是出於萬般無奈,我也不會把憂慮和煩心帶給你。’”
吸血鬼停下不說了。
男孩身子前傾,兩眼睜得老大。吸血鬼面無表情,目光茫然,沉浸在思緒裡、回憶中。男孩倏地垂下目光,好像這樣能表示一些恭敬似的。他又瞥了一眼吸血鬼,然後把目光移開。他看上去和吸血鬼一樣滿懷愁緒,想說點什麼,卻又沒說出來。
吸血鬼轉向他,仔細地看著他。男孩臉上微微泛紅,不安地又把目光移向別處。然後他抬眼望著吸血鬼,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但這一次沒有避開吸血鬼的目光。
“這些都是你想了解的嗎?”吸血鬼小聲說道,“這些都是你想聽的嗎?”
他無聲地把椅子向後移了移,走向窗口。男孩目瞪口呆地坐著,望著他那寬大的肩膀,和那一身長長的斗篷。吸血鬼稍稍轉了轉頭。“你沒有回答我的問話。我沒有提供你所需要的東西,是嗎?你是想采訪我,得到一些好在電台播出的東西。”
“那沒關系,只要你願意,我可以把帶子扔掉!”男孩站起身。“我不能說你講的我都懂。如果我說都懂,那你會知道我是在撒謊。那麼我怎樣才能要求你繼續講下去呢,我只能說我所明白的……我所明白的和我以前明白的東西完全是兩回事。”他朝吸血鬼走了一步。吸血鬼像是在望著下面的狄威沙德街,然後慢慢轉過頭來,看著男孩,微微一笑。他的神態十分寧靜,幾乎帶著深情。男孩突然覺得不自在起來,把手插進口袋,轉身向桌子走去。然後他猶豫不決地看了一眼吸血鬼,說:“請你……接著講好嗎?”
吸血鬼轉過身,雙臂抱在胸前,靠在窗戶上。“為什麼?”他問道。
男孩被他問得很迷惑。“因為我想聽。”他聳了聳肩。“因為我想知道後來怎麼樣了。”
“好吧,”吸血鬼說道,嘴上還留著那絲微笑。他回到椅子跟前,在男孩對面坐了下來,動了動錄音機,說:“這玩藝真不錯,真的……好吧,我接著講。
“你必須明白,我這個時候對巴貝特有一種想要溝通的欲望。這種欲望比那時的其他欲望都強……除了對……血的生理欲望。這種願望是如此強烈,使我有一種深深的孤獨感。以前和她的談話都是簡潔的,直截了當的。那樣的交流就像拉拉一個人的手一樣,簡單明了,又心滿意足。在需要的時候,無奈的時候,緊緊握一握,然後再輕輕松開。但現在我們之間一團亂麻。我在巴貝特眼裡是個惡魔,這真是糟糕透頂。我想不出有什麼辦法能改變她的看法,只能對她說我以前給她的建議都被證明是有益的,而魔鬼不論使用什麼手段都不會產生有益的結果。
“‘我知道!’她回了我一句,但她這話的意思是她不會再信任我,正如她不可能信任魔鬼一樣。我向她靠近,她就往後退。我一舉起手,她就全身一縮,緊緊抓住欄桿。‘那好吧,’我說,感到無比的絕望,‘那你昨晚為什麼要保護我!你為什麼單獨來見我?’她臉上流露出一絲詭秘。這其中肯定有原因,但她決不會告訴我的。她不可能對我暢所欲言,如我所希望的那樣和我溝通。我萬般無奈、疲憊不堪地看著她。夜已經深了,我能看見,也能聽到萊斯待悄悄進了酒窖,取出了棺材。我現在需要離開,還有其他的需要……需要殺人、吸血。不過這並不是使我疲憊不堪的原因。那是別的原因,更令人難過的原因,就好像這黑夜只是幾千幾萬個黑夜中的一個,漫漫而無邊際的世界,黑夜一個套一個,串成一串;我在冰冷、無情的星空下,獨自在黑夜中游蕩。我想著想著,背轉身去,用手捂住雙眼,突然間感到全身無力,心情無比沉重,不由得發出一聲無意的聲音。在這漫無邊際、寂寞無盡頭的黑夜,我獨自站著,巴貝特在我眼前也好像似真似幻。這時我突然看到一種可能,一種我從未考慮到的可能。當我連同這個世界一起掉進吸血鬼的感受中,迷戀上色彩、形狀、聲音、歌唱、輕柔,以及無限的變化時.我就逃離了這種可能。巴貝特正准備離去,我卻沒有在意。這時,她從口袋裡拿出一樣東西,是一大串房間的鑰匙,叮當作響。她走上了台階。讓她走吧,我這麼想道。‘從魔鬼那兒來的,’我低聲細語,‘走開,撒旦。’我重復著,又轉過身看著她。她一動不動地站在石階上,睜著疑惑的眼睛。她剛才已把掛在牆上的燈拿了下來。她這會兒手裡提著燈,眼睛看著我。她的手緊緊抓住燈,像是拿著一只價值連城的錢包。‘你認為我是從魔鬼那兒來的?’我問她。
“她左手提著燈,右手劃了個十字。我隱約聽見她說了句拉丁語,看到她臉色蒼白,雙眉微蹙。‘你以為我會化作一股煙飄走嗎?’我問她。我向她走近一點。由於我剛才腦子裡的想法,我覺得和她疏遠了。‘我去哪裡?’我又問她,‘我去哪裡?去地獄,去來的地方嗎?回到魔鬼那裡去嗎?’我站在台階下面。‘如果我告訴你我根本不知道你所說的魔鬼,如果我告訴你我甚至不知道有沒有這麼一個魔鬼!’我在我的思維空間裡看到了這個魔鬼,正在思考著這個魔鬼,於是轉身想離開她。她沒有聽見我說的話。她沒有在聽。我抬頭望著星空。萊斯特一切已准備就緒,我很清楚這一點,就好像他早已經把馬車備好,有好幾年了似的。她也好像在台階上站了好幾年了。我突然有一種感覺,好像弟弟也在那裡,也有好幾百年了,好像他在用非常低的,卻十分激動的聲音對我說著話,好像話的內容極端重要。他說話的速度很快,聽起來像是大屋子裡椽檁上老鼠跑來跑去的——聲,而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只像耳旁刮了一陣風。這時我聽見‘嚓’的一聲,只覺眼前一亮。‘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從魔鬼那兒來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我對著巴貝特大喊大叫,聲音震耳欲聾,簡直要震聾我靈敏的耳朵,震碎我永生的生命。“我將活到世界的末日,然而卻不知道自己是什麼!”這時我的眼前一片亮光,那是她剛才劃了一根火柴點亮的燈。她舉著燈,所以我看不清她的臉。有一陣我的眼睛什麼也看不見,眼前只是一片光亮。接著,那燈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胸口,玻璃碎裂在磚頭上,火焰纏繞著我的腿,撲向我的面龐。這時,黑暗中傳來萊斯特的喊叫聲。‘快把它撲滅,白癡,那會把你化為灰燼的!’緊接著,我感到眼前猛地摔過來一樣東西,那是萊斯特的外套。我踉踉蹌蹌地倒向身後的柱子,一方面是由於火的威脅,以及那出其不意的一擊,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我了解到巴貝特竟然要毀滅我,而我還不知道自己是什麼。
“這一切都發生在幾秒鍾內。火滅了,黑暗中我雙手撐著跪在磚地上。這時,萊斯特在台階上面又抓住了巴貝特。我飛步上去,抓住他的肩膀,往後拉。他轉過身來,惱怒地用腳踢我。我死死拽住他,把他拉到台階下面。巴貝特呆呆地站在那裡,我看見暮色中她黑暗的輪廓,還有她眼睛裡閃爍著的光。‘那就快走!’萊斯特邊說,邊匆忙站起身。巴貝特用手摸著咽喉部位,我使勁睜著受傷的眼睛想借著一點光看清她。她的咽喉在流血。‘記住,’我對她說,‘我本可以殺了你,或者讓他殺了你,但我都沒有,你卻把我稱作魔鬼,你錯了。’”
“那麼說你及時制止了萊斯特,”男孩說。
“是的。萊斯特可以閃電般地殺死她,吸干她的血。不過我後來才知道我當時只是救了巴貝特的肉體生命。
“一個半小時以後我和萊斯特來到了新奧爾良,幾匹馬幾乎快要累死了。我們把馬車停在離西班牙旅館一條街遠的小巷裡。萊斯特抓住一個老人的胳膊,往他手裡塞了50美元。‘給我們找一套房間,’他命令道,‘再給我們叫一些香檳。就說是兩位先生要的,費用預付。等你回來,我會再給你50美元。我保證一直在這兒等你。’萊斯特閃亮的眼睛使那人無法抗拒。我知道那人一拿著旅館的鑰匙回來,就會被殺掉。果然如此。我坐在馬車上,疲憊不堪地看著那個人一點一點癱軟下來,最後終於死去。萊斯特一松手,他的身體就像一袋石頭。癱倒在門口。‘晚安,甜蜜的王子,’萊斯特說,‘這是你的50美元。’他把錢塞進那人的口袋,好像只是開了個絕妙的玩笑。
“我們悄悄從院子進了旅館,上樓進了套房那豪華的客廳。冷藏櫃裡的香檳泛著光,一只銀盤裡立著兩只玻璃杯。我知道萊斯特會給自己倒上一杯,坐在那裡凝視著那淡淡的黃色。我已是恍恍惚惚,躺在沙發上看著他愣神,好像無論他做什麼都無關緊要似的。我要麼離開他,要麼就死,我這麼想著。死會是很甜蜜的,我想,是的,死。我以前就想過死,現在也希望死去。我覺得死是這樣的甜蜜,這樣的清晰。我有一種死一般的寧靜。
“‘你在發神經啊!’萊斯特突然說了一句。‘天快亮了。’他把花邊網眼窗簾拉開,窗外深藍色的夜幕下,可見片片屋頂,抬頭望去,獵戶星座清晰可辨。‘殺人去!’萊斯特說完,杯子一扔走出窗台,然後身子輕輕落在旅館旁邊的屋頂上。他去取棺材,至少先取一個。我饑渴難當,火燒火燎,於是追隨他而去。對我來說,死的欲望十分堅決,是絕對理智的想法,毫無感情因素,然而,我需要進食。我曾經說過,我不願殺人,於是我在屋頂上搜尋老鼠。”
“但是……你說過萊斯特不該讓你先殺人,你的意思是不是……你覺得那是個美學選擇,而不是個道義選擇?”
“我那時覺得這是個美學選擇,我願把對死亡的認識分為不同的階段。動物的死能帶給我快感,是一種體驗,使我對死亡有個初步認識,而人類死亡的體驗則要留待更成熟階段去認識。但這也是個道義選擇,因為美學的選擇是與道義有關的。”
“我不明白,”男孩說道,“我還以為美學也完全可以是非道義的。不是常聽人說,畫家拋開妻兒才好盡興繪畫嗎?還有羅馬在燃燒的時候,尼祿1在彈豎琴,不是嗎?”
1尼祿(37-68).公元54-68年為羅馬皇帝,即位初期施行仁政(54-59),後轉向殘暴統治,處死其母(59)及妻(62),因帝國各地發生叛亂(68),逃離羅馬,途窮自殺,一說被處死。
“這兩種情況都是符合道義的。在藝術家的心裡,兩者都是更高層次的美。矛盾只存在於藝術家的道義與社會的道義之間,而不在於美與道義之問。不過人們往往不理解這一點,因而才會造成浪費,甚至產生悲劇。比如一個畫家,從店裡偷了顏料,就會覺得自己做了迫不得已卻不道德的決定,於是便覺得自己毫無面子可言,接著就是消沉,喪失責任心,好像道義是一個玻璃的世界,輕輕一碰就會打成碎片。不過那時我並不關注這一點,我還不了解這些。我想我殺動物只是出於美學的原因,至於我本質上是否該受到譴責這類道德問題,我是退避三捨的。
“因為盡管萊斯特從未對我談起過什麼邪或惡之類的東西,但我相信我走近他就該受到譴責。猶大往自己脖子上套絞索時也一定相信這一點,你明白嗎?”
男孩一言不發。他想說什麼卻又沒說出來,臉頰上泛起兩團紅暈。“是嗎?”他輕聲問。
吸血鬼坐在那裡微笑著,那一絲笑像一束光在雙唇上跳躍。男孩凝視著他,就像是初次看見他,以前沒有見過似的。
“也許……”吸血鬼開口說道。他直起身子,蹺起腿。“……我們該一次講一件事,也許我該接著講故事。”
“對,請……”男孩說
“我說了,那晚我焦躁不安。我是個吸血鬼,原想避開這個問題,但這時已無法回避。在這種狀況下,我已無心苟活,然而我和人一樣,心裡會產生一種強烈的欲望,要滿足生理的需要。我想這是我的借口。我曾對你說起過,殺生對吸血鬼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從我所講的你可以想象得到殺老鼠和殺人之間的區別。
“我跟隨萊斯特來到街上,走過幾條街。街道很泥濘,四處都是水溝,一排排房屋像漂浮的小島。與現在的城市相比,那時整個城裡一片黑暗,零星的燈光像黑沉沉的海面上閃爍的塔燈。晨光熹微中,也只能隱約可見房屋的天窗和高樓的平台。我想凡人走在這些狹窄的街道裡,肯定覺得伸手不見五指。我是被罰入地獄的嗎?我是從魔鬼那兒來的嗎?我本質上就是魔鬼嗎?我反反復復地問自己。如果是,我又為什麼要背離它呢?為什麼巴貝特把燒著的燈扔過來時我會發抖?為什麼看到萊斯特殺人我會厭惡地背轉過身去?我在變為吸血鬼的過程中到底變成了什麼?我該上哪兒去?當死的願望使我忘卻饑渴時,饑渴卻更加強烈,身上的根根血管便成了絲絲痛苦,太陽穴陣陣作痛,最後終於令我忍受不了了。一方面,理智想要制止饑渴;另一方面,又受殺人欲望的驅使,因此我被停止行動的願望撕扯著。我站在空曠、無人的街道上,這時聽到了一個孩子的哭聲。
“她在一間屋子裡。我來到牆跟前,以平常的漠然心態,想聽懂她的哭聲。聽得出,她累了,感到疼痛,而且很孤單。她已哭了很久,過一會兒哭累了,哭聲便會止住。我的手從沉重的木窗下伸進去,把插銷拉開。我看見她坐在黑乎乎的房間裡,身旁是一個死去的婦女,一個已經死了好幾天的人。房間裡零亂不堪,到處是箱子和包裹,像是有人打行李要走的樣子。這個母親半裸著躺在那兒,屍體已經開始腐爛,只有這個孩子守著。她很快發現了我。她一看到我,就對我說,要我幫幫她的母親。她頂多只有5歲,很瘦弱,滿臉是污泥和眼淚。她求我幫幫忙,說她們要去坐船,因為瘟疫要來了,父親還等著她們呢。她邊搖著母親,邊絕望地哭喊著,那淒慘的哭喊聲令人心碎,她滿臉淚水地看著我,又哭起來。
“你要知道,這個時候我全身燃燒著吸血的生理欲望,如果不吸血我就一天都無法堅持。不過我有一些可供選擇的對象:街上到處是老鼠,不遠處還有一條狗在絕望地嚎叫。我可以離開這個房子,選好對象,吸夠血,再回來。然而我的腦子裡響徹著這樣的問題:我是被罰入地獄的嗎?如果是這樣,我為什麼憐惜她,憐惜她憔悴的面孔?為什麼我想觸摸她那小巧、柔軟的胳膊,想把她抱在腿上,把她的頭摟在我的懷裡,撫摸她那緞子般的秀發?我為什麼會這樣?如果我是被罰入地獄的,我就肯定想殺了她,把她當成食物,喂我這遭詛咒的東西,因為如果我是被罰入地獄的,我就一定會憎恨她。
“當我這麼想的時候,我仿佛看見巴貝特那因憎恨而扭曲的臉,當時她提著燈,正等著把它點著。我又想到萊斯特,我恨他,我覺得,我確實是被罰入地獄的,而這裡就是地獄。在這一刻,我低下頭,扎進她那柔軟的小脖頸,聽到她尖細的喊叫。我輕聲說道:‘只要一小會兒,就不會有痛苦了。’我這麼說的時候,唇上已經嘗到了熱血。她像是粘在了我身上,我很快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四年了,我沒有再嘗到人血的味道,四年了,我對這已經陌生了。這時,我聽到她的心響起那可怕的節奏,這樣的一顆心——不是男人的,也不是動物的,而是孩子那快速而有力的心跳,越來越強,拒絕著死亡,就像一只小拳頭在捶打一扇門,喊著:‘我不要死,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站起身時,依然不肯松開她。她的心越來越快地揪著我的心,不願停歇,豐富的血液流動得太快,使整個房間都像在旋轉。然後,不由自主地,我的目光越過她那低垂著的頭、大張著的嘴,透過黑暗,落在那個母親的臉上。她那半合的眼睛透出一絲光,好像還活著似的!我把孩子一把扔開,她便像一個沒有骨頭的洋娃娃一樣躺在地上。我莫名其妙地對那個母親感到恐懼,想逃走。這時,窗戶上閃現了那個熟悉的身影,那是萊斯特。他大笑著離開窗戶向後退著,弓著腰在泥濘的街上跳著‘路易,路易。’他伸出一根長長的骨瘦磷峋的手指,邊指著我,邊奚落我,就好像他當場捉住我干壞事一樣。隨即他跳進窗戶,一把把我推開,從床上抓起那個母親腐臭的屍體,讓她和他跳舞。”
“天哪!”男孩輕呼一聲。
“是啊,連我都很吃驚,”吸血鬼說道。“他拉著那母親轉圈子、邊跳邊唱時,在孩子的身上絆了一下。那個女人蓬亂的頭發披了一臉,頭猛地往後耷拉了一下,從嘴裡流出一股黑色的汁。他一把扔下了她。這時我已經跳出窗戶,在街上跑起來。他跑著來追我。‘你害怕我嗎,路易?’他大聲喊著。‘你害怕了嗎?那孩子還活著,路易,她還有一絲呼吸,要不要我回去也把她變成吸血鬼?我們可以好好待她,路易,我們可以給她買所有漂亮的衣服。路易,等等,路易!只要你說句話,我就回到她那裡去!’他就這樣一路追著我跑回旅館。我一路卜穿越房頂,想把他甩開。一跳進客廳的窗戶,我就轉身狂怒地把窗戶關上。他在窗外又砸又搖,胳膊伸得長長的,就像一只大鳥,想穿過玻璃飛進來。我瘋了一般,在房間裡轉來轉去想找法子把他殺了,想象著把他燒焦扔在下面的房頂上。我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像一頭發了怒的雄獅。他打破玻璃進了房間,我們扭打起來,前所未有地扭打在一起。是地獄制止了我。我想到了地獄,想到我們是地獄裡兩個滿懷仇恨、打作一團的鬼魂,於是失去了信心,沒有了目的,也就松了手,躺倒在地。他站在那裡看著我,目光冰冷,胸脯一起一伏。‘你是個傻瓜,路易,’他說道,口氣很平靜。他的平靜使我清醒過來。‘太陽快升起來了,’他說道。他的胸脯還有點起伏,眼睛瞇起看著窗外。我還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是這場扭打,或者也可能是別的什麼,從某種意義上制服了他。‘進棺材,’他對我說道,沒有一絲的惱怒。‘但明天晚上……我們得談談。’
“我簡直驚詫不已,萊斯特要談談!真不可思議,我和萊斯特從來就沒有真正談過話。我想我非常精確地向你描述過我們之間的沖突,以及氣憤的爭斗。”
“他迫切需要你的金錢和你的房子,”男孩說道,“要麼就是他和你一樣害怕孤獨?”
“這些我都想到了,我甚至想到萊斯特是不是要以某種我還不知道的方式殺了我。我那時不清楚自己每天晚上是怎麼會醒來的;是不是就那麼自動地從沉睡中醒過來;為什麼有時早點,有時又晚點。這是一件萊斯特不願說的事情。他經常比我先起來,在各方面又高我一籌。那天早上,我就這樣懷著一種絕望的心情關上了棺材。
“我得說一下,關閉棺材往往是很煩人的,很像現代手術台上使用的麻醉,稍不留意都將意味著死亡。”
“但是他怎麼能殺了你呢?他不可能讓你見光,因為他自己就不能見光。”
“說得對。但他起得比我早,他就可以把我的棺材釘死,或者付之一炬。問題的關鍵在於,我不知道他會做什麼,不知道他到底還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東西。
“然而,我感到無計可施。那時太陽快升起來了,我已沒有力氣和他爭辯,於是躺進棺材,腦子裡想著死去的那個女人和孩子,漸漸進入了可怕的夢境。”
“你做夢!”男孩驚歎一聲。
“經常的事,”吸血鬼說道。“我有時真希望不做夢,可做的夢都又長又清楚,是我生為人時不曾有過的,而扭曲的噩夢也是從未有過的。早年,我往往沉醉於夢中,不想醒來。我有時躺在那裡幾個小時,回味著做過的夢,一躺就是半個晚上。我往往被夢所迷惑,經常想弄懂其中的含意。這些夢在許多方面和人做的夢一樣難以捉摸。比如我夢見我的弟弟,他處於一種似死的狀態,在離我不遠處,向我呼救;我也經常夢見巴貝特,經常——差不多總是——有一種蒼茫茫的背景,就是我前面說到的,我被巴貝特詛咒時所看見的漫漫長夜。就好像所有的人都在邊走邊談論著我那邪惡靈魂的淒慘歸宿。我記不清那晚我夢見了什麼,也許是因為太操心第二天晚上和萊斯特要討論的內容。看得出來,你也急於知道。
“我剛才說了,萊斯特那前所未有的平靜和深思狀令我很吃驚。但那天晚上我醒來時發現周圍和往常不一樣。客廳裡有女人,小桌上的雕花櫃上點著幾支小蠟燭。萊斯特摟著一個女人,吻著她。她非常漂亮,這會兒已經喝得醉醺醺的,像個麻醉了的大玩具娃娃,頭上那頂精致的帽子慢慢滑過她那裸露的肩膀,滑下半裸的胸脯。另一個女人坐在破舊的餐桌對面,喝著一杯酒。看得出來,他們三個剛吃過飯(萊斯特是假裝吃飯……你可能會感到吃驚,人們怎麼會沒注意到吸血鬼只是假裝在吃),桌旁的女人看上去已經厭倦了。眼前的這一切讓我感到一陣不安,不知道萊斯特有何居心。如果我走進房間,那個女人會把注意力轉向我。我想象不出會發生什麼事,恐怕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萊斯特把她們倆都殺掉。和他一起坐在沙發上的女人已經開始奚落他接吻的方式,抱怨他的冷淡,說他對她缺乏欲望。桌旁那個女人睜著一雙黑色的杏眼,眼裡流露出滿足。當萊斯特起身走到她面前,雙手放在她裸露著的潔白胳膊上時,她馬上喜形於色。他彎下身吻她的時候,從門縫裡看見了我,對我注視了片刻,便又與兩位女士繼續聊天。他彎腰吹滅了桌上的蠟燭。‘屋裡太黑了,’沙發上的那個女人說道。‘你走吧,’另一個女人說。萊斯特坐下來,示意她坐在他腿上,她便過去坐在他的腿上,左手摟著他的脖子,右手把他那黃色的頭發往後捋了捋。‘你的皮膚冰涼,’她說道,身子不由得微微一縮。‘有時是這樣的。’萊斯特說完,把臉埋進她的脖子。我入迷地看著這一幕。萊斯特異常聰明,也極端可惡。我以前還不知道他有多聰明,現在可領教了。他把牙齒扎進她的脖子,拇指壓著她的喉嚨,另一只胳膊緊緊箍著她,就這麼喝了個飽,而另一個女人竟一無所知。‘你的朋友不勝酒力。’他邊說邊從椅子上蹭著站起來,把那昏迷的女人放在椅子上坐好,頭枕著胳膊趴在桌子上。‘她太蠢,’另一個女人說道。她現在站在窗口,看著外面的燈火。你可能也知道,那時的新奧爾良城有許多低矮的建築,在這樣晴朗的夜晚從這座西班牙式旅館的高層窗戶上鳥瞰城市,燈光下的街道無比美麗;星星低低地懸垂在這微光之上,就像在海上一樣。‘我能暖熱你那冰冷的皮膚。’她轉向萊斯待。我應該承認,這時我感到些許安慰,我想他現在會照顧她的。不過,他的想法可不這麼簡單。‘你這麼認為嗎?’他對她說道,拉過她的手。她說:‘喲,你身上挺暖和的。’”
“你是說他吸的血暖熱了他的身子,”男孩說。
“噢,是的,”吸血鬼說道,“吸血鬼在吸了血之後身上和你們一樣熱。”然後他又要接著往下講;掃了一眼男孩,微笑著說:“我剛才講到……萊斯特拉著那個女人的手,對她說另外一個女人暖熱了他。當然,他的臉這時很紅,看得出來改變了許多。他把她拉到跟前。她吻著他,咯咯笑著說他確實是個情愛的熔爐。
“‘啊,但是代價很高,’他對她說道,語氣有些傷感。‘你這位漂亮的朋友……’他聳了聳肩。‘她竭盡了全力。’他往後退了退,像是示意那個女人走到桌子跟前去,那個女人便走了過去,臉上流露出一種優越感。她彎腰看了看自己的朋友,起初不太在意,後來卻看到了一樣東西,是一塊餐巾,上面沾著喉嚨傷口上的最後幾滴血。她拾起餐巾,努力想在黑暗中看清上面的痕跡。‘把頭發散開,’萊斯特柔聲對她說道。她漠然地放下頭發,全部松開,淡黃色的頭發像波浪一樣灑滿後背。‘柔軟,’他說道,‘多麼柔軟。我給你這樣畫張像,來,躺在松軟光滑的床上。’
“‘說什麼呀!’她笑著,故意轉過身背朝著他。
“‘你了解什麼樣的床上情趣?’他問她。她大笑著說她能想象得出他的床上功夫,說著轉身去看他。這時,他正向她走去,眼睛一直看著她,結果不小心碰了一下她朋友的屍體,屍體便從椅子上翻了下來,躺在地上,兩眼瞪著。她倒吸一口冷氣,慌忙從屍體旁爬開,差點把一個小茶幾弄翻,上面的蠟燭倒下熄滅了。‘把燈熄了……那就把燈熄了。’萊斯特柔聲說著,把她摟進懷裡,像摟著一條掙扎的蛀蟲,然後對著她把牙齒扎了進去。”
“可你注視這一切時在想什麼?”男孩問道,“你是不是想制止他,就像那時候制止他殺弗雷巴爾一樣?”
“不,”吸血鬼回答說,“我不可能阻止他。你要明白,我是知道他每晚都要殺人的,動物無法使他滿足。他只有在迫不得已時才會把牙齒伸向動物,而決不會有意選擇動物。如果說我對女人有一絲憐惜的話,那也只是深埋在我混亂的思緒中的。我的胸膛裡還有那個孩子小錘敲打般的心跳,心裡還想著我自己那些分裂本性的問題。我很生氣,萊斯特給我上演了這麼一出戲,一直等我醒來才殺死那兩個女人,於是我又想到要不要擺脫他,心裡比任何時候都更恨他,同時也更加認識到自己的軟弱。
“他把兩具可愛的屍體立起來靠在桌旁,把房間裡的蠟燭都點上。燭光明亮,就像婚禮一樣。‘進來吧,路易,’他說,‘我應該給你安排一位同伴的,但我知道你要自己挑選。遺憾的是弗雷尼爾小姐喜歡拋灑燈火,那樣會把晚會弄得難以收抬的。你不這麼認為嗎?尤其是在旅館裡?’他讓那兩個女人坐在椅子上,黃頭發的女人頭歪向一邊靠在猩紅的絨椅背上,另一個皮膚黑一些的女人頭則耷拉在胸前。她臉色蒼白,神情呆板。她好像是那樣一種女人,熱情的個性才會使她們變得漂亮。另一個看上去就像是睡著了一般,我都拿不准她是不是真的死了。萊斯特在她身上留下兩道口子,一道在喉嚨,另一道在胸口,都正往外冒著血。他拿起她的手腕,用刀切開,斟滿兩只酒杯,讓我坐下。
“‘我要離開你,’我馬上對他說道,‘我想現在就告訴你。’
“‘我也這麼想,’他說道,坐在椅子上往後靠了靠。‘我還想到你會鄭重宣布,說我是個妖怪,是個粗俗的魔王。’
“‘我不會評判你,我對你不感興趣,我只對我自己的本性感興趣。我已愈來愈清楚地認識到,不能再相信你會把真相告訴我。你了解一切,但把這當做私有的能力,’我告訴他說。我想我向他宣布這一決定的樣子和大多數人一樣,根本沒去看他,只是自顧自說。然而這時,我看見他的臉色又變了,就和他說要和我談談的時候一樣。他在聽我說。我突然有些茫然,異常痛苦地感覺到我們之間存在的鴻溝。
“‘你為什麼要變為吸血鬼?’我沖口而出,‘而且變成你現在這樣的吸血鬼!報復心重,樂於取人性命,即便不需要的時候也殺人。這個女孩……你為什麼要殺她,一個人的血不是就夠了嗎?你為什麼要把她們擺成這麼怪誕的姿勢?是不是你要用這種方式褻瀆神靈,誘使神靈來懲罰你,是嗎?’
“他一言不發地聽我說著這些話。我稍一停頓,便又有一種茫然的感覺。萊斯特大睜著眼睛在思索。我以前見過他這個樣子,不過記不清是什麼時候了,反正不是在對我說話的時候。
“‘你認為吸血鬼是什麼樣的呢?’他誠懇地問我。
“‘我並沒有自稱我知道,而你卻說你知道。那麼是什麼樣的呢?’我反問他。他閉口不答,似乎感覺到了我話裡不誠懇的味道,以及語氣裡的敵意。他只是坐在那兒看著我,神情依然很平靜。我接著說:‘我知道離開你之後,我得去搜尋,如果必要的話,得游遍全世界,尋找其他的吸血鬼。我知道一定還會有吸血鬼存在。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沒有大量的吸血鬼,而且我相信能找到和我有更多共同之處的吸血鬼。還會有吸血鬼像我一樣懂得知識,用他們超人的本性了解你甚至不曾想象到的奧秘。如果你還有什麼沒告訴我,那我可以自己搞清楚,或者如果找到他們的話,從他們那裡去了解。’
“他搖搖頭。‘路易,’他說,‘你迷戀於你的人性!你在追逐以前那個自我的影子,弗雷尼爾、他的姊妹……他們都是你以前的化身,也是你渴求的形象。在你對人生的浪漫向往中,你吸血鬼的本性便死亡了!’
“我立即對此進行反駁。‘我吸血鬼的本性是我生命中最輝煌的經歷,在此之前,一切是混沌、迷亂的,我為人的一生就像一個瞎子從這件實物摸索到那件實物。正是在我變成吸血鬼之後,我才第一次對生命產生了崇敬的心理;在變為吸血鬼之後,我的眼裡才有了活生生的、跳動著的人類。我從來不了解生命,直到鮮血湧進我的雙唇,流過我的雙手(我才知道什麼是生命)!’我的目光不由得落在那兩個女人的身上。皮膚較黑的那個已經全身發青了,而黃頭發的那個在喘氣。‘她沒死!’我脫口而出。
“‘我知道。別管她。’他說著,拿起她的手腕。剛才那個口子已不流血了,他就在旁邊又割開一個口子,往杯子裡滴血。‘你說的都有道理,’他對我說著,喝了一口血。‘你有才華,我卻沒有。我所學的東西都是在聽人談話時學的,而不是從書本裡學的。我不曾長期受教育,不過我並不愚蠢。你要聽我的話,因為你處境險惡。你並不了解你吸血鬼的本性。你這樣就像一個成人,在回首童年的時候,發覺沒有好好珍惜過去,而實際上,一個成人是不可能再回到幼兒園去玩玩具的,不能因為你現在懂得了愛和關懷的意義及價值,就要求重新沐浴愛和關懷的甘露。你和你的人性之間也就是這樣。你已經放棄,無法“在黑暗中透過玻璃”再去看清,不可能再以你新的目光回頭去感受人世間的溫暖。’
“‘我很清楚這一點!’我說,‘可我們的本性究竟是什麼!如果我能以動物的血為生,那我就該以動物的血為生,而不應該橫行於人的世界,給人帶來苦難和死亡!’
“‘那給予你幸福了嗎?’他問道。‘你夜間在街上游蕩,像個乞丐一樣找食老鼠,然後徘徊在巴貝特窗前,充滿關懷,卻無能為力,就像月亮女神夜裡來看睡夢中的恩底彌翁1,卻不能擁有他。就算你能擁她入懷,而她也毫無恐懼,毫不厭惡地面對你,那又怎樣?就那麼短短幾年看著她一步步走向死亡,然後死在你眼前?這能給你幸福嗎?這是很不明智的,路易,也是徒勞無益的。擺在你面前的就是吸血鬼的本性,那就是殺人。我敢保證,如果你今晚走在街上,碰上一個和巴貝特一樣光彩奪目的女人,吸她的血,看她倒在你腳下,你就不會再渴望燭光中巴貝特的倩影或者在窗口傾聽她優美希臘神話中月亮女神賽勒涅所愛的青年牧羊人。的嗓音。你會滿足的,路易,你也應該滿足於到手的生命,而且沒有了生命你就又會饑渴,反反復復,周而復始。這個杯子裡的紅色還會那麼紅,牆紙上的玫瑰還會畫得那麼美,月亮依舊是那個月亮,燭光依舊是那樣的燭光。以你現有的敏感,你會發現死亡無比美麗,生命只是在死亡的那一刻才有意義。你明白嗎,路易?生靈中只有你才能這樣安然無恙地欣賞死亡。你……只有你……在明月升起的時候……能夠舉起上帝之手!’
“他靠在椅背上,一口喝干杯中的血,目光掃視著那昏迷的女人。女人的胸脯一起一伏,眉頭微蹙,好像就要醒過來的樣子,嘴裡發出一聲呻吟。他以前從未對我說過類似的話,我以為他說不出這種話。‘吸血鬼就是殺人犯,’他又說道,‘是食肉獸,是吸血蟲。他們具有看穿一切的目光,這種目光能賦予他們超然的境界,從而能夠看清人類生命的全貌。但不該帶有多愁善感的情緒,應該為能結束人類的生命,為能插手這項神聖的事業而感到令人激動的滿足。’
“‘那是你的認識!’我頂了一句。那女子又呻吟了一聲,臉色蒼白,頭歪靠在椅背上。
“‘就是這麼回事,’他回了一句。‘你說要找其他吸血鬼,可吸血鬼就是殺人犯!他們不會接受你以及你的多愁善感!你還沒看到他們,他們就看清你了,看清了你的缺點。他們不會信任你,會設法殺掉你。就算你和我一樣,他們也會設法殺掉你,因為他們是孤獨的食肉獸,只與叢林裡的貓做伴。他們小心翼翼地保守自己的秘密,保護自己的領地。如果你看到他們三五成群,那完全是為了安全,而且必然一個從屬於另一個,就像你從屬於我一樣。’
“‘我不是你的奴隸,’我對他說道、然而,他那麼說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一直就是他的奴僕。
“‘吸血鬼就是這樣發展的……通過奴役。還能有什麼別的方法嗎?’他問道。他又拿起那個女子的手腕,刀切下去的時候她喊了一聲。當他把手腕舉向杯子的時候,她慢慢張開眼睛,眨了眨,使勁想把眼睜著。她的眼睛上就好像蒙著一層紗。‘你很累,是吧?’他問她道,而她盯著他,好像看不清楚似的。‘累了!’他往她跟前湊了湊,直視著她的眼睛說:‘你想睡覺。’‘是的……’她輕輕哼了一聲。他把她抱進臥室。我們的棺材就靠牆放在地毯上。房間裡面有張床,床上鋪著天鵝絨的床罩。萊斯特沒把她放在床上,而是慢慢放進了他的棺材裡。‘你在干什麼?’我走到門口問他。那女子像個嚇壞了的孩子一樣東張西望。‘不……’她呻吟著說。當他關上棺蓋時,她尖叫了一聲,然後就在棺材裡一直尖叫著。
“‘你為什麼要這樣,萊斯特?’我問。
“‘我喜歡這樣,’他說,‘我陶醉於此。’他看了看我。‘我並沒說要你也樂此不疲,還是把你的審美體驗用於更純潔的東西吧。你願意迅速地殺死人,就迅速殺,但一定要殺!要明白,你就是殺手。’啊,他厭煩地舉起雙手。這時那個女子已停止了尖叫。他拉過一張圈椅,蹺著腿坐在棺材旁,看著棺蓋。那是個黑漆棺材,不像現在的棺材是標准的長方形,而是兩頭尖尖的,中間很寬;屍體躺在裡面可以把雙手放在胸前,是人體的形狀。棺材蓋開了,那個女子坐了起來,滿臉的驚詫,兩眼冒火,雙唇發青,全身發抖。‘躺下,寶貝。’他邊對她說,邊把她推回去。她躺在那裡,幾近歇斯底裡地瞪著他。‘你死了,寶貝,’他對她說道。她尖叫一聲,絕望地像條魚一樣在棺材裡翻滾,好像她的身體能從棺材旁邊或者棺材下面掙脫出來一樣。‘這是個棺材,是棺材!’她大聲喊叫著,‘讓我出去。’
“‘可我們最終都要躺進棺材裡的,’他對她說道。‘靜靜躺著,寶貝,這是你的棺材。我們大多數人從來都不知道躺在裡面的感覺,你卻知道了!’他對她說。我說不清她到底聽沒聽見,或許只是發瘋了。但她這時看到了門口的我,於是躺著不動了,看看萊斯特,又看看我。‘救救我!’她對我說。
“萊斯特看著我。‘我本指望你會像我一樣本能地感覺這類事情,’他說。‘當我讓你第一次嘗到殺人的味道時,我以為你會渴望下一次,再下一次,會像向往一只滿滿的酒杯一樣渴望要每個人的命,像我一樣。可是你沒有。我認為我一直都盡量不去改變你,因為你太脆弱。我總看著你在夜晚神情憂郁,望著落雨出神。每當這時我就想,他很容易控制,他很簡單。然而你很脆弱,路易,你是某種標記,既是吸血鬼,又像是人。你和巴貝特搞的名堂把咱們倆都暴露了,你似乎要把咱們兩個都毀滅掉。’
“‘我難以忍受看著你這樣做。’我說著轉過身去,那女子的目光像要穿透我的肉體。他說話的時候,她躺在那裡一直盯著我。
“‘你能忍受的!’他說,‘昨晚我看到了你是怎麼對待那個孩子的。你是吸血鬼,和我一模一樣!’
“他起身朝我走來,但那個女子抬起了身,於是他轉身又把她揉倒。‘你看我們要不要也把她變成吸血鬼?與我們共生?’他問我。我馬上回答說:‘不!’
“‘為什麼?就因為她是個妓女嗎?’他又問道。‘而且是個該死的高價妓女?’
“‘她現在還能活嗎?還是已經失血太多?’我問他。
“‘真令人傷心!’他說,‘她活不成了。’
“‘那就殺了她。’她又開始尖叫,而他只是坐在那兒,我則轉過身去。他在那裡微笑。那個女子把臉轉向緞面,抽泣起來。她幾乎神志不清了,一邊哭泣,一邊祈禱,祈求聖母馬利亞救她,不時地用雙手去捂臉捂頭,手腕上的血滴在了頭發上、緞面上。我彎腰去看她。她快死了,真的,她的眼睛發紅,但周圍的組織已經發青了。她對我微微一笑。‘你不會讓我死的,對吧?’她低聲說道,‘你會救我的。’萊斯特伸手拿起她的手腕。‘但是太晚了,寶貝,’他說,‘看看你的手腕,還有你的胸口。’他說著摸了摸她咽部的傷口。她用手一摸,不由得張大嘴倒抽一口冷氣,再也喊不出聲了。我瞪著萊斯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的臉和我的臉一樣光滑,但因為吸了血的原故,他更充滿生機,但卻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感情。
“他沒有像舞台上的惡棍那樣發出獰笑,也不像是喜好虐待而樂於看她受罪,他只是那麼看著她。‘我從沒想干壞事,’她哭著說,‘只是做了不得已的事情。你不要讓我受這份罪,放開我。我不能就這麼死,我不能!’她又抽泣起來,沒有眼淚,聲音很小。‘放了我,我要去見牧師,你放了我!’‘我的朋友就是牧師,’萊斯特像開玩笑一樣微笑著說。‘這是你的葬禮,親愛的。你看你就像是參加了個宴會,然後就死了。但上帝給了你又一次機會赦免你的罪,你明白嗎?把你的罪孽告訴他。’
“她先是搖了搖頭,然後又用祈求的眼睛看著我。‘真的嗎?’她輕聲問。‘嗯,’萊斯特又說,‘我看你不想悔過,親愛的。那麼我要關上蓋子了!’
“‘別,萊斯特!’我大喊一聲。那個女子又尖叫起來。我實在無法再目睹這一切。我彎下腰,拿過她的手。‘我記不清我的罪孽了,’她對我說道。這時我眼睛看著她的手腕,決定殺了她。‘別想了,只要對上帝說一句你很懊悔就行了,’我說道。‘然後你就死了,一切也就結束了。’她躺著,閉上了眼睛。我在她的手腕上咬了一口,然後把血吸干。就像做夢一般,她動了一下,嘴裡還說了個名字。我感覺到她的心跳逐漸慢了下來,像是催眠了一樣。我站起身,感到一陣眩暈、迷亂,便伸手扶住了門框。我看她的感覺像是在夢裡。眼前燭光閃爍,我看見她非常平靜地躺在那兒,萊斯特安然地坐在旁邊,像個哀悼者。他的神情很平靜。‘路易,’他對我說道,‘你還不明白嗎?每天晚上你只有這麼干才能找到平靜。沒別的,這就是一切!’他說話的時候,語氣幾乎是柔和的。他站起身,雙手搭在我肩上。我走進客廳,想躲開他,不讓他碰我,但態度不夠堅決,沒有能推開他。‘跟我來,到街上去。時間不早了,你還沒喝夠。我要讓你知道你到底是什麼。真的。原諒我的笨拙,關於本性問題有許多沒有說明。來吧。’
“‘我受不了,萊斯特,’我對他說。‘你選錯了同伴。’
“‘可是路易,’他說,‘你還沒試過呢。’”
吸血鬼停了下來,仔細地看著男孩。男孩十分驚異,什麼也沒說。
“他說得對,我還沒喝夠。我被那個女子的恐懼所震撼,就跟著他從後樓梯出了旅館。人們剛從孔代街的舞廳出來,狹窄的街道上擁擠不堪;旅館裡在舉辦各類晚宴,很多莊園主都全家來到城裡暫住。我們像在噩夢中一般在他們中穿行。我感到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做吸血鬼以來還從沒有過這樣的精神折磨,那是因為我覺得萊斯特的話言之有理。只有在殺了人的時候,在那一刻,我才了解平靜。毫無疑問,殺非人類的動物只能產生一種模糊的渴望和不滿,這種不滿使我想接近人類,透過玻璃注視他們的生活。我不能回歸嗎?我再不能變成人了嗎?即便那個女子的血在我體內發熱,使我感到了肉體的震顫與力量,我還在問這樣的問題。人的面孔在我眼前閃現,就像黑夜裡黑色波濤上跳動的燭光。我一步步掉進了黑暗。我已疲於渴念,在街上轉來轉去,望著星星在思索。是的,的確是這樣,我知道了他說的都是真的,我殺人後這種渴念就會沒有了。我無法接受這一事實,接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