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天,克利福想到林中去走走,那是個可愛的早晨,梨花李花都突然開了,到處都是奇艷的白色。
那是件殘酷的事,當這世界正在千紅萬紫的時候,克利福還得從一把輪椅裡,被人扶掖著,轉到一個小車裡,但是他卻忘懷了,甚至彷彿覺得他的刻是有某種可驕的地方了。康妮看見人把他那死了的兩腿搶到適當的地方去時,還是覺得心裡難過,現在,這種工作是由波太太或非爾德擔任了。
她在馬路的上頭,那山毛櫸樹湊成的樹牆邊等著他。他坐在那噗噗響著的小車裡前進著,這車子走得像大病人似的緩慢。當他來到康妮那裡時,他說:
「克利福男爵騎在噴唾沫的駿馬上!」
「至少是在彭著鼻息的駿馬上!」她笑著說。
他停住,瞭望著那褐色的,長而低的老屋。
「勒格貝的神色沒有變呢!」他說,「實在,為什麼要變呢?我是騎在人類的精神的功業上,那是勝於騎在一匹馬上的。」
「不錯,從前拍拉圖的靈魂上天去進,是乘著兩馬的戰車去的,現在定要坐福德汽車去了。」她說。
「也許要坐羅斯一來斯汽車去呢:因為柏拉圖是個貴族呵!」
「真的!再也沒有黑馬受人韃和虐待了,柏拉圖決沒有夢想到我們今日會走得比他的兩條黑白駿馬更快,決沒有夢想到駿馬根本就沒有了,有的只是機器!」
「只是機器和汽油!」克利福說。
「我希望明年能夠把這老屋修整一下,為了這個,我想我得省下一千鎊左右,但是工程太貴了!」他又加上一句。
「呵,那很好!」康妮說,「只要不再罷工就好了!」
「他們再罷工又有什麼好處呢!那只是把工業,把這碩果僅存的一點點工業送上死路罷了,這班傢伙應該有覺悟了!」
「也許他們滿不在乎工業上死路呢,康妮說。
「呵,不要說這種婦人的話!縱令工業不能使他們的腰包滿溢,但是他們的肚子是要靠它溫飽的呵。」他說著,語調裡奇異地帶了些波太太的鼻音。
「但是那天你不是說過你是個保守派無政府主義者嗎?」她天真地問道。
「你沒有懂我的意思麼?」他反駁道,「我的意思只是說,一個人在私生活上,喜歡怎樣做怎樣想,便可以怎樣做怎樣豐想,只要保全了生命的形式和機構。」
康妮靜默地走了幾步,然後固掃計說;
「這彷彿是說,一隻蛋喜歡怎樣腐敗下去,便可以怎樣腐
敗下去,只要保全了蛋殼,但是蛋腐敗了是不由得不破裂的。」
「我不相信人是和蛋一樣的。」他說,「甚至這蛋是天使的
蛋,也不能拿來和人相提並論,我親愛的小傳道師。」
在這樣清朗的早晨,他的心情是很愉快的,百靈鳥在園裡
飛翔嗽卿著,遠遠地在低凹處的礦場,靜悄悄地冒著煙霧。情景差不多同往日,大戰前的往日一樣,康妮實在不想爭論。但是她實在也不想和克利福到林中去。她在他的小車旁走著心裡在賭著氣。
「不,」他說,如果事情處理得宜,以後不會有罷工的事下」
「為什麼不會有了。」
「因為事情會擺佈得差不多罷工成工了。」
「但是工人肯麼?」她問道。
「我們不問他們肯不肯。為了他們自己的益處,為了救護工業,我們要當他們不留神的時候,把事情擺佈好了。」
「也為了你自己的好處。」她說。
「自然啦!為了大家的好處,但是他們的好處卻比我的好處多,沒有煤礦我也能生活下去,我有其他的生計,他們卻不能;沒有煤礦他們便要挨餓的。」
他們在那淺谷的上頭,遙望著煤礦場和礦場後面那些達娃斯哈的黑頂的屋宇,好像蛇似沿著山坡起著。那褐色的老教堂的鐘聲響著:禮拜,禮拜,禮拜!
「但是工人們肯讓你這樣自由擺佈麼?」她說。
「我親愛的,假如擺佈得聰明,他們便不得不讓。」
「難道他們與你之間,不可以有互相的諒解麼?」
「絕對可以的:如果他們認清了工業第一,個人次之。」
「但是你一定要自己佔有這工業麼?」她說。
「我不,但是我既已佔有了,我便得佔有它。現在產業所有權的問題已成為一個宗教問題了。這是自從耶穌及聖佛蘭西斯以來就這樣的。問題並不是:將您所有的一切賜予窮人;而是,利用您所有的一切以發展工業,面子窮人以工作,這是所以便靶靶眾生飽暖的唯一方法,把我們所有的一切賜予窮人,那便等於使窮人和我們自己一夥兒餓餒。飢餓的世界是要不得的,甚至人人都窮困了,也不見得怎樣有趣,貧窮是醜惡的!」
「但是貧富不均又怎樣?」
「那是命,為什麼木星比海王星大?你不能轉變造化的!」
「但是假如猜忌,嫉妒和憤懣的感情一旦粹發起來……」
「但誰是君龍之首呢?」她問道。
「經營和佔有工業的人們。」
兩人間靜默了好一會。
「我覺得這些人都是些壞頭目。」她說。
「那麼他們要怎樣才算好頭目呢?
「他們把他們的頭目地位不太當你一回事。」她說。
「他們對他們的地位,比你對你的男爵夫人的地位,更當作一回事呢。」他說。
「但是我的地位是人家強給我的。我自己實在不想。」她脫口而出道,他把車停了,望著她:
「現在是誰想擺脫負任?現在是誰想逃避頭目地位一如你所稱的一責任。」
「但是我並不想處在什麼頭目地位呢。」她駁反道。
「咳!這是逃避責任。你已有了這種地位:這是命定的。你應該承受下去。礦『工們所有的一切起碼的好處是誰給的?他們的一切政治自由,他們的教育,他們的衛生環境,他們的書籍,他們的音樂,一切一切,是誰給的?是不是礦工們給礦工們的?不!是英國所有的勒格貝的希勃萊,盡了他們的本分給的,而且他們應該繼續地給與。那便是你的責任。」
康妮聽,臉氣得通紅。
「我很想給點什麼東西。」她說,但是人們卻不允許我。現在,一切東西都是出賣的,或買來的,你所提起的那種種東西,都是勒格貝的希勃萊用高價出賣給礦工們的,你們是不給一分一毫真正的同情的,此外,『我要問問,是誰把人民的天然的生活與人性奪去了,而給與這種種工業的醜惡?是誰?」
「那麼,彌要我怎樣呢?他氣得臉發青說,「難道請他們到我家裡來搶動麼?」
「為什麼達娃斯哈弄成這麼醜惡,這麼骯髒?為什麼他們的生活是這麼絕望?」
「達娃斯喻是他們自己春夏秋冬成的,這是他們自由的一種表現。他們為自己做成了這美妙的達娃斯哈。他們過著他們的美妙的生活。我卻不能過他們的那種生活。一條蟲有一條蟲的活法。」
「但是你使他們為你工作,他們靠你的煤礦生活。」
「一點也不。每條蟲子找它自己的食糧,沒有一個工人是被迫為我做工的。」
他們的生活是工業化的,失望的,我們自己的也一樣。」她叫道。
「我不相信這話,你說的是騎麗的溺藻,只是矚目待斃了的殘餘的浪漫主義的話,我親愛的康妮呵,你此刻一點兒也沒有失望的人的樣了呢!」
這是真的。她的深的眼睛發著亮,兩頰紅粉粉的發燒,她充滿著反叛的熱情,全沒有失望著的頹喪樣兒,她注意到濃密的草叢中,雜著一些新出的蓮馨花,還裹著一層毛茸,她自己憤橫地奇怪著,為什麼她既然覺得克利福不對,卻又不能告訴他,不能明白地說出他在哪裡不對。
「無怪工人們都恨你了。」她說。
「他們並不恨我!」他答道。「不要弄錯了,他們並不是如你所想像的真正的『人』。他們是你所不懂的,而且你永不會懂的動物。不要對其他的人作無謂的幻想,過去和將來的群眾都是一樣的,羅馬暴君尼羅的奴錄和我們的礦工,或福德汽車廠的工人,是相差得微乎其微的。我說的是在煤場裡和田野裡工作的奴錄。這便是群眾,他們是不會變的,在群眾中,可以有個露頭角的人但是這種特殊的現象並不會使群眾改變,群眾是不能改變的。這是社會科學中最重要的事實之一。PaneeCicenses!可是不幸地,我們今日卻用教育去替你雜要場了。我們今日的錯處.就錯在把這般群眾愛看的雜耍場大大地剷除了。並且用一點點幾的教育把這般群眾弄壞了。」
當克利福吐露著他對於平民的真正感情時,康妮害怕起來了。他的話裡,有點可怖的真理在。但是這是一種殺人的真理。
看見了她蒼白的顏色和靜默的態度,克利福把小車子再次開動了。一路無言地到了園門邊,康妮把園門打開了,他重新把車子停住。
「現在我們所要執在手裡的是一條鞭,而不是一把劍,群眾是自從人類開始直至人類末日止,都被人統治的,而且不得不這樣,說他們能自治,那是騙人的笑話。」
「但是你能統治他的麼?」她問道。
「我?當然!我的心和我的志願意都沒有殘廢,我並不用兩條腿去統治,我能盡我的統治者的本分,絕對的盡我的本分,給我個兒子,他便將繼承父業。」
「但是他不會是你真正的兒子,不會屬於你的統治者的階級,也許不。」她吶吶地說。
「我不管他的父親是誰,只要地是個健康的、有普通智慧的人。給我一個無論那個健康的,有普通智慧的男子所生的兒子,我便可以使他成個不愧門媚的查太萊。重要的不是生我們者是誰,而是命運所給與我們的地位是怎樣。把無論怎樣的一個孩子放在統治者階級中,他便要成為庶民,群眾的產品,那是不可抗拒的環境所迫的緣故。」
「那麼庶民並沒有庶民的種,貴族也沒有貴族的轎了?」她說。
「不,我的孩子!這一切都是浪漫的幻想。貴族是一種職責,命運之一部分,而群眾是執行職責,命運之其他一部分。個人是無基緊要的。緊要的是你受的哪一種職責的教養,你適全呈哪一種職責,貴族並不是由個人組成的。而是由全貴族職責之執行而成的,庶民之所以為庶民,也是由全民眾職責之執行而成的。」
「依你這樣說來,我們人與人之間,並沒有共同的人性了!」
「隨你喜歡,我們誰都有把肚子吃飽的需要,但是計烴職責之表現或掃許,我相信統治階級也服役階級之間有個無底的深淵在,這兩種職責情形是相反的。職責是所以決定個人的東西。」
康妮驚愕地望著他。
「你不繼續散步麼?」她說。
他把他的小車子開動了。他要說的話都說了。他現在重新陷入了他所特有的那種空洞的冷淡中,那是使康妮覺得很難堪的。但是無論如何,她決定不在這林中和他爭論。
在他們面前開展著那條跑馬道,面旁是兩排捧子樹和斑白色的美麗的樹木。小車子緩緩地前進,路上棒樹影遮不到的地方,蔓生著牛奶泡沫似的毋忘我花,車子打上面經過,克利,福在路中心歡呼著他的車,在花草滿地中,這路中心被腳步踐踏成一條小徑了。在後面跟著的康妮,望著車輪打小鈴蘭和喇叭花上而輾過,把爬地籐的帶黃色的小花鍾兒壓個破碎。現在,這車輪在毋忘我花中開著一條路線。
所有的花都像在這兒,綠色水池裡那些初生的圓葉風鈴草,茂盛得像一潭靜止的水。
「你說得真對,這兒可愛極了。」他說,「美極了,什麼東西比得上英國的春天可愛」
康妮聽了他這話,彷彿春天的花開都是由議院來決定似的,英國的春天!為什麼不是愛爾蘭的,或猶太的春天?小車兒在勁健得像芥麥似的圓葉風鈴草叢中緩緩地前進,壓著牛勞草的灰色的葉兒。當他們來到那樹木伐光了空曠地時,有點眩眼的光線照耀著他們,滿地鮮藍的圓葉風鈴草中,間雜著一些帶企或帶紫的藍色,在這花群中。一些蕨草搶著褐色的、卷絹的頭兒,像是些小蛇,準備若為夏娃匯漏什麼新的秘密,
克利福把車駛到小山頂上,康妮在後面慢饅地跟著。山毛櫸的褐色牙兒,溫柔地開展著。老去的冬天的粗糙,全變成溫柔了。甚至倔強嶙峋的橡樹,也發著最柔媚的嫩葉,伸展著纖纖的褐色的小枝翅,好像是些向陽的蝙蝠的翅翼。為什麼人類從來就沒有什麼新鮮的蛻變,使自己返老還童?多麼拓燥刻板的人生!
克利福把車子停在小山頂上,眺望著下面。圓葉風鈴草象藍色的潮水似的,在那條寬大的馬路上氾濫著,溫暖的把山麓鋪得通藍。
「這種顏色本身是很美的。」克利福說,「但是拿來作畫便沒有用了。」
「的確!」康妮說,一點兒也不感興趣。
「讓我冒險一—下把車子駛到泉源那邊去好嗎?」克利福說。
「我以為車子回來時上得了這個山麼?」她說。
「我們試試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車子開始慢慢地下著坡,在那條被藍色的風信子氾濫著的、縛麗的寬道上顛簸著。阿,最後的一條船,在飄過風信子的淺水上!呵,波濤洶湧上的輕舟,在作著我們的文化的末次的航行,到哪兒去,呵,你荒唐的軟舟,你蠕蠕地顛綴到那兒去!安泰而又滿足,克利福坐在探險的舵前,戴著他的者黑帽,窮著軟絨布的短外衣,又鎮靜又小心。呵,船主喲,我的船主喲,我們壯麗的航行是完結了!可是還沒有十分完結呢!康妮穿著灰色的衣裳,在後面跟著輪痕,一邊走著,一邊望著顛鑷著下坡的小車兒。
他們打那條小屋裡去的狹徑前經過,多謝天,這狹徑並容不下那小車子,小得連容一個人都不易,車子到了小山箕後,轉個彎不見了,康妮聽見後面的一聲代低的口哨。她轉過頭去;守獵人正下著坡向她走來,後面跟著他的狗兒。
「克利福男是不是到村舍那邊去?」他一邊問,一邊望著她的眼睛。
「不,只到約翰井那邊去。」
「呵,那好!我可以不露面廠。但是我今晚再見你。—點鐘左右。在我園門邊候你。」
他重新!向她的眼裡直望。
「好。」她猶豫地說。
他們聽見—廠克利福響著喇叭聲的喚康妮。她呼嘯著長聲回答著。守獵人的臉上縐了一縐,他用手在康妮的胸前,溫柔地從下向上撫摸著。她驚駭地望了望他,忙向山坡上奔去,嘴裡呼著「喔——喔」去回答克利福。那人在上面望著她,然後回轉身去.微微地苦笑著,向他的小徑裡隱沒。
她看見克利福正慢慢地上著坡,向半山上落葉松林中的泉源處走去,當她趕上他時,他已經到了。
「車子走得很不錯。」他說。
康福望著落葉松林邊叢生著的牛蒡草,灰色的大葉兒象反影似的。人們叫它做羅賓漢大黃。泉水的閡圍.一切都顯得十分清靜,十分憂鬱!而泉水卻歡樂地、神妙地騰湧著!那兒還有幾朵大戟花和藍色的大喇叭花。在那池邊、黃土在掀動著:一隻鼴鼠!它露著頭.兩隻嫩紅的手在扒著,鑽形在嘴兒在盲目地搖著,嫩紅的小鼻尖高舉著。
「它好像用它的鼻尖在看似的。」康妮說。
「比用它的眼睛看得更清楚呢!」他說,「你要喝點水嗎?」
「你呢?」
她從樹枝上拿下接著一個琺琅杯子,彎身去取了一杯水給他。他啜了幾口。然後她再彎下身去,她自己也喝了一些。
「多麼冷!」她喘著氣說。
「很良好喝,是不是?你發了願嗎?」
「你呢?」
「是的,我發了個願,但是我不願說。」
她聽見落葉松林裡一隻啄木鳥的聲音,然後是一陣輕柔的、神秘的風聲。她仰著頭。一朵朵白雲還藍色的天上浮過。
「有雲呢!」她說。
「那只是些白色的綿羊。」他答道。
一朵雲影在那小空地上蓋了過去。鼴鼠游到那溫軟的黃土上去了。
「討厭的小東西。」克利福說:「我們該把它打死。」
「瞧!它像是個聖壇上的牧師呵。」她說。
她採了幾朵小鈴蘭花給他。
「野襪草!」他說,「香得和前世紀的浪漫的貴婦們一般,可不是?畢竟那時的貴婦們並不見得怎麼顛狂呢!」
她望著天上的白雲。
「不知道會不會下雨呢,」她說。
「下雨!為什麼!你想不下寸麼?」
他們開始向原路回去。克利福小心地駛著顛簸的車子下坡。到了沉黑的山下,向右轉走了幾分鐘。他們便向那向陽的,圓葉風鈴草遍佈著的長坡上去。
「現在,好好走罷!老爺車!」克利福一邊說,一邊開著車。
小車子顛動不穩地上著這險阻的長坡,它好像不太願意似的掙扎著慢慢走著。好容易他們來到了一處叢生著風情的地方。車子好像給花叢絆著了,它掙扎著,跳了一跳,停住了。
「最好是把號角響一響,看守獵人會不會來。」康妮說。
「他可以推一推。不過我自己也可以推。那可以幫助一點兒。」
「我們讓車子憩一憩。」克利福說,「請你在車輪後面放一塊枕石吧。」
康妮找了一塊石頭。他們等待著。過了一會,克利福把機器開了。想把車子開行起來。它掙扎著,像個病人似地搖震著;發著怪聲。
「讓我推一推罷。」康妮說著跑到車子後邊去。
「不要推!」他惱怒地說:「如果要人推的話,還用得著這該死的機器麼!把石頭放在車輪下。」
重新停住,重新又開行著:但是愈來愈糟了。
「你得讓我推一推。」她說,否則響一響號角叫定獵的來。」
「等一等!」
她等候著。他再試了一回,但是越弄越壞。
「你既不要我推,那麼把號角響起來罷。」她說。
「不要管!你靜一會兒吧!」
她靜了一會,他凶暴地搖著那小小的發動機。
「克利福,你這樣子只能把機器全弄壞的。還白費你一番氣力呢。」她規勸說。
「倘若我能夠下來看看這該死的東西就好了!」他激動地說,把號角粗暴地響著。「也許梅樂士會知道毛病在那兒罷。」
他們在壓倒的花叢中待等著,天上漸漸地被雲凝結著了。靜默中,一隻野鴿在叫著咕嚕咕咕!咕嚕咕咕!克利福在號角上一按,把它嚇住了嘴。
守獵人立刻在路旁出現了,行了個禮,問是什麼事。
「你懂機器嗎?」克利福尖銳地問道。
「我怕我不懂呢。車子有什麼毛病麼?」
「顯然地!」克利福喝道。
那人留心地蹲伏在車輪邊,探視著那小機器。
「這種機器上的事情,我恐怕全不知道呵!克利福男爵。」他安靜地說:「假如汽油和油都夠了……」
「細心看看有什麼東西破損了沒有?」克利福打斷他的話說。
那人把他的槍靠在一株樹放下,脫了外衣,丟在樹邊,褐色的狗兒坐著守伺著,然後他蹲伏下去,向畫底下細視,手指輕觸著油膩的小機器,那油污把他的禮拜日的白襯衣弄髒了,他心裡有點惱怒。
「不像有什麼東西破損了的樣子。」他說,站了起來,把帽子向後一推,在額上擦著,思索著。
「你看了下面的支校沒有?」克利福問道,「看看那兒有沒有毛病!」
那人俯臥在地上,頭向後傾,在車下蠕動著,摸索著。康妮想,一個男子俯臥在龐大的地上的時候,他是多麼纖弱微小的可憐的東西。
「據我看來,似乎並沒有什麼毛病。」他說。
「我想你是沒有力、法的。」克利福說。
「的確沒有辦法!」他欠身起來蹲坐在腳跟上,像廠工們的坐法一樣,「那兒決沒有什麼破損的東西。」
克利福把機器開著,然後上了齒輪,可是車子動也不動。
「把發動機大力點兒按一按罷。」守獵人授意說。
這種參預,使克利福惱怒起來,但是他終把發動機開到大蒼蠅似的嗡嗡響起來了。車子咆哮的囂響起來了,似乎好些了。
「我想行了。」梅樂士說。
車子象病人似的向前跳了一跳又退了回來,然後蠕蠕地前進。
「要是我推一推,便可以好好地走了。」守獵人『邊說,一邊走列車後邊去。
「不要動它!」克利福喝道。「它自己會走!」
「但是克利福!」康妮在旁邊插嘴說,「你知道車子自己走不動了,為什麼這樣固執!」
克利福氣得臉色蒼白起來,他在拔動機上猛推。車子迅疾地、搖擺地走了幾步,然後在一叢特別濃密的圓葉風鈴草叢中停著了。
「完了!」守獵人說,「馬力不夠。」
「它曾上過這個山坡來的。」克利福冷醒地說。
「這一次卻不行了。」守獵人說。
克利福沒有回答。他開始開動著他的發動機,有時緊,有時慢,彷彿他要開出個抑揚婉轉的音樂來似的。這種奇異的聲音在林中迴響著。然後,他陡然地上了齒輪,一下子把制動機放鬆了。
「你要把車子弄碎呢。」守獵人哺哺地說。
車子咆哮地跳了起來。向著路旁的壕溝滾去。
「克利福!」康妮喊著向他跑了過去。
但是守獵的已經把車槓握著了。克利福也用盡了力量,卒把車子轉向路上來,現在,車子發著古怪的囂聲,拚命向上爬著。梅樂士在後面緊緊地推著;小車兒於是前進無阻,彷彿在戴罪立功了。
「你瞧,走得多好!」克利福得意地說,說了向後面望著,他看見了守獵的人的頭。
「你在推著麼?」
「不推不行的。」
「不要推!我已經告訴你不要動它!」
「不推不行呢;」
「讓它試試看!」克利福怒喝道。
守獵的退開,回身去拿他的槍和外衣。車子彷彿立刻窒息了。它死了似的停著。克利福囚犯似地困在裡面,惱怒得臉都自了。他用手推著拔動機,他的腳是沒有作的,結果車子響著怪聲。在狂暴地領袖躁中,他把小把柄轉動著,結果怪聲更大,但是車子一點兒也不肯動。他把發動機停住了,在憤怒中硬直地坐著。
康妮生在路旁的土堤上,望著那些可憐的,壓壞的圓葉風鈴草。「再沒有象英國的春天這麼可有賓東西了:「我能盡我統治者的本份。」「現在我們所要的是一條鞭,而不是一把劍。」「統治階級!」
守獵人拿了他的槍和外衣走了上來,佛蘿茜小心地跟在他的腳邊。克利福叫他看看機器。康妮呢,她對於機器的技術是毫無所知,但是對於汽車在半路壞了時的滋味,卻經驗得多了,她忍耐地坐在土堤上,彷彿她不存在似的。守獵人重新俯臥在地上,統治階級也服役階級!
他站了起來忍耐地說:「現在再試一試罷。」
他的聲音是安靜的,差不多像是在對一個孩子說話。
克利福把動機開了,梅樂士迅疾地退到車後邊去,開始推著。車子走了,差不多一半是車力,其餘是人力。
克利福回轉了頭,氣極了。
「你走開好不好!」
守獵人立刻鬆了手,克利福繼續說:「我怎麼能知道它走得怎樣!」
那人把槍放下了,穿著他的外衣。車子開始饅饅地往後退。
「克利福,剎車!」康妮喊道。
三個人立刻手忙腳亂起來。康妮和守獵人輕輕地相碰著,車子停住了,大家沉默了一會。
「無疑地我是非聽人擺佈不可了!」克利寶說著,氣得臉發黃了。
沒有人回答他。梅樂士把槍掛在肩上,他的臉孔怪異而沒有什麼表情,有的只是那心不在焉的忍耐的神氣罷了。狗兒佛蘿茜差不多站在主人的兩腳之間守望著,不安地動著,在這三個人的中間迷惑不知所措,狐疑地,厭惡地望著那車子。好一幅活畫圖擺在那些壓倒的圓葉風鈴草叢中。大家都默然。
「我想是要推一推了。」最後克利福假作鎮靜地說。
沒有回答。梅樂士的心不在焉的樣子,彷彿沒有聽見似的。康妮焦慮地向他望了一望,克利福地回過頭來探望。「梅樂士!你不介意把車子推回去罷!」他用一種冷淡的尊嚴的聲調說,「我希望沒有說什麼使你見怪的話。」他用不悅的聲調說了一句。
「一點也沒有,克利福男爵!你要我推麼?」
「請。」
那人走上前去,但是這一次卻沒有效了。制動機絆著了。他們拉著,推著,守獵人重新把他的槍和外衣除了下來。現在克利福一言不發了。最後,守獵人把車子的後身從地上搶地起來。飛了一腳,想使車子輪脫去因絆。沒有用,車子重新墜了下去。克利福依在車子一邊,那人在舉重之後喘著氣。
「不要這樣做!」康妮向他喊道。
「假如你把輪子這麼一拉,那就行了。」他一邊說,—邊指示她怎樣拉。
不,不要再去抬那車子。你要把自己扭傷的。」她說,現在氣得一臉通紅了。
但是,她向他的眼裡直望著,點了點頭,她不得不上前去扶著輪子,準備著。他把車子搶起了,她拉了一拉,車子顛綴起來。
「老天呀!」克利福嚇得喊了起來。
但是現在好了,制動機不絆著了。守獵人在輪後放了一塊石頭,走到土坡邊坐下。這一番力使他心跳起來,臉孔蒼白,差不多暈迷了。康福望著他,氣得幾乎叫了起來。大家死寂了一會。她看見他的兩手在大腿上顫戰著。
「你受傷了沒有?」她向他走上前去說。
「不,不」他幾分含怒地轉過頭去。
一陣死似的沉寂。金黃色頭髮的克利福的頭,兀然不動。甚至狗兒也站著不動。天上給雲遮蔽著了。
最後,守獵人歎了一口氣,用他的紅手巾撂著鼻。
「那肺炎病使我氣力衰弱了不少。」他說。
沒有人回答。康妮心裡打量著,把那車子和笨重的克利福指起來。那得要好一番氣力;那得要太大太在的一番氣力呵!假如他沒有因此而丟了命!……
他站了起來,重新拿了他的外衣,把它掛在車子的門鉤上。
「你準備好了麼,克利福男爵?」
「是的,我正等著你!」
他爾身把石頭拉開了,用全身重量推著車子,康妮從沒有看過他這麼蒼白,這麼無心的。山既陡峻而克利福又沉重。康妮走到守獵人的旁邊說:「我也來推!」
她用一種生了氣的婦人的潑辣的氣力推著。車子走得快『較了、克利福回轉頭來。
「何苦呢?」他說。
「何苦!你要這人的命麼!假如剛才還沒有壞的時候,你就讓它走的話……」
她沒說下去,她已經喘不過氣來了,她推得輕一點兒了;因為那是十分費勁的工作。
「呵!輕點兒!」守獵人在她旁邊微笑著說。
「你的確沒有受傷麼?」他凶狠地說。
他搖了搖頭,她望著他的手,一隻小小,短短的生支斬,給氣候侵赤了的手。這手是愛撫過她的。她還沒有端詳過它呢,它的樣子是這麼安靜,和他一樣,一種奇民蝗內在的安靜。康妮看了怪想把它握著,彷彿這隻手是不能被她接近似的,她整人脾靈魂突然地為他顛動起來。他是這麼沉默,這麼不可接近!而他呢,他覺得他的四腳復活了。左手推著車,右手放在康妮的圓而白的手腕上,溫柔地、愛撫地挽著她的手腕,一把力量的火焰在他的背上、腰下下降著,使他復了生氣。突然地,她爾身吻了吻他的手。這時,正在他們面前的克利寶的頭背,卻冗然不動。
到了小山頂上,他們憩了一憩,勞力過後的康妮,覺得高興地可以休息一會。她有時曾夢想過這兩個男子友愛起來,一個是她的丈夫,一個是她的孩子的父親。現在,她明白了這種夢想是荒唐無稽的了。這兩個男子是水火般不相容的。不是能兩立的。她體會了恨之奇妙,這是第一次,而這也是第一次,她分明地、決然地深恨克利福、恨不得要他從這大地上消滅。說也奇怪,她這樣根他,並且她自己滿承認恨他,使她覺得自由而充滿生命起來了。她心裡想:「現在我棍他了,我再也不能繼續和他同居了。」
在那平地上,車子只要守獵的一個人推便行了。克利福向康妮談起話來,表示著他是怪安閒的:他說起在鍬浦的愛娃妨毋,說起麥爾肯爵士。他曾寫信來問康妮究竟和他一起坐汽車去威尼斯呢,還是和希爾達乘火車一起去。
「我情願坐火車去。」康妮說,「我不喜歡坐汽車走遠路,尤其是有灰塵的時候,但是我還要看看希爾達的意思怎樣。」
「她會要坐她自己的汽車和你一起去呢。」他說。
「也許!……-這兒我得幫一幫忙把車子推上去,你不知道這車子多麼重呢。」
她走到車後守獵人的旁邊,推著車子了微紅色的小上徑上去,她並不怕給人瞧見不好看了。
「為什麼不去叫非爾德來推,讓我在此地等著,他是夠強壯來做這種事的。」克利福說。
「現在不過幾步就到了。」她喘著氣說。
但是當他們到了山頂時,她和梅樂士兩個人都在揩著臉上的汗,這種共同的工作,奇異地使他們更親近了。當他們到了屋門口時,克利福說:「勞駕得很,梅樂士,我得換一架發動機才行。你願意到廚房裡去用午飯麼?我想差不多是時候了。」
「謝謝,克利福男爵。我要去我母親那裡吃飯。今天是星期天。」
「隨你便罷。」
梅樂士把外衣穿上了,望著康妮,行了個禮便走了,康妮悻悻地回到樓上去。
午飯的時候,她忍不住她的感情了。
「克利福,你為什麼這麼可厭地不體諒人?」她說。
「體諒誰?」
「那守獵的!假如那便是你所謂的統治階級的行為,我要替你可惜呢。」
「為什麼?」
「他是一個病後體弱的人!老實說,健如我是服役階級的人,定不睬你,讓你儘管呼喚!」
「我很相信你會這樣。」
假如車子裡坐的是他,兩腿又瘋癱了,並且舉止又和你一樣,你將對他怎樣?」
「我親愛的傳道師,你這樣把兩個地位不同的人相提並論,是無聊的。」
「而你這樣卑劣地,拓萎了似的缺乏普通的同情,才是最無聊的呢。貴者施思於人呀!唉。你和你的統治階級!」
「可施給我什麼呢?難道要為我的守獵人作一場莫須有的感情衝動?我不,這些我讓我的傳道師擔任去。」
「哎呀,彷彿他就是像你一樣的一個人似的!」
「總之他是我的守獵人,我每星期繪他兩金鎊,並且給他一所屋子住。」
「你給他!你想為什麼你給他兩金鎊一星期,和一所屋子住。為什麼?」
「為了他的服役。」
「咳!我告訴你還是留下你的兩金鎊一星期,和你的屋子罷!」
「大概他也想這樣對我說,不過他就沒有這個能耐兒!」
「你,你的統治!」她說,「你並不能統治,別夢想罷。你不過比他人多點錢,把這錢去使人替你服役,一星期兩金鎊,否則便叫他們餓死了罷。統治!統治什冬?你是從頭到腳乾涸的!你只知道拿金錢去壓詐他人,和任何猶太人及任何渾水捉魚的人一樣!」
「一番好漂亮的話,查太萊男爵夫人!」
「你呢!你剛才在林中時,才真是漂亮極了!我真替你害羞!咳,我的父親比你人道十倍,你們上流人呵!」
他按鈴叫波太太。但是他已經兩腮發蒙了。
康妮怒不可遏地回到樓上去,心裡說著:「他!用錢去買人!好,他並沒有買我,所以我沒有和他共住的必要。一條死魚要瓣上流人,他的靈魂是賽聰蹈的;他們多麼欺騙人,用他們的儀度和他們的奸猾虛焦的上流人的神氣。他們大概只有賽潞瑤一樣多的感情。」
她計劃著晚上的事情,決意不去想克利福了。她不願去恨他。她不願在任何感情上——甚至恨——和他太親切地生活了。她不願他絲毫地知道她,尤其不願他知道她對於那個守獵人的感情。關於她對待用人的態度的這種爭吵,不是自今日始。他覺得那是家常事了。她呢,她覺得她一提到他人的事的時候,他是呆木無感的,堅韌得和橡膠似的。
晚飯的時候,她泰地下樓去,帶著平素那種端莊的神氣,他的兩腮還在發黃!他的肚氣又發作了,那使他變得十分怪異……他正讀著一本法文書。
「你讀過普魯斯的作品嗎?他問。
「讀過,但是他的作品使我煩厭。」
「他真是個非常的作家。」
「也許!但是他使我煩厭:那種詭譎的花言巧語!他並沒有感情,他只是對於感情說得滔滔不休罷了。妄自尊大的人心,我是厭倦的。」
「那麼你寧愛妄自尊大的獸性麼?」
「也許!但是一個人也許可以找點什麼不妄自尊大的東西吧。」
「總之,我喜歡普魯斯特的銳敏,和他的高尚的無政府情態。」
「那便是使你毫無生命的東西!」
「的傳道師小夫人又在說道了。」
這樣,他們又開始那爭吵不盡的爭吵了!但是她忍不住去和他爭鬥。他坐在那兒像一具骷髏似的,施著一種骷髏的、腐朽的、冷森森的意志去反抗她。她彷彿覺得那骷髏正把她抓著,把她壓抑在它胸膛的骨架前。這骷髏也武裝起來了。她有點害怕起來。
她等到一可以脫身的時候,便回到樓上房裡去了,很早地便上床去了。但是到了九點半,她便起來往外邊打聽動靜。一點聲響也沒有。她穿了一件室內便衣走下樓去,克利福和波太太正在打牌賭錢,大概他們是要玩到半夜的。
康妮回到了寢室裡,把她歷穿的室內便衣丟在凌亂的床上,穿上了一件薄薄的寢衣,外面加了一件日常穿的絨衣,穿了一雙膠底的網球鞋,披了一件輕鬆外套,一切都準備好了。假如碰見什麼人的話,她可以說是出去一會兒,早上回來的時候!她可以說是在露裡散步回來,這是她在早餐以前常做的事,唯一的危險便是在夜裡有人到她寢室裡來。但這是罕有的事,一百回碰不到一回的。
自蒂斯還沒有把門上鎖。他是十點關門,早上七點開門的。她悄悄地閃了出來,沒有誰看見她。天上懸著一彎半月,亮得儘夠使大地光明,但卻不能使人看見這穿著暗色處厭的她。她迅疾地穿過了花園,與其說是幽會使她興奮,不如說是甘種反叛的暴怒使她心裡火燒著,這種心境是不適於愛情的幽會的。但是事情是只好逆來顧受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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