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愈之後,伯金到法國南部住了一段時間。她沒給人寫信,誰也不知道他的情況。厄秀拉孤伶伶一人,感到萬念俱灰,似乎世界上不再有什麼希望了,一個人就如同虛無浪潮中的一塊小石頭,隨波起伏。她自己是真實的,只有她自己,就象洪水中的一塊石頭,其余的都無意義。她很冷漠,很孤獨。
對此她毫無辦法,只有蔑視、漠然地進行著抗爭。整個世界都沒入了灰色的無聊與虛無之中,她與什麼都沒有聯系了。對這全部的景象她表示輕蔑。她打心靈深處蔑視、厭惡人,厭惡成年人。她只喜歡小孩和動物。她充滿激情但又不無冷漠地喜愛兒童。她真想擁抱、保護他們,賦予他們生命。可這種愛是建立在憐憫和絕望上的,對她來說只能是枷鎖和痛苦。她最愛的還是動物,動物同她一樣獨往獨來,沒有社會性。她喜歡田野中的馬和牛,它們個個兒我行我素,很有魔力。動物並不遵守那些可惡的社會原則,它不會有什麼熱情,也不會鬧出什麼悲劇來,省得讓人深惡痛絕。
她對別人可以顯出愉快,討人喜歡的樣子,幾乎很恭順。但誰也不會上她的當。誰都可以憑直覺感到她對人類所持的嘲諷態度。她怨恨人類。“人”這個詞所表達的含義令她感到厭惡。
她的心靈就封閉在這種蔑視與嘲弄的潛意識之中。她自以為自己有一顆愛心,心中充滿了愛。她就是這樣看待自己的。可她那副精神煥發的樣子,她神態中閃爍著的直覺活力卻否定了她對自己的看法。
可有時她也會變得柔弱,她需要純粹的愛,只有純粹的愛。她時時自我否定,精神上扭曲了,感到很痛苦。
那天晚上,她感到痛苦到了極點,人都木然了,於是走出家門。注定要被毀滅的人此時是必死無疑了。這種感受已達到了極限,感受到這一點她也就釋然了。如果命運要把那些注定要離開這個世界的人卷入死亡與陷落,她為什麼還要煩惱、為什麼還要進一步否定自己呢?她感到釋然,她可以到別處去尋覓一個新的同盟。
她信步向威利-格林的磨房走去。她來到了威利湖畔,湖裡又注滿了水,不再象前一陣放水後那麼干枯。然後她轉身向林子中走去。夜幕早已降臨,一片漆黑。可是她忘了什麼叫害怕,盡管她是個極膽小的人。這裡的叢林遠離人間,這裡似乎有一種寧靜的魔力。一個人愈是能夠尋找到不為人跡腐蝕的純粹孤獨,她的感受就愈佳。在現實中她害怕人,怕得要死。
她發現她右邊的樹枝中有什麼東西象巨大的幽靈在盯著她,躲躲閃閃的。她渾身一驚。其實那不過是叢林中升起的明月。可這月亮似乎很神秘,露著蒼白、死一樣的笑臉。對此她無法躲避。無論白天還是黑夜,你無法躲避象這輪月亮一樣凶惡的臉,它得意洋洋地閃著光,趾高氣揚地笑著。她對這張慘白的臉怕極了,急忙朝前走。她要看一眼磨房邊的水池再回家。
她怕院子裡的狗,因此不想從院子中穿過,轉身走上山坡從高處下來。空曠的天際懸著一輪月亮,她就暴露在月光下,心裡很難受。這裡有兔子出沒,在月光下一閃一晃。夜,水晶般清純,異常寧靜。她可以聽到遠處一只羊兒的歎息。
她轉身來到林木掩映著的岸上,這裡榿木樹盤根錯節連成一片。她很高興能夠躲開月亮,進入陰影中。她站在傾斜的岸上,一只手扶著粗糙的樹干俯視著腳下的湖水,一輪月亮就在水中浮動。可不知為什麼,她不喜歡這幅景色。它沒有給予她什麼。她在傾聽水閘裡咆哮的水聲。她希望這夜晚還能提供給她別的什麼,她需要另一種夜,不要現在這冷清的月夜。她可以感到她的心在呼叫,悲哀地呼叫。
她看到水邊有個人影在動,那肯定是伯金。他已經回來了。她一言不發,若無其事地坐在榿木樹根上,籠罩在陰影中,傾聽著水閘放水的聲音在夜空中回響。水中小鳥在黑暗中若穩若現,蘆葦蕩也一片漆黑,只有少許葦子在月光下閃著微光。一條魚偷偷躍出水面,拖出一道光線。寒夜中湖水的閃光刺破了黑暗,令她反感。她企望這夜空漆黑一片,沒有聲音,也沒有動靜。伯金在月光下的身影又小又黑,他頭發上沾著一星兒月光,慢慢向她走近。他已經走得很近了,但她仍舊不在乎。他不知道她在這兒。如果他要做什麼事,他並不希望別人看到他做,他覺得自己做得很保密。可這又有什麼關系?他這點小小的隱私又有什麼重要的?他的所做所為怎麼會重要呢?我們都是人,怎麼會有什麼秘密呢?當一切都明明白白、人人都知道時,何處會有秘密?
他邊走邊漫不經心地撫摸著花朵,語無倫次地喃喃自語著。
“你不能走,”他說,“沒有出路。你只能依靠自己。”
說著他把一朵枯干了的花朵扔進水中。
“這是一部應答對唱——他們對你說謊,你歌唱回答他們。不需要有什麼真理,只要沒有謊言,就不需有什麼真理。
這樣的話,一個人就不用維護什麼了。”
他佇立著,看看水面,又往水面上扔下幾朵花兒。
“自然女神,去她的吧!這可咒的女神!難道有人妒忌她嗎?還有別的什麼——?”
厄秀拉真想高聲、歇斯底裡地大笑,她覺得他那淒涼的口吻實在可笑。
他站在那兒凝視著水面。然後他彎下腰去拾起一塊石頭,用力把石頭扔向水池中。厄秀拉看到明亮的月亮跳動著、蕩漾著,月亮在眼中變形了,它就象烏賊魚一樣似乎伸出手臂來要放火,象珊瑚蟲一樣在她眼前顫動。
他站在水塘邊凝視著水面,又彎下身去在地上摸索著。一陣響聲過後,水面上亮起一道水光,月亮在水面上炸散開去,飛濺起雪白、可怕的火一樣的光芒。這火一樣的光芒象白色的鳥兒迅速飛掠過水面,喧囂著,與黑色的浪頭撞擊著。遠處浪頂的光芒飛逝了,似乎喧鬧著沖擊堤岸尋找出路,然後壓過來沉重的黑浪,直沖水面的中心湧來。就在這中心,那生動、白亮白亮的月亮在震顫,但沒有被毀滅。這閃著白光的軀體在蠕動、在掙扎,但沒有破碎。它似乎盲目地極力縮緊全身。它的光芒愈來愈強烈,再一次顯示出自己的力量,表明它是不可侵犯的。月亮再一次聚起強烈的光線,凱旋般地在水面上飄蕩著。
伯金佇立著凝視水面,直到水面平靜下來,月亮也安寧下來。他滿足了,又開始尋找石塊。厄秀拉可以感到他那股看不見的固執勁。不一會兒,水面上又炸開了一片光線,令她目眩。然後他又投去另一塊石頭。月亮拖著白光跳到半空中。光芒四射,水面中心變得一片黑暗。不再有月亮,水面上成了光線與陰影的戰場,短兵相接。黑暗而沉重的陰影一次又一次地襲擊著月亮的所在地,淹沒了月亮。斷斷續續的破碎月光上上下下彈跳著,找不到出路,散落在水面上,就象一陣風吹散了的玫瑰花瓣。
可這些光線仍然閃爍著聚回到中間去,盲目地尋找著路。一切重又平靜下來,伯金和厄秀拉仍凝視著水面。浪頭拍擊著岸邊,發出“嘩嘩”的聲響。他看著月光暗暗地聚了起來,看到那玫瑰花的中心強有力、盲目地交織著,召回那細碎的光點,令它們跳動著聚合起來。
可他不滿足,發瘋似地抓起石塊,一塊又一塊地把石頭向水中找去,直投向那一輪閃著白光的月亮,直到月影消失,只聽得空蕩蕩的響聲,只見水浪湧起,沒了月亮,黑暗中只有幾片破裂的光在閃爍,毫無目的,毫無意義,一片混亂,就象一幅黑白萬花筒景色被任意震顫。空曠的夜晚在晃蕩,在撞擊,發出聲響,夾雜著水閘那邊有節奏的刺耳水聲。遠處的什麼地方,散亂的光芒與陰影交錯,小島的垂柳陰影中也掩映著星星點點的光。伯金傾聽著這一片水聲,滿足了。
厄秀拉感到極為驚詫,一時間茫然了。她感到自己倒在地上,象潑出去的一盆水一樣。她精疲力竭,陰郁地呆坐著。即便在這種情況下,她仍然感覺得出黑暗中光影在零亂騷動著,舞動著漸漸聚在一起。它們重新聚成一個中心,再一次獲得生命。漸漸地,零亂的光影又聚合在一起,喘息著,跳動者,似乎驚慌地向後退了幾步,然後又頑強地向著目標前行,每前進之前先裝作後退。它們閃爍著漸漸聚了起來,光束神秘地擴大了,更明亮了,一道又一道聚起來,直到聚成一朵變形的玫瑰花。形狀不整齊的月亮又在水面上顫抖起來,它試圖停止震顫,戰勝自身的畸形與騷動,獲得自身的完整,獲得寧馨。
伯金呆滯地徘徊在水邊。厄秀拉真怕他再次往水中扔石塊。她從自己坐的地方滑下去,對他說:
“別往水中扔石頭了,好嗎?”
“你來多久了?”
“一直在這兒。不要再扔石頭了,好嗎?”
“我想看看我是否可以把月亮趕出水面。”
“這太可怕了,真的。你為什麼憎恨月亮?它沒有傷害你呀,對嗎?”
“是憎恨嗎?”
他們沉默了好一會兒。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今天。”
“為什麼連封信都沒有?”
“沒什麼可說的。”
“為什麼沒什麼可說的?”
“我不知道。怎麼現在沒有雛菊了?”
“是沒有。”
又是一陣沉默。厄秀拉看看水中的月亮,它又聚合起來,微微顫抖著。
“獨處一隅對你有好處嗎?”她問。
“或許是吧。當然我懂得並不多。不過我好多了。你最近有什麼作為?”
“沒有。看著英格蘭,我就知道我跟它沒關系了。”
“為什麼是英格蘭呢?”他驚詫地問。
“我不知道,反正有這種感覺。”
“這是民族的問題。法蘭西更糟。”
“是啊,我知道。我覺得我跟這一切都沒關系了。”
說著他們走下坡坐在陰影中的樹根上。沉寂中,他又想起她那雙美麗的眼睛,有時那雙眼象泉水一樣明亮,充滿了希望。於是他緩緩地、不無吃力地對她說:
“你身上閃爍著金子樣的光,我希望你能把它給予我。”聽他的話,他似乎對這個問題想了好久了。
她一驚,似乎要跳開去。但她仍然感到愉快。
“什麼光?”她問。
他很靦腆,沒再說什麼,就這樣沉默著。漸漸地,她開始感到不安。
“我的生活並不美滿。”她說。
“嗯,”他應付著,他並不想聽這種話。
“我覺得不會有人真正愛我的。”她說。
他並不回答。
“你是否也這樣想,”她緩緩地說,“你是否以為我只需要肉體的愛?不,不是,我需要你精神上陪伴我。”
“我知道你這樣,我知道你並不只要求肉體上的東西。可我要你把你的精神——那金色的光芒給予我,那就是你,你並不懂,把它給我吧。”
沉默了一會她回答道:
“我怎麼能這樣呢?你並不愛我呀!你只要達到你的目的。你並不想為我做什麼,卻只要我為你做。這太不公平了!”
他盡了最大的努力來維持這種對話並強迫她在精神上投降。
“兩回事,”他說,“這是兩回事。我會以另一種方式為你盡義務,不是通過你,而是通過另一種方式。不過,我想我們可以不通過我們自身而結合在一起——因為我們在一起所以我們才在一起,如同這就是一種現象,並不是我們要通過自己的努力才能維持的東西。”
“不,”她思忖著說,“你是個自我中心者。你從來就沒什麼熱情,你從來沒有對我釋放出火花來。你只需要你自己,真的,只想你自己的事。你需要我,僅僅在這個意義上,要我為你服務。”
可她這番話只能讓他關上自己的心扉。
“怎麼個說法並沒關系。我們之間存在還是不存在那種東西呢?”
“你根本就不愛我。”她叫道。
“我愛,”他氣憤地說,“可我要——”他的心又一次看到了她眼中溢滿的泉水一樣的金光,那光芒就象從什麼窗口射出來的一樣。在這個人情淡漠的世界上,他要她跟他在一起。可是,告訴她這些干什麼呢?跟她交談干什麼?這想法是難以言表的。讓她起什麼誓只能毀了她。這想法是一只天堂之鳥,永遠也不會進窩,它一定要自己飛向愛情不可。
“我一直覺得我會得到愛情,可你卻讓我失望了。你不愛我,這你知道的。你不想對我盡義務。你只需要你自己。”
一聽她又重復那句“你不想對我盡義務”,他就覺得血管裡湧過一股怒火。他心中再也沒有什麼天堂鳥了。
“不,”他生氣地說,“我不想為你盡義務,因為沒什麼義務可盡。你什麼義務也不需要我盡,什麼也沒有,甚至你自己也不需要我盡義務,這是你的女性特點。我不會為你的女性自我貢獻任何東西,它不過是一塊破布做成的玩具。”
“哈!”她嘲弄地笑道,“你就是這樣看我的嗎?你還無禮地說你愛我!”
她氣憤地站起來要回家。
“你需要的是虛無縹緲的未知世界。”她轉過身沖著他朦朧的身影說,“我知道你的話是什麼意思了,謝謝。你想讓我成為你的什麼所屬品,不批評你,不在你面前為我自己伸張什麼。你要我僅僅成為你的什麼東西!不,謝謝!如果你需要那個,倒是有不少女人可以給予你。有不少女人會躺下讓你從她們身上邁過去——去吧,去找她們,只要需要,就去找她們吧。”
“不,”他惱火地脫口而出:“我要你放棄你自信武斷的意志,放棄你那可怕的固執脾氣,我要的就是這個。我要你相信自己,從而能夠解脫自己。”
“解脫?”她調侃道,“我完全可以輕易地解脫自己。倒是你自己不能做到自我解脫,你固守著自我,似乎那是你唯一的財富。你是主日學校的教師,一個牧師。”
她話中的真理令他木然。
“我並不是說讓你以狄奧尼索斯狂熱的方式解脫自己,”他說,“我知道你可以那樣做。可我憎惡狂熱,無論是狄奧尼索斯式的還是其它形式的。那象是在重復一些毫無意義的東西。我希望你不要在乎自我,不要在乎你的自我,別再固執了,高高興興、自信些、超然些。”
“誰固執了?”她嘲諷道,“是誰一直在固執從事?不是我!”
她的話語中透著嘲弄與苛薄,讓他無言以對。
“我知道,”他說,“我們雙方都很固執,可我們都錯了。
我們又沒有取得一致。”
他們坐在岸邊的樹影下,沉默著。夜色淡淡的籠罩著他們,他們都沉浸在月夜中。
漸漸地,他們都平靜了下來。她試探著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們的手默默地握在一起。
“你真愛我嗎?”她問。
他笑了。
“我說那是你的口號。”他逗趣說。
“是嗎!”她十分有趣地說。
“你的固執——你的口號——‘一個布朗溫,一個布朗溫’——那是戰斗的口號。你的口號就是‘你愛我嗎?惡棍,要麼屈服,要麼去死。’”
“不嘛,”她懇求道,“才不是那個樣子呢。不是那樣。但我應該知道你是否愛我,難道我不應該嗎?”
“嗯,或著了解,否則就算了。”
“那麼你愛嗎?”
“是的,我愛。我愛你,而且我知道這是不可改變的。這是不會改變的了,還有什麼可說的?”
她半喜半疑地沉默了一會兒。
“真的麼?”她說著偎近他。
“真的,現在就做吧,接受這愛吧。結束它。”
她離他更近了。
“結束什麼?”他喃言道。
“結束煩惱。”他說。
她貼近他。他擁抱著她,溫柔地吻她。多麼自由自在啊,僅僅擁抱她、溫柔地吻她。僅僅同她靜靜地在一起,不要任何思想、任何欲望和任何意志,僅僅同她安謐相處,處在一片寧馨的氣氛中,但又不是睡眠,而是愉悅。滿足於愉悅,不要什麼欲望,不要固執,這就是天堂:同處於幸福的安謐中。
她依偎在他懷中,他溫柔地吻她,吻她的頭發,她的臉,她的耳朵,溫柔,輕巧地,就象早晨落下的露珠兒。可這耳邊熱乎乎的呼氣卻令她不安,點燃了舊的毀滅火焰。她依偎著他,而他則能夠感覺到自己的血液象水銀一樣在變動著。
“我們會平靜下來的,對嗎?”他說。
“是的,”她似乎順從地說。
說完她又偎在他的懷中。
可不一會兒她就抽出身子,開始凝視他。
“我得回家了。”她說。
“非要走嗎?太遺憾了。”他說。
她轉向他,仰起頭來等他吻自己。
“你真感到遺憾嗎?”她笑著喃言道。
“是的,”他說,“我希望我們永遠象剛才那樣在一起。”
“永遠!是嗎?”在他吻她時她喃言道。然後她竭力吟求著:“吻我!吻我吧!”說著她貼緊了他。他給了她許多個吻。但他仍沒忘記自己的思想和自己的意志。他現在只需求溫柔的交流,不要別的,沒有激情。因此她很快就抽出自己的身體,戴上帽子朝家裡走去。
第二天,他只感到一陣陣的渴求欲。他想或許昨天他做得不對。或許他帶著對她的需求去接近她是不對的。難道那僅僅是一個想法或者說只能把它解釋為一種意味深遠的啟盼?如果是後者,那他如何解釋他常言的肉欲滿足?這兩者並不怎麼一致。
突然他發現自己面對著這樣簡單的現狀,太簡單了,一方面,他知道他並不需要進一步的肉體滿足——某種普通生活能夠提供的更深刻、更黑暗未知的東西。他記起了他常在海裡戴家見到的西非雕塑。那雕塑有兩英尺高,是用黑木雕成的,閃著柔和的光,細高而優雅。這是一個女人,頭發做得很高,象一座圓丘。這雕像給他留下了生動的印象,成了他心靈中的好友。她的身材長而優雅,她的臉很小,上衣的領口鑲著一圈圈的圓邊,象是鐵圈疊成的圓柱堆在脖子下面。他記得她:她的優雅顯示出她有驚人的教養,她的臉很小,象甲殼蟲,細長的腰肢下是隆起的臀部,顯得異常沉重,腿很短,很丑陋。她懂得他不懂得的東西。她有幾千年純粹肉欲、純粹非精神的經驗。她的那個種族一定神秘地逝去幾千年了:這就是說,自從感官和心靈之間的關系破裂,留下的只是一種神秘的肉體經驗。幾千年前,對他來說急迫的事情一定在這些非洲人之間發生了:善、神聖、創世和創造幸福的欲望一定泯滅了,留下的只是對知識的追求欲——通過感官追求的盲目、發展的知識,這知識停留在感官階段,存在於崩潰與死亡中,這是諸如甲殼蟲才有的知識,它們生活在腐朽與冷酷的死亡中。這就是為什麼她的臉象甲殼蟲:這就是為什麼埃及人崇拜金甲蟲——因為這符合死亡與腐朽的原則。
在死亡之後,當靈魂在極度痛苦中象樹葉飄落那樣沖破有機的控制以後,還有漫長的路可走。我們與生活、與希望之間沒什麼關系,我們陷入了非洲人那漫長的純粹的肉欲感知中,那是存在於死亡神秘中的知識。
現在他意識到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從創造精神逝去後至今已有幾千年了。他意識到,有許多秘密將會被揭開,肉欲、無意識和恐怖的神秘比生殖器的偶像更難以揭示。在倒退的文化中,這些西非人何以能夠超越對生殖器的感知?超越得極遠,極遠。伯金又想起了那個女性雕塑:長長的軀體,奇特、出人意料沉重的臀部,修長、被衣服花邊擁著的脖子和象甲殼蟲一樣的小臉兒。這遠遠超越了任何有關生殖器的知識,微妙的肉欲遠非這些知識所能了解。
這種可怕的非洲式的認識方式尚未得到實現。白人將以另外的方式去認識。白色人種的身後是北極,是廣漠的冰雪世界,他們將實現冰冷的毀滅和虛無的神話。而西部非洲人受著撒哈拉燃燒著的死亡概念制約,在太陽的毀滅和陽光腐爛的神話中獲得了滿足。
這就是那全部的遺風嗎?難道只有與幸福的,創造性的生命斷絕關系嗎?難道創造的生命結束了嗎?難道留給我們的只有非洲人那奇特、可怕的死亡知識?可我們是北方碧眼金發的白人。
伯金又想到了傑拉德。他就是來自北方的奇特的白色魔鬼,他在寒冷的神話中獲得了完善。他是否命中注定在奇冷的感知中死去呢?他是不是死亡世界的信使?
想到此,伯金害怕了。一想到這裡他又感到厭倦。突然他緊張的注意力松馳了,他再也無法沉湎於這些神話了。有另一條道路即自由的路在他面前鋪展。有一扇進入純粹個體存在的理想之門,在那裡個人的靈魂比愛、比結合的欲望更重要,比任何情感都強烈,這是一種自由而驕傲的獨立狀態,它接受與別人永久相聯的義務,受愛情的束縛,但即便在這種時刻,也決不放棄自己驕傲的個性。
還有另一條路。他必須走這條路。他想到了厄秀拉,她是那麼敏感、那麼忠誠,她的皮膚太好了,似乎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皮膚。她可實在太文雅、太敏感了。他怎麼能忘記它呢?他必須馬上就去找她,求她嫁給他。他們必須馬上結婚,從而宣誓進入一種確切的感情交流。他必須馬上去找她,刻不容緩。
他飛快地朝貝多弗走去,神情恍恍惚惚。他發現山坡上的城市並沒有向四周蔓延,而似乎被礦工住宅區邊上的街道圍了起來,形成一個巨大的方塊,這令他想起耶路撒冷。整個世界都是那麼奇妙縹緲。
羅瑟蘭打開門,她象小姑娘一樣驚詫了一下,說:
“哦,我去告訴父親。”
說完她進屋去了。伯金站在廳中看著前不久戈珍臨摹的畢加索的繪畫。他對畫中透出的土地魔力深表欽佩。這時,威爾-布朗溫出現了,他邊往樓下走邊放下綰起的衣袖。
“哦,”布朗溫說,“我去穿件外衣。”說完他的身影也消失了。不一會兒他回來了,打開客廳的門說:
“請原諒,我剛才在棚子裡干活兒來著。請進吧。”
伯金進屋後落了座。他看看布朗溫神采奕奕、紅光滿面的臉,看著他細細的眉毛和明亮的眼睛,又看看拉拉渣渣的胡子下寬闊肉感的嘴唇。真奇怪,這竟是個人!布朗溫對自己的看法與他的現實形成了對比。伯金只會發現,這位五十歲左右、身材瘦削、神采奕奕的人是激情、欲望、壓抑、傳統和機械觀念奇特、難以解釋、幾乎不成形的集大成者,這一切毫不溶洽地匯集於一身。他仍象他二十歲時那麼沒有主張、那麼不成熟。他怎麼會是厄秀拉的父親呢?連他自己都沒有成熟啊。他並不是一位父親。只有一點肉體傳給了兒女,但他的精神沒有隨之傳給後代。他們的精神並不出自任何先輩,這精神來自未知世界。一個孩子是神話的後代,否則他就是未出生的嬰兒。
“今天天氣不象以往那麼壞,”布朗溫候了片刻說。這兩個男人之間一點聯系也沒有。
“啊!你相信月亮會影響天氣嗎?”
“哦,不,我不這麼想。我不太懂這個。”
“你知道大伙兒怎麼說嗎?他們說月亮和天氣一起變化,但月亮的變化不會改變天氣。”
“是嗎?”伯金說,“我沒聽說過。”
沉默了片刻,伯金說:
“我給您添麻煩了。我其實是來看厄秀拉的。她在家嗎?”
“沒有。她准是去圖書館了。我去看看她在不在。”
伯金聽到他在飯廳裡打聽。
“沒在家,”他回來說,“不過她不一會兒會回來的。你要跟她談談嗎?”
伯金極沉靜地看著布朗溫說:
“其實,我是來求她嫁給我的。”
老人金黃色的眼睛一亮:
“啊?”他看看伯金,垂下眼皮道:“她知道嗎?”
“不知道。”伯金說。
“不知道?我對這事的發生一點都不知道——”布朗溫很尷尬地笑道。
伯金又看看布朗溫,自己喃言說:“怎麼叫‘發生’呢!”
然後他又大聲說:
“或許這太突然了點。”想想厄秀拉,他又補充說:“不過我不知道——”
“很突然,對嗎?唉!”布朗溫十分困惑、煩惱地說。
“一方面是這樣,”伯金說,“可從另一方面說就不是了。”
停了一會兒,布朗溫說:
“那好吧,隨她的便——”
“對!”伯金沉靜地說。
布朗溫聲音洪亮、震顫著回答道。
“盡管我並不希望她太著急定終身,可也不能左顧右尋拖得太久。”
“哦,不會拖太久的。”伯金說“這事不會拖太久。”
“你這是什麼意思?”
“如果一個人後悔結婚的話,說明這樁婚姻完了。”伯金說。
“你是這麼認為的?”
“是的。”
“你或許就是這麼看的吧。”
伯金心想:“或許就是這樣。至於你威廉-布朗溫1如何看問題就需要一點解釋了。”——
1威廉是他的正式名字,但家人一般叫他威爾。
“我想,”布朗溫說,“你知道我們家人都是什麼樣的人吧?
你知道她的教養吧?”
“她,”伯金想起自己小時候受到的管教,心裡說,“她是惡女人之首。”
“是問我知道不知道她的教養嗎?”他說出聲音來了。他似乎故意讓布朗溫不愉快。
“哦,”他說,“她具有一個女子應該有的一切——盡可能,我們能給予她的她都有。”
“我相信她有的,”伯金說,他的話打住了。父親感到十分氣憤。伯金身上有什麼東西令他惱火,僅僅他的存在就自然地令他惱火。
“可我不希望看到她違背了這一切。”他變了一副腔調說。
“為什麼?”伯金問。
布朗溫的頭腦象是受到了一聲爆炸的震動。
“為什麼!我不相信你們那種獨出新裁的做法,不相信你們那獨出新裁的思想,整個兒就象藥罐子中的青蛙一樣。我怎麼也不會喜歡上這些東西。”
伯金的目光毫無情緒地看著他。兩人敵對地注視著。
“對,可是我的做法和想法是獨出新裁嗎?”伯金問。
“是不是?”布朗溫趕忙說:“我並不是單單指你。我的意思是我的子女是按照我的信仰和思想成長的,我不願意看到他們背離這個信仰。”
停了片刻,伯金問:“你是說超越你的信仰?”
父親猶豫了,他感到很不舒服。
“嗯?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要說的是我的女兒——”他感到無法表達自己,干脆沉默了。他知道他的話有點離題了。
“當然了,”伯金說,“我並不想傷害誰,也不想影響誰。
厄秀拉願意怎樣就怎樣。”
話不投機,相互無法理解,他們都不作聲了。伯金只感到厭倦。厄秀拉的父親不是一個思想有條理的人,他的話全是老生常談。年輕人的目光凝視著老人的臉。布朗溫抬起頭,發現伯金正在看他,立時他感到一陣無言的憤怒、屈辱和力量上的自卑。
“相信不相信是一回事,”他說,“但是,我寧可讓我的女兒明天就死也不願意看到她們對第一個接觸她們的男人唯命是從。”
伯金的目光流露出一絲苦澀。
“至於這個,”他說,“我只知道很可能我對女人唯命是從,而不是女人對我唯命是從。”
布朗溫有點吃驚。
“我知道的,”他說,“她隨便吧,她一直這樣。我對她們是盡心盡力了,這倒沒什麼。她們應該隨心所欲,她們不用討人喜歡,自己高興就行。但她也應該為她母親和我考慮考慮。”
布朗溫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告你說吧,我寧可埋葬她們也不讓她們過放蕩的生活,這種事太多了。寧可埋葬她們,也——”
“是的,可是你看,”伯金緩慢地說,他對這個新的話題厭煩透了,“她們不會讓你或我去埋葬她們的,她們是不會被埋葬的。”
布朗溫看看他,只覺得心頭燃起無力的怒火來。
“伯金先生,”他說,“我不知道您來這兒有何貴干,也不知您有什麼要求。但是我的女兒是我的,看護她們是我的責任。”
伯金突然蹙緊了眉頭,兩眼射出嘲弄的目光。但他仍舊很冷靜。
“我並不是反對您同厄秀拉結婚,”布朗溫終於說,“這與我沒什麼關系,不管我怎樣,她願意就行。”
伯金扭臉看著窗外,思緒紛紛。說來道去,這有什麼好?他很難再這樣坐下去了,等厄秀拉一回家,他就把話說給她,然後就走人。他才不想跟她父親在一起惹麻煩呢。沒必要這樣,他也沒必要挑起什麼麻煩。
這兩個男人沉默地坐著,伯金幾乎忘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他是來求婚的,對了,他應該等她,跟她講。至於她說什麼,接受不接受他的求婚他就不管了。他一定要把自己要說的話說出來,他心裡只想著這一點。盡管這房子對他來說沒什麼意義,他也認了。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的。他只能認清將來的一件事,別的什麼都看不清,現在他暫時與其它都失去了聯系,如果有什麼問題也要等待命運和機遇去解決。
他們終於聽到了門響。他們看到她腋下夾著一撂書上了台階。她仍象往常一樣精神煥發,一副超然的樣子,似乎心不在焉,對現實並不經意。她這一點很令她父親惱火。她極能夠顯示自己的光采,象陽光一樣燦爛,但對現實不聞不問。
他們聽到她走進餐廳,把一撂書放在桌子上。
“你帶回《姑娘自己的書》了嗎?”羅瑟琳叫道。
“帶來了。不過我忘記你要的是哪一冊了。”
“你應該記住。”羅瑟琳生氣地叫道,“怎麼會忘了?”
然後他們又聽她小聲說什麼。
“在哪兒?”只聽厄秀拉叫道。
妹妹的聲音又壓低了。
布朗溫打開門,聲音洪亮地叫道:
“厄秀拉。”
她馬上就過來了,頭上還戴著帽子。
“哦,您好!”一見到伯金她感到驚詫得頭都暈了,大聲叫起來。見她注意到了自己,他向她望去。她呼吸急促,似乎在現實世界面前感到困惑。這使她那個光輝的自我世界變的模糊起來。
“我打斷你們的談話了吧?”她問。
“不,你打破的是沉寂。”伯金說。
“哦,”厄秀拉含糊地、心不在焉地說。他們對她來說並不重要,她並不在乎。這種微妙的辱沒總是讓她父親感到生氣。
“伯金先生來是找你說話的,而不是找我的。”父親說。
“啊,是嗎?!”她驚歎道,但有些漫不經心。然後她振作精神,神采飛揚但有點做作地對他說:“有什麼特別的話要對我說嗎?”
“我倒希望是這樣。”他調侃道。
“他是來向你求婚的。”她父親說。
“哦!”厄秀拉歎道。
“噢”父親模仿她道:“你沒什麼可說的嗎?”
她象是受到了傷害似地畏縮不前。
“你真是來向我求婚的?”她問伯金,似乎覺得這是一個玩笑。
“是的,”他說,“我是來求婚的。”說完這句話時他似乎感到些兒羞赧。
“是嗎?”她似信非信地叫道。他現在說什麼她都會高興的。
“是的,”他回答,“我想,我希望你同意跟我結婚。”
她看著他,發現他眼中閃爍著復雜的光芒,渴望她,但又不那麼明確。她退縮了,似乎她完全暴露在他的目光中,令她痛苦。她的臉沉下來,心頭閃過烏雲,目光移開了。她被他從燦爛的自我世界中驅逐出來了。但她害怕跟他接觸,這顯得很不自然。
“是這樣,”她含糊地敷衍道。
伯金的心痛苦地縮緊了。原來這一切對她來說都無所謂。他又錯了。她有自己的世界,話說得很愜意。他和他的希望對她來說是過眼煙雲,是對她的冒犯。這一點也讓她父親氣急敗壞。他一生中一直在對此忍氣吞聲。
“你倒是說話呀!”他叫道。
她退縮了,似乎有點害怕。然後看看父親說:
“我沒說什麼,對嗎?”她似乎生怕自己下了什麼許諾。
“是沒說,”父親說著動了氣,“可你看上去並不傻。你難道失去智慧了?”
她懷著敵意退卻著,
“我有才智,你這是什麼意思?”她陰郁、反感地說。
“你聽到問你的話了嗎?”父親生氣地叫道。
“我當然聽到了。”
“那好,你能回答嗎?”父親大吼道。
“我為什麼要回答?”
聽到這無禮的反譏,他氣壞了,但他什麼也沒說。
“不用,”伯金出來解圍說,“沒必要馬上回答。什麼時候願意回答再回答。”
她的眼中閃過一線強烈的光芒。
“我為什麼要說些什麼呢?”她感歎道。“你這樣做是你的事,跟我沒什麼關系。為什麼你們兩個人都要欺負我?”
“欺負你!欺負你!”她父親仇恨、氣憤地叫道。“欺負你!可惜,誰也無法強迫你理智些、禮貌些。欺負你!你要對這話負責的,你這個強姑娘!”
她茫然地站在屋子中間,她的臉上閃著倔強的光。她對自己的挑釁很滿意。伯金看著她,他太生氣了。
“可是誰也沒有欺負你呀。”他壓著火盡量輕聲說。
“是呀,可是你們兩個人都在強迫我。”
“那是你瞎想。”他嘲弄道。
“瞎想!”父親叫道,“她是個自以為是的傻瓜。”
伯金站起身說:
“算了,以後再說吧。”
然後他沒再說什麼,走出了房間。
“你這傻瓜!你這傻瓜!”她父親極為痛苦地沖她喊著。她走出房間,哼著歌兒上樓去了。但她深感不安,象是剛經過了一場惡戰。她從窗口看到伯金上路了。他大步流星地賭氣走了,她琢磨著。這人滑稽,但她很怕他,似有一種逃出虎口的感覺。
她父親無力地坐在樓下,深感屈尊和懊惱。似乎與厄秀拉發生過無數次的沖突,他被魔鬼纏住了。他恨她,恨之入骨。他的心變成了一座地獄。但他要自我解脫。他知道他會失望,屈服,在失望前讓步,從此罷休。
厄秀拉陰沉著臉,她跟他們都過不去。她象寶石一樣堅硬、自我完善,燦爛而無懈可擊。她很自由、幸福,沉著而灑脫。她父親得學會對她這種快活的漠然樣子視而不見才行,否則非氣瘋不可。她總是很快活,但心裡對一切都懷有敵意。
一連許多天她都會這樣,似乎這純屬一種自然沖動,除了她自己對什麼都不在意,但對她感興趣的事做起來還是很樂意、很順利的。哦,男人要接近她可是一件苦差事。連她父親都責罵自己何以成了她的父親,他必須學會對她視而不見,置若罔聞。
在她進行抵抗的時候她顯得很沉穩,非常有風采、異常迷人,那副單純的樣子令人難以置信,大家都不喜歡她這副樣子。倒是她那奇特清晰、令人反感的聲音露了馬腳。只有戈珍跟她一個心眼兒。在這種時刻,她們姐妹二人才很親近,似乎她們的聰明才智合二為一了。她們感到有一條超越一切的強有力、光明的紐帶——理解——把她們聯系在一起。每到這時,面對兩個聯合起來的女兒,父親就象呼吸到了死亡的氣息,似乎他自身被毀滅了一樣。他氣瘋了,他決不善罷甘休,不能讓他的女兒們毀滅自己。可他說不過她們,拿她們奈何不得。他心裡詛咒著她們,唯一的希望就是讓他們離開自己。
她們仍舊神采奕奕,顯出女性的超然,看上去很美。她們相互信任,互親互愛,分享著各自的秘密。她們之間坦誠相見,無話不說,哪怕是壞話。她們用知識武裝自己,在智慧之樹上吸取著最微妙的養分。奇怪的是,她們竟然相互補充,相得益彰。
厄秀拉把追求她的男人看作是她的兒子,憐惜他們的渴求,仰慕他們的勇氣,象母親對孩子一樣為他們的新花樣感到驚喜。可對戈珍來說,男人是對立陣營的人。她怕他們,蔑視他們,但對他們的行為又極為尊重。
“當然了,”她輕描淡寫地說,“伯金身上有一種生命的特質,很了不起。他身上有一股噴勃的生命之泉,當他獻身於什麼事情時,這生命之泉是驚人得充足。可生活中有許多許多事他壓根兒就不知道。他要麼對它們的存在毫不在意,要麼對它們忽略不計,可這些事對別人來說卻極為重要。可以說他並不怎麼聰明,他在小事兒上太認真了。”
“對,”厄秀拉叫道,“他太象個牧師了。地道的牧師。”
“一點不錯!他聽不進別人的話去,他就是聽不進去。他自己的聲音太大了,別人的話他根本聽不進去。”
“是這樣的。他自己大聲喊叫卻不讓別人說話。”
“不讓別人說話,”戈珍重復說,“而且給你施加壓力當然這沒用。誰也不會因為他的壓力就相信他。他讓人無法跟他說話,跟他在一起生活就更不可能了。”
“你認為別人無法跟他一起生活嗎?”厄秀拉問。
“我覺那太累人了。他會沖你大喊大叫,要你無條件地服從他。他要徹底控制你。他不能容忍任何別人思想的存在。他最蠢的一點是沒有自我批評精神。跟他生活是難以忍受的,不可能的。”
“是啊,”厄秀拉支吾著贊同說。她並不完全同意戈珍的說法。“可笑的是,”她說,“跟任何一個男人一起呆上兩個星期都會讓人覺得無法忍受。”
“這可太可怕了,”戈珍說。“不過伯金這人太獨斷自信了。如果你有自己獨立的靈魂,他就無法容忍你。這話一點不假。”
“對,”厄秀拉說。“你非得跟他想法一樣才行。”
“太對了!還有什麼比這更可怕的呢?”對此厄秀拉深有感觸,打心眼兒裡覺得反感。
她心裡很不是滋味,只感到空虛和痛苦。
後來,戈珍的情緒又起了變化。她把生活拋棄得太徹底,把事情看得太丑惡、太難以救藥。盡管戈珍對伯金的議論是對的,對其它事的看法也是對的,但她卻要象結帳時那樣把他一筆勾銷。他就這樣被“結了帳”,給打發掉了。可這太荒謬了。戈珍這種一句話結帳,把人或事情打發掉的做法簡直荒謬。厄秀拉開始對妹妹感到反感。
一天她們在長長的胡同中走著時,發現一只知更鳥站在枝頭尖聲鳴囀,引得姐兒倆停住腳步去看它。戈珍臉上露出嘲諷的笑容道:
“它是否覺得自己挺了不起?”
“可不是!”厄秀拉嘲弄地扮個鬼臉說。“瞧它多象驕傲的勞埃德-喬治1!”——
1勞埃德-喬治(1863—1945),曾任英國首相(1916—1922)。
“可不是嘛!簡直是一個小勞埃德-喬治!它們就是那德行,”戈珍快活地叫道。從那天起,厄秀拉就覺得這些任性、愛炫耀的鳥兒象一些又矮又胖的政客,在台上扯著嗓門大喊,這些小矮人不惜任何代價也要讓人們聽到他們的聲音。
這些也令人反感。一些金翼啄木鳥會突然在她面前的路上跳出來。它們的樣子很是不可思議、毫無人情味兒,象光燦燦的黃色刺芒帶著某種神秘使命刺向空中。她自言自語地說:“不管怎麼說,管它們叫勞埃德-喬治是太輕率了。我們確實不了解他們,它們是些未知的力量。把它們看作是跟人一樣的東西是輕率的。它們屬於另一個世界。擬人主義1是多麼愚蠢呀!戈珍真是輕率、無禮,她竟把她自己變成衡量一切事物的標准,要讓一切都符合人類的標准。盧伯特說得很對,人類是在用自己的想象描繪這個世界。可是,感謝上帝,這個世界並沒有人格化。”她似乎覺得把鳥兒比作勞埃德-喬治是一種褻瀆,是對真正的生命的破壞。這對知更鳥是莫大的恥辱。可她自己卻這樣做了。值得自慰的是,她是受了戈珍的影響才這樣做的——
1指用人的形象、性格和特點來解釋動物和無生物。
於是她躲避著戈珍,遠離戈珍所維護的東西,轉而在精神上傾向於伯金了。自從上次他求婚失敗,至今還沒見過他呢。她不想見他,是因為她不想引起接受還是不接受求婚的問題。她知道伯金向她求婚意味著什麼,不用說,她朦朦朧朧地知道。她知道他需要什麼樣的愛、什麼樣的屈從。她還拿不准這是否就是她需要的那種愛。她並不知道她需要的是否就是這種若即若離的結合。她深望難以言表的親暱。她要占有他,全部,徹底地占有他,讓他成為她的,啊,要那種難以溢於言表的親暱。把他喝下去,就象喝下生命的佳釀。她學著梅瑞迪斯的詩句表白自己,願意用自己的胸膛暖他的腳。她可以那樣做,條件在他——她的愛人要絕對愛她,忘我地愛她才行。但她敏感地意識到,他永遠也不會忘我地愛她,他壓根兒就不相信那種全然的自我忘卻。他曾公開這樣說過的,以此來進行挑戰,她為此做好了准備要與之進行斗爭,因為她相信會有一種對愛情絕對的奉獻。她相信,愛是超越個人的。而他卻說,個人比愛和任何關系都更重要。他認為,靈魂只把愛看作是它的環境之一,是它自身平衡的條件。但她卻認為愛是一切。男人必須向她做出奉獻,他必須讓她盡情享樂。她要讓他徹底成為她的人,作為回報,她也做他卑謙的奴僕——不管她願意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