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愛爾蘭萊曼雷克郡
克裡格林城堡的石牆經過年深月久的風吹日曬,已經被風化了,城中塔樓在濃霧裡或隱或現。克裡格林獵場正在迎接這個季節的第一次聚會。在春意盎然的大地上,白嘴鴉的呱呱聲在空中迴盪,好像歡呼著在這城堡的庭院中年復一年,已經重複數百年的新的一年的到來,現在,在鋪有大鵝卵石的小徑上,正迴響著忙碌的獵狗的吠叫聲夾雜著急促的馬蹄得得聲。
很難相信這已是1933年,這些騎在馬上的男女獵手們,一些人穿著粉紅色的外套,其他人穿著黑色獵服,看起來好像返回到了十九世紀他們祖先的年代。此時,他們已為自己準備了餞別酒,酒裝在銀白色的高腳杯裡,放在托盤上由男僕們托著,他們還款待那些穿著舊外套和惠靈頓長靴的愛爾蘭男人。這些愛爾蘭人是農場工人,他們將步行跟隨這些打獵人。他們站在遠離當地貴族和地主的地方,眼中充滿著冬天愛爾蘭海狂風暴雨般的烈性。獵手們一邊飲著香甜的熱酒,一邊盯著騎在腰悍馬背上的漂亮姑娘,姑娘接受他們那調情的微笑和羨慕的目光,頓時整個聚會充滿了沸沸揚揚的私語和說笑,其中他們的主人也在其中。愛爾蘭一位高貴的貴族即將和莎倫-范林結婚此刻她騎著一匹大黑獵馬進了院子,頭髮梳成了一個稀奇古怪的樣式。
「嘿,桑,來這裡,」莎倫對騎馬站在她旁邊的克裡格林伯爵桑-弗蘭茨說,顯然,她需要幫助。
「親愛的,每個人看著你,那是很自然的,他們都想看看未來的克裡格林伯爵夫人,你別擔心,相信我,你看上去很漂亮。」桑沒有時間說得更多,因為這時獵場的主人走過來迎接他。
莎倫昂起頭,眼睛注視著大霧繚繞、此起彼伏的綠色大地,試圖平靜內心升騰起的緊張情緒。這塊土地本來在她一生下來就應該由她擁有而現在卻是他們的,她勉強接受了這樣一個事實。這些陌生人的認可對她將來的幸福是必要的。她的面紗遮蓋住了她那深邃的眼睛裡流露出來的這種表情,她在努力造成一種自信的氣氛,她戴手套的手緊緊地握住韁繩。她懷疑是否有些人會猜測她是在這世界的另一邊一個與此完全不同的環境中出生的。莎倫的眼光充溢著陶醉和驕傲,目不轉睛地看著桑那瀟灑英俊的身姿,卻沒有覺察到桑臉上突然出現的表情。桑看到凱麗-范林騎著一匹栗色馬正站在人群的外圍,看起來很有些焦躁不安,她此次來到城堡並沒有受到邀請。桑馬上把視線移開,假裝沒有看見她。
凱麗駕馭她那不馴服的馬,一邊試圖找到那個女人,據說那女人不久要嫁給克裡格林伯爵。當她終於發現莎倫那引人注目的身姿時,凱麗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幾年前那個分離的晚上。那天晚上,莎倫坐著飛機遠離了家鄉,這件事戲劇性地改變了她們兩人的生活。她想:聚集在這城堡中享受著貴族特權的人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她們兩人同她們的過去聯繫在一起,想到這兒她的嘴角泛起了一絲冷冷的笑意。這裡的人們知道莎倫和阿米杜的關係嗎?知道羅斯瑪麗以及發生在莎倫身邊的那些秘事嗎?凱麗的馬在不停地移動著,走到一塊掛滿露水的草地旁邊,有一小群鄉下人站在那裡,凱麗很難被他們覺察到。凱麗想:一定要在二十四小時之內贏回這曾經屬於她的地方,她堅信這雲霧籠罩的大地和森林包括這城堡,都將是她的領地。凱麗看著莎倫下了馬,接過了男僕遞來的凱麗寫給莎倫的紙條。這時,她聽見遠處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凱麗大吃一驚,轉過頭來看見是一個女人,她的面孔似曾相識。
「凱麗,你怎麼來了?我以為你還在倫敦。聽到有關你和馬克的消息,我們都很遺憾。」
看到女人面紗後面那因驚奇而瞪圓的眼睛,凱麗的心一下子劇烈跳動了起來。這時,男獵手正用喇叭高聲招呼騎手們注意,凱麗因而沒有回答這女人的問話。突然,獵狗吠叫,馬群在茂盛的草地上狂吼,接著他們縱馬離開了這裡,在這城堡村莊的上空,狗吠馬嘶聲迴盪。
那天下午,當獵手們騎向遠方森林,莎倫也離開了獵場,她沿著來時經過的小路,疲憊地往家走,水從長滿地衣的樹木中流出,地面上升起了濃濃的霧氣,大地成了灰濛濛的一片。莎倫把手伸進口袋,這才突然想起早上她接到的那張未署名的紙條:
「四點,在克裡格林莊園附近的廢墟城堡裡見我,討論一件對你來說至關重要的秘密事情……」
莎倫早已決定不理會這神秘的「約會」,但是她現在離這廢墟城堡很近,以致感到有些驚恐慌亂……
莎倫快馬揚鞭,躍過路旁一座低矮的石牆。然後在森林裡的小路上騎馬慢行,她的眼睛盯著模模糊糊地立在這荒野園中已破損的拱門,它像是一座大房屋結構的骨架。當她從下面經過時抬頭往上看,她驚異地發現在拱形的石頭上雕刻著一隻天鵝和一束白花酢漿草——愛爾蘭民族的國花。它看上去像一只手正指示著「莎倫城堡」的入口,一個從小在她的想像中就很朦朧的地方。現在,就要接近約定見面的地方了,她覺得有一種預感,一場競爭將來臨,因而全身上下的脊骨裡有一種刺痛感。
她騎馬朝偉大的范林王朝的古廢墟走去,那值得驕傲的王宮現在到處長滿了常青籐、台蘚,野生的彎彎扭扭的樹枝在低矮的天空中交織著。
莎倫下了馬,把馬拴好,在廢墟上向前走去,這時她才真正意識到這裡的寂靜。當站在大廳的門檻上時,她回想起父親曾給她講的那些遙遠的故事:盛大的週末舞會,貴族們之間的長期不和,往日輝煌的成就和許許多多微不足道的小摩擦。她以前總以為:父親編造了這麼些故事僅僅是為了讓小孩子們高興而已。但是眼前這些破損的牆壁突然使她若有所悟,或許這通向天空的樓梯正是那個已經消失的世界的一部分,她想到她還從來沒有探究過她自己的過去。
突然一陣得得的馬蹄聲使莎倫嚇了一跳,回顧四周,她看見一個女人穿著獵裝,已經站在廢墟房子的那邊了,她倚著煙囪,點著一支香煙。
「你嚇我一跳,」莎倫說,「你是誰?是你給我的條子?」
在她說話時,她心中產生了一種感覺,她或許認識這個女人。
「難道你不認識我?莎倫。」凱麗說,微笑中充滿了挑釁。
「凱麗!」莎倫氣喘吁吁地說,同時感到震驚,「你在這裡要幹什麼?」1915年新南威爾士庫爾華達
這是庫爾華達的冬天。天已破曉,早上魚肚色的亮光還沒有通過粗布窗簾照進房間,莎倫就醒了,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然後輕輕從床上爬起來,以免吵醒凱麗。當她的腳碰到寒冷的地板時,她本能地彎曲腳趾,這倒不是因為早上天氣的寒冷而哆嗦,而是一想起鮑博帶著查理和他的朋友桑正在威士波機場回家的路上,心情因激動而哆嗦。
她輕手輕腳地穿上一條燈芯絨褲子和一件防寒運動衫,看到妹妹還在呼呼地睡覺,她很高興,這將給她一段時間梳理她濃黑的頭髮,她要使自己在今天早上看起來與往日不同,但又不能讓別人看出自己有什麼反常。開始,她把稠密的頭髮盤繞成髮髻,然後覺得不滿意,無可奈何地又把它變成馬尾髮型。看起來亂糟糟的,最後她所能做的只是和平常一樣梳成辮子。她剛把頭髮梳理好,凱麗就起床了。
莎倫從十七歲就已經非常注意外表的打扮,可是今天早上,莎倫才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妹妹凱麗漂亮,不是因為相貌,而是因為打扮得不入時。她從鏡子中看到凱麗銅色的卷髮技散在運動衫的上面,一身澳洲流行的時髦打扮。僅僅十三歲,卻已有令人羨慕的優美的身段,胸部也比莎倫發育得多。莎倫這時才發現沒有把自己打扮成澳大利亞式形象是一個錯誤。
「快點,要不我們要遲到了。」莎倫催促著。
「不管怎麼樣,我都能趕上你。喂,你要一杯茶嗎?」
「沒有時間喝茶了。」
姐妹倆穿上長筒靴,非常興奮地衝出小屋,門在她們身後彭的一聲關上了。
「過來,我要和你比賽,看誰先到馬廄,」凱麗大喊著。
她們大聲地笑著,當她們來到馬廄時,已是上氣不接下氣了。莎倫回頭看著凱麗,見她那狼狽的樣子,發出咯咯的笑聲。一會兒,她們將馬鞭及馬具都收拾好了。
「咱們走吧。」莎倫不耐煩地喊著。
當她們聽說查理就要從英國回來,心裡非常激動,想像著見到他時那激動的場面。
當他們奔跑著經過大房子的時候,莎倫看到瑪麗——庫爾華達莊園的女主人,正站在走廊上,向騎馬經過的姑娘們揮手。她和莊園裡所有人一樣正期待查理從牛津歸來。他是她三個兒子中的老大,也是她最喜歡的兒子。涼風拂面,莎倫回頭盯著那雜亂無章、用巨大的古木造成的低矮的白色房屋。在她的印象中,沒有什麼東西能同它相比。
前面就是庫爾華達巨大的牧場,放眼望去,牧場向遠方延伸。牧場上羊群結隊,從遠處俯視就像片片白雲點綴在無邊無際的綠色大地上。牧場工人黃昏就已聚集在這裡,她們的父親也可能就在其中。莎倫兩眼死死盯著山丘間那條伸向遠方的小路。忽然,她看見一輛車顛簸著朝庫爾華達方向馳來,車後揚起濃濃的灰塵。
「他們在那兒——他們回來了!」凱麗歡呼著,叫喊著,她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騎馬朝前奔去。
在車裡,查理心潮澎湃,思緒萬千。終於回到自己的家鄉了,就像鳥兒又回到了大自然。
「嘿,你想像我們的莊園和牧場會是怎樣?」他問座上的年輕人。
「它一定很大。」
桑-弗蘭茨伯爵這樣回答。查理和他的父親鮑博都笑了。
桑從側面看看鮑博,飽經風霜的臉上稜角分明。高大魁偉的身材是典型的澳大利亞男人的形象。雖然在這一帶,他擁有最富有和最古老的牧場,但鮑博的手就像伐木工人的手一樣粗糙結滿老繭。
「好像你們專門組織了歡迎會。」鮑博說,朝剛來到車旁,騎在馬背上的人點點頭。
凱麗拚命地朝汽車方向奔馳過去,一點也不理會後面莎倫的叫喊聲,莎倫在後面邊跑邊喊著。
凱麗奔跑著,終於趕到了汽車旁邊,她朝車上那年輕人邊揮手邊甜蜜地微笑著,她猜測那年輕人一定是桑-弗蘭茨伯爵。
車裡,查理和桑被那些賽馬背上的姑娘強烈地吸引住了。查理模模糊糊還記得那個正和凱麗賽跑,長長的黑髮在風中飄揚的姑娘是誰。
「你永遠不會知道她們之間的關係。」桑說。
「她們是同父異母的姐妹——對嗎,爸爸?」查理問。
「是的,」鮑博點點頭。「她們的父親在和凱麗母親結婚前,和從新蘇格蘭來的本國婦女勾勾搭搭。正如我告訴你的,莎倫是位很好的姑娘,而凱麗卻是個真正的搗蛋鬼。」
桑被姑娘們迷住了,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們。和凱麗相比,莎倫毫無表情地注視前方,給桑的感覺是她從來沒有朝這方向微笑過。
「查理,那活蹦亂跳的一頭淡紅色頭髮的姑娘比我離開時變化大了很多。」鮑博說,「十三歲的小女孩長得跟二十三歲的大人一樣成熟。」
「媽媽寫信告訴我,凱麗曾贏得多次賽馬冠軍。」
「那是真的!凱麗每次都能很好把握自己——」
「我的天哪——那姑娘掉下來了。」桑打斷他們的對話,驚叫起來。這叫聲使鮑博條件反射似地踩住剎車,車咋地一聲停住了。
「我早就知道會出事的。」鮑博氣憤地說。
急剎車時捲起的灰塵一會兒遮住了他們的視線,當灰塵散去時,他們看到莎倫那已無人騎的馬肆無忌憚地狂奔著。
一會兒凱麗意識到車沒有和她並行,當她回頭時,驚奇地看到一個男人從車裡衝出來。查理箭步向前,躍過圍場,去抓住狂奔著的馬的韁繩。同時,鮑博看到一個象帆布背包似的東西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凱麗看到這一情景,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凱麗的心怦怦直跳,驚恐萬分。她返回來,到圍著莎倫的人群中,這時,查理牽著那匹馬向她走來。
「嘿,把它牽回去。」
這裡已沒有歡呼,也不存在迎接時的歡聲笑語,凱麗看了一眼查理,他已從一個不成熟的小孩變成了一位真正的男子漢。而查理正不高興地盯著她。
「等一會兒,我有話要對你說。」鮑博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大聲地對她說。
他們三人把莎倫輕輕放在車的後座上,然後三人擠在前座,驅車前去,車後揚起雲霧般的塵土。凱麗站在路旁,一種被羞辱的感覺使她的淚水頓時噴湧而出,順著臉頰往下淌。她登地一下,拽了一下莎倫那匹馬的韁繩,騎馬快步向家跑去,心裡念道:莎倫死去吧,永遠從這世界上消失。
當莎倫清醒過來時,怎麼也想不起她怎麼會躺在這寒冷陰暗的房間裡。她的頭痛得難以忍受,當她想仔細看看房間時,頓覺天旋地轉,漸漸地她感覺到有一雙充滿關懷的眼睛在注視著她。
「現在不要動,也不要說話,親愛的,靜靜地躺著,一切都會好的。」瑪麗輕輕說著,同時摸摸她冰涼的手,又摸摸她的額頭。
「瑪麗——醫生來電話了,我想你應該和他談談。」門外傳來鮑博的說話聲。
「我就來。我一會兒回來,莎倫,記住,現在必須靜靜地躺著。」
她點點頭,慢慢地仔細打量起這房間來,厚厚的窗簾遮住了光線,她聽見身邊有一個鬧鐘正嘀噠作響,這輕微的響動使她的頭都覺得眩暈。
「我想你還要忍受一會兒,」瑪麗說,「你是個很幸運的姑娘。」她坐在旁邊的一把椅子上,略帶安慰地說:「瓦克大夫說根據你的感覺,你必須在床上呆四十八小時或更長的時間。他很快就來。」
「都是因為我,把事情弄糟了,瑪麗。」莎倫輕輕說。
「夠了——那是偶然事件。總之,你不要擔心,好好休息,保持安靜。我擔心腦震盪使你一點點東西都不能吃,不過今天晚上,你可以吃點牛肉片試試。」
當她昏昏欲睡,剛要進入夢鄉時,莎倫突然想起桑-弗蘭茨那純正的英國口音,這使她又清醒過來。當她正試圖再回憶那甜美的聲音時,她睜開眼睛,似乎發現一雙滿懷關切的純藍色的眼睛正看著她。
不知何時,莎倫睡著了。
第二天,鐘聲把莎倫從夢中喚醒:她不知道現在是早上還是晚上,她突然想起她怎麼睡在這麼柔軟的床上。這時有人敲門,「請進。」她回答,心想一定是瑪麗看她來了。
門開了,她驚奇地發現桑-弗蘭茨正小心翼翼地托著放滿碟子的盤子站在門口。
「我被指派給病人送吃的來了。」他聲明道,面帶迷人的微笑。他把盤子放在床邊的桌子上,從他那笨手笨腳的動作可以看出他不習慣侍候別人。
被敏感的自我意識所驅使,莎倫觀察著他的每個動作,他把她頭下面的枕頭豎起來,將托盤放在她的面前,同時把一塊精緻的餐巾展開,遞過去。
「我希望你有一個好胃口,希望你多吃一點,這是瑪麗的指示。」
「我突然感覺我有點餓了。」她點點頭,輕輕地說。
「噢,順便說一下,我還沒有正式自我介紹呢,我叫桑-弗蘭茨。」
「我叫莎倫-范林。」
「至少你還沒有失去你的記憶。」他跟她開著玩笑。莎倫也禁不住羞澀地格格笑起來。
「我呆在這裡陪你,你介意嗎?」
「不,當然不會。」她躺下,她已無食慾,當他在她旁邊的床沿上坐下時,她感覺好多了。
第一次見到桑時,並沒有給莎倫留下什麼印象,但現在這一切都已改變。他那典型的英國式的臉盤更增添了他的魅力。她發現自己在盯著他的嘴,他的嘴唇很富有性感。她彷彿滋生著一種感覺,他的嘴正在親吻她。想到這她頓覺耳根發熱,滿臉通紅。心想他一定是猜測到了她心中的秘密。她抬頭看著他,發現他也正用關切的目光注視著她。
「你感覺如何?」
「非常好,感謝你給我送來吃的。」
「你從馬上摔下來。我看見了,你知道,我親眼看見你摔在地上。」
「我平常從不掉下來的。」她說,試圖證明這只是偶然發生的事。
「你們騎馬跑得很快。我想如果換了別人情況會更糟,我知道至少我不行。」
「鮑博是不是很生氣?」
「沒有,只是很擔心,你嚇了他一大跳。」
「如果你看到我妹妹凱麗,告訴她不要為我擔心。」
「我會的,我想這可憐的姑娘會遭到鮑博的責罵。他認為這一切都是她的錯。查理說她有點膽大妄為,也許這次給了她一點教訓。」
她盯著他,一點也不覺得尷尬。短暫的交談使她覺得有點相見恨晚,他可能也意識到了這點,因為他離開了床邊,來到床邊的桌子旁,盲目地撥起電話來。
「如果你吃完了,我把盤子拿走了。」
「謝謝!同時請代我謝謝瑪麗,太好吃了。」她說。
他看到她躺下,黑色的頭髮撒落在枕頭上,她穿一件經過修飾的睡衣,她那細長的手腕嬌嫩而好看,豐滿的嘴唇緊閉著。
莎倫看著他離開,走到門口時,桑停住了,回頭看著她。
「你知道嗎,躺在床上,你看起來真可愛。」
莎倫回想起他的這些話就不免覺得有點可笑,他真的像他說的那樣認為嗎?她相信不管現在還是以前她看起來並不可愛,但是對他的恭維,心裡有一種說不清的高興。
後來,她高興地看到瑪麗走進來。從瑪麗的身上,能給人一種積極向上的力量,這一點,深深地吸引著她,這種感覺自三年前莎倫在庫爾華達等待他們的到來,第一次見到她時就產生了。瑪麗一直想有個女兒,因而對范林家中的女孩都很好。特別是對莎倫。瑪麗一生飽經風霜,善良而樂觀,是生活的強者。
「沒有發燒,」她從莎倫口中取出體溫計,看了看說,「好像大腦沒有受到損傷,但臉一定是受傷了。」她把手指放在莎倫柔軟的臉頰和額頭上來回地揉搓著。「我去取一塊牛肉片放在上面。」
「那真的能起作用嗎?」莎倫說,她對把牛肉片放在臉上治癒傷痛感到好笑。
她把莎倫的頭髮梳理到後面,我說,「你的頭髮像這樣看起來很漂亮,你為什麼老是在後面梳成辮子?它看起來一本正經的。」
「噢,它看起來一團糟,爸爸從來不讓我梳成這樣。」她歎息道。
在瑪麗走後不久,莎倫聽到門邊有腳步聲,她的心開始怦怦跳起來。也許桑又回來了。但代替桑的是自己的爸爸那高大的身影。
「嘿,嘿,夫人聽見了嗎?莎倫床邊沒人。」布萊德高興地叫喊著。
莎倫根據父親說話的聲音就能知道他是否喝酒了,對此她感到羞愧。當她得知他今天沒有喝酒,心情很好時,心中輕鬆了一點。
「嘿,這裡一切很好,瑪麗正細心照顧你,我就放心了。」
找來一把椅子在床邊坐下,他嚴肅地看了她一會兒,當他看到她那張躺在枕頭上的臉顯得比以前消瘦時,眼睛裡顯出激動的神情。「你疼嗎?」他嘀嘀咕咕地說,握著她的手,顯得有點不安。
「躺在床上,我感覺很好。」莎倫注意到他既沒有換靴,也沒有換衣服,他是直接從羊棚過來的。
莎倫想,很難想像,同一個人,在喝醉酒時在廚房亂推桌子和椅子,現在卻能心平氣和地和她交談。顯然有時他發脾氣好像直接是針對這不公平的世界,但凱麗和莎倫總是生活在這種恐懼的氣氛中,就好像有一隻野獸藏在她們中間。
當他講述一天來的瑣碎小事時,布萊德發現躺在床上的女兒顯得煩躁不安。這使他想起了她的母親菲蘭克斯。莎倫以前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看起來那麼像她的母親。她那美麗的、濃密的黑髮,她那把手放在寬大床上的姿勢,這些又喚起了他那強烈的激情。在他的生活中,還沒有其他的女人像菲蘭克斯這樣能喚起他的強烈感情。現在,過去的一切好像在莎倫的身上重又復現了。他不常想起菲蘭克斯,而每當他想起她時,布萊德就借酒澆愁。
「凱麗在哪裡?」莎倫問。
「她沒吃晚飯就睡覺了。聽瑪麗說你醒過來了,我就直接來這裡看你了。我回去後,一定好好教訓她。」他忿忿地說。
「爸爸,請不要懲罰她,不是她的錯。」當莎倫想起身時,頓時又覺得她的頭昏昏沉沉,只好又躺倒在床上。
布萊德關切地看著她。「女兒,現在,你不能激動。這是瑪麗告訴我的,她跟你說了嗎?」
看到他那堅毅的神態,莎倫知道已沒有方法說服他使凱麗免遭懲罰。凱麗總是和他頂嘴,因而常常惹他生氣發怒而遭他的打罵,不管莎倫怎麼哭求也無濟於事。
布萊德深情地向莎倫道別,走出房間,忽然他看見在大廳入口處走廊盡頭站著一位陌生人,布萊德從側面瞟了一眼他那傲慢的形態就知道他是誰了。
「該死的,怎麼碰上他了。」布萊德輕聲嘀咕著,如果不來看望莎倫,這事也許永遠不會發生。
「您好,我是桑-弗蘭茨,您一定是莎倫的父親吧。」他伸過手來要和布萊德握手,但布萊德不理會他。「先生,對您女兒的不幸,我深表遺憾。」
這一聲「先生」倒激怒了布萊德,但馬上他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強壓住心中的怒火。
「我相信莎倫馬上就會好的,先生,這裡不會有什麼事的。剛才我看她精神很好。」
布萊德面帶嘲諷地看著桑,然後輕輕說聲「晚上好」,就大步走出房子。
在回家的路上,對今天的事情他一直悶悶不樂,這英國人傲慢的舉上,假裝相識,以借此來掩飾傲慢的行為,又使他回憶起以前的痛苦,他想這痛楚自五十年前戰爭結束他離開愛爾蘭就一直在積聚著,很久以來他和桑家——顯赫的英籍愛爾蘭貴族中的任何人一直都沒有接觸。
布萊德一回到家裡,心情就變得狂暴起來。在大廳的中央,凱麗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站著,一副抗議的姿態。
「我不知道他們對您講了些什麼,爸爸,莎倫從馬上摔下來,那不是我的錯。現在大家都責怪我,但是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錯了什麼。鮑博太偏見了……」
「偏見?那芬西小姐說的話又怎樣解釋?」布萊德咆哮道。
他怒目圓睜,使凱麗不寒而慄,而當她看到他解開他的皮帶時,她開始顫抖起來。
「過來」,他命令道,「對你今天做的事,我得好好教訓教訓你,你差點要了她的命。」
凱麗因害怕而全身發抖,但當布萊德靠近她時她並不哀求原諒,這已不是第一次了。當他在她身上抽了一鞭又一鞭時,凱麗忍不住尖叫起來。這太野蠻了。布萊德抓住凱麗的手,皮鞭像雨點似地抽打在她身上,最後,當他鬆開她的手時凱麗哭泣著癱坐在地上。
「我恨你!我蔑視你!」她充滿惡意地叫喊道。
「上床去,要不還要挨打,」他咆哮道,把身子轉過去。
凱麗跑進臥室,彭地一聲關上房門。她撲在床上,把頭埋進枕頭裡,大聲地抽泣著。好長時間,她停止了啜泣,翻過身,兩眼盯著天花板,在想著什麼,越想越覺得莎倫可恨,不知不覺把心中的憤恨轉到莎倫身上。
布萊德不理會從凱麗房間傳來的哭泣聲,逕直來到廚房,冰箱裡有許多羊肉,但他已無食慾。他又來到廚櫃,從裡邊取出一瓶威士忌。
雖說是臥室,其實裡面什麼也沒有,沒有一件家俱,也沒有什麼個人用品,死氣沉沉,誰也不會相信這是一個家。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電視機前,而是來到走廊的一個角落,坐在一把椅子上,剛坐下就咕嚕咕嚕大口大口地喝起酒來。
布萊德嗜酒如命,他常常在週末跑到威士波鎮,在酒吧裡同那些從周圍數十里外趕來的牧場打雜工和剪羊工人一起,縱情飲酒,尋歡作樂,往往最後和酒吧舞女花天酒地共渡良宵。但今晚,他的心情壞透了,一瓶威士忌下肚,往日的痛苦又襲上心頭。菲蘭克斯的面容又浮現在他的面前,眼中不禁噙滿了淚水。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墨爾本的一座酒吧裡,那時他和弟弟傑克從英國的南安普敦剛來到澳洲只有幾周的時間。當他看到她時,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正端著一杯啤酒在一群身體強健的酒徒中間周旋。在他們黝黑的皮膚的襯托下,她就像一座白色的雕像,她低著頭,不願看到那些男人們淫邪的目光。從她那濃密的黑髮和姣好的身段,他猜測她一定是波利尼西亞人或東方血統的人。無疑她是他所見到的最漂亮的姑娘。當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時,站在他旁邊的弟弟傑克大笑起來,自顧自地評論說這裡的女孩還不如妓女呢。他為傑克的話而感到氣憤,他認為她不是那種放蕩不羈、水性揚花的姑娘。
當酒吧裡的人們離去以後,只剩他們兩人時,他們靜靜對視著。他邀請她一同飲酒,而她驚奇地看著他。她似乎意識到他與那些企圖和她交談的粗魯的男人不一樣,他的眼裡充滿著激情。雖然他們只是偶然相見,但他們都覺得心中有一種說不清的異樣的感覺。直到夜深人靜,他們彼此都有了一種強烈的願望,布萊德尤為突出,他被她的美麗所傾倒,一種從來沒有過的佔有慾使他不能自制。
他擁抱著她來到酒吧後面她的房間裡。然後將她放在床上,迅速地脫掉了她的外衣,然後一件一件一件地……然後他自己也脫掉了衣服,同她並排著躺在床上……
當菲蘭克斯懷孕時,情況發生了變化。布萊德並不反對要孩子,而且表示要承擔撫育孩子的責任。他勸說菲蘭克斯陪他一塊到一個莊園去,在那裡他找到了一份剪羊毛的工作。從一開始,這變動就是一場災難,其他從遠方來的剪羊毛工都把自己的妻子安置在城裡。而他,因有菲蘭克斯陪在身邊,不得不離開其他人而單獨居住。
菲蘭克斯厭惡這裡的生活——高溫、灰塵、蒼蠅、孤獨。莊園裡其他女人那畏懼的表情使她感到害怕。不久,布萊德發現周圍男人們投來的赤裸裸的淫邪的目光使他們之間產生了隔閡,但是儘管他們感到痛苦,布萊德從來沒有預料到菲蘭克斯會離他而去。他嫉妒、酗酒、整夜不歸使她感到徹底失望。一天,他回到家裡,發現六個月的莎倫放在搖籃裡啼哭。在孩子的圍巾上別著一張紙條:
「親愛的布萊德:
這不是你許諾的生活。如果我再呆下去,我會死的。我無法忍受這裡的一切。從現在起,請照顧好我們的孩子,當我安置好以後,我會回來接她的。
菲蘭克斯」
布萊德為自己未能和她結婚而自責。發誓如果她回來,他一定要和她結婚。但從此以後她再也沒有回來。
數年後,布萊德把這件事忘得差不多了。他對菲蘭克斯的愛只能是永久而帶有苦澀的回憶。忽然間,他似乎明白了菲蘭克斯為什麼要離他而去。作為一個移民,一個外籍人,他不可能全部理解她的愛。她內心充滿了地處澳大利亞偏僻而人口稀少的內地的每一個女人所具有的渴望。但他知道在他心中她永遠不會消失。
對布萊德來說,每當莎倫提起她的母親時,最好的辦法就是撒謊。他只是告訴她,她媽媽已經死了,到天堂去了。
三年後,布萊德遇到了多琳,一位善良而能幹的寡婦,她生長在澳大利亞,那年三十出頭。在她那張愛爾蘭型大臉上留下了歲月的痕跡。在她看來,布萊德似乎還沒有結過婚。她摟著他的腰、兩人一起喝酒。她要和他結婚。在婚後的一段時間裡,雖然多琳有時也像菲蘭克斯那樣冷眼相待,但還是相對比較穩定。
在遙遠的王朝莊園,因醫生未能及時趕到,多琳生下小孩,因難產而死。給他留下剛生下的嬰兒凱麗和四歲的莎倫。莎倫很懂事地搓著父親的頭髮,試圖安慰他說:
「不要緊的,爸爸,我會照看她的。」她低聲說。他的眼圈周圍有一圈黑影,似乎又老了許多。
當他所在的牧場瀕臨破產時,布萊德不得不另謀生路。無論到哪裡,她必須好好照顧他的女兒。他想投靠他的弟弟傑克,但不久他便發現他和他們之間相距遙遠。勤快的傑克總是能不失時機地抓住每次發財的機會。而布萊德卻總讓它流逝掉。一天,傑克寫信來告訴他,他正管理拉其迪丁鎮南面的一座大牧場,在那裡可以為他找一份工作。當他和女兒來到這裡時,布萊德非常失望發現那工作不是他所希望的。傑克的好運使他不高興,特別是當傑克在美國一個有名的大牧場找到了一份工作時,更是使他嫉妒不已,甚至咒罵他,希望他不久無功而返。當布萊德走投無路之時,他終於在庫爾華達找到了一份管理工作。這牧場財力雄厚,經營著從修理風車到日剪一百五十隻群羊的業務,牧場主鮑博僱傭了他。
思緒又回到了現實中間,布萊德站在寒冷的風中,手中的酒只剩了半瓶,這時他的手哆哆嗦嗦地發抖;以前的經驗告訴他,他已喝到了極限。明天早上五點肯定起不了床了。他又想到躺在那張大床上的莎倫。她美麗的容貌,溫和的性格,桑已被她吸引住了,他總在她面前甜言蜜語、慇勤恭維。布萊德頓感心中怒火升騰,對自己發誓說如果這雜種敢把手放在莎倫的身上,我就宰了他。
但是凱麗是另一種情況,她不像莎倫,她不需要別人的保護。當她還是小孩時,她就表現出任性的性格。總是和他過不去。從凱麗的身上能發現自己小時候的影子。他的好多性格特徵在她身上體現出來,這使他痛苦地回憶起自己的辛酸苦辣。
在行駛在去庫爾華達的汽車裡,鮑博兩眼望著窗外,瑪麗仰頭躺在座背上。
「大雨把路面沖壞了,我們必須整修一下。」她說。
「是的。不過在這之前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鮑博收回視線。
「把我的牙都給顛掉了。」當車再一次劇烈顛簸時瑪麗痛苦地叫喊著。
鮑博斜眼看著瑪麗,他感覺有點驚奇,她並沒有像以前那樣抱怨,突然,看見她從座背上抬起頭。她看見在遠方兩個正騎著馬的人朝家裡奔去。那是桑和莎倫,莎倫騎馬跑在前面。桑緊跟其後。
「莎倫已從學校畢業,現在無拘無束,好不開心,就像籠中的鳥又回到了自然,」她說,「我讓她帶桑到庫爾華達各處看看,她按我的吩咐去做了。我想我沒有時間,查理和其他男人也沒有時間。」
「對他們之間的事,我希望你不要去問他,鮑博,你應該找查理談談。」
雖然他們的關係只是一般純潔的友情,但瑪麗對他們倆人有一種預感,好像他們正在談戀愛。像莎倫這樣美麗的女孩被桑這樣有很好背景的男人所傾倒是情理中的事。
「你難道不為此事而感到擔憂嗎?瑪麗,桑在我們莊園是位客人,他不能做出格的事,更何況,他還是一位紳士。」鮑博挖苦地說。
「咳,鮑博,我永遠不明白你老是這樣自信?」
「我們必須面對這件事,瑪麗,他不可能和一位據說有土著血統的女孩結合在一起。」
「瞎說,她是波利尼西亞血統,」她糾正他道,「那就是為什麼我認為應把她與其他姑娘區別對待,更何況她又年輕又漂亮。我不想傷害她的感情。他們今晚都去山上參加野餐,在此之前,我要查理與他談談。」
瑪麗穿過大廳,來到廚房。她看到查理正在廚房喝茶。頭髮被汗水浸濕,塌落在眉毛上。
「我剛來,想喝杯茶。媽媽。」
「我很高興你在這裡,我有話要對你說。」
端著茶杯,查理隨瑪麗來到廚房隔壁她的辦公室。這是間陽光充足的房間。
「我想瞭解一下桑的一些情況,查理。」
「有關他的一些情況?他怎麼了?」
「別一本正經的樣子。是有關他和莎倫的事,我想知道他們認識有多長時間了?」
「他不可能愛上她,就這樣。你在想什麼呢?」
「我想這是你的猜測。」
「噢,不,你錯了,桑不可能喜歡她,他已經在英國同一個姑娘訂了婚。」
「這是你說的。他一點不關心她,他可能要傷害她的感情。」
「如果你問我,我說遇上象桑這樣的人,莎倫太幸運了。她會相信他的每一句話。」
「我要今天晚上之前跟他談談,向他解釋問題之所在,我想他會明白的。」
「難道你原先沒有和別人親吻或擁抱嗎?」他嬉笑著說。
「當我選擇我所愛的人時,我會考慮我們的背景的。將來有一天到你做出選擇時,我希望你也考慮到這點。」
「好了,我去找桑談談。」他說著,深情地拍拍她的肩膀。
夕陽就要落山了,桑和莎倫身後留下長長的影子,他們騎著馬朝庫爾華達方向奔來。桑騎著鮑博特意給他的栗色馬,怎麼也追不上莎倫,快到一個池塘邊時,莎倫忽然勒住馬,對著追趕上來的桑,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跳下馬。然後仰面躺在池塘邊柔軟的草地上,一邊喘息著一邊大聲地笑著。
「你贏了。」他喊著。
「是的。」
「我要鮑博給我換匹馬。」他把馬拴在一棵樹上,然後在莎倫身邊躺下,兩眼看著蔚藍的天空。
「今晚,你參加我們的野餐嗎?」
「當然,親愛的。」
他們相互對視著,微笑著。莎倫整天都處在興奮之中。一直在想著今晚的野餐晚會。她的身體已經完全恢復了。在她臉頰的受傷處留下一塊紫色的疤痕。
「桑,下一步你準備幹什麼?」莎倫看著他,深情地說。
「我有可能到希臘去,也可能到安第貝斯,我常常在那裡和我的朋友度過整個夏季,他們在那裡有自己的別墅。」
「安第貝斯。」她重複著說,心情異常激動,「它在哪裡?那裡怎麼樣,告訴我。」
「它在法國的南部,是一座繁華的城鎮。」
「你給我講講,桑,好嗎?」
桑深情地看著她,他像大人給小孩講那神話般故事似的,給莎倫描繪安第貝斯那美麗的自然風光,鄉土人情,那高樓林立的大街,夜晚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喧嘩的夜總會和假面舞會,莎倫聽得入了迷,好像被他帶進了另一個絢麗多彩的世界,那世界是多麼令人心動神搖啊!
「啊,桑,你把它描繪得如同仙境一般。我也像身臨其境了。你知道我母親具有法國血統,正因為如此,我覺得法國在向我招手,聽起來那裡很遙遠,但我有一種預感將來總有一天我會居住在那兒,那是我的夢境——至少是我的夢想之一。但是正像我說的,首先我得征服悉尼。」她充滿自信地說,「然後我將轉向歐洲。」
莎倫表現出來的那種強烈渴望使得他們所有夢想似乎都將變成現實。桑看著這個雄心勃勃的姑娘,心裡在想:這可真是一朵開放在荒僻大地上的鮮嫩迷人的花。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莎倫抗議似地抬起頭,看著他說:「你認為我永遠走不出這塊土地,將一輩子呆在這荒僻的地方。不過,你錯了,你知道嗎?」
桑對她的話略感吃驚。他在腦中搜索著,盡量尋找一些不太刺激的話來鼓勵她,不敢嘲弄她。「你要知道,悉尼和倫敦的大街並不是用金子鋪成的。在伯爵莊園裡的澳大利亞姑娘都是侍女,生活拮据。」
「可能是那樣,但是我和他們不同,我知道我必須離開這裡。」她不耐煩地說。
她那略帶顫抖的聲音表明了她那強烈而不容置疑的決定。她向桑吐露了她的一些個人想法,而且逐漸開始意識到她那不太可能的夢想,實際上不過是他的現實而已,他們倆完全是生活在兩個世界裡的人。
「你知道你需要什麼,這就足夠了。」他說。
「我?你已經擁有了你所需要的一切。你為此而感到驕傲,是不是?」
「也可能是,但在那城堡裡,就好像被囚禁在監獄裡一樣。」
「噢,說起來多可笑,你是不是想從我這裡得到同情?」她氣憤地說。
「噢,不,這是我的切身感受。」
她笑了,不相信地搖了搖頭。桑的到來使她更加渴望美麗,渴望生活。對桑來說,這個姑娘對生活和未來有著那麼強烈的渴望和嚮往。這是他永遠也無法理解的。
「講講你的家庭,好嗎?」她說,「你還從來沒有提起過,你的兄弟姐妹呢?」
「我倒想先聽聽你把我的家庭想像成什麼樣了。」
她沉思了一會兒,「好的,我想你有許多兄弟姐妹,你們生活在一座城堡裡,城堡裡到處都是狗和馬。夏天——在我的想像中夏天你們總是這樣,在草地上做炸肉餅吃。下午四點在一棵大栗子樹下男管家侍候你們喝茶,鋪有緞子的桌子放著銀製杯子和中國造的瓷器。每天下午你的姐妹們在草地上玩耍著五顏六色的小球,你和你的兄弟們在城堡的塔頂上學扮小戰士。晚上,當你們躺在床上,你們美麗漂亮的母親進來跟你們道晚安。你母親總是穿著嵌滿珠寶的禮服,散發著淡淡的清香。我也能想像得出你父親是什麼樣子。他身高體胖,有一雙像你一樣慈祥的眼睛。在你們小的時候,他常常到你們的房間講你的祖先們的故事,然後向你們和藹地道一聲晚安。」
她剛講完,桑就哈哈大笑起來,「太精彩了,你的想像力太豐富了,從哪兒得到的這些想法?」
「都是從書本或電影中得來的。」
「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不過離現實相差太遠了。我父親是一個脾氣古怪的人,常常獨自一人在廢城堡周圍來回踱步。在戰爭中,他失去了一條腿,每次騎馬出去打獵,他總是得讓人扶著騎上馬。他在近五十歲時才遇上了我母親。她是遠近有名的美人,我已經有六年沒有見到她了。她先後結過四次婚。」他停了一會兒,接著說:「就是這樣,你看,沒有什麼在草地烤肉餅,喝茶之類的事情,也沒有兄弟姐妹。五歲以前,大部分時間單獨跟保姆在一起,後來被送到國外上學。生活並不是充滿了鮮花,也不是像你的故事書中描寫的那樣美好。事實上,我想你我有許多共同之處。」
桑對他家庭生活坦誠的敘述使莎倫很吃驚。忽然間,她不知道說什麼好。
「你說得對,我們之間是有許多共同之處。」她平靜地說,同時她也把以前她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講過的關於自己的過去告訴了他。「我也不知道我的母親,當我還是一個小孩的時候,母親就死了。父親從來沒有談到過她。我所知道的都是我叔叔傑克告訴我的。她具有波利尼西亞血統。她父親是法國人,母親是新蘇格蘭人。」
「為什麼你父親給你取名叫莎倫?」
「啊,那是爸爸的事情。你永遠不會知道的,不過記得他曾經提過這可能和愛爾蘭很有關係。他說范林家族曾經擁有一座叫莎倫的城堡。」她擺出一副輕鬆的姿態。「這其中,有一些關於父親的羅曼史。他常常給我和凱麗講那富有傳奇色彩的故事。現在我才知道那是他在用花言巧語逗我們玩。」
「那些故事也許是真的,莎倫,曾有一座名叫范林的城堡,它離克裡格林莊園不遠,現在已是一片廢墟,但那是一個美好而又古老的地方。」
想到會有這意想不到的可能性,莎倫的眼睛閃出了驚異的目光。
「如果你到歐洲來,我帶你到那地方去看看。」
桑微笑著,把莎倫拉入他的懷抱,把自己滾燙的嘴唇壓在莎倫的唇上深情地親吻著。他的胸貼在她的胸前,心臟劇烈地跳動著,當他放開她時,她躺在他的懷裡,心中充滿無限的幸福。
「莎倫,你真美。」他輕聲說,「現在我才知道為什麼古代的那個顯貴到波利尼西亞去,從此再也沒有回來的緣故。」
當桑正要關牧場的門時,看見查理正悠閒地向他走來。
「騎馬愉快嗎?莎倫到哪裡去了?」
「很好,謝謝,她回家去了。我們沿河騎了很遠,河水漲潮時,我們就回來了。」
他們肩並肩朝羊柵走去。查理以質問的口氣說:「聽著,你是不是還能把我們放在眼裡?我媽講起了你和莎倫的事。」
「你是什麼意思?」桑問。
「我知道可能有點可笑。但是媽媽說莎倫很有可能在你身上吃虧,我想她將受到傷害。我過去常常向你提起,媽媽很喜歡范林家的女孩,她要保護她們。我已告訴我媽不要大驚小怪,莎倫不是你所需要的那種類型的姑娘。」
「我真不知我需要哪種類型的姑娘。」桑大笑著說。
「我想你會知道的。」
「那樣的話,今天晚上,我就躲開她。」桑坦率地說。如果瑪麗真像保護當作獎品的羊羔那樣保護范林家的女孩,那他毫無選擇,只得割斷他和莎倫的感情,但他的心不會平靜。
那天,夕陽落山以後,每個人,包括從附近莊園坐車來的年輕人,都騎在馬背上,在馬廄附近待命出發。每個人都備了豐盛的野餐。這天,月光朗照,整個大地被披上銀白色的盛裝。大家有說有笑,三五成群騎馬向野餐地方慢慢地走去。莎倫離桑不遠,他騎在查理的後面。一想到那天下午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接受異性的親吻時,心中就充滿了無比的幸福。
到了野餐的地方,大家分工幹活,開始忙碌起來,桑和查理負責烤肉餅,在火堆的另一邊,莎倫幫著烤麵包。時不時地抬頭朝桑這邊張望。
一會兒,大家圍在篝火旁,開始了野餐,莎倫來到火邊一根木頭旁坐下,等著桑來到她身邊。但桑一直沒有過來。莎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桑坐在查理的旁邊喝著啤酒,一直沒朝她這邊看過一眼。莎倫喝著茶,心裡亂極了。
野餐結束時,莎倫情不自禁地又看了一眼桑和他那被火烤得通紅的臉。在收拾飲具時,桑才來到莎倫的身邊,莎倫裝作沒看見他,顯得很冷淡。雖然她的心怦怦直跳,但她不想讓他從她的眼神中看出她感情上受到的傷害。
「這是我所參加過的最好的野餐。」他自顧自地找話說。她沒有回答他的話,他又找話說:「今晚的星星好明亮,是不是?」
莎倫心亂如麻,她盡量控制著眼淚不讓它流出來。
「今晚你為什麼不理睬桑?」凱麗鑽進被窩,挑釁似地說。
「我不理他?」
「我想你對他有點殘酷,我不知道你怎麼會做得出來,我想我做不到。」她看了一眼莎倫說。
「我最後才知道他是一個十足的感情騙子。」
「是真的嗎?」凱麗仰臥在床上,大聲笑起來。「你想哄騙誰?這可不是你昨天說的話。昨天你可在誇獎他這也好,那也好,還有什麼:『我認為他最有興趣,是我以前從沒遇到過的最瀟灑的青年,他比查理、亨利、傑姆或其他男孩強十倍』。現在怎麼又變了?」
「那只是在一些小節問題上。」莎倫回答道,心裡顯得十分煩躁。「我現在才發現他不過是一個花花公子。就像他來之前我所想像的那樣。真是人心難測啊。」她說著,似乎又懂得了許多。
「我說如果你不要他,那我就開始追他了,我認為他是我理想中的人。」
「你難道不覺得你還年輕,想這事太早了嗎?」
凱麗忽地從被窩裡鑽出來,在莎倫面前來回走動,「我親愛的,」她以一種濃重的英國音調說,「我也許還天真,但我也是一個女人。」
莎倫沒有理她的這番話,要是在平時,她一定會大笑起來。
他們兩人在許多地方存在著差異,作為姐姐,莎倫盡量不和她爭吵,有時還讓著她點。在她的心中,凱麗似乎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
「如果你讓我分析這件事,我要說是他拋棄了你。」凱麗幸災樂禍地說,「我本來不想告訴你,在那個野餐之夜,他一直在篝火的那邊深情地注視著我。」
莎倫瞪了她一眼,氣憤地說:「晚安。」就把燈熄滅了。
凱麗熟睡以後,莎倫還沒有入睡,心裡還在生氣。這是第一次她遇到有人涉足她和桑的感情糾紛。而這人不是別人,而是凱麗——她的同胞妹妹,在她最需要安慰的時候卻拋棄了她。
星期天的早晨,莎倫正在準備早餐,這時,還沒梳洗的布萊德就蹣跚地走進廚房,凱麗跟在後面。凱麗一進廚房,就坐在一把椅子上,開始忙著往麥片粥中加糖。
「茶準備好了嗎?」布萊德看都沒看女兒一眼,自顧自地說。
「等一會兒。」莎倫說。
過去三周,她一直沒有休息好,眼睛裡佈滿了陰雲,她覺得很疲勞。
「多煮點牛奶,莎倫。」凱麗也在叫喊著。
「你自己來。」
她們倆略帶敵意地對視了一下,布萊德沒有注意到這些,只顧自己在飲茶。
「你在吃什麼,莎倫?」當她坐在他的對面用餐時,布萊德問道,「你已經一周沒吃什麼東西了。」
凱麗邊攪拌茶,邊帶著神秘的微笑說:「莎倫就要成為夫人了。你難道不知道她在戀愛?」
「閉上你的嘴,凱麗。」莎倫叫喊道,把餐巾扔在桌子上,然後跑出了房間。
布萊德瞪了凱麗一眼,使凱麗不再敢說話。良久她在他後面說道:「我只是開開玩笑。」
布萊德發現莎倫站在走廊裡,在輕輕地抽泣。
「怎麼了?孩子。」他關切地問:「遇到什麼麻煩了?」他找一把椅子在她對面坐下,期待著她的回答。
沉默了一會兒,莎倫流著淚說:「沒什麼——只是現在離開了學校,覺得生活好像沒有什麼意思。」
「你將要成為夫人,這是怎麼回事?」
「沒有,沒有的事,爸爸。」她搖著頭說。
「那雜種在耍弄你,是不是?」一想到這,他就有點控制不住自己。
她馬上否定說:「不,爸爸,不是那樣。」
「那你正在談戀愛又是怎麼回事?」
莎倫抬起頭,看見父親面有溫色,同時又表露出少有的同情。從父親的眼裡,莎倫第一次感覺到父親他自己一定也有過同樣的體驗。此刻父女之間似乎彼此理解對方了。她要把事情的真相全部告訴他,傾吐胸中的苦悶,但是她馬上意識到他對上層社會有一種偏見和義憤,於是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凱麗是在戲弄我。我與桑-弗蘭茨沒有任何關係,相信我。」
布萊德似乎有點不相信,「嗯,我希望如此,因為如果我發現那小子敢接近你,我就要親手殺了他。」
莎倫不敢想像當布萊德和桑面對面站著時那恐怖的情景。父親的脾氣暴躁,因此不能將桑和自己的事告訴他。
「我剛才正在為參加亨利的二十一歲生日晚會而煩惱。我沒有衣服穿。而別的女孩都有自己的衣服。」
他輕輕地笑了笑,「如果是那樣的話,我想你應該告訴我。去一趟威士波鎮,買你最喜歡的衣服。
「威士波鎮沒有什麼可買吧?」她推測著。
「那麼隨你便吧。要瑪麗陪你去。無論花多少錢,我都不在乎。」他說,馬上又補充道,「同時買一雙你喜歡的鞋子。」
「真的?」她猶猶豫豫地說:「那是要花很多錢的。」
「不要擔心那些,這是特殊的日子。而且我的運氣將要發生改變,我有一種感覺,不久我們將時來運轉,獲得應該屬於我們的東西。」
凱麗站在過道上,他們的對話她都聽見了,走進來插話道:「那我呢,爸爸?我也要一件新衣服,行嗎?」
「你已經惹了夠多麻煩了,況且,你還小。」說完就沒理她,走出了房間。
「我要出去散散步。」父親走後,莎倫說。
「該輪到你洗碗了。」她對凱麗喊道。
「太不公平了。」當布萊德和莎倫都走遠了以後,凱麗叫喊道。
那天上午,莎倫滿腦子都是新衣服。她來到廚房,打開廚房門,一陣牛排的香氣撲面而來。
「你是來吃午飯的?」瑪麗問。
「不,謝謝,瑪麗。我想問您一些事。」
莎倫說道,顯得有點激動,這引起了瑪麗的注意。「到我房間去,我馬上就來。」
莎倫來到她的房間,坐在火爐旁邊的椅子上,眼睛盯著書架上那排列得整齊有序的有關編織的書。
當瑪麗進來時,莎倫說:「我來徵求您的意見,參加亨利二十一歲生日晚會,我買什麼樣的衣服好呢?爸爸說我可以買我想要的衣服。」
「太好了!來,你可以看看這些。」她說,同時遞給莎倫一大堆有關服裝的書。瑪麗看到她那喜形於色的樣子,心裡非常高興。將有許多從威士波或其它莊園來的年輕男子參加晚會,那麼她就有選擇機會了。
一會兒,莎倫高興地指著一件說:「我找到了,就是這件。」
「它的顏色是不是深了一點?」瑪麗看了看,輕輕問。
「不,我拿定主意了。」她堅定地說。
「那好,如果你確定了,那就是它了。還吃午飯嗎?那年輕人一會兒就來。」
「謝謝,我最好回家去。」莎倫推諉地說。
「太晚了,天要下雨了。」瑪麗看了一眼窗外,說。
由於被書中那些漂亮衣服的圖案所吸引,莎倫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外面天氣的變化,這時,雲已遮住了太陽,電閃雷鳴,眼看一場暴雨就要來臨。
無可奈何,莎倫只得圍上圍裙,幫瑪麗準備午飯,她心裡一想到將要面對桑,不覺有點緊張。
這時桑和查理走了進來,他們笑著,都被淋成了落湯雞。
「你們那個樣子不能進來,去擦一擦。」瑪麗說。
「是,媽媽,我們一會兒回來。」
當桑在她對面坐下,莎倫看了一眼他,然後把目光移開,心裡怦怦直跳。
「你好,莎倫,在這裡見到你很高興。」
桑為自己切了一塊餡餅:「我打算上午剪羊毛。」
「幹得怎麼樣了?」瑪麗問。
「我整個上午四分之三的時間在和羊打架,怎麼也按不住它。並不像想像的那麼容易。」
頓時,大家哄堂大笑起來。莎倫也忍不住笑了,於是大家紛紛發表自己的意見。
「談談你的看法。」當桑看到莎倫正在盯著自己時,問道。
「我想你現在看起來有點像一個澳大利亞人了。」
「太對了!」桑大笑起來。
「那是你從來沒有見過的最精彩的場面,莎倫,桑用一隻手去抓羊,另一隻在空中揮舞著以此來保持平衡。」
「吃過午飯跟我們到羊棚去。」查理說。
「以後再去吧。」她推諉說。
「噢,來吧,看看我那副狼狽的樣子。」桑近乎請求地說道。
當她看到桑那哀求的目光時,就答應道:「好吧,我去看一會兒。」
當男人們起身要走時,瑪麗對莎倫說:「你走吧,這裡我來收拾。」
暴風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這時,天空萬里無雲,陽光燦爛。來到羊棚,一股羊身上特有的氣味撲面而來。
「昨天我看見你父親剪羊毛。我真羨慕他剪得那麼好。」
「是的,在這個莊園或者其它地方,沒有我父親不能幹的,大家都這麼說。」
這時,查理過來叫桑脫衣眼開始幹活,他們脫掉襯衫。莎倫第一次看到他那肌肉發達的手臂和胸膛。桑抓住一隻羊,用腿壓著,羊亂動著,突然,他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地上,查理馬上跑過來幫他。
桑自嘲地笑著,躺在地上,那樣子使莎倫忍不住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