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哈叭狗見到侯扒皮血葫蘆般的屍體,真是三魂嚇丟了兩個半。他回到自己的住屋,邁著方步前後捉摸,越捉摸越後怕。他覺得今天要不是受點窩囊氣,渾身不舒服,說什麼也得跟侯扒皮上了集。只要雙腳一踏到集上,也一定得走了侯扒皮的這條道。今天沒去,多少還沾了生閒氣的光,因此心裡暗暗感激二姑娘和劉魁勝。等轉過頭來一想,又覺得這也是該著的事。要不是鬼使神差,怎能讓我苟潤田把這場災難躲過去?這又證明自己的命大,將來有造化。不論怎麼胡思亂想,侯扒皮死後的慘像始終在他腦子裡盤旋著,他盡量想法擺脫,卻總難擺脫掉。從侯扒皮的死,又聯想到八路軍的武工隊。「武工隊的道行到底有多大?怎麼說來就真的躥了來?他們都是些什麼人?」他跟武工隊打過兩次交道,也聽到好些關於武工隊的神奇傳說。一想到武工隊,脖子後頭就冒涼氣。「怎麼把武工隊的凶勁打下去?」這又成了他盤算的主要課題。他想來想去,總覺得駐外勤不同駐在保定城裡,因此,就應該用軟、用緩來麻痺武工隊。在緩、軟當中,來抓武工隊的活動規律,把搜集的情報供給城裡,然後來個聚殲。他覺得這個法兒絕妙,蠻認為自己想的這個辦法真的實行起來,就像張開的大網,總有一天會把武工隊捕撈住。
他很得意地將胖手朝自己肥厚的大腿上一拍,抬腿就去給上司打電話。剛走到門口,門外傳來聲「報告!」他趕忙朝後退了幾步,神態很鄭重地說:「進來!」等一個穿軍服、徒手的警備隊員進來向他敬禮時,他奇怪地「噫」了一聲,跟著問:「你怎麼回來了?朱印章。」
「不光我,一過河,人家武工隊把我們都放回來了,還讓我們給所長你帶來一封信。」朱印章雙手舉著一封疊成三角形的信,朝哈叭狗遞過去。
哈叭狗拆開信,眼不離紙地一口氣把信讀完,跟著,頭上出了一層冷汗。他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床鋪上,眼又落在信紙上:「……兩月以前,在中閭曾留信警告你倆不准再繼續胡作非為,你倆偏將警告當成耳旁風。剛撤到黃莊,就來了個要紅松檁修炮樓的事。你再敢為買紅松檁向各村的老百姓要錢,侯扒皮的那條道兒也在等著你……」武工隊信裡的強硬勁,弄得他渾身光起雞皮疙瘩。他認為還是自己剛才的想法對,「眼下駐外勤,應該盡量做到軟、緩;在採用軟、緩的時候,再……」他冷笑笑,將信撂在床上,抬起頭,撩起眼皮來看看,朱印章還直橛般地站在當屋。哈叭狗離開床鋪,語氣平和地說:「你回去告訴回來的弟兄們先吃飯吧!」
朱印章剛走出去,就聽到門外傳來一陣嘁嘁喳喳的說話聲:「這真是想不到的事!怎麼八路來就沒有人知道?」「要知道了,侯隊長也不會落成這個結果!」「真是天有不測的風雲!」聲音越來越近,屋門一響,說話的人們都擁進哈叭狗的住屋。這些人都是黃莊周圍村莊的聯絡員。聯絡員們在哈叭狗的面前,有的嘬牙花,有的出長氣,都對侯扒皮的死表示惋惜,末了,大家將話轉上了正題。
南村的聯絡員說:「不知苟所長知道不,俺村操辦買紅松檁的錢都叫八路弄走了,還把老保長也帶了去!」
北莊的聯絡員道:「俺村的保長也叫八路帶走了,操持買紅松檁的錢,一個也沒剩!」
傅村的聯絡員說:「八路軍真邪乎,不來便罷,一來村村都有,辦公人,買檁的錢兩樣都要,一起弄著走。」
小黃莊的聯絡員說:「算啦,大年初一吃餃子,都一樣。現在請所長做主,看怎麼辦吧?」
哈叭狗揚起右臂,用四個手指搔搔禿頭頂,呆了好一會子才憋出兩句話:「八路軍到你們村淨說些什麼?你們學學。」「八路軍說,誰要敢再為炮樓上買檁斂錢,就叫他走侯……侯、侯隊長那條道。」
「八路軍說,村裡再敢為炮樓上要一個錢,他們知道了也是個算不清的帳。」
「八路軍說,怕你還要,已經給你寫來一封信,讓你免了這個要紅松檁修炮樓的事,有這碼事嗎?苟所長。」
「是,八路軍在俺村也說給你寫了一封信!」
各村的聯絡員加油添醋地一念叨,鬧得哈叭狗心裡更發了毛。末了,他將信拿到手,裝成很老實的樣子說:「各位,侯隊長的死,應怪他自己素常為人辦事不檢點。我姓苟的到這裡也會有不檢點的地方。但是,我能改。武工隊的來信收到了。」他抖動一下信紙:「他們要我免去湊錢買檁修炮樓子的事,我可以盡量做。不過,這是上頭的命令。常說:『當官的動動嘴,當兵的跑折腿』。我和侯隊長都是聽城裡吆喝的人。八路軍告訴你們不准再斂錢;也有信給我,要我免掉這件事。我打電話跟上頭商量,盡量地照辦。辦了咱們都好,除了遇上八路軍的武工隊念叨念叨這碼事,可不能亂講;要是讓日本人知道了,咱們都吃罪不起。算啦,大家不哼不哈,就當沒有這碼事,回去吧!」
哈叭狗順水推舟地這麼一鬧騰,聯絡員們看到武工隊出的這個主意,教給的這套辦法真的生了效,個個心裡都十分高興,於是,也就前擁後擠,滿帶笑容地離開了黃莊炮樓子。二
敵人緊撤,武工隊緊趕;敵人撤過金線河,魏強帶領他的小隊,又在金線河的西側日日夜夜出沒無常地活動起來。有時鑽進保定附近一個村,召集起偽辦公人開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抗日愛國會,告訴他們支應敵人、哄騙敵人的辦法。有時,走到一個莊,把混偽差事、干偽軍的家屬召集到一塊,談談國際國內形勢,說說中國必勝日本必敗的道理,要他們去勸自己家裡的人,不要真心給鬼子幹事,做事都留個後手。此外,撒宣傳品,教育炮樓裡的偽軍,開基本群眾會,建立秘密抗日政權……啥工作都做。掏特務、鎮壓漢奸更是他們的拿手好戲。連住在保定城裡的一貫道日本總壇主老松岡也都被擒出來,鎮壓在曹琨公園裡。魏強他們在這一彎子搞了個地覆天翻,鬧得鬼子六神不安。
老松田雖然又組織過幾次「清剿隊」,領著劉魁勝一班殺人不眨眼的特務外出清鄉,剔抉過幾次,結果,比春天失敗得更慘。春天是費盡心機也看不到武工隊;眼下淨叫武工隊打個措手不及:不是在青紗帳裡迎頭挨頓打,就是屁股後頭挨上一陣子-;要不就射來一陣密集的子彈,在中間攔腰一切截;等追過去,神秘的青紗帳,又把神秘的武工隊掩藏起來。這樣一鬧,老松田的心裡更竄火。
近來,老松田又屁股不離皮轉椅,挖空腦子,費盡心機地捉摸對付武工隊的辦法來。從開春到秋收,在他這塊「確保治安」區裡沒有一天平靜的日子:小屯裡,千軍萬馬沒把一個武工隊員擒拿住;大冉村村南,一村中隊被吃去了三分之二;張保公路上的一百多輛運小麥的大車被截走;中閭的小麥一宿被運了個空;黃莊警備隊小隊長侯鶴宜的死……現在,武工隊還在一步步地朝市溝裡面搞,簡直快搞到皇軍的床鋪上來了。「這真是豈有此理的事!」松田想到這裡,微微地睜開合死的眼皮,心想:「用什麼辦法把這個武工隊吃掉?……」他左手攥攥右手,反過來,右手又去攥左手,越思摸越覺得劉魁勝推薦的黃莊警察所長苟潤田所想的辦法大有可取之處。他同意苟潤田所想的辦法;另外,他還要在這個辦法上再發展一步。他像落水者摸到了救生圈,眼睛睜開,右手狠勁往桌上一拍,自言自語地說:「就這樣做!」三
「今天的情報有個研究頭!」魏強把手裡的一張紙兒遞給了劉文彬,「老松田怕明著磕青鼻子碰腫臉,又想從暗地裡撈撈本,真見他的鬼!」
「松田讓鐵桿漢奸劉魁勝當隊長,網羅些亡命徒成立個夜襲隊,這說明他要在咱身上下些本錢,花些工夫!」劉文彬看過情報說。他覺得敵人組織了夜襲隊,武工隊的工作,可就會增加更多困難。「今後,不論咱武工隊,還是地方幹部,甚至村裡的群眾,都應該提高警惕,不然,要吃個大虧!」魏強沒答言,心裡也在捉摸夜襲隊這碼事。夜襲隊自然是夜間活動的隊伍,到底什麼樣?沒打過交道,光憑想是不行的。在這個地區活動,就像進深山打獵的人,處處得尋找野獸,時時還得提防野獸的襲擊。只有摸準野獸的出沒規律,才能下手獵捕它。
武工隊員們聽到敵人組織起一班夜襲隊,也都相互說道開:
「夜襲隊?名字怪好聽,誰知道幹起活來怎麼樣!」常景春撫摸著歪把子,抽著自卷的煙卷說。
「什麼他媽夜襲隊,我看是野雞隊。遇上我,要不打他個唧唧嘎嘎滿天飛,我就不姓這個賈。」賈正立在當屋,指手劃腳地講。四
天近半夜,魏強帶領一個戰鬥宣傳小組,來到了范村。范村緊挨保定市溝,背貼高保公路,西面是鬼子的飛機場;飛機場北面,隔公路是「治安軍」和警備聯隊訓練新兵的兵營——老炮隊。要沒有青紗帳,老炮隊的營房,飛機場上的瞭望台,即使在黑夜,也能從范村看得一清二楚。范村離保定說八里地,其實,出保定南門,過電燈公司朝前走幾步就是。它是出城來東南鄉的頭一個大村子。戶頭多,人也複雜,光在城裡混偽事的就有二三十個,村裡的大權掌握在地主周敬之的手裡。那裡我們的力量單薄,工作基礎很差,群眾想為抗日政府做些工作,也得偷偷地來。工作人員很少來這村,即便來了,從未過過夜。一般的工作任務,這村也能接受作一點,遇上比較重要的工作,像徵收公糧,貫徹合理負擔……就不行了。不是裡折外扣地講個價錢,就是拖著時間不辦。
魏強幾次想來範村住一住,因為摸不清周敬之的面目,摸不透村裡的整個情況,所以也沒敢住。為了讓這村群眾都知道夜襲隊,提防夜襲隊,這天晚上,他們來到范村東南角的一個大場裡,這裡到處堆放著谷堆子、高粱垛、玉米轂轆、綠豆捆捆。他和劉文彬咬咬耳朵,等劉文彬帶領一個隊員朝村裡走去的工夫,便大步向一個看場的窩棚走來。
「大伯!大伯!……」魏強見到窩棚裡睡著兩個上年紀的人,忙湊到他們耳根底下輕輕地叫起來。他耐著性子,一口一個大伯地叫,兩個看場人都像實聾子,繼續打他們的呼嚕,睡他們的覺。他輕輕地推了推左邊的老頭,這老頭呱噠幾下嘴巴,翻個身子又睡著了;他伸手去推右邊的老頭,同樣也不醒。魏強心裡明白,這兩個人都醒著,就是膽小怕事不敢答言。他把聲音放低,語氣放得更緩和,親切地說:「大伯,都別害怕,我們是八路軍的武工隊,上次在黃莊打死侯扒皮的就是我們……」這時,兩個看場的老人雖然鼾聲消逝了,卻仍不答言。
村裡走出來三條黑影,步步接近了大場。
魏強拋開看場老人起身迎上去,劉文彬和一個個子不高的人走過來。這個人叫劉連三,是范村的地下黨員。他見到魏強,熱情地握住手說:「魏小隊長,這一程子老沒來!我當你們走啦!侯扒皮是你們敲死的?」
「是啊!群眾有什麼反映?」
「人們不是自個許下的願,『打死侯扒皮,擺酒吃頓席』嗎?什麼反映?一個字:好!」
魏強、劉連三和劉文彬說著話走到窩棚跟前。窩棚裡那兩個看場的老頭聽到劉連三的語音,早爬了起來。躺在左邊睡覺的老頭說:「這幾個同志可把我們老哥倆嚇了一傢伙。」睡在右邊的老頭摸摸嘴邊的鬍子,「我倆以為是城裡的夜襲隊呢!真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
魏強將頭鑽到窩棚裡,笑乎乎地問道:「這會兒還害怕嗎?」
「有連三在這,當然是自家人,怕什麼?」「沒有他來,你就是說破了嘴唇,恐怕俺老弟兄倆也不會吱聲。」兩個老頭說著就朝窩棚外邊挪蹭,魏強忙把窩棚口兒讓開。
劉連三等兩個老頭趿拉上鞋子,忙湊到他倆耳朵底下,嘟囔了幾句。他倆一個朝村裡,一個朝村邊走去。走時,劉文彬忙追囑上兩句:「有一點沾那邊氣的人,也別叫來!」兩個老頭先後說:「這個你放心,別看上了年紀,也不能糊塗到那種地步!」「要叫的保準是些老實巴腳跟咱們一條心的人。」
工夫不大,一條黑影又一條黑影,從村裡,從附近看場的窩棚裡走過來。見到魏強他們,個個心裡都甜絲絲地樂,有的摸摸隊員的槍,有的看看魏強的臉,摸也好,看也好,都不吱聲。本來都是拉鋤把子種地的莊稼漢,到這種場合卻像很有紀律的人,大家看了會子,都默默地脫掉鞋子,在屁股底下一墊,坐下了。不算小的平板光場,密密麻麻快讓人佔滿了。
劉連三把人們分成兩片,把魏強、劉文彬圍兩堆,開起小會來。
夜深,聲音傳得很遠,魏強、劉文彬嗓音放得很低,但大家都聽得很清。他倆由秋收藏糧、講到為啥不割地裡的秫秸、棒子秸;又由留地裡的秫秸上講到敵人為什麼成立夜襲隊,大家怎麼來提防夜襲隊,夜襲隊將要怎麼活動……每講一句話,就在人們的心上劃了一道很深的痕跡。當劉文彬談到讓玉米和高粱的秸桿在地裡多長個時候,以便武工隊在裡面隱蔽活動的當兒,看場的兩個老頭低聲說:「不砍它就是少落把柴禾,對抗日軍隊有利就好。」「俺不光不砍,還要串通認識的人家也不砍。只要大伙都做,天大的事也就辦了!」劉連三聽到提防夜襲隊半夜出來裝八路的事,心裡思摸:這可是個大事,要不小心,真容易上了特務劉魁勝的當,便插嘴說:「不管他真八路,還是假八路,沒聽見暗號,咱們一概不承認他是八路,別管他央告、哀求,你就給他來個不理;實在不行,你就……」劉連三這麼一說,很多人不由得笑了。原來愁怕夜襲隊的人們,現在眉間都舒展開,緊張的心情,立刻鬆下來。
秋風刮得莊稼葉子嘩嘩山響,蛐蛐在青草坑裡嘟嚕嘟嚕叫個不停。進村裡刷改標語的人們回來了,魏強、劉文彬臨時召開的群眾會宣告結束,群眾漸漸走散開。
「……關於周敬之,要再仔細查看他一程子,看看他到底有沒有問題,下次咱們再談。」臨走時,劉文彬叮囑劉連三。魏強接過話來說:「現在盡量讓周敬之鬧,他越鬧得凶就越能看出他是個什麼東西,將來……」
魏強他們離開范村,走出沒有一里地,范村正南偏點西的方向,咚咚咚,傳來幾顆手榴彈的爆炸聲,跟著,又響起爆豆般的槍聲。魏強雙腳站穩,側耳一聽,立刻辨清槍響的距離和地點。「這是在新安村,準是賈正、劉太生他們小組和敵人打上了!」
劉文彬抖動露水打濕的衣服,眼睛張望響槍的方向。哪兒槍聲並沒有停止,中間還夾雜著聽不清的吆喚聲。
「走!趕上去!」人們聽到魏強果決的命令,跟在他身後大步流星地朝新安村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