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 第三部 五、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1933年在愛爾蘭的麗瑪利克郡:

    凱麗在一張又窄又硬的小床上醒來。這是天鵝漿草旅館一間帶橫樑的小房間。現在,她呆呆地坐著等待天亮。她帶上面紗,把頭髮向後網住,然後在一面傾斜而古老的鏡子中仔細端詳自己。她的嘴角有種驅除不去的緊張,她那張平常開朗的眼睛充滿了不安。她走到小小的窗戶前,拉開花邊窗簾,希望能從愛爾蘭青翠的山脈,迷人的風景中獲得力量。那天下午四點鐘時,她就已經想好了她該怎麼幹了。

    在她到達這兒的第一天,凱麗干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當地馬廄中心挑了一匹合適的馬,讓一個馬伕於獵人舞會那天早晨在克裡格林城堡前和她碰頭。然後,她回到酒吧,下樓吃晚飯,希望能聽到一些消息。她謹慎地坐在這間煙霧騰騰的房間裡,看著一大群男人在那兒又喝酒又抽煙,不一會兒她就聽到有關克裡格林伯爵的一些議論。

    「他一點兒時間也不會浪費的,真見鬼!年輕女伯爵還屍骨未寒呢。」酒店老闆的妻子大聲說。

    「不要那麼冷酷,慕利。他還沒有繼承人。他還年輕、健壯,應當盡可能越早結婚越好。」

    「據說他將和他昨天帶回家的那個女人結婚。瑪麗亞-奧布利碰看見了她。她像補鍋匠的女兒一般黑,但是很美,和第一個伯爵夫人完全不同,真正的英國玫瑰。當然,如果有這種玫瑰的話。」

    他們的描述——象補鍋匠的女兒一般黑,使凱麗覺得口乾舌燥,這正是她害怕的結果。她不是莎倫還會是誰呢?

    「她就是以前報上說的那個女人我敢打賭。她成為他的情人好多年了。」有個人尖酸地說。

    「天哪,真是作孽!」有人說道。

    「他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吧?」又有人說,「慕莉,再來一杯……」

    「話題一改變,凱麗趕緊就離開了。她的乾酪餡餅只吃了一半,但她再也不能在這個令人窒息的房間裡呆下去了,哪怕是一分鐘。

    凱麗拿起她的皮鞭,走出了酒吧。外面有一群農夫在微弱的陽光下喝著黑啤酒。當她從他們身邊走過時,這幫男人肆無忌憚地看著她。她把面紗從帽子下抽出來,遮住她的臉。他們那帶著好奇和河責表情的眼睛令她忽然之間不舒服地想起了威士波鎮的那些男人們。他們經常在街上遊蕩,那凶狠而猥褻的眼光令所有經過的女人避之不及。終於越過了他們,凱麗透了口氣,跳進了租來的汽車中,沿著那危險而狹窄,一邊有圍牆的小路向克裡格林急駛而去。

    令她高興的是,那個馬伕一如計劃好的那樣在城堡門口等她,牽著一頭黃褐色有白花紋的馬。這是她從一打馬中仔細挑選出來的,她把汽車停在路邊,向那個馬伕打了個招呼。她忽然覺得充滿信心,緊張感也消退了不少。

    「你好,小姐,」他說,碰了碰帽沿,「丹蒂已興奮非常,急著要跑了。它知道獵人舞會在哪兒,非常熟悉,它會領你好好跑一圈的,是不是,丹蒂?」

    凱麗望著遠處,沒在意他的玩笑。她急於想趕路,沒有看到那邊鄉間小路上一閃而過的穿粉衣的人。

    「幫我一下,好嗎?」她簡潔地說,急於想騎上馬。抓住韁繩,她一句話不說地調過馬頭,穿過高高的大門,向克裡格林城堡疾馳而去。

    她歎了一口氣,放慢了速度,讓馬慢慢地逛蕩,她需要時間來積聚力量和忍耐力。四周長滿樹和灌木的城堡被籠罩在初秋的濃霧中,一片迷濛。當她看到那久經風雨的城堡的輪廓,她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已經有好些人騎馬或徒步到了,聚集在城堡下。她聽到身後的馬蹄聲,側目看到一組穿著獵人服的紳士。當他們從她身邊騎過時,都朝她尊敬地碰了碰帽沿。當他們都走過後,她加快速度奔跑了起來。她到的時間正好:僕人們正拿著碟子收集比賽者喝完的酒杯。她把手伸進口袋,摸了一下她早晨寫好的便條。她來到人群邊叫來一個男僕,把信遞給他。她低聲著急地說道:「請把這封信送給莎倫-范林小姐,就是克裡格林伯爵身邊的那位。」

    當她看著這個男僕向站在一邊騎在馬上的一位高雅的女士走去時,她覺得腎一陣痙攣。

    男僕匆匆走向站在城堡前院盡頭的一位騎馬的女士,看到此景,她感到腎一陣劇痛,那人是莎倫。面紗遮著她的臉部,使人看不清楚她那美麗無暇的面容。當凱麗認出在莎論身旁的桑時,一種不可抑制的嫉妒咬噬著她的心。她看到他同樣詭秘、舒心地微笑著坐看莎倫,而過去的八個月內,這微笑一直是對她獨自一個人的。

    凱麗看見男僕把便條遞給莎倫後便轉身離開了。她騎馬來狩獵區的前部,在那裡,看管獵狗的人正在聚集一群躁動的獵狗,準備好聽候獵人的第一聲號令。

    那一天的晚些時候,獵區漸漸地消失在她的視野之內,呈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叢叢矮小的灌木林,獵人們慢慢圍獵上來,準備捕獵,凱麗落在了後面,不久就掉轉馬頭,又踏上那條被馬蹄踩軟的小路。她走過一座小橋時,看到橋下渾濁的溪水緩緩地流著,她繼續向聚集的地方奔去。莎倫還一點兒影子也看不見呢,可是她拚命地催著馬快跑,十分渴望自己是第一個到達那兒的人。她穿過標誌著「莎倫城堡」入口處的古老的拱門,十分高興地看到一塊沒有踐踏過的土地,她跳下馬來,牽著馬走過一堵半蹋的牆垣。雨後潮濕的土地發出甜絲絲的動人心脾的香氣,平息了她那狂熱的情緒。她感到自己極其渴望撫慰。如果莎倫確實遵守信中的話,她想她的確給了莎倫一個驚奇。此時,凱麗打算享有所有的好處。

    但是莎倫會來赴這個不知名人的約會嗎?要是她真的來了,她——凱麗將會說些什麼呢?她邁步跨過大廳的門檻時,便看見中央樓梯盤旋地直入雲層密集的藍色的天空中。她慢步走向這個廢棄的大廳的盡處,她的腳聲在空曠的大廳內迴響著,她想在自己等待的這段時間內把自己隱藏在遠處的陰影裡。她嘲弄般地想著范林一家將又一次在自己的城堡內相聚了。凱麗聽到不遠處灌木叢中傳來的腳步聲,她不禁微微地喘息起來,接著看見莎倫正穿過大門,走進這將要決定她們命運的競技場。

    在獵區的前部,獵狗們正奮力追逐著狐狸,狂熱的騎手們則沿著獵狗蹣跚的足跡跟隨著,桑追隨著騎手們縱馬疾馳。獵人們的號令伴隨著馬蹄踩到潮濕土地的嗒嗒聲及馬兒沉重的喘息聲迴盪在整個灌木林中。桑向身後瞥了一眼,可在圍獵的人群中,他既看不到莎倫,也找不到凱麗。他催馬走上一個小高地,靜靜等待著獵區上如雷的響聲消失殆盡,才掉轉馬頭,忽然一種不祥的預感抓住了他。他迅速地環視了一下整個獵區,傍晚的陽光灑遍了大地,他看不見任何馬或騎手的影子,他每走近克裡格林堡一步,就越強烈地感到那股莫名其妙的預感。莎倫一定是早早地離開了獵區,可是凱麗在哪兒呢?而巨她為什麼要來呢?在狩獵剛要開始的前幾秒鐘,他像是認出了她,可是他沒有時間仔細看個究竟。在迷惑和尷尬中,他意識到自己對她無情的反感已使自己的態度變得卑鄙了,然而眼下似乎沒有辦法擺脫這種為難的境遇。他最主要的責任是照顧莎倫還有他們的兒子,他從沒有靜下來考慮考慮他魯莽的行為的後果。怎樣才能使凱麗知道在他和莎倫中間的危險處境呢?她為什麼要關心這些?他暗暗問自己。本來他一回到倫敦就應該把一切都解釋給她的——除非,他痛苦地思考著,她此時要起來反抗,在這兒,克裡格林堡。

    在城堡處的馬廄裡,桑漫不經心地問候了幾個要在這裡過夜跳舞的客人,可是他唯一關心的是莎倫是否已經回來了。一下馬,他就問正穿過院子的為首的馬伕:

    「科諾斯,范林小姐已經回到城堡了嗎?」

    「沒有,據我們所知還沒有,先生,但是夏夫納絲說她一回來就要我把下午剛送來的電報紙給她。」

    「一份電報?」桑迷惑地說,「謝謝你,科諾斯。她回來的時候,告訴她我早已回房間去了。」

    城堡裡的人正忙著做最後的準備工作。在大廳裡他彬彬有禮地同一個村裡的女孩子打了招呼,她正般著一個巨大的盛滿花的花籃。她點頭示意他朝飯廳走去,飯廳裡弗萊赫蒂夫人為了準備午夜的晚餐正在檢查飯桌上的擺設。而在他回辦公室的路上,他不得不在一段狹窄的樓梯上站著以便讓路給從倫敦雇來的一個樂團,他們正在搬運沉重巨大的樂器箱子。他知道他應該幫助他們,可是一種不可抑制的緊迫感迫使他不能關心此事。

    「夏夫納絲,你在嗎?」他大聲說著,接著看見田莊的管理人走出了他的辦公室,「我知道有范林小姐的一個電報。」

    「嗯,是的,我的主人,我進屋給您拿來。」

    他進去了一會兒功夫把電報拿給了桑。「電報剛剛過兩點半到的,我原來想是否應該派人去找小姐回來。可是眼看今天的事馬上就要結束了,我就沒有派人去。我的主人,我去舞廳幫忙佈置一下椅子,如果您需要我的話,就派人去那兒找我。」

    「謝謝你,夏夫納絲,」桑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又走回到馬廄等候莎倫回來。不一會兒,他在想自己是否應該打開電報看一下,可是常理告誡他如果事情十分緊急,他必須立刻打開電報看一看,只有芬納知曉莎倫現在何處,可能這份電報和帕瑞特有關係。他迅速打開電報,讀了阿米杜-本格拉給莎倫帶來的消息,他感到好像是有把利刃刺穿了他的胸膛。

    「科諾斯」他大喊著,突然又奔跑起來,「給我準備一匹好馬。」

    莎倫走進那廢棄的城堡的門檻時,警覺地環顧了一下這一度奢侈的范林王國的廢墟。考慮著她是否已經來了,凱麗點燃了一支香煙,火光的閃動使得莎倫猛地轉過頭來。

    「你嚇壞我了,」她長長喘了一口氣說,「你是誰?你是給我便條的那個人嗎?」當她走近站在陰影裡的那個女人時,內心的直覺告訴她以前在什麼地方見到過這個女人。

    「你難道沒有認出我嗎?莎倫?」凱麗問道,臉上帶著挑釁的微笑。

    莎倫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地認出了面前這個女人是誰。「凱麗!真的是你嗎?可是我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什麼,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你應該說我來是為了找回我所有的一切。」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呀?」

    「莎倫,桑他屬於我,難道他沒有告訴過你嗎?」凱麗異常堅定地說。兩人沉默了好久,來打量這多年來歲月在彼此身上所留下的痕跡。

    沙倫發覺自己很難相信眼前這位沉著自若、美麗迷人的年輕女人是自己的親妹妹。她所知道關於凱麗的不變記憶就是凱麗眼睛中的那種挑戰般的眼神,現在已不再是單純的少女的反抗神情了,而是一個女人赤裸裸的意願。莎倫不安地感到凱麗將會揭穿一些她不願聽到的事實真相。她們都深信這些事實將會使他們兩人都陷入困境,而莎倫好像是手足無措,她無法阻止這場可怕的暴風雨,也平息不了凱麗的怒氣。

    「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還有你為什麼約我到這裡來,」莎倫自衛似地問道,並感到自己冷得開始打哆嗦,同時也是因為見到自己妹妹後的震驚。

    「現在你應當十分清楚當我聽說你將重新回到桑的生活中時我的感受如何了。」

    「你是什麼意思?」

    「桑和我曾經相戀過,莎倫,實際上,當星期三早上我醒來的時候,我依然相信我們還在相愛。就是那天你斷定花了足夠長時間來懷念羅斯瑪麗的死去。不過那倒使你很高興。因為你又在原來拋棄了桑的地方重新拾起了對他的愛情。

    「凱麗,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莎倫說著,她的腦子迅速地轉動著,接著便意識到她的來妹妹一定是桑曾告訴過她的那個女人。

    「桑和我已經在一起好多年了。」

    「噢,是的。我知道這一點。自從你離開澳大利亞我知道你所有的一切。我知道你為什麼離開家——為什麼你離開我而願意在庫爾華達墮落下去。我知道從那以後所發生的一切。」

    「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弄混了。那不是所發生的一切。在我沒有離開庫爾華達之前,我和桑彼此之間一點關係都沒有。所有的事發生在我成了模特之後。但是依舊有些事情你還是不知道的,凱麗,那就是四年前我就有了桑的孩於。」

    看神色凱麗是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全英格蘭的人都知道這件事。我和其他人一樣還看了報紙上的照片,嗅,是的,不要看起來這麼驚奇。我在英格蘭已住了一年了。一年足夠長的時間去瞭解關於你們的一些事情。但是我依舊不相信這是真的。」

    「那就在你了。」莎倫冷冷地說,「那些年我一直保密,不讓人知道帕瑞特出生的事好來保護他,我不願意讓桑不忠不義地來到我身邊。可是這件事你就不能理解了。

    「你多麼高尚啊。」凱麗挖苦到,「那你告訴我,當我在學校裡向你討錢時,你的這些高尚精神到哪兒去了?你想沒想過我是怎樣過來的?好像你給了一個小錢。無論如何,我度過來了,用不著謝你。」

    聽到這兒,莎倫的雙眼冒火了。「那你認為是誰提供的學費供你在布萊瑪上大學?我的舞男。在你寫給我那封誘人的短信中你是這樣稱呼他的,而那時我已被打得落花流水了。是的,沒錯,阿米杜-本格拉,後來我把他的錢還清了。如果你不相信我,我會把銀行的收據拿來,讓你證實一下。但是我沒有告訴你,凱麗,因為我認為你的驕傲承受不了這個。」

    「你是什麼意思。』凱麗大聲喊道。儘管她不願相信這是事實,可是她好像模模糊糊地知道這可怕的事實。如果莎倫所說句句是事實,那麼她根本不欠林頓的任何情誼——她從未欠過林頓的任何東西。她整個生命過程都被一個巨大的謊言所欺騙左右著,而莎倫一直在操縱著她。假如她在控制這一切的話,她對自己所得的好處真是太聰明了,而實際上那時林頓一直是在利用她。想到自己對莎倫所做的一切錯事,她恨自己的盲從,隨之她又感到一種強烈的無以言表的羞愧。莎倫一直在付學費供她在布萊瑪上大學,甚至在收到自己那封挖苦信以後。這一種高度忠誠的行為,現在這種忠誠已經把凱麗所有的自負和自制力擊得粉碎,她可能永遠不會原諒自己的奸詐一她的背叛已使得莎倫如此心碎,而且也影響了羅斯瑪麗的死——不過她會永遠受到良心的譴責。然而,面對著莎倫,凱麗知道一絲一毫的內疚都不會也不曾使她放棄桑。

    「凱麗,你知道嗎,」莎倫繼續說,「當我認出你是誰時,我吃驚得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你已經長成一個美麗成熟的女人了。但是現在我看清楚了你本質上已成為一個爭強好鬥,爭風吃醋的母狗,你的內心被嫉妒吞噬了。我沒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情,可你把自己害得很慘。」

    凱麗聽了這些粗魯的評判有些畏縮了,但是她還是鼓起勇氣說,「我愛桑,莎倫,難道你一點兒也沒覺察出他在愛著我……」

    「他告訴過我曾經有過一個女人。但是他說那已經都結束了,我相信他。所以以前的一切糾葛都煙消雲散了。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來這兒,可是——」

    凱麗打斷了她的話,「你失去了機會,莎倫,不過即使你沒有失去這次機會,他將會是你全部的錯誤所在。桑和我彼此能夠互補,他需要像我這樣一個女人來給他力量。他可能從未愛過羅斯瑪麗,但是是上帝的過錯,讓她的愛那麼強烈!這就是為什麼他從未因為你而離開她的緣故。你只是一個幻影,一種逃避。而今天你佔了我的位子,今天早上我應該在他身邊的。這就是我們計劃了數星期之久的事情。」

    莎倫想竭力使自己不相信她妹妹的口氣中的那異常堅定的話語,就像她拚命使自己堅定對桑的脆弱的信任感。

    「你今天應該來這兒,和他一起來,這難道很為難嗎?」

    「莎倫,桑不是為了你。你應該屬於象阿米杜-本格拉一類的男人。」

    莎倫冷冷地望著凱麗。「你怎麼會知道他的?你最好給我講講事情的原委,給你自己申辯一下。」

    「去年春天我在史密斯的草場觀看馬球比賽,莎倫,我在邊線之外的地區看球。你真的認為象本格拉這樣的一個男人會拿他的名譽,甚至他的生命去冒險,而且只憑一時的心血來潮?你太傻了。很顯然,他愛上了你而且一直在愛著你。你說是他供我,你的小妹妹上完大學的?為什麼?每個人都知道伽倫特公司背後的故事。本格拉把整個世界都供奉在你的腳下,原因就是他愛你。不過,他把你照料得太好了,以致於你一直生活在一個夢境中。一年中你可以有一個星期的時間任意自由地放縱自己,因為你不敢全心全意去愛。你不像我敢於冒險。此時這就在拿來的一切在冒險因為我愛桑,因為我沒有他就不想再活下去了。我永遠不會情願一年和桑僅在一起一個星期——永遠不會。我想永遠地佔有他,永遠地。」凱麗驕傲自信地話語在這曾經輝煌一時的空曠大廳的上空迴響著。

    莎倫猶豫了。她的妹妹無情地把她過去四十八小時之內所做的一切錯事都用語言表達了出來。這些都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她害怕去愛,害怕失去,害怕感覺痛苦的滋味,也害怕自己愚弄了自己。聽了凱麗的話,莎倫感到羞愧了。凱麗不像她,凱麗是不易被驕傲束縛和左右的。不論桑怎樣排斥她,討厭她,她都毫不懼色地執拗地追隨著桑,同時也冒著被當眾羞辱的危險——這些都是莎倫從來鼓不起勇氣做的。

    莎倫雙手壓在太陽穴上,無望地站著,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何處。「你忘記了一件事。」她終於開口說,「如果桑和我不結婚,我們的兒子帕瑞特將一輩子都是不合法的。我們不應該剝奪他的繼承權。你自己也有個小兒子,對吧,你應當理解這一點。如果你剝奪了他的繼承權,你自己能安穩度日嗎?如果你不為他爭取每次機會去獲得他應有的權利,你能安心地生活下去嗎?告訴我,凱麗,如果你處在我的位置上你會怎麼辦?」

    「我已經處在與你相同的處境了,莎倫,」她回答道。這又喚起了在紐約她和林頓的那場可怕的爭鬥,想起了當時她是怎樣打架又是怎樣取勝的。

    她們互相交換了眼色,彼此都意識到橫亙在她們中間,把她們逼得進退維谷的原因是什麼了。那眼神是她們歡樂、痛苦的結晶,還包含著希望,那是自童年時候起把她們倆彼此緊緊相聯在一起的希望;然後,她們都期望彼此能夠互相替代,承受著苦痛,還意識到她們多麼希望倆人能夠再生活在一起,重新喚起彼此心中保護她們度過多年風風雨雨的情感上的忠誠。

    「幫幫我,凱麗,我該怎麼辦?」

    凱麗徑直走向莎倫,深情地用雙手擁抱了她的姐姐,感到她姐姐的不幸原來和自己一樣深。

    「莎倫,你應該自己做決定。你是唯一能夠也不得不做出抉擇的人,」她平靜的回答。

    她們彼此緊緊地抱著對方,互相找尋著彼此的出路。此時,凱麗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要保護莎倫的感情。

    「哩,凱麗,你重又回到我的身邊真是太好了。能與你這樣談話真好。我還是有好多話要說。我們彼此還有很多東西要相互瞭解的,以前我們多傻,我們以後再也不能互相傷害了。我不知道我們怎樣才能走出這種困境,但是我們要想方設法解決它。」

    看著她的妹妹,莎倫不禁回憶起那個從小和她一起長大的凱麗,那個痛苦不堪可憐的小女孩看到所有自己喜歡巨極其渴望得到的東西全都跑到了她的手中。此時的莎倫感到自己最後想做的事情就是偷偷地走掉。桑對她的吸引力奇跡般地消失了;它早就消失了,儘管她才意識到這點。現在,當她在凱麗的眼裡讀懂那不滅的愛情之火時,她再不能鼓起力量繼續做她的桑那美好的夢了。這時,她想把桑讓給凱麗。她此時就像鳥從籠子裡被釋放了出來,忽地飛向藍天,它的翅膀追逐著陽光,一直消失在這燦爛的陽光中。

    當她們離開那堆城堡的廢墟時,她們依舊是臂挽臂,凱麗覺察出莎倫似乎已經做出了決定,可是她害怕結果如何。

    她們站在路上,轉身回望去。金色的陽光從灰色的地平線上射放出來,細碎地落在城堡的每個角落,整個城堡就像燃燒起金色的火焰,高高的塔樓屹立在這一片金色中,直入雲霄,就像通往藍天的一條小路。

    「它是像你想像中的那樣嗎?」莎倫問道。

    「不太像,那你呢?」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但是僅僅設想一下它一度曾經十分輝煌過。我常常想這一定是父親故事中的另一篇。」

    「你真這麼想?」凱麗驚奇地問,「我不,我一直知道它在這兒。」

    「是的,你一直都是很正確的,」莎倫說,臉上帶著渴望的微笑。「你難道不希望父親現在在這裡嗎?我好像聽到他在說,「孩子,你們什麼時候能學會聽你老爸爸的話呢?他知道好多事理的。」

    凱麗快樂地搖晃著腦袋。「我好像看到他擁有了這片土地,正自由地在四處閒逛,驕傲地但是非常堅定地不允許再失去它了。」

    「我想我們最好回去吧,」莎倫不情願地說,「也許每個人都在猜想我們倆究竟發生了什麼意外。快點。我騎馬帶你去克裡格林堡。」在解馬韁繩時,她臉上露出一個惡作劇似的微笑。「好了,走吧,」凱麗頂嘴道,伸手去解她的馬。

    她們騎馬慢慢地走下山來。在穿過蔥綠的圍場時,看見一位騎手迎面跑來。當那人走得很近時,她們才認出那人是桑。當三人聚集到一處時,莎倫以為因為凱麗無來由的出場,桑的神色才那麼迷惑,那麼苦惱。

    「凱麗,你在這兒幹什麼?我不明白,出什麼事了嗎?你們倆位相互認識嗎?」他雙手在其濃密的頭髮間搔動著,他把目光從一位轉到另一位,腦海深處的記憶慢慢地跳了出來。「仁慈的上帝,這不可能。凱麗——當然啦!凱麗和莎倫-范林。」他面帶疑惑地看了她們好幾分鐘。「可是你們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告訴我呢?整個事情簡直不可思議。」他迷惑地說。

    接下來就是尷尬的沉默,莎倫望望桑,又看看凱麗。在那城堡的廢墟裡,她已經看清楚了自己必須去做什麼;可是現在,面對著桑,她又不知該從哪兒找到足夠的勇氣來告訴他。她已經不再愛他了,而且他們也不會再結婚。當她看到他那麼神情嚴肅地望著她時,她想知道是否他已經覺察出她態度的變化。

    「為什麼我們不一起回克裡格林堡會?」莎倫打破了僵局。

    「等一會兒!」桑打斷她說。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封電報遞給了她。「這是下午收到你的電報。我馬上打開看了。因為我擔心帕瑞特可能會出事,不過別擔心,一切都安然無恙。」他的聲音冷冷的。

    莎倫讀著阿米杜打來的長長的電報,電報上的字冷酷地不調和地被拼在了一起。她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讀了又讀,好去體味它真正的意思。電報裡全是醫學術語,並且引用了巴黎的達林醫生的一封信,信中用枯燥準確的詞語陳述了一個震懾她生命的事實。她疊好電報,抬頭遇到了桑的目光。

    「這是真的嗎?」他咕噥著。

    「我不知道,但是有可能,」她簡練地回答。儘管阿米杜成為帕瑞特父親的可能看上去極小,但她不能否認。她甚至從來沒有花時間去考慮考慮這件事。從他電報的口氣看來,看上去很明確,他所想要的是澄清一個哪一天可能導致傷害的騙局而已。

    她迷惑地轉向凱麗。「看起來阿米杜-本格拉已經掌握了無可否認的證據來證實帕瑞特是他的骨肉。我必須馬上回巴黎。如果你們兩位不介意的話,我想最好先走一步;也好把腦子裡的事情理出個頭緒出來,我肯定你們還有好多話要說。我會在克裡格林堡再見你幾分鐘。」莎倫催馬向前,沿著泥濘的小路向城堡奔去。

    好長一段時間,凱麗和桑兩人肩並肩默默地騎著馬。當兩人來到十字路口時,凱麗勒住了馬的韁繩。她回頭最後看了一眼這些土地,傍晚從鄉間吹過的涼風不禁使她打了個寒噤。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好吧,我想我還是在這裡同你分手得好。我本應該在五點鐘之前把馬還回去的,現在我不得不回旅店去,並且收拾一下我的東西。」她從馬鞍上稍稍向前傾著身子,伸出手來。「再見,桑。」

    他向前傾過身子來,抓住了她的手,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那麼你想你能夠去哪兒呢?凱麗-范林-本-布恩?」

    「回倫敦去。」她的心怦怦地跳動著,可是她不敢看他一眼。

    「不,你不會的。你會和我一起回克裡格林堡。你好像是忘了今晚上還有一個舞會呢?」

    她無語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接著一些快活的微笑的影子閃過她的臉。「好吧,如果是這樣的話,我還怎能拒絕呢?」她回答道,好不容易才忍住沒告訴他她已經帶來了一件華麗的綠色長裙以備她在這極不適合的場合需要時穿。

    莎倫那天晚上很晚才悄悄地進入房間。她在大廳裡放下了自己的行李箱子。她剛脫上衣時,很吃驚地發現畫室敞開的門透出一束光來。她邁步走進去,便驚奇地看見阿米杜只穿著襯衫,頹然地倒在靠近壁爐的一張椅子上,手裡拿著一玻璃杯白蘭地酒。聽到她的腳步聲,他才抬起頭來。他的整個人看起來完全變了樣子,他形容枯槁,面色蒼白,胡於也沒有刮,他躺在那裡的姿勢也是無精打采的。從克裡格林堡到巴黎的長途旅行中,莎倫有充足的時間來考慮好多年以前她就應該想過的一切事情。最後,她下了結論,如果她一直在聽從自己內心深處的直覺行事的話,她不會自欺欺人了這麼多年。現在,她在阿米杜眼裡看到的痛苦給了她無比的勇氣來承認她是全心全意地屬於他的,而且一直都是如此,儘管她心裡害怕自己意識到得太晚了些。她顫抖著走向他,同時又為她自己的盲目和愚蠢而感到羞恥。

    「我是個大傻瓜,一個最蠢的大傻瓜。」她談著,努力使自己不要流下淚來。她有權利問問他為什麼他以前不告訴她關於帕瑞特的身世,但是她已經知道了原因——她是如此任性,又如此衝動,他害怕失去她和他的兒子。

    他緩緩地站起身來,不經心地盯著她,可當他讀懂她臉上的敬慕時,他好像從深深的絕望中忽然清醒過來。

    「莎倫——我愛你,」他低聲說,「莎倫,我愛你,」他愉悅地重複著,猛然用雙臂緊緊地抱住了她。

    她緊緊地抱著他,好像她以前從未擁抱過任何人似的,她傾注了他多年來一直在期盼得到的愛。

    「你能夠原諒我嗎?」

    「我能夠原諒你的一切,只要我們今後能夠永遠生活在一起,莎倫。」

    (全書完)

    一九九四年春譯於夷陵北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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