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康妮感著一種日見增大的不安的感覺。因為她與一切隔絕,所以不安的感覺便瘋狂似地把她占據。當她要寧靜時,這種不安便牽動著她的四肢;當她要舒適地休息時,這種不安便挺直著她的脊骨。它在她的身內,子宮裡,和什麼地方跳動著,直至她覺得非跳進水裡去游泳以擺脫它不可。這是一種瘋狂的不安。它使她的心毫無理由地狂跳起來。她漸漸地消瘦了。
這種不安,有時使她狂奔著穿過林園,丟開了克利福,在羊齒草叢中俯臥著。這樣她便可以擺脫她的家……她得擺脫她的家和一切的人。樹林象是她唯一的安身處,她的避難地。
但是樹林卻不是一個真正的安身避難的地方,因為她和樹林並沒有真正的接觸。這只是她可以擺脫其他一切的一個地方罷了。她從來沒有接觸樹林本身的精神……假如樹林真有這種怪誕的東西的話。
朦朧地,她知道自己是漸漸地萎靡凋謝了;朦朧地,她知道自己和一切都沒有聯系,她已與實質的、有生命的世界脫離關系。她只有克利福和他的書,而這些書是沒有生命的……裡面是空無一物的,只是一個一個的空洞罷了。她朦朧地知道,她雖然朦朧地知道,但是她卻覺得好象自己的頭碰在石頭上一樣。
她的父親又驚醒地說:“康妮,你為什麼不找個情人呢?那於你是大有益處的。”
那年冬天,蔑克裡斯來這兒住了幾天,他是個年輕的愛爾蘭人,他寫的劇本在美國上演,賺過一筆大錢。曾經有一個時候,他受過倫敦時髦社會很熱烈的歡迎;因為他所寫的都是時髦社會的劇本。後來,這般時髦社會的人們,漸漸地明白了自己實在被這達布林的流氓所嘲弄了,於是來了一個反動。蔑克裡斯這個字成為最下流、最被輕視的宇了。他們發覺他是反對英國的,這一點,在發覺的人看來,是罪大惡極的。從此,倫敦和時髦社會把他詬罵得體無完膚,把他象一件髒東西似的丟在垃圾桶裡。
可是蔑克裡斯卻住在貴族助梅惠區裡,而且走過幫德街時,竟是儀表堂堂,儼然貴紳;因為只要你有錢,縱令你是個下流人。最好的裁縫師也不會拒絕你的光顧的。”
這個三十歲的青年,雖然正在走著倒霉運氣,但是克利福卻不猶豫地把他請到勒格貝來。蔑克裡斯大概擁有幾百萬的聽眾;而正當他現在被時髦社會所遺棄不時,居然被請到勒格貝來,他無疑地是要感激的。既然他心中感激,那麼他無疑地便要幫助克利福在美國成名起來,不露馬腳的吹噓,是可以使人赫然出名的,不管出的是什麼名——尤其是在美國,克利福是個未來的作家,而且是個很慕虛名的人。還有一層便是蔑克裡斯曾把他在一出劇本裡描寫得偉大高貴,使克利福成了一種大眾的英雄——直至他發覺了自己實在是受人嘲弄了的時候為止。
克利福這種盲目的、迫切的沽名釣譽的天性,他這種要使那浮游無定的大干世界——其實這種世界是他自己所不認識而且懼怕的——知道他,知道他是一個作家,一個第一流的新作家的天性,是有點使康妮驚異的。從她的強壯的、善於引答人彀的老父親麥爾肯爵士本身,康妮知道藝術家們也是用吹牛方法使自己的貨色抬高的。但是她的父親用的是些老方法,這些老方法是其他皇家藝術學會的會員們兜售他們的作品時所通用的。至於克利福呢,他發現各種各樣的新宣傳方法。他把各種各樣的人請到勒格貝來,他雖則不至於奴顏嬸膝,但是他因為急於成名,所以凡是可用的手段都采用了。
蔑克裡斯坐著一部漂亮的汽車,帶了一個車夫和一個男僕來到了,他穿得漂亮極了;但是一看見了他,克利福的鄉紳的心裡便感到一種退縮。這蔑克裡斯並不是……不確是……其實一點也不是……表裡一致的。這一點在克利福看來是毫無疑義了,可是克利福對他是很有禮貌的;對他的驚人的成功是含著無限羨慕的。所謂“成功”的財神,在半謙卑半傲慢的蔑克裡斯的腳跟邊,張牙舞爪地徘徊著,保護著他。把克利福整個威嚇著了;因為他自己也是想賣身與財神,也想成功的,如果她肯接受他的話。
不管倫敦最闊綽的的區域裡裁縫師、帽子商人、理發匠、鞋匠怎樣打扮蔑克裡斯,他都顯然地不是一個英國人。不,不,他顯然地不是英國人;他的平板而蒼白的臉孔;他的高興舉止和他的怨恨,都不是一個英國人所有的。他抱著怨恨,憤懣,讓這種感情在舉止上流露出來,這是一個真正的英國紳士所不齒為的。可憐的蔑克裡斯,因為他受過的冷眼和攻擊太多了,所以現在還是處處留神,時時擔心,有點象狗似的尾巴藏在兩腿間。他全憑著他的本能,尤其是他真厚臉皮,用他的戲劇在社會上層替自己打開了一條路,直至赫然成名。他的劇本得到了觀眾的歡心。他以為受人冷眼和攻擊的日子過去了。唉,那知道這種日子沒有過去……而且永不會過去呢!因為這玲眼和攻擊之來,在某種意義上說,是他咎由自取的。他渴望著到不屬於他的英國上流社會裡去生活。但是他們多麼寫意地給他以種種攻擊!而他是多麼痛恨他們!
然而這達布林的雜種狗,卻帶著僕人,乘著漂亮的汽車,處到旅行。
他有的地方使康妮喜歡,他並不擺架感,他對自己不抱幻想。克利福所要知道的事情,他說得又有理,又簡潔,又實際。他並不誇張或任性。他知道克利福請他到勒格貝來為的是要利用他,因此他象—個狡猾老練的大腹賈似的,態度差不多冷靜地讓人盤問種種問題,而他也從容大方地回答。
“金錢!”他說。“金錢是一種天性,弄錢是一個男子所有的天賦本能。不論你干什麼:都是為錢;不論你弄什麼把戲,也是為錢,這是你的天性中一種永久的事。你一旦開始了賺錢,你便繼續賺下去;直至某種地步,我想。”
“但是你得會開始才行。”克利福說。
“啊,當然呀,你得進到裡面去,如果你不能進去,便什麼也不行,你得打出一條進路;一旦有了進路,你就可以前行無阻了。”
“但是除了寫劇本外,還有弄錢的方法麼?”克利福問道。
“啊,大概沒有了!我也許是個好作家,或者是個壞作家,但我總是一個戲劇作家,我不能成為別的東西。這是毫無疑義的。”
“你以為你必定要成為一個成功的戲劇作家麼?”康妮問道。
“對了,的確!”他突然地回轉頭去向她說:“那是沒有什麼的!成功沒有什麼,甚至大眾也沒有什麼。我的戲劇裡,實在沒有什麼可使戲劇成功的東西。沒有的。它們簡直就是成功的戲劇罷了,和天氣一樣……是一種不得不這樣的東西……至少目前是這樣。”
他的沉溺在無底的幻滅中的遲鈍而微突的眼睛,轉向康妮望著,她覺得微微戰栗起來。他的樣於是這樣的老……無限的老;他似乎是個一代一代的幻滅累積而成的東西,和地層一樣;而同時他又象個孤零的小孩子。在某種意義上,他是個被社會唾棄的人,但是他卻象一只老鼠似的竭力掙扎地生活著。
“總之,在你這樣年紀已有這種成就。是可驚的。”克利福沉思著說。’
“我今年三十歲了……是的,三十歲了!”蔑克裡斯一邊銳敏地說,一邊怪異地笑著,這笑是空洞的,得意的,而又帶苦味的。
“你還是獨身一個人麼?”康妮問道。
“你問的是什麼意思?你問我獨自生活著麼?我卻有個僕人。據她自己說,她是個希臘人,這是個什麼也不會做的家伙。但是我卻留著他,而我呢,我要結婚了。啊,是的,我定要結婚了。”
“你把結婚說得好象你要割掉你的扁桃腺似的。”康妮笑著說,“難道結婚是這樣困難的麼?”
他景慕地望著她,“是人,查太萊夫人,那是有點困難的!我覺得……請你原諒我這句話……我覺得我不能跟一個英國女子,甚至不能跟一個愛爾蘭女於結婚……”
“那麼娶—個美國女子!”克利福說。
“啊,美國女子!”他空洞地笑了起來,“不,我會叫我的僕人替我找個土耳其女人,或者一個……一個什麼近於東方的女人。”
這個奇特的、沮喪的、大成大就的人,真使康妮覺得奇怪。人說,單在美國方面,他就有五萬金元的進款。有時他是漂亮的,當他向地下或向旁邊注視時,光線照在他的上面,他象一個象牙雕刻的黑人似的,有著一種沉靜持久的美。他的眼睛有點突出,眉毛濃厚而奇異地糨曲著,嘴部緊縮而固定,這種暫時的但是顯露的鎮靜,是佛所有意追求而黑人有時超自然流露出來的,是一種很老的、種族所默認的東西!多少世代以來,它就為種族的命運所默認,而不顧我們個別的反抗。然後,悄悄地浮游而度,象一只老鼠在一條黑暗的河裡一樣。
康妮突然奇異地對他同情起來。她的同情裡有憐憫,卻也帶點憎惡,這種同情差不多近於愛情了。這個受人排擠、受人唾棄的人!人們說他淺薄無聊!但是克利福比他顯得淺薄無聊得多,自作聰明得多!而且蠢笨得多呢。
蔑克裡斯立刻知道她對他有了一種印象。他那有點浮突的褐色的眼睛,怪不經意地望著她。他打量著她,打量著她對於他的印象的深淺。他和英國人在一起的時候,是永遠受人冷待的。甚至有愛情也不中用。可是女子們卻有時為他顛倒……是的,甚至於英國女子們呢。
他分明知道他和克利福的關系如何。他們倆象是一對異種的狗,原應互相張牙舞爪的,而因情境所迫,便不得不掛著一副笑臉。但是和一個女人的關系如何,他卻不太摸得著頭腦了。
早餐是開在各人寢室裡的。克利福在午餐以前從不出來,飯廳裡總是有點憂悶。喝過咖啡後,蔑克裡斯恍恍惚惚地煩燥起來,不知做什麼好。這是十一月的一個美麗的日子……在勒格貝,這算是美麗的了。他望了那淒涼的園林。上帝喲!什麼一塊地方!
他叫僕人去問查太萊夫人要他幫什麼忙不,因為他打算乘火車到雪非爾德走走。僕人回來說,查太萊夫人請他上她的起坐室裡坐坐。
康妮的起坐室是三樓,這是屋座中部的最高層樓。克利福的住所,不待言是在樓下了。他覺得很榮耀的被請到查太萊夫人的私人客室裡去。他盲目地跟著僕人……他是從不注意外界事物或與他的四周的事物有所接觸的。可是在她的小客室裡,他卻模糊地望了一望那些美麗的德國復制的勒瓦和塞扎納1的作品——
1勒努瓦(Rbnoir)塞扎納(Cexanne)顫是法國近代印象源大畫家.
“這房子真是可愛。”他一邊說一邊奇異地微笑,露著牙齒,仿佛這的,“住在這樣的高樓上,你真是聰明啊。”
“可不是嗎?”她說。
她的房子,是這大廳裡唯一的華麗新式的房子,在勒格貝,只有這個地方能夠表現點她的個性。克利福是從來沒有看過這房子的,而她也很少請人上這兒來。
現在,她和蔑克裡斯在火爐邊相對坐著談話。她問他關於他自己、他的父母;他的兄弟的事情……他人的事情,康妮總是覺得有趣而神秘的,而當她有了同情的時候,階級的成見便全沒有了。蔑克裡斯爽直地說著他自己的事,爽直地、誠實地披露著他那痛苦的、冷淡的、喪家狗的心情,然後流露著他的成功後的復仇的高傲。
“但是你為什麼還是這麼孤寂呢?”康妮問道。
他的微突的、刺探的、褐色的眼睛,又向她望著。
“有的人是這樣的。”他答道。然後他用著一種利落的,諷刺的口氣說:“但是,你自己呢?你自己不是個孤寂的人麼?”康妮聽了有點吃驚,沉思了一會,然後答道:“也許有點兒;但並不是全然孤寂著,和你一樣!”
“我是全然地孤寂的人麼?”他一邊問,一邊苦笑著,好象他牙痛似的,多麼做作的微笑!他的眼睛帶著十分憂郁的、忍痛的、幻滅的和懼怕的神氣。
“但是,”她說,看見了他的神氣,有點喘氣起來:“你的確是孤寂的,不是麼?”
她覺得從他那裡發出了一種急迫的求援,她差不多顛倒了。
“是的,的確!”他說著,把頭轉了過去,向旁邊地下望著,靜默著,好象古代人類般的那種奇異的靜默,看見了他冷淡她的這種神氣,使康妮氣餒了。
他抬起頭直望著她,他看見一切,而且記住一切。同時,象一個深夜哭喊的小孩,他從他的內心向她哭喊著,直使她的子宮深處都感動了。
“你這樣關心我,你真是太好了。”他簡括地說。
“為什麼我不關心你呢?”他發著那種強勉的、疾嘶的、常嘶聲的苦笑。
“啊,那麼……我可以握一下你的手嗎?”他突然問道,兩眼差不多用催眠力似地疑視著她。他用這懇求;直感動到她的子宮深處。
她神魂顛倒地呆望著他,他定了過來,在她旁邊跪下。兩手緊緊地扭著她的兩腳,他的臉伏在她的膝上,一動也不動。她已完他地迷感著了,在一種驚駭中俯望著他的柔嫩的頸背,覺著他的臉孔緊壓著她的大腿。她茫然自失了,不由得把她的手,溫柔地,伶憫地放在他的無抵抗的頹背上。他全身戰栗起來。
跟著,他始起頭,用那閃光的,帶著可怖的懇求的兩眼望著她;她完全地不能自主了,她的胸懷裡泛流著一種對他回答的無限的欲望,她可以給他一切的一切。
他是個奇怪而嬌弱的情人,對女人很是嬌弱,不能自制地戰栗著,而同時,卻又冷靜地默聽著外界的一切動靜。
在她呢,她除了知道自己的委身與他以外,其他一初都不在意了。慚漸地,他不戰栗了,安靜起來了,十分安靜起來了。她憐憫地愛撫著他依在她胸前的頭。
當他站起來的時候,他吻著她的雙手,吻著她的穿著羔羊皮拖鞋的雙腳。默默地走開到房子的那一邊,背向著她站著。兩個人都靜默了一會。然後,他轉身向她回來,她依舊坐在火爐旁邊的那個老地方。
“現在,我想你要恨我了。”他溫和地,無可奈何地說道。她迅速地向他仰望著。
“為什麼要恨你呢?”她問道。
“女子們多數是這樣的。”他說,然後又改正說:“我的意思是說……,人家認為女於是這樣的。”
“我即使要根你,也決不在此刻恨你。”她捧捧地說。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應該是這樣的!你對我真是太好了……。”他悲慘地叫道。
她奇怪著為什麼他要這樣的悲慘。“你不再坐下麼?”她說。他向門邊望了一望。
“克利福男爵!”他說,“他,他不會……?”她沉思了一會,說道;“也許!”然後她仰望著他,“我不願意克利福知道……,甚至不願讓他猜疑什麼,那定要使他太痛苦了。但是我並不以為那有什麼錯處,你說是不是?”
“錯處!好天爺呀,決沒有的,你只是對我太好罷了……好到使我有點受不了罷了,這有什麼錯處?”
他轉過身去,她看見他差不多要哭了。
“但是我們不必讓克利福知道,是不是?”她懇求著說,“那一來定要使他太痛苦了。假如他永不知道,永不猜疑,那麼大家都好。”
“我!”他差不多凶暴地說,“我不會讓他知道什麼的!你看罷。我,我自己去洩露!哈!哈!”想到這個,他不禁空洞地冷笑起來。她驚異地望著他。他對她說:“我可以吻吻你的手再走嗎?我想到雪非爾德走一趟,在那兒午餐,如果你喜歡的話,午後我將回這裡來喝茶,我可以替你做點什麼事麼?我可以確信你不恨我麼——你不會恨我罷?”他用著一種不顧一切口氣說完這些話。
“不,我不恨你。”她說,“我覺得你可愛。”
“啊!”他興奮地對她說:“我聽你說這話,比聽你說你愛我更喜歡!這裡面的意思深得多呢……那麼下午再會罷,我現在要想的事情多著呢。”他謙恭的吻了她的兩手,然後走了。
在午餐的時候.克利福說:“這青年我真看不慣。”
“為什麼?”康妮問道。
“他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家伙……他時時准備著向我們攻擊。”
“我想大家都對他太壞了。”康妮說。
“你驚怪這個麼?難道你以為他天天干的是些好事麼?”
“我相信他是有某種寬宏慷慨的氣量的。”
“對誰寬宏慷慨?”
“我倒不知道。”
“當然你不知道啊,我恐怕你把任性妄為認作寬宏慷慨了。”
康妮不做聲,這是真的麼?也許。可是蔑克裡斯的任性妄為,有著某種使她迷惑的地方。他已經飛黃騰達了,而克利福只在匍匐地開始。他已用他的方式把世界征服了,這是克利福所求之不得的。說到方法和手段嗎?難道蔑克裡斯的方法和手段,比克利福的更卑下麼?難道克利福的自吹自擂的登台術,比那可憐無助的人以自力猙扎前進的方法更高明麼?“成功”的財神後面,跟著成千的張嘴垂舌的狗兒。那個先得到她的便是狗中之真狗!所以蔑克裡斯是可以高舉著他的尾巴的。
奇怪的是他並不這樣做。他在午後茶點的時候,拿著一柬紫羅蘭和百合花回來,依舊帶著那喪家狗神氣。康妮有時自問著,他這種神氣,這種不變的神氣,是不是拿來克敵的一種假面具,他真是一條可憐的狗嗎?
他整個晚上堅持著那種用以掩藏自己的喪家狗的神氣,雖然克利福已看穿了這神氣裡面的厚顏無恥。康妮卻看不出來,也許因為他這種厚顏無恥並不是對付女人的,而是對付男子和他們的傲慢專橫的。蔑克裡斯這種不可毀滅的內在的厚顏無恥,便是使男子們憎惡他的原因。只要他一出現,不管他裝得多麼斯文得體,上流人便要引以為恥了。
康妮是愛上他了。但是她卻沒法自抑著真情,坐在那兒刺著繡,讓他們去談話。至於蔑克裡斯呢,他毫不露出破綻,完全和昨天晚上一樣,憂郁,專心,而又冷漠,和主人主婦象遠隔得幾百萬裡路似的,只和他們禮尚往來著,卻不願自獻殷勤。康妮覺得他一定忘掉了早上的事了。但是他並沒有忘掉。他知道他所處的境地……他仍舊是在外面的老地方,在那些天生成而被擯棄的人所處的那個地方。這回的戀愛,他毫不重視。因為他知道這戀愛是不會把他從一只無主的狗——從一只帶著金頸圈而受人怨罵的無主狗,變成一只享福的上流家的狗的。
在他的靈魂深處,他的確是個反對社會的、局外的人、他內心裡也承認這個,雖然他外表上穿得多麼人時,他的離眾孤立,在他看來,是必需的;正如他表面上是力求從眾,奔走高門,也是必須一樣。
但是偶然的戀愛一下,藉以安慰舒神,也是件好事,而且他並不是個忘思負義的人;反之,他對於一切自然的,出自心願的恩愛,是熱切的感激,感激到幾乎流淚的。在他的蒼白的、固定的、幻滅的臉孔後面,他的童子的靈魂,對那女人感恩地啜泣著,他焦急地要去親近她;同時,他的被人擯棄的靈魂,卻知道他實在是不願與她糾纏的。
當他們在客廳裡點著蠟燭要就寢的時候,他得了個機會對她說。
“我可以找你嗎?”
“不,我來找你。”她說。
“啊,好罷!,,
他等了好久……但是她終於來了。
他是一種顫戰而興奮的情人,快感很快地來到,一會兒便完了。他的赤裸裸的身體,有一種象孩子似的無抵抗的希奇的東西:他象一個赤裸裸的孩童。他的抵抗力全在他的機智和狡猾之中,在他的狡猾的本能深處,而當這本能假寐著的時候,他顯得加倍的赤裸,加倍地象一個孩子,皮肉松懈無力,卻在拼命地掙扎著。
他引起了康妮的一種狂野的憐愛和溫情,引起了她的一種狂野的渴望的肉欲。但是他沒有滿足他的肉欲,他的快感來得太快了。然後他萎縮在她的胸膛上,他的無恥的本能蘇醒著,而她這時,卻昏迷地,失望地,麻木地躺在那兒。
但是過了一會,她立刻覺得要緊緊地摟著他,使它留在她那裡面,一任她動作著……一任她瘋狂地熱烈地動作著,直至她得到了她的最高快感。當地覺著她的瘋狂的極度快感,是由他硬直的固守中得來的時候,他不禁奇異地覺得自得和滿足。
“啊!多麼好。”她顫戰地低語著。她緊貼著他,現在她完全鎮定下來了,而他呢,卻孤寂地躺在那兒,可是帶著驕傲神氣。
他這次只住了三天,他對克利福的態度,和第一天晚上一樣:對康妮也是一樣,他的外表是毫無改變的。
他用著平時那種不平而憂郁的語調和康妮通信,有時寫得很精彩。但總是渲染著一種奇異的無性愛的愛情。他好象覺得對她的愛情是一種無望的愛情,他們間原來的隔閡是不變的。他的深心處是沒有希望的,而他也不願有希望。他對於希望存有一種恨心。他在什麼地方讀過這句話:“一個龐大的希望穿過了大地。”他添了一個注說:“這希望把一切有價值的東西都掃蕩無余了。”
康妮實在並不了解他;但是她自己覺得愛他。她的心裡時時都感覺到他的失望。她是不能深深地、深深地愛而不存在希望的。而他呢,因為沒有希望在心裡,所以決不能深愛。
這樣,他們繼續了好久,互相通著信,偶爾也在倫敦相會。她依舊喜歡在他的極度快感完畢後,用自力得到的那種強烈的肉的快感。他也依舊喜歡去滿足她。只這一點便足以維持他們間的關系。
她在勒格貝非常地快活。她用這種快活和滿意去激勵克利福,所以他在這時的作品寫得最好,而且他幾乎奇異地、盲目的覺得快活。其實,他是收獲著她從蔑克裡斯堅挺在她裡面時,用自力得到的性的滿足的果子。但是,他當然不知道這個的,要是知道了,他是決不會道謝的!
然而,當她的心花怒放地快樂而使人激勵的日子過去了時,完全過去了時,她變成頹喪而易怒時,克利福是多麼晦氣啊!要是他知道個中因果,也許他還願意她和蔑克裡斯重新相聚呢——
天涯在線書庫 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