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貝多弗父親的房子裡,布朗溫家兩姐妹厄秀拉和戈珍坐在凸肚窗窗台上,一邊繡花、繪畫,一邊聊著。厄秀拉正繡一件色彩鮮艷的東西,戈珍膝蓋上放著一塊畫板在畫畫兒。
她們默默地繡著、畫著,想到什麼就說點什麼。
“厄秀拉,”戈珍說,“你真想結婚嗎?”厄秀拉把刺繡攤在膝上抬起頭來,神情平靜、若有所思地說:
“我不知道,這要看怎麼講了。”
戈珍有點吃驚地看著姐姐,看了好一會兒。
“這個嘛,”戈珍調侃地說,“一般來說指的就是那回事!但是,你不覺得你應該,嗯,”她有點神色黯然地說,“不應該比現在的處境更好一點嗎?”
厄秀拉臉上閃過一片陰影。
“應該,”她說,“不過我沒把握。”
戈珍又不說話了,有點不高興了,她原本要得到一個確切的答復。
“你不認為一個人需要結婚的經驗嗎?”她問。
“你認為結婚是一種經驗嗎?”厄秀拉反問。
“肯定是,不管怎樣都是。”戈珍冷靜地說,“可能這經驗讓人不愉快,但肯定是一種經驗。”
“那不見得,”厄秀拉說,“也許倒是經驗的結束呢。”
戈珍筆直地坐著,認真聽厄秀拉說這話。
“當然了,”她說,“是要想到這個。”說完後,她們不再說話了。戈珍幾乎是氣呼呼地抓起橡皮,開始擦掉畫上去的東西。厄秀拉專心地繡她的花兒。
“有象樣的人求婚你不考慮接受嗎?”戈珍問。
“我都回絕了好幾個了。”厄秀拉說。
“真的!?”戈珍緋紅了臉問:“什麼值得你這麼干?你真有什麼想法嗎?”
“一年中有好多人求婚,我喜歡上了一個非常好的人,太喜歡他了。”厄秀拉說。
“真的!是不是你讓人家引誘了?”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厄秀拉說,“一到那時候,壓根兒就沒了引誘這一說。要是我讓人家引誘了,我早立即結婚了。我受的是不結婚的引誘。”說到這裡,兩姐妹的臉色明朗起來,感到樂不可支。
“太棒了,”戈珍叫道,“這引誘力也太大了,不結婚!”她們兩人相對大笑起來,但她們心裡感到可怕。
這以後她們沉默了好久,厄秀拉仍舊繡花兒,戈珍照舊畫她的素描。姐妹倆都是大姑娘了,厄秀拉二十六,戈珍二十五。但她們都象現代女性那樣,看上去冷漠、純潔,不象青春女神,反倒更象月神。戈珍很漂亮、皮膚柔嫩,體態婀娜,人也溫順。她身著一件墨綠色綢上衣,領口和袖口上都鑲著藍色和綠色的亞麻布褶邊兒;腳上穿的襪子則是翠綠色的。她看上去與厄秀拉正相反。她時而自信,時而羞赦,而厄秀拉則敏感,充滿信心。本地人被戈珍那泰然自若的神態和毫無掩飾的舉止所驚詫,說她是個“伶俐的姑娘。”她剛從倫敦回來,在那兒住了幾年,在一所藝術學校邊工作邊學習,儼然是個藝術家。
“我現在在等一個男人的到來,”戈珍說著,突然咬住下嘴唇,一半是狡猾的笑,一半是痛苦相,做了個奇怪的鬼臉。
厄秀拉被嚇了一跳。
“你回家來,就是為了在這兒等他?”她笑道。
“得了吧,”戈珍刺耳地叫道,“我才不會犯神經去找他呢。不過嘛,要是真有那麼一個人,相貌出眾、豐采照人,又有足夠的錢,那——”戈珍有點不好意思,話沒說完。然後她盯著厄秀拉,好象要看透她似的。“你不覺得你都感到厭煩了嗎?”她問姐姐,“你是否發現什麼都無法實現?什麼都實現不了!一切都還未等開花兒就凋謝了。”
“什麼沒開花就凋謝了?”厄秀拉問。
“嗨,什麼都是這樣,自己一般的事情都這樣。”姐妹倆不說話了,都在朦朦朧朧地考慮著自己的命運。
“這是夠可怕的。”厄秀拉說,停了一會兒又說:“不過你想通過結婚達到什麼目的嗎?”
“那是下一步的事兒,不可避免。”戈珍說。厄秀拉思考著這個問題,心中有點發苦。她在威利-格林中學教書,工作好幾年了。
“我知道,”她說,“人一空想起來似乎都那樣,可要是設身處地地想想就好了,想想吧,想想你了解的一個男人,每天晚上回家來,對你說聲‘哈羅’,然後吻你——”
誰都不說話了。
“沒錯,”戈珍小聲說,“這不可能。男人不可能這樣。”
“當然還有孩子——”厄秀拉遲疑地說。
戈珍的表情嚴峻起來。
“你真想要孩子嗎,厄秀拉?”她冷冷地問。聽她這一問,厄秀拉臉上露出了迷惑不解的表情。
“我覺得這個問題離我還太遠,”她說。
“你是這種感受嗎?”戈珍問,“我從來沒想過生孩子,沒那感受。”
戈珍毫無表情地看著厄秀拉。厄秀拉皺起了眉頭。
“或許這並不是真的,”她支吾道,“或許人們心裡並不想要孩子,只是表面上這樣而已。”戈珍的神態嚴肅起來。她並不需要太肯定的說法。
“可有時一個人會想到別人的孩子。”厄秀拉說。
戈珍又一次看看姐姐,目光中幾乎有些敵意。
“是這樣。”她說完不再說話了。
姐妹兩人默默地繡花、繪畫兒。厄秀拉總是那麼精神抖擻,心中燃著一團撲撲作響、熊熊騰騰的火。她自己獨立生活很久了,潔身自好,工作著,日復一日,總想把握住生活,照自己的想法去把握生活。表面上她停止了活躍的生活,可實際上,在冥冥中卻有什麼在生長出來。要是她能夠沖破那最後的一層殼皮該多好啊!她似乎象一個胎兒那樣伸出了雙手,可是,她不能,還不能。她仍有一種奇特的預感,感到有什麼將至。
她放下手中的刺繡,看看妹妹。她覺得戈珍太漂亮、實在太迷人了,她柔美、豐腴、線條纖細。她還有點頑皮、淘氣、出言辛辣,真是個毫無修飾的處女。厄秀拉打心眼兒裡羨慕她。
“你為什麼回家來?”
戈珍知道厄秀拉羨慕她了。她直起腰來,線條優美的眼睫毛下目光凝視著厄秀拉。
“問我為什麼回來嗎,厄秀拉?”她重復道:“我自己已經問過自己一千次了。”
“你知道了嗎?”
“知道了,我想我明白了。我覺得我退一步是為了更好地前進。”
說完她久久地盯著厄秀拉,目光尋問著她。
“我知道!”厄秀拉叫道,那神情有些迷茫,象是在說謊,好象她不明白一樣。“可你要跳到哪兒去呢?”
“哦,無所謂,”戈珍說,口氣有點超然。“一個人如果跳過了籬笆,他總能落到一個什麼地方的。”
“可這不是在冒險嗎?”厄秀拉說。
戈珍臉上漸漸掠過一絲嘲諷的笑意。
“嗨!”她笑道:“我們盡吵些什麼呀!”她又不說話了,可厄秀拉仍然郁悶地沉思著。
“你回來了,覺得家裡怎麼樣?”她問。
戈珍沉默了片刻,有點冷漠。然後冷冷地說:
“我發現我完全不是這兒的人了。”
“那爸爸呢?”
戈珍幾乎有點反感地看看厄秀拉,有些被迫的樣子,說:
“我還沒想到他呢,我不讓自己去想。”她的話很冷漠。
“好啊,”厄秀拉吞吞吐吐地說。她倆的對話的確進行不下去了。姐妹兩人發現自己遇到了一條黑洞洞的深淵,很可怕,好象她們就在邊上窺視一樣。
她們又默默地做著自己的活兒。一會兒,戈珍的臉因為控制著情緒而通紅起來。她不願讓臉紅起來。
“我們出去看看人家的婚禮吧。”她終於說話了,口氣很隨便。
“好啊!”厄秀拉叫道,急切地把針線扔到一邊,跳了起來,似乎要逃離什麼東西一樣。這麼一來,反倒弄得很緊張,令戈珍感到不高興。
往樓上走著,厄秀拉注意地看著這座房子,這是她的家。可是她討厭這兒,這塊骯髒、太讓人熟習的地方!也許她內心深處對這個家是反感的,這周圍的環境,整個氣氛和這種陳腐的生活都讓她反感。這種感覺令她恐怖。
兩個姑娘很快就來到了貝多弗的主干道上,匆匆走著。這條街很寬,路旁有商店和住房,布局散亂,街面上也很髒,不過倒不顯得貧寒。戈珍剛從徹西區1和蘇塞克斯2來,對中部這座小小的礦區城十分厭惡,這兒真是又亂又髒。她朝前走著,穿過長長的礫石街道,把個混亂不堪、骯髒透頂、小氣十足的場面盡收眼底。人們的目光都盯著她,她感到很難受。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要嘗嘗這亂七八糟、丑陋不堪的小城滋味。她為什麼要向這些令人難以忍受的折磨,這些毫無意義的人和這座毫無光彩的農村小鎮屈服呢?為什麼她仍然要向這些東西屈服?她感到自己就象一只在塵土中蠕動的甲殼蟲,這真令人反感——
1徹西區是倫敦聚集了文學藝術家的一個區。
2英國的一個郡。——譯者注。以後所有的注釋均為譯者注。
她們走下主干道,從一座黑乎乎的公家菜園旁走過,園子裡沾滿煤炭的白菜根不識羞恥地散落著。沒人感到難看,沒人為這個感到不好意思。
“這真象地獄中的農村。”戈珍說,“礦工們把煤炭帶到地面上來,帶來這麼多呀。厄秀拉,這可真太好玩了,太好了,真是太妙了,這兒又是一個世界。這兒的人全是些吃屍鬼,這兒什麼東西都沾著鬼氣。全是真實世界的鬼影,是鬼影、食屍鬼,全是些骯髒、齷齪的東西。厄秀拉,這簡直讓人發瘋。”
姐妹倆穿過一片黑黝黝、骯髒不堪的田野。左邊是散落著一座座煤礦的谷地,谷地上面的山坡上是小麥田和森林,遠遠一片黝黑,就象罩著一層黑紗一樣。敦敦實實的煙窗裡冒著白煙黑煙,象黑沉沉天空上在變魔術一樣。近處是一排排的住房,順山坡而上,一直通向山頂。這些房子用暗紅磚砌成,房頂鋪著石板,看上去很不結實。姐妹二人走的這條路也是黑乎乎的。路是讓礦工們的腳一步步踩出來的,路旁圍著鐵柵欄,柵門也讓進出的礦工們的厚毛布褲磨亮了。現在姐妹二人走在幾排房屋中間的路上,這裡可就寒酸了。女人們戴著圍裙,雙臂交叉著抱在胸前,站在遠處竊竊私語,她們用一種不開化人的目光目不轉睛地盯著布朗溫姐妹;孩子們在叫罵著。
戈珍走著,被眼前的東西驚呆了。如果說這是人的生活,如果說這些是生活在一個完整世界中的人,那麼她自己那個世界算什麼呢?她意識到自己穿著綠草般鮮綠的襪子,戴著綠色的天鵝絨帽,柔軟的長大衣也是綠的,顏色更深一點。她感到自己騰雲駕霧般地走著,一點都不穩,她的心縮緊了,似乎她隨時都會猝然摔倒在地。她怕了。
她緊緊偎依著厄秀拉,她對這個黑暗、粗鄙、充滿敵意的世界早習以為常了。盡管有厄秀拉,戈珍還感到象是在受著苦刑,心兒一直在呼喊:“我要回去,要走,我不想知道這兒,不想知道這些東西。”可她不得不繼續朝前走。
厄秀拉可以感覺到戈珍是在受罪。
“你討厭這些,是嗎?”她問。
“這兒讓我吃驚。”戈珍結結巴巴地說。
“你別在這兒呆太久。”厄秀拉說。
戈珍松了一口氣,繼續朝前走。
她們離開了礦區,翻過山,進入了山後寧靜的鄉村,朝威利-格林中學走去。田野上仍有些煤炭,但好多了,山上的林子裡也這樣,似乎在閃著黑色的光芒。這是春天,春寒料峭,但尚有幾許陽光。籬笆下冒出些黃色的花來,威利-格林的農家菜園裡,覆盆子已經長出了葉子,伏種在石牆上的油菜,灰葉中已綻出些小白花兒。
她們轉身走下了高高的田梗,中間是通向教堂的主干道。在轉彎的低處,樹下站著一群等著看婚禮的人們。這個地區的礦業主托瑪斯-克裡奇的女兒與一位海軍軍官的婚禮將要舉行。
“咱們回去吧,”戈珍轉過身說著,“全是些這種人。”
她在路上猶豫著。
“別管他們,”厄秀拉說,“他們都不錯,都認識我,沒事兒。”
“我們非得從他們當中穿過去嗎?”戈珍問。
“他們都不錯,真的。”厄秀拉說著繼續朝前走。這姐妹兩人一起接近了這群躁動不安、眼巴巴盯著看的人。這當中大多數是女人,礦工們的妻子,更是些混日子的人,她們臉上透著警覺的神色,一看就是下層人。
姐妹兩人提心吊膽地直朝大門走去。女人們為她們讓路,可讓出來的就那麼窄窄的一條縫,好象是在勉強放棄自己的地盤兒一樣。姐妹倆默默地穿過石門踏上台階,站在紅色地毯上的一個警察盯著她們往前行進的步伐。
“這雙襪子可夠值錢的!”戈珍後面有人說。一聽這話,戈珍渾身就燃起一股怒火,一股凶猛、可怕的火。她真恨不得把這些人全干掉,從這個世界上清除干淨。她真討厭在這些人注視下穿過教堂的院子沿著地毯往前走。
“我不進教堂了。”戈珍突然做出了最後的決定。她的話讓厄秀拉立即停住腳步,轉過身走上了旁邊一條通向中學旁門的小路,中學就在教堂隔壁。
穿過學校與教堂中間的灌木叢進到學校裡,厄秀拉坐在月桂樹下的矮石牆上歇息。她身後學校高大的紅樓靜靜地佇立著,假日裡窗戶全敞開著,面前灌木叢那邊就是教堂淡淡的屋頂和塔樓。姐妹兩人被掩映在樹木中。
戈珍默默地坐了下來,緊閉著嘴,頭扭向一邊。她真後悔回到家來。厄秀拉看看她,覺得她漂亮極了,自己認輸了,臉都紅了。可她讓厄秀拉感到緊張得有點累了。厄秀拉希望單獨自處,脫離戈珍給她造成的透不過氣來的緊張感。
“我們還要在這兒呆下去嗎?”戈珍問。
“我就歇一小會兒,”厄秀拉說著站起身,象是受到戈珍的斥責一樣。“咱們就站在隔壁球場的角落裡,從那兒什麼都看得見。”
太陽正輝煌地照耀著教堂墓地,空氣中淡淡地彌漫著樹脂的清香,那是春天的氣息,或許是墓地黑紫羅蘭散發著幽香的緣故。一些雛菊已綻開了潔白的花朵,象小天使一樣漂亮。空中銅色山毛櫸上舒展出血紅色的樹葉。
十一點時,馬車准時到達。一輛車駛過來,門口人群擁擠起來,產生了一陣騷動。出席婚禮的賓客們徐徐走上台階,沿著紅地毯走向教堂。這天陽光明媚,人們個個興高采烈。
戈珍用外來人那種好奇的目光仔細觀察著這些人。她把每個人都整體地觀察一通,或把他們看作書中的一個個人物,一幅畫中的人物或劇院中的活動木偶,總之,完整地觀察他們。她喜歡辨別他們不同的性格,將他們還其本來面目,給他們設置自我環境,在他們從她眼前走過的當兒就給他們下了個永久的定論。她了解他們了,對她來說他們是些完整的人,已經打上了烙印的完整的人。等到克裡奇家的人開始露面時,再也沒有什麼未知、不能解決的問題了。她的興趣被激發起來了,她發現這裡有點什麼東西是不那麼容易提前下結論的。
那邊走過來克裡奇太太和她的兒子傑拉德。盡管她為了今天這個日子明顯地修飾裝扮了一番,但仍看得出她這人是不修邊幅的。她臉色蒼白,有點發黃,皮膚潔淨透明,有點前傾的身體,線條分明,很健壯,看上去象是要鼓足力氣不顧一切地去捕捉什麼。她一頭的白發一點都不整齊,幾縷頭發從綠綢帽裡掉出來,飄到罩著墨綠綢衣的褶皺紗上。一看就知道她是個患偏執狂的女人,狡猾而傲慢。
她兒子本是個膚色白淨的人,但讓太陽曬黑了。他個頭中等偏高,身材很好,穿著似乎有些過分的講究。但他的神態卻是那麼奇異、警覺,臉上情不自禁地閃爍著光芒,似乎他同周圍的這些人有著根本的不同。戈珍的目光在打量他,他身上某種北方人的東西迷住了戈珍。他那北方人純淨的肌膚和金色的頭發象透過水晶折射的陽光一樣在閃爍。他看上去是那麼新奇的一個人,沒有任何做作的痕跡,象北極的東西一樣純潔。他或許有三十歲了,或許更大些。他豐采照人,男子氣十足,恰象一只脾氣溫和、微笑著的幼狼一樣。但這副外表無法令她變得盲目,她還是冷靜地看出他靜態中存在著危險,他那撲食的習性是無法改變的。“他的圖騰是狼,”她自己重復著這句話。“他母親是一只毫不屈服的老狼。”想到此,她一陣狂喜,好象她有了一個全世界都不知道的令人難以置信的發現。一陣狂喜攫住了她,全身的血管一時間猛烈激動起來。“天啊!”她自己大叫著,“這是怎麼一回事啊?”一會兒,她又自信地說,“我會更多地了解那個人的。”她要再次見到他,她被這種欲望折磨著,一定要再次見到他,這心情如同一種鄉戀一樣。她清楚,她沒有錯,她沒有自欺欺人,她的確因為見到了他才產生了這種奇特而振奮人心的感覺。她從本質上了解了他,深刻地理解他,“難道我真地選中了他嗎?難道真有一道蒼白、金色的北極光把我們兩人拴在一起了嗎?”她對自己發問。她無法相信自己,她仍然沉思著,幾乎意識不到周圍都發生了什麼事。
女儐相來了,但新娘還遲遲未到。厄秀拉猜想可能出了點差錯,這場婚禮弄不好就辦不成了。她為此感到憂慮,似乎婚禮成功與否是取決於她。主要的女儐相們都到了,厄秀拉看著她們走上台階。她認識她們當中的一個,這人高高的個子,行動緩慢,長著一頭金發,長長的臉,臉色蒼白,一看就知道是個難以駕馭的人。她是克裡奇家的朋友,叫赫麥妮-羅迪斯。她走過來了,昂著頭,戴著一頂淺黃色天鵝絨寬沿帽,帽子上插著幾根天然灰色鴕鳥羽毛。她飄然而過,似乎對周圍視而不見,蒼白的長臉向上揚起,並不留意周圍。她很富有,今天穿了一件淺黃色軟天鵝絨上衣,亮閃閃的,手上捧一束玫瑰色仙客來花兒;鞋和襪子的顏色很象帽子上羽毛的顏色,也是灰色的。她這人汗毛很重呢。走起路來臀部收得很緊,這是她的一大特點,那種悠悠然的樣子跟眾人就是不同,她的衣著由淺黃和暗灰搭配而成,衣服漂亮,人也很美,但有點可怕,有點讓人生厭。她走過時,人們都靜了下來,看來讓她迷住了,繼而人們又激動起來,想調侃幾句,但終究不敢,又沉默了。她高揚著蒼白的長臉,樣子頗象羅塞蒂1,似乎有點麻木,似乎她黑暗的內心深處聚集了許許多多奇特的思想令她永遠無法從中解脫——
1羅塞蒂(1830—1894),英國拉斐爾前派著名女詩人。她的詩多以田園牧歌詩為主,富有神秘宗教色彩。
厄秀拉出神地看著赫麥妮。她了解一點她的情況。赫麥妮是中原地區最出色的女人,父親是德比郡的男爵,是個舊派人物,而她則全然新派,聰明過人且極有思想。她對改革充滿熱情,心思全用在社會事業上。可她還是終歸嫁了人,仍然得受男性世界的左右。
她同各路有地位的男人都有神交。厄秀拉只知道其中有一位是學校監察員,名叫盧伯特-伯金。倒是戈珍在倫敦認識人更多些。她同搞藝術的朋友們出入各種社交圈子,已經認識了不少知名人士。她與赫麥妮打過兩次交道,但她們兩人話不投機。她們在倫敦城裡各類朋友家以平等的身份相識,現在如果以如此懸殊的社會地位在中原相會將會令人很不舒服。戈珍在社會上一直是個佼佼者,與貴族中搞點藝術的有閒者交往密切。
赫麥妮知道自己穿得很漂亮,她知道自己在威利-格林可以平等地同任何她想認識的人打交道,或許想擺擺架子就擺擺架子。她知道她的地位在文化知識界的圈子裡是得到認可的,她是文化意識的傳播媒介。無論在社會上還是在思想意識方面甚至在藝術上,她都處在最高層次上,木秀於林,在這些方面她顯得左右逢源。沒誰能把她比下去,沒誰能夠讓她出丑,因為她總是高居一流,而那些與她作對的人都在她之下,無論在等級上、財力上或是在高層次的思想交流,思想發展及領悟能力上都不如她。因此她是冒犯不得的人物。她一生中都努力不受人傷害或侵犯,要讓人們無法判斷她。
但是她的心在受折磨,這一點她無法掩飾。別看她在通往教堂的路上如此信步前行,確信庸俗的輿論對她毫無損傷,深信自己的形象完美無缺、屬於第一流。但是她忍受著折磨,自信和傲慢只是表面現象而已,其實她感到自己傷痕累累,受著人們的嘲諷與蔑視。她總感到自己容易受到傷害,在她的盔甲下總有一道隱秘的傷口。她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其實這是因為她缺乏強健的自我,不具備天然的自負感。她有的只是一個可怕空洞的靈魂,缺乏生命的底蘊。
她需要有個人來充溢她生命的底蘊,永遠這樣。於是她極力追求盧伯特-伯金。當伯金在她身邊時,她就感到自己是完整的,底氣很足。而在其它時間裡,她就感到搖搖欲跌,就象建立在斷裂帶之上的房屋一樣。盡管她愛面子,掩飾自己,但任何一位自信、脾氣倔強的普通女傭都可以用輕微的嘲諷和蔑視舉止將她拋入無底的深淵,令她感到自己無能。但是,這位憂郁、忍受著折磨的女人一直在進取,用美學、文化、上流社會的態度和大公無私的行為來保護自己。可她怎麼也無法越過這道可怕的溝壑,總感到自己沒有底氣。
如果伯金能夠保持跟她之間的密切關系,赫麥妮在人生這多愁多憂的航行中就會感到安全。伯金可以讓她安全,讓她成功,讓她戰勝天使。他要是這樣就好了!可他沒有。於是她就在恐怖與擔心中受著折磨。她把自己裝扮得很漂亮,盡量達到能令伯金相信的美與優越程度。可她總也不能。
他也不是個一般人。他把她擊退了,總擊退她。她越是要拉他,他越是要擊退她。可他們幾年來竟一直相愛著。天啊,這太令人厭倦痛苦了,可她依然很自信。她知道他試圖離她而去,但她仍然自信有力量守住他,她對自己高深的學問深信不疑。伯金的知識水平很高,但赫麥妮則是真理的試金石,她要的是伯金跟她一條心。
他象一個有變態心理的任性孩子一樣要否認與她的聯系,否認了這個就是否認了自己的完美。他象一個任性的孩子,要打破他們兩人之間的神聖聯系。
他會來參加這場婚禮的,他要來當男儐相。他會早早來教堂等候的。赫麥妮走進教堂大門時想到這些,不禁怕起來,心裡打了一個寒。他會在那裡的,他肯定會看到她的衣服是多麼漂亮,他肯定會明白她是為了他才把自己打扮得如此漂亮。他會明白的,他能夠看得出她是為了他才把自己打扮得如此出眾,無與倫比。他會認可自己最好的命運,最終他不會不接受她的。
渴望令她疲倦地抽搐了一下。她走進教堂的門後左右尋顧著找他,她苗條的軀體不安地顫動著。作為男儐相,他是應該站在祭壇邊上的。她緩緩地充滿自信地把目光投過去,但心中不免有點懷疑。
他沒在那兒,這給了她一個可怕的打擊,她好象要沉沒了。毀滅性的失望感攫住了她。她木然地朝祭壇挪過去。她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徹底毀滅性的打擊,它比死還可怕,那種感覺是如此空曠、荒蕪。
新郎和伴郎還沒有到。外面的人群漸漸亂動起來。厄秀拉感到自己似乎該對這件事負責。她不忍心看到新娘來了卻沒有新郎陪伴。這場婚禮千萬不能失敗,千萬不能。
新娘的馬車來了,馬車上裝飾著彩帶和花結。灰馬雀躍著奔向教堂大門,整個進程都充滿了歡笑,這兒是所有歡笑與歡樂的中心。馬車門開了,今天的花兒就要從車中出來了。
路上的人們稍有不滿地竊竊私語。
先走出馬車的是新娘的父親,他就象一個陰影出現在晨空中。他高大、瘦削、一副飽經磨難的形象,唇上細細的一道黑髭已經有些灰白了。他忘我耐心地等在車門口。
車門一開,車上落下紛紛揚揚的漂亮葉子和鮮花,飄下來白色緞帶,車中傳出一個歡快的聲音:
“我怎麼出去呀?”
等待的人群中響起一片滿意的議論聲。大家靠近車門來迎她,眼巴巴地盯著她垂下去的頭,那一頭金發上沾滿了花蕾。眼看著那只嬌小的白色金蓮兒試探著蹬到車梯上,一陣雪浪般的沖擊,隨之新娘呼地一下,擁向樹蔭下的父親,她一團雪白,從面紗中蕩漾出笑聲來。
“這下好了!”
她用手挽住飽經風霜、面帶病色的父親,蕩著一身白浪走上了紅地毯。面色發黃的父親沉默不語,黑髭令他看上去更顯得飽經磨難。他快步踏上台階,似乎頭腦裡一片空虛,可他身邊的新娘卻一直笑聲不斷。
可是新郎還沒有到!厄秀拉簡直對此無法忍受。她憂心忡忡地望著遠山,希望那白色的下山路上會出現新郎的身影。那邊駛來一輛馬車,漸漸進入人們的視線。沒錯,是他來了。厄秀拉隨即轉身面對著新娘和人群,從高處向人們發出了一聲吶喊。她想告訴人們,新郎來了。可是她的喊聲只悶在心中,無人聽到。於是她深深為自己畏首畏尾、願望未竟感到慚愧。
馬車叮叮光光駛下山來,愈來愈近了。人群中有人大叫起來。剛剛踏上台階頂的新娘驚喜地轉過身來,她看到人頭沸動,一輛馬車停了下來,她的情人從車上跳下來,躲開馬匹,擠進人堆中。
“梯普斯!梯普斯!”她站在高處,在陽光下興奮地揮舞著鮮花,滑稽地喊叫著。可他手握著帽子在人群中鑽來鑽去,並未聽到她的叫喊。
“梯普斯!”她朝下看著他,又大叫一聲。
他毫無意識地朝上看了一眼,看到新娘和她的父親站在上方,臉上掠過一絲奇特、驚訝的表情。他猶豫了片刻,然後使盡全身力氣跳起來向她撲過去。
“啊哈!”她反應過來了,微微發出一聲奇怪的叫喊,然後驚跳起來,轉身跑了。她朝教堂飛跑著,穿著白鞋的腳穩穩地敲打著地面,白色衣服飄飄然擦著路面。這小伙子象一位獵人一樣緊緊在她身後追著,他跳越著從她父親身邊掠過,豐滿結實的腿和臀部扭動著,如同撲向獵物的獵人一般。
“嘿,追上她!”下面那些粗俗的女人突然湊過來逗樂兒,大喊大叫著。
新娘手捧鮮花穩穩地轉過了教堂的牆角。然後她回頭看看身後,挑戰般放聲大笑著轉過身來站穩。這時新郎跑了過來,彎下腰一手扒住那沉默牆角的石垛,飛身旋轉過去,隨之他的身影和粗壯結實的腰腿都在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
門口的人群中立刻爆發出一陣喝彩聲。然後,厄秀拉再一次注意到微微駝背的克裡奇先生,他茫然地等在一邊,毫無表情地看著新郎新娘奔向教堂。直到看不到他們兩人了,他才轉回身看看身後的盧伯特-伯金,伯金忙上前搭話:
“咱們殿後吧。”說著臉上掠過一絲笑。
“好的!”父親簡短地回答。說完兩人就轉身上去了。
伯金象克裡奇先生一樣瘦削,蒼白的臉上露出些許病容。他身架窄小,但身材很不錯。他走起路來一只腳有些故意地拖地。盡管他這身伴郎的裝束一絲不苟,可他天生的氣質卻與之不協調,因此穿上這身衣服看上去很滑稽。他生性聰明但不合群,對正式場合一點都不適應,可他又不得不違心地去迎合一般俗人的觀念。
他裝作一個極普通人的樣子,裝得維妙維肖。他學著周圍人講話的口氣,能夠迅速擺正與對話者的關系,根據自己的處境調整自己的言行,從而達到與其它凡夫俗子毫無區別的程度。他這樣做常常可以一時博得旁人的好感,從而免遭攻訐。
現在,他一路走一路同克裡奇先生輕松愉快地交談著。他就象一個走繩索的人那樣對局勢應付自如,盡管走在繩索上卻要裝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來。
“我們這麼晚才到,太抱歉了。”他說,“我們怎麼也找不到鈕扣鉤了,花了好長時間才把靴子上的扣子都系好。您是按時到達的吧。”
“我們總是遵守時間的,”克裡奇先生說。
“可我卻常遲到,”伯金說,“不過今天我的確是想准點到那兒的,卻出於偶然沒能准點到這兒,太抱歉了。”
這兩個人也走遠了,一時間沒什麼可看的了。厄秀拉在思量著伯金,他引起了她的注意,令她著迷也令她心亂。
她想更多地了解他。她只跟他交談過一兩次,那是他來學校履行他學校監察員的職責的時候。她以為他似乎看出了兩人之間的曖昧,那是一種自然的、心照不宣的理解,他們有共同語言哩。可這種理解沒有發展的機會。有什麼東西使她跟他若即若離的?他身上有某種敵意,隱藏著某種無法突破的拘謹、冷漠,讓人無法接近。
可她還是要了解他。
“你覺得盧伯特-伯金這人怎麼樣?”她有點勉強地問戈珍。其實她並不想議論他。
“我覺得他怎麼樣?”戈珍重復道,“我覺得他有吸引力,絕對有吸引力。我不能容忍的是他待人的方式。他對待任何一個小傻瓜都那麼正兒八經,似乎他多麼看重人家。這讓人產生一種受騙的感覺。”
“他干嗎要這樣?”厄秀拉問。
“因為他對人沒有真正的判斷能力,什麼時候都是這樣。”戈珍說,“跟你說吧,他對我、對你跟對待什麼小傻瓜一樣,這簡直是一種屈辱。”
“哦,是這樣,”厄秀拉說,“一個人必須要有判斷力。”
“一個人必須要有判斷力。”戈珍重復說,“可在別的方面他是個挺不錯的人,他的性格可好了。不過你不能相信他。”
“嗯,”厄秀拉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厄秀拉總是被迫同意戈珍的話,甚至當她並不完全與戈珍一致時也這樣。
姐妹兩人默默地坐著等待參加婚禮的人們出來。戈珍不耐煩談話了,她要想一想傑拉德-克裡奇了,她想看一看她對他產生的強烈感情是否是真的。她要讓自己有個思想准備。
教堂裡,婚禮正在進行。可赫麥妮-羅迪斯一心只想著伯金。他就站在附近,似乎他在吸引著她過去。她真想去撫摸他,如果不摸一摸他,她就無法確信他就在附近。不過她總算忍耐到了婚禮結束。
他沒來之前,她感到太痛苦了,直到現在她還感到有些眩暈。她仍然因為他精神上對她漫不經心而感到痛苦,神經受著折磨。她似乎在一種幽幽的夢幻中等待著他,精神上忍受著磨難。她憂郁地站著,臉上那沉迷的表情讓她看上去象天使一樣,實際上那都是痛苦所致。這副神態顯得楚楚動人,不禁令伯金感到心碎,對她產生了憐憫。他看到她垂著頭,那銷魂蕩魄的神態幾乎象瘋狂的魔鬼。她感到他在看她,於是她抬起頭來,美麗的灰眼睛閃爍著向他發出一個信號。可是他避開了她的目光,於是她痛苦屈辱地低下頭去,心靈繼續受著熬煎。他也因為羞恥、反感和對她深深的憐憫感到痛苦。
他不想與她的目光相遇,不想接受她的致意。
新娘和新郎的結婚儀式舉行完以後,人們都進了更衣室。赫麥妮情不自禁擠上來碰一碰伯金,伯金容忍了她的做法。
戈珍和厄秀拉在教堂外傾聽她們的父親彈奏著風琴。他就喜歡演奏婚禮進行曲。瞧,新婚夫婦來了!鍾聲四起,震得空氣都發顫了。厄秀拉想,不知樹木和花朵是否能感到這鍾聲的震顫,對空中這奇特的震動它們會做何感想?新娘挽著新郎的胳膊,顯得很嫻靜,新郎則盯著天空,下意識地眨著眼睛,似乎他既不在這兒也不在那兒。他眨著眼睛竭力要進入角色,可被這麼一大群人圍觀感覺上又不好受,那副模樣十分滑稽。他看上去是位典型的海軍軍官,有男子氣又忠於職守。
伯金和赫麥妮並肩走著。赫麥妮一臉的得意相兒,就象一位浪子回頭做了天使,可她仍然有點象魔鬼。現在,她已經挽起伯金的胳膊了,伯金面無表情,任她擺布,似乎毫無疑問這是他命裡注定的事。
傑拉德-克裡奇過來了,他皮膚白皙,漂亮、健壯,渾身蘊藏著未釋放出來的巨大能量。他身架挺直,身材很美,和藹的態度和幸福感使他的臉微微閃著奇特的光芒。看到這裡,戈珍猛地站起身走開了。她對此無法忍受了,她想單獨一個人在一處品味一下這奇特強烈的感受,它改變了她整個兒的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