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捕住了劉文彬和汪霞,老松田真像進山尋寶得到了兩顆夜明珠那麼高興;又加上馬鳴諂言媚語地給他一細介紹,更樂得不知該說什麼好。他生怕碰掉劉文彬他倆一根汗毛,沒綁沒捆地讓人押著送上了汽車,像護送貴賓般的,由他親自陪同,一直送到了保定西關,進了夜襲隊隊部裡。
夜襲隊去年遭到憲兵隊副隊長阪本少佐的襲擊後,不久,就從城裡西大街遷到了西安,和日本憲兵隊住到一起來了。這樣一來,在劉魁勝說,和日本憲兵隊住到一起,這是整個夜襲隊獲得了皇軍的更大信任,身價又被抬高了;在老松田說,把這班效忠皇軍的中國人調到自己身旁,在指揮上、領導上會比以前更便利、更直接。
劉文彬、汪霞雖說被捕,變成敵人的「階下囚」,從心眼裡,並沒把敵人裝進自己的眼眶裡。誰心裡也都默默地叮囑自己:「準備著,準備應付敵人施展的一切手段!」下了汽車,他們在武裝特務和日本憲兵層層包圍下,由滿臉故露笑容的老松田和不笑強笑的劉魁勝在前帶領,昂頭挺胸,二目凝視,邁著堅定的大步,毫無畏懼地走進了夜襲隊的兩扇黑大門。老松田再高興莫過於今天,因為今天讓他捕住了常在他統轄的「確保治安」區裡活動的八路軍的兩個頭目。在這倆頭目的身上,有他所需要的很多東西,所以他心裡一個勁地樂。有時,他不自禁地嘎嘎嘎地笑起來,這笑聲比深夜裡飛落在墳丘上的夜貓子那長聲怪叫還難聽,還叫人心煩。神經衰弱的人乍聽到,會不自主地毛髮豎立,渾身打哆嗦。
劉文彬、汪霞被松田領進了一間佈置簡單、酒氣嗆鼻的客廳裡。
「請隨便坐,劉區委,汪主任!」松田真像對待久別重逢的老友,笑吟吟地攤張著右手招呼劉文彬和汪霞。劉魁勝像只舐屁股的狗,跑前顛後搬椅子、斟茶水,團團轉地獻慇勤。松田葫蘆裡裝的是什麼藥,劉文彬、汪霞不用揭蓋就能猜到。所以對他倆居心陰險的慇勤和熱情都報以冰冷的面孔和怒視的目光。
松田對劉文彬、汪霞的不理睬,根本就沒理會,照舊吆喚雜役遞煙、倒茶、送手巾把……
眼下,他真成了主人。沖劉文彬他倆說:「來到這,千萬別見外,不是戰爭,我們怎能認識?也很難像今天似的坐在一起,當然,交朋友更不可能!」老松田收拾得皮淨臉光,武士道的精神在他身上顯得更加十足。他坐在劉文彬、汪霞的對面,慢吞吞地,假斯文地說著中國話。一支燃著的紙煙,夾在他的指縫間,因為一分鐘他也不定吸上一口,所以煙灰聚積得很長,藍煙總像一條粗細不勻的線,徐徐地在朝屋頂上升。他用拇指熟練地彈掉蒙住火兒的煙灰,狠吸了一口,繼續說道:「請二位原諒,不用這種沒禮貌的辦法,也難把二位請了來。二位既然來了,我就願高攀一下,和二位交個朋友。更希望你們二位在建立東亞新秩序上,給我以更多的幫助!我想……」
「住嘴,你完全想錯了!」汪霞對老松田的種種偽善作態,早就感到噁心了。她不時地瞅瞅劉文彬。只見劉文彬半瞇縫著兩眼,紋絲不動地坐在椅子上;松田的假情假意對他根本沒有發生作用。當松田說出要收買他們的卑鄙意圖時,汪霞就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火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將松垂在眼前的一綹頭髮朝耳後一甩,暴跳地站起來,十分惱怒地朝松田質問開:「請問,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跟你們交朋友,那和豺狼拜把子有什麼兩樣?希望幫助你們建立東亞新秩序?你別作夢啦!要是真的那樣了,又和認賊作父、背叛祖國的他有什麼區別?」她嘴裡放著震撼人心的連珠炮,手兒不停地指點著松田和站立在松田背後的劉魁勝。
汪霞太激動了,激動得說話都發出了顫音。的確,這樣的激動,在她說來還是第一次。激動得讓她忘記了本身是個年輕的姑娘;忘記了是在野獸般的敵人面前。
汪霞的幾句話,確實戳中了敵人的心窩。松田被她質問得張嘴結舌止不住地苦笑;劉魁勝被她指鼻剜眼一罵,臉色困窘得就像那一剎三變的外國雞,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一會兒又變成了醬紫色。他留神地觀察老松田,只要老松田稍稍流露一點惱怒的神色,他就會躥到汪霞跟前,沒頭沒腦地扇打她一頓,解解心頭氣。但是,老松田今天不但沒變色,反到笑臉相迎地勸慰:「汪主任,有話好說,別動肝火啊!嘿嘿嘿,我說的哪一句話不合適,你也要擔待些!原諒些!」劉魁勝只好牙齒打掉朝肚裡咽,憋了一肚子氣,不但不敢朝外撒,還得替老松田幫腔說好話:「是啊,既來到這,就不是外人,松田少佐即便話有失言,咱也可以收回重商量。」他扭頭又問松田:「您說是不?嘿嘿!」說完也奸笑了一陣子。
從進來,劉文彬就沒撩開眼皮正眼瞅下敵人。眼下,他見到汪霞耐不住性子地站起來,冰雹般地話語朝敵人甩了過去,心裡不由得暗暗佩服。他覺得汪霞雖然年紀很輕,處事卻非常幹練;雖然是個姑娘,膽量勝過了一般的男人。他要幫助汪霞,要在這個場合裡給汪霞力量,小腿一使勁,也騰地站立起來,口沒開,話沒說,眼睛裡射出的兩道可怕的寒光,逼得松田、劉魁勝都一時不知該怎麼辦好。
兩個腰繫白圍裙,手提大提盒的人兒走進來。這兩個人一進屋,總算把一場僵持的局面打開了,把一片凝滯的空氣衝散了。
松田奸狡地轉了話題。他衝著打開提盒,一個勁地朝桌子上擺列碟子、盤子、酒杯、筷子的人問道:「今天的這個宴會,你們帶來了什麼酒?」
「酒?好酒啊!太君。」被問的人,像個魔術家,一眨眼,將兩個沒啟蓋的瓶子托在了手掌上。「這酒是遠道來的名酒,不信,你嘗嘗!太君!」說著遞到松田的面前。
「名酒?什麼的名酒?是……」
「是從京綏線上沙城來的青梅酒!」
聽說是「青梅酒」,老松田立刻想起中國三國時代的曹操和劉備。他要借題發揮,用古來說今。他的兩眼又樂得擠成了一條縫,自言自語地說:「青梅煮酒論英雄,好啊!今天更應該喝它!」伸手把兩瓶青梅酒抓過來,又忙假正經地招呼:「坐,坐,都請坐!」自己也忙坐下了。
老松田認為,只要以禮待之,就是再刁頑的人,也得順他的竿子爬,圍他的手心轉。他見菜上夠、酒斟滿,將一隻斟滿深棕色酒液的高腳杯舉起,畫了個半圓形招讓:「為劉區委、汪主任到達保定,咱們乾一杯!」脖子一揚,一杯酒灌到肚裡。等低頭瞅下劉文彬、汪霞,他倆手沒動,嘴沒張,板著副嚴肅的面孔坐在那裡。他真火了,臉色立刻變成一塊豬肝花。「呵,真是給臉不要臉啊!」他心裡說著,臉上仍強作鎮靜地舉起筷子招讓:「不喝,請吃菜!抄筷子吧,隨便夾!」劉魁勝雖說早就耐不住了,見松田不動聲色,也筷子指著大涼盤裡的海參扒肘子,假惺惺地招呼緊讓:「來來來,來吃這個,這個一點也不膩!」他拿筷子的手兒一用勁,一塊顫巍巍的、烏黑、毛茸茸的海參被夾起來,眨眼,就送進了嘴裡。在這裡,從擺著杯杯盞盞上看,也確實像個宴會,但是,在這個宴會上,一邊是要通過吃吃喝喝、猜拳行令來達到勸降的目的;一邊卻是不吃不喝、不言不語地以顯示中華民族的尊嚴。客廳裡的空氣,越來越沉悶,越來越緊張。各懷心思的敵對雙方,都在這窒息人的空氣裡,不眨眼地冷冷對視著。顯然,這不是個給人歡快的宴會。
這裡,滿席山珍海味,也確實像個宴會,但是,在這個宴會的周圍,處處都布上了提繩索拿武器的人。他們像隱藏在黑暗裡的怪獸,眼睛瞪圓,腿繃緊,準備隨時捕噬宴會上兩個手無寸鐵的人。
心明眼尖的劉文彬、汪霞,對這些稍稍一瞥就看穿了。他倆明白:「敵人從來是一隻吃人的老虎,即使暫時露出一點『仁慈相』也是為了要吃你!」
劉文彬和汪霞看透了敵人的本質,他們不願意再和敵人無限期地長泡下去,劉文彬想:「晚不如早,惹翻了他,算啦!」他暗自作了決定,用巴掌朝桌上一拍,二次惱怒地站起來。接著,嚴厲的話語衝出了口:「這套把戲還是請你們收起來,我們不像吃奶的孩子那麼容易哄。不管你話說得多麼好聽,想叫我們改變一絲絲主張,那也是妄想。我們和你們是敵人,敵人之間找不到共同的感情,沒有什麼交道可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眼下,我們被捕了,怎麼對待,聽憑你們。我們不想活,更不想告訴你們什麼東西來求活。但是,我們得告訴你們……」他越說越激昂,越講越憤慨,他手指著老松田,眼睛瞪著劉魁勝講下去。
「劉區委,劉區委,吃飯,吃飯,咱還是不談政治!」劉文彬的話語沒刺怒老松田。他手擎著一杯酒,照舊慢條斯理地勸說。好像「生氣」倆字根本不在他身上存在。
松田不惱,劉魁勝哪敢動!也忙滿臉陪笑勸說:「對對對!不談政治,還是喝酒吃飯找高興!」
「吃——飯?喝——酒?」汪霞牙齒銼得山響,唇間進著單字,說著也霍地站立起來。「讓你們吃個大雜燴!」她兩手朝上一掀八仙桌子,就聽見嘰哩嘎碴,辟哩啪啦,一串不分點的響聲,桌子上的盤子、碗裡的雞、鴨、魚、肉;瓶子,罐裡的鹽、醬、酒、醋,以及所有的餐具,都扣在了老松田的身上,灑在了方磚漫砌的地上。
沒提防的老松田,讓桌子、傢俱一下砸得翻了個倒觔斗。等被劉魁勝攙扶起,渾身弄得就像剛從泔水甕裡撈出的落湯雞,腥湯子肉塊子弄了他個滿身滿頭滿脖頸。這一來,氣得他眼珠凸起,青筋暴露,滿臉肌肉亂抖動,小鬍子一下撅起三尺高,胸中積鬱的怒火一下竄到嗓子眼,他揮手剛要發作,一想到下一步,立刻將火氣又壓煞住,仍裝作以禮待人的樣子,手兒指向汪霞,皮笑肉不笑的「嘿嘿」兩聲:「你的,大大的不夠朋友!」
「要和你交了朋友,那還叫什麼人?」汪霞撇著嘴巴說。「算啦,他們二位累了,送到安排好的地方休息罷!」松田眼下再沒辦法可施了,只得從這兒找個台階下。
劉文彬、汪霞被一群武裝特務簇擁著,匆匆地走出了桌翻碗砸的小客廳。二
別看劉文彬、汪霞當場羞了老松田的臉面,老松田好像根本沒介意,對他倆還像對待上賓那樣:在夜襲隊的後院,專給他倆騰了一明一暗的兩間房。為了好好「服侍」他們,還派了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子,一天不離屋地沏茶倒水收拾房間。這時,他倆真是吃喝不發愁,穿戴樣樣有,行動沒人「管」,說話也「自由」。其實,在自由的後面,還有無數的眼睛監視著。
一晃,三個多月過去了。三個多月,既沒有提去過堂,也沒有個別審訊。
三個多月的光景,除了老松田身穿和服、足踏木屐經常到這裡「生活得怎麼樣?」「住得習慣嗎?」「需要什麼請言語聲!」像癱狗般地呲著牙說上幾句沒干係的話以外,就再沒別人到這兒來。雖然他倆生活在人間,卻與人世隔絕了。
就在劉文彬、汪霞與人世隔絕的時光裡,老松田卻製造了不少有關他倆的謠言,利用他的報紙,他的電台,他手下嘍囉們的嘴,到處在放散。在人們一時抓不到劉文彬他倆的真情實況時,也確實受了欺蒙。就是魏強,有時也不得不咂咂謠言的滋味,自問自地想想:「難道他倆真的背叛了祖國?投靠了敵人?」
敵人製造的與世長期隔絕,也引起劉文彬、汪霞不少的煩惱。汪霞心裡有時煩躁得特別厲害,不是竭力地克制自己的感情,她真想將屋裡的所有陳設砸個稀爛。當她煩躁得實在透不過氣來時,常湊近劉文彬:「咱倆怎麼辦?就這麼囚磨下去?能想個辦法和外面通通信嗎?」
每當這時,劉文彬總像個老大哥,向她開導,對她勸慰:「別急,敵人不是個死傻子,你當他真心像供老佛爺似的把咱供到這裡呀!不,他是想利用這種軟磨的辦法,爭取咱回心轉意上了他的套!讓他作夢去吧!咱要攢足勁作好準備,這一手玩不轉,很快他會用下一手、下兩手;軟的行不通,他還會跟咱動硬的!」
果然,沒出劉文彬的所料,敵人新的伎倆搬來了。
一天,侍候他倆的小孩突然肚子疼得滿地打起滾來。看樣子,一時不治就有死的危險。只要你仔細地再看看,他是干打雷,不下雨,嚷叫得挺歡,眼圈都不紅,額頭上連個汗星都沒有。就在這時,一個高個子便衣特務跑來,嘴裡咕喊:「都出發啦!都出發啦!瞧,就剩我這一個人,可怎麼著?」話是自言自語,意思又像是說給劉文彬、汪霞他倆聽。末後,還是他把小孩子背出了劉文彬他倆住的那個小院子。
院裡,從此再沒有來過一個生人。
天剛黃昏,那個高個子特務,心裡像有什麼大事似的,急沖沖地走進劉文彬的住屋,駁殼槍朝腰間一插,二話沒說,拉著劉文彬拽著汪霞就朝外走。他的這種突然的舉動,當時真把汪霞弄懵了。一向冷靜的劉文彬,對突來的情況更冷靜更沉著。他存有戒心地將手一甩,劈口問了句:「你想要幹什麼?」「幹什麼?這哪有工夫說!你們就放心跟我走算啦!」特務真像擔心害怕的樣子,伸頭朝院裡望了望:沒有一個人,只有昏黃慘淡的電燈光照著小院。他扭過頭來急切地小聲說著,伸手又去拉劉文彬。
「你慢著!」劉文彬將手一擺,用森嚴的兩隻眼睛逼射著對方貧血的臉:「跟你上哪去?幹什麼去?」
「上哪去?上你們的根據地!逃跑!」心懷鬼胎的特務,卻強挺腰板地回答。
特務的話,恰巧打中汪霞的心弦。她認為這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事」,沒容得讓這「好事」在腦子轉兩個彎,就插言來問:「你帶我倆走?行嗎?」
「行不行,趁天黑,松田他們出發討伐沒回的當兒,咱碰碰看!為了抗日,我豁出腦袋來也領你倆走,咱從後門溜!」意外的人帶來的意外情況,逼使劉文彬的腦子像開鍋水似地亂翻騰。他用銳敏的眼睛審察著對方,總覺對方的言語和神態裡,像有種陰險、詭詐的東西潛藏著。由對方又聯想到白天侍候他倆的那個突患肚疼病的小孩的表情,更使他對這個自頂危險,準備領他倆逃走的特務產生了懷疑。敵人玩弄什麼詭計?他的兩隻閃閃有光的眼睛在急遽地轉動著。稍留神,汪霞也看出劉文彬的遲疑表情。「怎麼?他……」她冷靜地從另一個角度一想,心頭不由得一哆嗦。「事不宜遲,馬上行動!我這都是為你們,你們可有什麼含糊的?」特務眉毛一揚,顯得有些焦急,原來的低聲細語,不自覺地提高了好幾度。但他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破綻,馬上又低降下來:「快,我不是甘願混這種漢奸差事的人,真願意和你們一道去走光明大道!」
「要走光明大道那可以,我們歡迎!」劉文彬的眼瞟見特務腰間斜插的駁殼槍,試探真假的辦法立刻想了出來。「怎麼能證明你棄暗投明,真心抗日呢?要表明這點,你把你那駁殼槍給我!你領道,我掩護,說走就走!」
真是真,假是假,特務不論裝扮得多麼像樣,到底經不住在節骨眼上來試驗。他見劉文彬張嘴要他的手槍,立刻擺手,結結巴巴地表示不同意:「那那那,那可不行,這這這,這槍還是我拿著好!萬一……」
僅幾句話,敵人的整套詭計就讓眼裡不下沙子的劉文彬識破了。他恨透了這個特務,滿肚子氣火一下子竄到了嘴頭上:「是啊,你這種人是不肯把槍交給我的!萬一我把你處死了,又怎能去主人面前領賞呢?」
「劉劉劉,劉區委,你別在槍上誤會,我我我,我完全出於一片好心,也都是為了你們……」
「你為了我們,為我們挽了個圈套是不是?你們覺得如意算盤打得蠻不錯,讓我們在心急如火的時候,冒冒失失地跟你走出去,等和我們的人接上了頭,你們後面跟上來的人,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來個一網打盡,是吧?瞎了你們的狗眼!滾你們的蛋吧!」
劉文彬像手指捅窗戶紙,幾句話就把敵人的詭計捅破了,亮了白。當時弄得假投誠的特務非常尷尬,他灰溜溜地再不想呆下去了,忙遮掩地說:「有話好商量,幹什麼發火?不信服我拉倒……」像個夾尾巴的狗,畏畏縮縮、慌慌張張地溜逃了。
汪霞悟過味來,心裡挺後怕。她暗暗地責備自己:「為什麼和敵人打交道,這麼天真?這麼沒有見識?」
「對敵人可不能像對同志那樣相信。你今天老實得差一點在敵人面前喪失了警惕!這可真危險。」一場短兵接火獲勝的劉文彬,用事實教育著汪霞。
劉文彬看問題的深遠,使得汪霞打心眼裡佩服。在她說,今天又算上了一堂課。劉文彬的話語,讓她愧恧得也真有點不願意再抬頭。
「經一事,長一智,不要淨和自己過不去!」劉文彬望望身旁還在低頭來回光攥自己手指的汪霞。他很理解她眼下的心情,只好輕輕地勸慰一下,接著提醒說:「我們要從精神上作好準備,隨著剛才的小接觸,大風暴會馬上跟著來!」天色黑下來,院裡變暗了。劉文彬和汪霞昂頭挺胸,二目圓睜的立在屋中央,準備接受即將來臨的暴風雨的考驗。三
深夜裡,除了鐵路上不時的傳過火車嘁卡嘁卡的行走聲和哞哞哞的怪吼聲,汪霞住屋的周圍,死般的沉靜。
越這樣的沉靜,越給汪霞帶來更多的煩躁。她今天好像吃翻了藥的病人,確實不知道自己是該躺著好,還是該坐著好。總之,躺躺,坐坐,立立,走走,怎麼著也覺得不舒坦。雖說她人在屋裡,心早隨著劉文彬去了。
在街靜、更起、四處戒嚴的時候,劉文彬就被兩個夜襲隊員叫走了。不用問,這是過堂審訊。
「敵人是怎麼審訊?難道問了不說就鞭子抽、扛子壓、涼水灌地收拾一氣?」汪霞,這個忠貞、純潔,二十一歲的姑娘,她雖然出生於貧寒人家,從小失去了父母,跟著哥哥汪洋(黃占立)長大成人,受過苦難,流過辛酸淚,知道那挨餓、受凍的滋味,但從沒經受過這樣的嚴刑拷問,不過,從區長吳英民嘴裡聽說過各種肉刑的痛苦。各種苦痛的肉刑,吳英民都像鐵漢子似地扛住了,這很使汪霞敬佩。被捕前,有時她孩子般地想:「是我不幸被捕了,能扛得住嗎?另一個人被捕了,又會怎麼樣?」
眼下,她真的被捕了。她考慮的不是自己怎麼忍受酷刑,而是在為劉文彬擔心。「他是四十歲的人了,能忍得住?吃得消?誰知道野獸們是在怎麼折磨他?揉搓他?」想到這,熱淚不自主地湧出了眼眶。
她苦痛地走到鑲有大塊玻璃的窗前,視線立刻射向了庭院。藉著透出的昏黃的燈光,她清楚地看到庭院裡正在爭艷開放的丁香、海棠。
抗戰第八個年頭的春天又開始了。
汪霞的眼睛雖說落在庭院裡一片盛開的花枝上,心頭卻默默地想著別處。
「我們被囚到這裡,誰知魏強他們知道不?魏強只要知道,他一定會想辦法來搭救!」心情非常煩亂的汪霞,腦子是一會兒想到東,一會兒想到西。人在難處總是想親人,汪霞這時太想魏強了。和魏強的兩年相處,她深知魏強對敵鬥爭挺有經驗和辦法,特別是前年冬天化裝成夜襲隊,突進南關,砸了車站,造成敵人自己來了個火拚那一手,至今汪霞想起來,都感到奇妙。「是啊,他能化裝成特務進南關,也會裝成另一種人到這西關來!他們武工隊的行動是飄忽不定的,有朝一日闖進來,也會把我們救出去!」
這時,她像接到魏強來臨的通知書,魏強好像眨眼之間就會到來,到達這裡,探出大手從空中把她從這間屋裡拽出去,拽回根據地。她高興得樂了。
在她高興的一剎那,一個梆子頭,瓦碴臉,兩道稍低垂的麻刷子般的眉毛,讓她一見就討厭的臉型,很突然的在她的腦海裡出現了。
「真見鬼!怎麼想起這個敗類來?」汪霞比吃了蠅子還膩歪。她想擺脫掉叛徒馬鳴這副吊死鬼的面影;但是不知為什麼,馬鳴的面影像塗滿鰾膠似的牢牢地粘敷在她的腦子裡。以往,馬鳴的卑劣行為,在她腦子裡像掀翻陳年舊帳似地想了起來。
一次,她和馬鳴在一個村莊工作了多半宿,兩人正準備要分手轉移,不懷好意的馬鳴,兩眼射著邪光,開著玩笑地小聲說:「就是你我二人,找個地方宿了就算啦!」話說出口,「嘻嘻」地笑了笑。
馬鳴不正派,汪霞不僅深知,也存有戒心。她一聽馬鳴借開玩笑說出這樣下流的話,加羞帶氣,臉色當時由粉變紅而後白,眼裡直勁地冒火花。她想跟他翻臉,一則,覺得不值得;二則,劉文彬曾說過:「思想改造是個細緻的工作,不能操之過急!」也就使使勁把竄上的火兒壓下去,以端莊的態度,嚴肅的口吻沖馬鳴說道:「老馬,你怎麼不多從工作上想想,淨想些胡的歪的事,說些八不挨的話?你這腦子要不好好擦洗擦洗,將來可危險!」話雖不多,挺有勁。當時,弄得馬鳴真有點難下台。
但是,狗改不了吃屎,轉回頭,他照舊把他的老洋錢貼子揀起來。又一次,也是他倆在一起工作。太陽挨了地皮,老松田率領一部分夜襲隊員,還有十幾個鬼子憲兵趕了來,進村就逐戶清查。猛然來的情況,汪霞他倆想躲也躲不了啦,偏好這家挖了個藏四五個人的蛤螞蹲。他倆只好跳下去,藏起來。
蛤螞蹲只要把口兒一蓋,黑得真是難見五指。一直存有邪念的馬鳴,這時,感到時機可來了,上邊敵人到底鬧騰成什麼樣,他根本就沒管,他借口蛤螞蹲裡空氣不流通,憋得腦瓜仁一蹦蹦地疼。末後,甚至於假裝疼得實在忍耐不住了,竟然「咳唷咳唷」地叫起來。
開始,汪霞沒理他,一見他叫起來,也就信以為真,忙湊近他說:「別嚷!來,我給你掐掐!」
馬鳴盼的就是這個。他見汪霞親自湊來給他掐腦袋,認為這是魚兒上了鉤,心裡樂得真比吃了蜜都甜,像個小娃娃似的一頭倒在汪霞的腿上,承接汪霞的掐掐。
出於對同志的友愛,汪霞起初並沒有覺察出他懷的鬼胎。後來,他卻乘機往汪霞懷裡扎。這時,汪霞才看出了他的邪惡打算,氣得說不出話來,心裡想:「這東西,上頭鬧情況,他還在這底下鬧壞心!」
汪霞正在想的當兒,馬鳴突然按住了她的手,喃喃地說:「瞧,這手是多軟和!真是大閨女的……」
汪霞再也忍受不住啦,她使盡平生力量將馬鳴的腦袋朝旁邊狠勁一推搡,說聲:「去你的吧!」跟著把自己的小手槍抄起來。
可能汪霞用的勁大了,再加上馬鳴沒提防,只聽見乓噹一聲,圓滾滾的腦袋,正好撞在蛤螞蹲的牆山上,撞得馬鳴倒抽口涼氣,直勁地「咳喲……」
「還嚷叫!告訴你,馬鳴,」汪霞小聲斥責,「你的思想非常壞,你要不接受同志的批評,好好地改正,有一天,會讓你的思想把你拖上危險道路的!」
汪霞雖然又一次對他警告,他當時也承認自己一時衝動,作事太對不起人了。但是,他始終就沒忘掉汪霞。
還有一次……
汪霞越想事越多。她想著想著就責備起自己來。「是的,為什麼我從聽了劉文彬的那場批評,就沒把他以後的一些事情,像對我的流氓舉動,在年輕的婦女面前說些下流的話,跟房東耍態度……向劉文彬反映呢?要是早反映了,也就早解決了,也或許把他早處理了,我倆也不會被捕。這都是我的過錯!是我讓革命受到損失!唉!我……」
「汪霞,你最近好?我這些日子病了,沒顧得看你來!嘻嘻!」一種輕佻、低賤的嚶嚶聲從汪霞的背後傳來。
這種令人厭惡的怪聲,狠戳了下汪霞的心。聽聲音,她知道是馬鳴,心房陡地劇烈跳動起宗。她站著沒動,口問著心:「這個該死的叛徒,趁劉文彬被提出審訊的空隙,他走來想幹什麼?是不是又來……不能讓他先張嘴,要把他攆回去!」她心裡決定得快,身子轉得更快,圓睜二目,逼視著馬鳴,惱怒地質問「你來幹什麼?好不好關你的什麼事?你這塊沒骨頭的稀泥軟蛋,這個出賣同志的叛徒!你有什麼臉來見我,你滾,滾,滾出去!」她的聲音很高,叫得屋子嗡嗡山響!身背駁殼槍的馬鳴,可能來前專修飾了一番,看來比早先灑脫、利落了許多。不僅衣服穿得潔淨,梆子頭似的腦袋瓜上,還留起寸半長的頭髮。今天,他像塊木頭,對汪霞滿臉惱火的大聲喊叫,根本就沒理論,很不知羞恥地欠身坐在杌凳上,接著,吸著一支剛從煙盒裡抽出的紙煙。
馬鳴雙肘一抱,叼著煙卷的那副討厭的流氓相,汪霞越瞅越從心眼裡討厭,氣得她直在當屋打轉轉。
「看你氣得那個樣!幹什麼拿著個棒槌認起針(真)來啦!我問你,」馬鳴見汪霞不言語,光抖動肩膀生大氣,便屁股離開了杌凳,身子一縱,又坐在靠北牆山的一張八仙桌上。「你這麼逞英豪,能逞出日本人的手心?」
「我逞不出去,我可以死!我絕不像你,繳槍、投降,出賣了良心!」
「一分奈何你當我願意繳槍?我也是叫人家逼得沒法啦!叫你說,」馬鳴像個剁了尾巴的猴,騰地又從八仙桌上跳下,右手揎揎左胳膊的衣袖,沒一點廉恥地比劃:「好幾個槍口都逼住了你,你怎麼動?你怎麼掏槍打?上下嘴唇一碰,說什麼都不費勁,遇上真的,恐怕誰也得老毛子看戲——傻了眼!」「這麼一說,你那投降敵人,出賣同志還蠻有理啦?」
「問題就瞧你怎麼看,從形式看,我是投敵了;從我心裡看呢,我還是在抗日,不過,眼下這抗日有明抗暗抗之分,我這叫暗抗。為了叫鬼子完得更快,我才鑽到他們內部來。反攻的時候一到,我們這樣的人在裡一鬧騰,就這麼一里應外合,那不就把勝利抓過來啦!其實,像我這樣抗日的,並不少,好些有名氣的將領,不是都在這麼作著?不用朝遠處說,就拿龐炳勳、孫殿英……」
「鬧半天,你是把蔣介石的那套『曲線救國』論給搬來啦!你原來是個國民黨、小蔣介石啊!」
「國民黨怎麼啦?小蔣介石又怎麼啦?曲線救國論你能說不是抗日?汪霞,上頭說的那個咱撂下,談談咱們的私事好不好?」馬鳴搖晃著梆子頭,咧著牙齒把話轉了題。
一提到私事,汪霞就知是什麼意思。她的心像絲線勒著那麼疼,眼珠轉個不停,腦子在考慮怎麼來應付。
「你年紀才二十掛一點零,有本事,又聰明,難道就不能退一步想?打開窗戶說亮話,不管你怎麼罵我、挖苦我,我對你還是沒變心。你要肯依著我,留在城裡,那我……」馬鳴手指搔著腦袋,說到這裡停頓住。他的兩隻眼睛貪婪地瞅著汪霞,觀察汪霞聽後的面部反應。
汪霞回答他的是一種憤怒的神色。她再也不能忍受了,嘴唇氣得抖動著逼問:「你跑到我跟前胡唚些什麼?你的良心放到哪裡去了?共產黨哪一點錯待了你?你為什麼光為了你,辦些坑國害民的事?」
「良心?幹上了這一行,」馬鳴橫了汪霞一眼,順手拍下裝在皮套裡的駁殼槍,鼻孔發音地說道,「就知道吃、喝、玩、樂,根本就不管良心的存在。眼下,誰有奶,便是娘,樂呵一天少兩半晌,什麼國家、人民,管他呢!」他說完,將指縫夾著的紙煙送到自己的兩片薄而長的嘴唇間狠勁吸了口,灰藍色的煙圈,一個挨一個地從他嘴裡吐出來,越朝上升越擴大,慢慢地變了形,消散了。
「實話告訴你,要不是為了你,我不會在松田隊長面前費那麼多唇舌,你今天也不會坦坦然然地呆在這,你會和劉文彬一樣,被提出去審訊、過熱堂!」
他像蚊子吸血般地死盯著不言語的汪霞,狠吸了幾口煙,將煙蒂扔得不知去向,轉身,又抽著一支煙,跳坐在八仙桌上,繼續討好地說道:「別太任性,鑽牛犄角找套裡間啦!人生一世,青春幾何?不在年輕的時候,抓住時機享受享受,那可真是個大傻瓜。」
馬鳴在咕囔什麼,汪霞一個字也沒朝耳朵裡裝。本來,她知道劉文彬被提出就是刑訊,現在聽馬鳴幸災樂禍地一說,更證實了她的想法。她好像看到了劉文彬在受鞭打、槓壓、灌涼水……也像看到了劉文彬在咬牙地忍熬酷刑的折磨,豆大的汗珠滾滾往下滴。她的兩行熱淚不知道什麼時候滾流下來,滴落在衣襟上。
汪霞的兩行熱淚,將馬鳴從八仙桌上引下來。他以為汪霞的啜泣是心眼活動了,忙笑臉迎上來湊近汪霞,下流地說:「我捉摸你也不是一條道走到黑的人,特別是跟我!」說完,一口煙噴在汪霞痛苦的臉上。
汪霞像挨了蠍子螫,「嗷」地一聲:「你幹什麼?流——氓!」
「你罵什麼都行!只要聽我的話,留在城裡,和我……」馬鳴活像個綠頭蒼蠅,任什麼不顧,只是嗡嗡地圍著汪霞轉。汪霞哪容馬鳴再在她面前隨便胡唚,趁他不防備,一步躥近他,就聽啪的一聲,巴掌扇打在馬鳴的左臉上,扇得馬鳴眼睛亂冒金星,半邊面頰熱乎燎辣的疼。馬鳴現在變成一匹野獸,再也不顧禮義廉恥了,藉機抓住汪霞沒抽回的那隻手,跟著又三抓兩撓地把她的左手攥住。「今天就是今天吧!這可不能怨我!」
汪霞一看情勢不對,急了。她嘴咬、腳踢、腦袋撞地使勁掙扎、反抗,時間一長,女的總是敵不住男的,慢慢被馬鳴佔了上風。馬鳴見汪霞的反抗力減弱了,咧著嘴淫邪地說著:「累吧?我送你歇著去!」抱起拚命掙扎的汪霞緊朝床跟前拖。終於將掙扎著的汪霞按倒在床上。
就在馬鳴像餓狼似地按住汪霞,汪霞大聲叫罵的時候,劉文彬一步跨進了屋門。他像父親見到女兒在受污辱,顧不得腿上剛受過的刑傷,跌跌撞撞地跑到床跟前,鐵錘般的拳頭,像擂龜蓋子似的照著馬鳴的腦袋、身上沒頭沒腦地擂打起來,擂打得馬鳴暈頭轉向豬一般叫起來。待他清醒過來,才忙把皮套裡的駁殼槍拽出來,槍口對準了劉文彬。
「叛徒,你別比劃,來!照這兒打吧!」劉文彬指著自己的胸膛。「你們槓子壓了,涼水灌了,鞭子抽了,烙鐵燙了,老子並沒怕!你拿槍嚇唬誰!有種你就開火!」多半宿的酷刑,折磨他個精疲力盡,眼下他沒顧這些,照舊像個精力充沛沒受熬煎的人,一面說著,一面逼近馬鳴;汪霞也搖晃散亂的短髮,氣咻咻地跟在劉文彬身後。她雖說還是她,眨眼卻增添了不少力量。「來,姓馬的,要打你一塊打!幹什麼像條夾尾巴狗似的朝後退?」
馬鳴確實草雞了,特別在劉文彬的面前,他就像個偷兒,挨了頓臭打,也不敢張嘴出點聲音;雖說武器在手,比個老鼠還膽小。他一步一步地朝後退,退到門口,才從腔子裡說了句:「打死你們?別忙啊!」扭頭溜走了!四
一切伎倆都沒有在劉文彬、汪霞的身上起到作用,松田再也不把他倆待如上賓,留在夜襲隊後院的寬敞潔淨的屋裡供養了。就在劉文彬、汪霞趕走叛徒馬鳴的第二天拂曉,夜襲隊用汽車把他倆送進了南關的監獄裡。
他倆一投入監獄,就被釘上了二十多斤重的鐵鐐,這一來,壓得腳邁不開步。一天兩頓飯,兩頓飯都是兩個橡子面的窩窩頭,一片鹹蘿蔔,一碗照見人的稀米湯。他倆分住在男女獄裡,只在提審時能在囚車裡會上一面,平時就很難見到面。
進到監獄裡,劉文彬見到了縣財糧科的邱科長。他是去年冬天來邊緣地區檢查公糧堅壁的情形時,在路上遇到下鄉清剿的夜襲隊而被捕的。當時,敵人怎麼盤問,他都作了巧妙地回答。敵人要檢查證件,他拿出了「居民證」,敵人沒有看出絲毫的破綻。偏偏這時叛徒馬鳴走來了,馬鳴上來只說了句:「這不是咱那管錢管糧的邱科長嗎?」他再也混不過去,便被捕了。
老松田開始確實把他三個人當成聖寶貝。他認為只要把他們三個人爭取得回心轉意了,共產黨的地下組織,八路軍堅壁的公糧,會一掏一個淨。哪知,軟辦法使盡也沒有掏出一個字來。由此,他這才急了,由軟換了硬。差不多三、六、九都要提出來,由汽車押運送到西關——夜襲隊裡去審訊。特別將近麥收,青紗帳將起時,松田審訊得更勤了。松田頻繁審訊的目的,是希望在秋莊稼長起以前,用盡辦法從劉文彬他們三人的嘴裡掏出需要的東西:共產黨的地下組織分佈和黨員名單;公糧堅壁的地點和數字。
進四月,連下了兩場透雨,春苗像水蔥般地歡長著,一天一個樣。老松田對劉文彬他們三人的審訊更加緊了,差不多是天天提出,天天過堂,天天審問。哪怕是假日,也沒有間斷過。
劉文彬、汪霞由夜襲隊隊部解押進南關監獄的當天晚上,魏強他們就從可靠的「關係」那裡得到了情報。過了十幾天,縣委派專人送給他們一件極機密的信。
魏強、吳英民從縣委送來的極機密的信件裡得知:目前國際形勢是在急轉直下。蘇德戰場上,紅軍已進入了德國國境,希特勒完蛋的日子就要到來。根據當前有利的國際形勢,根據黨中央指示,敵後各抗日根據地的武裝部隊,為了給四月二十三日黨的七次代表大會獻禮,紛紛向敵人展開了局部反攻。僅分區的部隊,幾天的工夫就將石門橋、辛中驛……等大據點攻克了,還一度佔了任丘城。打得各處敵人急急忙忙地抽調據點裡的兵力,保衛大城市和交通要道。保定四周的敵人也準備集中兵力,向市溝附近靠攏。縣委根據這一情況,要魏強他們隨時截擊撤退的敵人,並擬出以後朝市溝裡面突的辦法。
從機密的信件裡,魏強、吳英民確切地知道:劉文彬、汪霞雖經過多次刑訊,仍堅貞不屈地和敵人鬥爭著。
末後,縣委在機密的信件裡,特向他們提出一個搭救劉文彬、汪霞的意見。整個的意見旁邊,都點上了加重的紅點,意思要他們特別注意這個意見,研究執行的辦法。
魏強一見到縣委提供的意見,臉上立即豁朗起來,笑容掛在嘴角上。他高興得用眼示意一下身旁的吳英民,吳英民也歡喜得眼睛擠成一條縫,隨後兩人都張開大嘴笑起來。隨著「呵呵」的笑聲,縣委給他們的那件極機密的信,被一根劃著的火柴毀掉了。五
陽曆四月二十九,這是日本天皇的誕辰。
這一天,按照日本國內的習慣,保定城的日本兵營、機關、企業、學校……一律放假一天;連偽機關、偽軍營裡擔任顧問、指導官的日本人,也都歇了班。
這一天,保定的所有能逛的地方,能玩的場所,什麼城隍廟、馬號、西關、古蓮池……都擁著很多很多的日本人:有徒手的日本兵;有挎戰刀的軍官;有穿和服的日本商人;有梳高頭、踏木屐的日本藝妓。電影院、劇院都讓日本人包了場;酒館、飯莊都讓日本人佔了座;平康裡、乾草林等娼寮地帶,今天完全變成了日本人的天下。
日本人放假慶賀天皇誕辰,在保定已經是第八個年頭了。在這一天的大拂曉,啟明星還沒露頭,公雞還沒張嘴的時候,魏強率領趙慶田、賈正、辛鳳鳴,悄悄地摸進了保定南關,在警備第七中隊部的前院,自己的秘密「關係」——金漢生家裡又落了腳。
「老金,我們這一來,明天你這個班該怎麼個上法?」「來得巧,明天我是個大歇班!」金漢生大手抹了一下大鬍子,笑呵呵地回答。「怎麼?是鬼子又在鄉里清剿啦?還是在這裡掩藏著捉摸個事,像黃莊那樣的再撿它個便宜?」「咱一不是躲鬼子的大清剿;二也不是想再撿黃莊那樣的一個便宜。我們這次來,是想,」魏強將嘴湊近金漢生的耳根下咕噥了幾句。
金漢生聽過,像喝了半斤老白干,興奮得朝大腿上一拍:「好,你魏小隊長思摸的真周到,要真成了,我可再不為咱老劉他們發愁揪心了。你們是不知道,」他若有所思地長出了一口氣,接著說下去:「只要我上白班,就碰上特務漢奸們用汽車裝著老劉、汪霞他們朝西關夜襲隊裡解運;每次碰到,我那心哪,真比那刀子刺都難受!誰叫咱在人家的腳底下踩著呢?真沒法。聽說他們倆都是硬骨頭,好樣的!唉,你們總算來啦!天一亮,我就去。」
天剛麻麻亮,房後面,偽軍警備第七中隊部裡傳過了嘀噠嘀噠的一陣起床號音。金漢生穿上他那長年不離身的破裌襖;後又將件棉袍披在身上,快步走去,跟著傳來不大響的鎖門聲。
魏強他們從頭明鑽進南關,潛入金漢生家,直到金漢生走去,誰也沒合一下眼。天,大亮了;陽光和煦地撒滿了整個大地。一切都已甦醒,魏強他們的精神更大了。
在這裡,如同鑽進了老虎嘴裡。從神情上看,好像在自家炕頭上那麼安閒,誰也沒把可能遇到的危險擱在心上,既不驚奇,也不緊張,大家坦坦然然地靜坐在床上、凳子上;但是耳朵,卻十分警惕地辨聽著門外和房上傳過的響動。
「到這時候啦,怎麼還不回來?」魏強隔著窗口朝東南角上高掛的日頭瞅了一眼,低頭又瞧瞧腕上的手錶,懷著異常焦急的心情,自言自語地說。
魏強這樣焦心是有根據的。以往,敵人從監獄裡提劉文彬、汪霞他們去西關夜襲隊裡過堂審訊,多在早飯後八點鐘左右。現在已經是十點三刻了,而去偵察這一情況的金漢生卻一直沒有回來。
魏強剛把窗前的位置讓給賈正,賈正卻歡天喜地地低聲嚷起:「來了來了,小隊長!」
不一會兒,喀當!大門上響起開鎖的聲音。這聲音給魏強帶來了喜,也帶來了怕。喜的是敵人可能又將劉文彬他倆提走了;怕的是在日本天皇誕辰的這天,鬼子放假,夜襲隊也不審訊了。
「叫你們等急啦!」金漢生快步走進屋,負疚地小聲說。他披出的那件青棉袍不見了,手裡卻提了個鼓鼓囊囊的小包袱。「准把你們餓得前心貼後心了!」他緊忙打開,裡面包的是一大堆夾肉燒餅,外帶一小瓶酒。他指點酒瓶說:「我知道咱八路軍不興喝它,咱要走走老輩子出兵打仗的法門,盼望來個旗開得勝,馬到成功,所以我領頭破下格,不管會不會,都在嘴邊上沾一沾。來,魏小隊長!」
魏強深知金漢生的意思,接過來鬧了一口,回手遞給了身旁的趙慶田。
今天不同往日,誰也沒客氣,大口大口地吞吃起來。從金漢生歡樂的神色上看,魏強知道劉文彬他倆又被提出審訊去了,也就沒再多問。
既然劉文彬他們被提出,為什麼金漢生回來這麼晚呢?是這樣:金漢生出了門就朝南關監獄走來。吃早飯以後,他也沒見到監獄裡解押犯人的汽車開出來。「怎麼?難道鬼子給他們天皇做壽都放了假,夜襲隊的特務也來個大歇班?要是真的,那可就前功盡棄了。」他腦瓜門上急得光出汗。他想探問探問,便溜躂到監獄門旁的一個煙攤子跟前,掏出一張毛票,買了兩根煙卷。一根煙剛放到嘴上,嘀嘀嘀……汽車喇叭聲從監獄裡傳來,一輛載有幾個全副武裝警備隊員的、土黃色的汽車,拖著一股子黃煙,在他面前駛過去了。
金漢生看到押解犯人的汽車開過去了,高興得心裡開了花,擦火抽煙,拔腿便走。這時從監獄裡走來一個法警。「喂,一盒紅錫包,記帳!」
走出沒三步的金漢生轉回頭一想:「怎麼能證實過去的汽車裡押解的是劉文彬他們?」眼睛朝身後買煙的法警一斜,像問人,又像問自己:「這些天總是汽車解犯人,誰知他們盡犯的是什麼罪?」
偏遇上個多嘴的法警,立刻答上了碴:「什麼罪?八路,共產的罪!別看天天解犯人,就是那幾個硬骨頭。你使盡了刑法,他連大氣都不吭。聽說那個女的,回回過堂,回回大罵,真少見!」他像百事通似的把話說完,扭頭就走了。「莫非這就是說書場裡常聽的那句,『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意外的收穫,真把金漢生樂顛了,他三步並成一步邁,迅速離開了煙攤子,去辦他想辦的另一樁事——到城裡秀水胡同源生當鋪把他那件披出來的棉袍當出去,好換得錢來給魏強他們操辦一頓戰飯。
金漢生見人們都填飽了肚子,心裡非常痛快。他將嘴裡搗嚼的最後一口燒餅嚥下喉嚨,才介紹:「今天,在城裡走道,打頭碰臉的淨是鬼子:有穿軍服的,有穿便衣的,有男,有女,還有小崽子。你聽罷,走到哪兒都是嘰哩哇啦的亂叫喚,真叫人生氣!」
「南關呢?」魏強要瞭解一下執行任務的這一彎子有沒有日本人,忙問了一句。
「南——關?一來沒有地方逛;二來駐的鬼子也有限,輕易也碰不上一個!」
太陽移到正西,手錶告訴魏強:已是四點半了,再過兩個半鐘頭,劉文彬他們又要押回監獄了。
魏強瞅瞅預先帶來的包袱,說了聲:「咱準備吧!」大家七手八腳地忙起來。
從包袱裡,魏強拿起一套黃卡其布的日本尉官軍服,還有兩隻高腰黃皮靴。他像在舞台後面化裝的演員,脫掉身上的便衣,換上了它。
金漢生從頭到腳看了看魏強,稱讚地說:「穿了這身鬼子服,你要在馬路上和我走個對面,嚇死我,我也不敢跟你說一句話,這哪像咱武工隊的魏小隊長呀?」他回頭再一瞅辛鳳鳴,辛鳳鳴也改了樣,雪白的襯衫往裡一套,藏青色的西服一穿,黑皮鞋倍亮,灰呢帽嶄新,兩手一抱雙肘,眼一斜,頭一歪,活像個抽白面兒的翻譯官。趙慶田、賈正眨眼之間,都變成了日本兵。
「好啊,裝扮得太像了!登台唱戲也沒挑!」金漢生欣喜得眼睛有點不夠使,瞅瞅這個,望望那個,對魏強他們的化裝,真是一百個佩服。
「對,今天就給他唱出去!」賈正繫著末後的黃銅鈕扣說。「咱唱的這出,一定要起個戲名!」辛鳳鳴扯拽衣襟道。趙慶田白了人們一眼,像想起了什麼,羞澀地說:「要起名,我倒想起一個來。看,就叫《八路軍大鬧保定府》!」戲名起得順耳,人們都滿意地樂了。
一切行動的聯絡信號規定好,魏強將瓶子裡僅剩的一點酒,灑在自己的衣服上,濃重的酒味,立即瀰漫了全屋。魏強叫老金先一步走了。在金漢生離開大約有一刻鐘的時分,魏強他們四人前前後後也來到南關馬路上。
是城氣死鎮,是府賽過集。南關雖說不如保定城裡熱鬧繁華,南來的,北往的,男的,女的,擠擠插插足有多半街筒子人。人流裡穿戴什麼的都有,正像金漢生說的,輕易看不到穿黃軍裝、戴戰鬥帽的鬼子。魏強他們身上像長了毒瘡,蹭滿了糞便,人們撞見都是白眼相看,遠躲著走。
按金漢生的手勢,魏強他們鑽進了一座飯館裡,在臨街靠窗的一張八仙桌子跟前坐下了。隔著玻璃窗,魏強和街上站的金漢生對視一下,金漢生的影子立刻消逝了。
小跑堂的手托塊抹布跑過來,一面揩拭桌子,一面慇勤地問:「太君,什麼的咪西咪西?」
「酒的!肉的!大古桑1!快快!」魏強手按桌子,臉色裝得非常不耐煩,又像很性急。
1日本話,多的意思。
「這酒,您看要什麼的?」跑堂的視線移到了裝作翻譯官的辛鳳鳴身上,熟練地報著酒名:「有竹葉青、白蘭地、青梅、啤酒、二鍋頭……」
「算啦,算啦!」辛鳳鳴深怕話一多說漏了餡,裝作內行地要起酒和菜:「你送一瓶葡萄酒,再來一瓶白蘭地,這菜呢?」他眨眨眼睛想了想,確實他不知道要什麼菜好。因為在城裡下飯館,在他和其他的人說來,長這麼大還是頭一遭。他摘掉呢帽,搔搔頭皮,記得在家裡常聽老人們念叨:「到飯館裡吃飯,好吃不貴就是木樨肉。」張嘴就要:「你弄個木樨肉來!再切一盤熏豬肉,一盤腸子,要快!」
「快快的!快快的!我的金票大大的!」魏強拍著自己的衣袋說。
「慢不了,太君!」小跑堂的像一陣風似地離開了,一瞬間,酒杯、瓶酒、要的菜蔬都給端了上來。
四個人,真像四個下館子的大皇軍,又吃又喝地鬧騰開。別看都裝瘋賣傻的大口吃菜,大杯灌酒,誰也是菜多吃,酒少喝;酒灑得多,喝到肚裡去的少。
兩瓶子酒,眨眼糟踏得都剩個瓶子底。
魏強用極小的聲音跟辛鳳鳴說:「你給他算帳!」扭頭,又裝作喝醉的樣子,舌頭發僵地擺著手兒大聲吆喚:「快快!酒的再來一瓶!」
小跑堂的像只燕子,飛快地送過一瓶酒,剛起開蓋子,魏強就把酒瓶抓到手,朝嘴裡一塞,揚脖鬧了一大口;等小跑堂的和辛鳳鳴算完帳飛快地走了,魏強又悄悄把酒吐到地上。不知內情的人乍看到魏強的樣子,以為他真是醉了。
屋裡漸漸地暗下來,牆上的掛鐘當當地敲了七下,電燈突然明亮了。魏強卻死盯著玻璃窗戶,焦急不安地想:「到時候了,怎麼還不來?難道要……」
一個面孔在玻璃窗的外面出現了,這是金漢生那張四方臉盤。他和魏強的眼睛剛一對光,就不見了。
金漢生這是在報告,也是在發信號。魏強朝下拉了拉戰鬥帽的遮陽,讓它齊了眼眉;左手多半瓶子酒沒放下,伸右手又抓起桌上的一隻空瓶子,狠狠朝地上一揮,啪!鬧了個粉碎。「開路!」晃晃悠悠一溜歪斜地走出了飯館子,辛鳳鳴想扶又不敢扶地跟在後面。
「開路開路的!」賈正裝作昏昏糊糊的樣子,搖搖晃晃地站立起來,趔趔趄趄地朝門口走去,趙慶田也變成了一步三晃,頭歪身斜,雙腿打著別腳的朝賈正撲過去。他倆立刻撕拉到一塊,像攙,像架,像推,像搡,互相依偎著邁出飯館子。
四個人,除了裝充翻譯官的辛鳳鳴,誰也裝作醉裡麻西的樣。他們誰也不看,走在馬路中間,一直地朝北扎。嘀嘀嘀……汽車喇叭聲傳來,跟著一輛汽車開來了。魏強看到汽車迎面開來,雙手向左右平伸乍杈開,粗聲粗氣地命令:「站住,我的坐坐!」辛鳳鳴也摘掉禮帽朝汽車擺晃:「站住!站住!太君要坐坐汽車!」
吱——的一聲,急駛的汽車剎住了。一個戴鴨舌帽的腦袋,從車窗裡面伸出來:「太君,不行,這是押解重要犯人的汽車!」
「媽個×!你的屁股坐在撅子上啦?怎麼和太君說話連車都不下?看你是不想活啦!」辛鳳鳴裝腔作勢地朝汽車上的那個傢伙罵起來。
辛鳳鳴連罵帶訓,到把那個傢伙訓罵出來了。「翻譯官,您別生氣,這車上押送著重要犯人,請轉告太君,別坐啦!」裝作頭重腳輕,站立不穩的魏強,一見汽車上跳下來的這個胸前縋挎一支張開大小機頭駁殼槍的特務,忽地讓他憶起那年在西王莊聯歡會上,油腔滑調地唱《八路軍進行曲》的那個傢伙。「啊!馬鳴?」想到這,心房不由得一動。他怕夜長夢多露出馬腳,走向前,將提在手裡還有多半瓶子酒的酒瓶朝和辛鳳鳴窮對付的馬鳴胸前一-:「你的,酒的新交!」沒有防備這一手的馬鳴,不敢不接,又不敢接,呲牙咧嘴地說:「我的不新交!不新交!」但還是接了過去。
馬鳴剛接過酒瓶子,魏強順手牽羊地將手往下一滑,馬鳴胸前的那支駁殼槍被抓了過來。
這一下可嚇壞了馬鳴。他雙手一鬆,「啪啦!」酒瓶子落地,摔了個粉碎,白酒灑了一地,散放著酒香。「太君,太君,我的槍!你……」他想奪又不敢奪地伸出雙手衝著魏強哀告、討要。
「上車!上車!統統的上車!」魏強用馬鳴的駁殼槍逼著面前的馬鳴,開玩笑地招呼身旁趙慶田他仨,也在指揮著馬鳴。馬鳴退一步,說一句:「上車可以,您把槍給我!」周圍聚了好多看熱鬧的人,人們都伸長脖看著這場戲。這裡面有男,有女,有戴大簷帽的警察和背槍的警備隊員,還有兩個鬼子也擠在人群裡瞪眼看稀罕。他們看到馬鳴那副手腳顫抖、說話口吃的熊樣子,都嘻嘻哈哈地亂笑。
魏強見到趙慶田他仨順利地爬上了汽車;同時,藉著剛亮了的路燈,也望到北面遠處人行道上,走來兩個挎戰刀,背短槍,左臂佩帶粉色袖章的日本軍官。他知道這是憲兵,便一分鐘也不敢拖,厲聲地吆喚馬鳴:「快快,汽車的上!」等把馬鳴逼進了汽車駕駛室,魏強也利落地端槍跟了進去。光啷車門關上了。
魏強耽心馬鳴槍膛裡沒裝子彈,忙拽開槍栓瞅了一眼,而後,放心地用槍指著汽車司機下命令:「開車!一直朝南、朝八里莊的開!」
只聽嗚——的一聲,南關馬路兩旁的行人、房屋……都給甩到了後面。
汽車剛一開動,趙慶田他仨默不作聲地將解押劉文彬、汪霞和邱科長的四個警備隊員的武器-了過來;同時,也給劉文彬他仨砸開腳鐐,鬆開了綁繩。
夾在汽車司機和魏強中間的馬鳴,他的眼睛始終盯著魏強的臉,越想,越覺得這個日本軍官好像在哪裡見過。他腦子翻了幾翻,想起點眉目來了,跟著汗水順著每根汗毛眼在朝外冒。他怕,他又不能不問:「太君,你……」
「我?」魏強不隱諱地告訴:「我是武工隊的!叫魏強。」「啊——」馬鳴像觸電似地驚叫了一聲。
「嚷!你再嚷,我就把你釘在這裡!叛——徒!」魏強點動著手裡的駁殼槍,發著狠說。
汽車開到保定南閣,警衛南閣炮樓的敵人,已將禁止通行的黑白擋竿放下來,橫攔在馬路上。
汽車司機從魏強的說話口氣,已經明白了現在是件什麼事。他心裡突突跳個不停,生怕這個假充日本軍官的八路也朝自己來。見到橫攔馬路的黑白擋竿,只得扭頭用眼睛請示下魏強:「怎麼辦?」
魏強一揮左手:「開!硬闖過去!」
汽車像一匹沒籠頭的野馬,左右不顧,直朝擋竿闖了去。喀嚓!擋竿闖斷了,它就更沒阻攔地順著平坦、筆直的張保公路,朝南飛快跑了去!已經跑得很遠了,才聽到背後的槍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