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哈叭狗硬著頭皮來到了中閭鎮,和侯扒皮駐在一個據點裡。他倆,一個是糟害群眾的禍首,一個是欺壓百姓的魔王,二人站到一塊,坐在一起,真是妖魔對醜怪,沒挑的一對壞。侯扒皮想往口袋裡多弄個錢,哈叭狗就費盡心思地出謀劃策,不是給趕集的買賣人增個捐,就是給莊稼主兒加個稅;哈叭狗想在老百姓裡面建立點威信,侯扒皮不論在什麼地方,會見什麼人,總是把哈叭狗的「愛國」、「愛民」的「德政」撂在前面,沒邊沒沿地宣揚一番。不管他倆誰給誰抹俊藥,群眾都知道他倆肚子裡是一掛什麼樣的爛雜碎。
哈叭狗來到中閭據點沒有五天,當地的老百姓就偷偷給他倆編了一段順口溜:
侯扒皮、哈叭狗,倆鬼做事手拉手。
狗給猴子來幫腔,猴子給狗找理由。
杏熬北瓜一色貨,都是百姓死對頭。
偽清苑縣公署在給張保公路各點線下命令進行「夏征」的時候,也給哈叭狗送來一道強征小麥的命令。侯扒皮是個錢串子腦袋,覺得征麥又是個攏錢的好機會,就「潤田兄」長、「潤田兄」短地緊著溜舔奉承,和哈叭狗套近乎;哈叭狗覺得手下雖有二十幾個警察,但,個個都是鷹嘴鴨子爪,能吃不能拿的手,催討小麥的事,只能依靠侯扒皮。哈叭狗說:「一溜十五橋一定得繳!」侯扒皮忙派人將一溜十五橋的保長、聯絡員抓來做人質。侯扒皮知道多征能多落,有時就說上句:「清涼城該多征。」哈叭狗順從地將畝征小麥四十五斤立刻改成五十。
在這段時間裡,由於武工隊集中精力捉摸破壞張保公路兩側敵人的征麥計劃,安排截奪麥車的事,就把中閭這個據點暫時撂了撂。這樣,就讓哈叭狗一時得了手。他在中閭周圍的一些村子裡,又坐催,又逼要,又吊打,又扣押地緊鬧騰,日子不長就將麥子征了多一半。
麥子征上來,糧包圍著炮樓堆成個小山。開始,哈叭狗每見這堆麥子,就擺出傲慢的神色,挺起胸脯說:「看我苟潤田本事多大!」有時,高興得還唱兩口二簧:「我本是,臥龍崗……」但是日子一長,特別遇上陰天,他就望著大垛麥子犯了愁。他本打算麥子征齊了,一個電話給城裡打過去,縣公署會很快派幾十輛卡車來起運。這樣,自己圓滿地交了差,有了說話的資本,在縣知事面前顯擺一下,或許通過這事,還能提升提升。電話去了無數次,卡車始終沒有來。之後,因為如意算盤落了空,他也就緊擰雙眉圍著麥垛轉起來。他想讓侯扒皮助他一臂之力,向各村要百兒八十輛大車朝城裡運。一聽說張保公路上日本人押送的運麥大車都叫八路軍給截去了,心裡像吃了冰疙瘩,一下涼了多半截,私自要車運送的念頭也就打消了。
麥垛圍著炮樓堆積,確實也妨礙了侯扒皮對據點的警衛。侯扒皮就讓哈叭狗緊忙想個完善辦法。這一來,鬧得哈叭狗左右為難。他知道侯扒皮是個見錢眼開的手,忙糶十幾布袋麥子,將款送過去,算是給幫助征麥的弟兄的賞錢,末了,讓侯扒皮給想個妥善辦法。
兩人唧咕唧咕就把據點東面的那座學堂做了臨時倉庫。封鎖溝在開春的時候就挖好了,只要派一班人馬去看守,事情就算妥了。
三天以後,圍炮樓的麥子垛,全都搬移到炮樓對過的那座寬敞、通風的學堂裡。天天夜晚,一班警備隊員和六個黑狗到房上去守衛。這下,哈叭狗又高興起來了。二
截奪了敵人的運麥大車隊以後,魏強他們天天夜間到各村召開抗屬會、教育偽辦公人員、做宣傳……他們黑夜工作完畢,白日在青紗帳裡找個有樹有井的地方,把警戒一放,像在屋子裡一樣,睡覺的睡覺,學習的學習,擦槍的擦槍,下棋的下棋……人們長期在屋裡悶捂的那張黃白臉,經過幾天的風吹日曬,都變成漆油子黑。
賈正就鹹菜吃著乾焦不白的發麵餅,每嚥一口,就端起水罐子喝口涼水,喝完了還接著吃,吃得是那麼香甜有味,看樣子真比吃八八席還帶勁。李東山瞅望賈正狼吞虎嚥地搗嚼著,湊趣地說:「你幾輩子沒吃東西啦?真像餓死鬼脫生的。」「不用餓死鬼不餓死鬼,咱在這個環境裡,要是一年到頭老有這個玩藝吃,那就強多了。這比吃一個肉丸的餃子,加上碗雞蛋湯不在以下,不信,你也吃吃看。」賈正把嘴裡搗嚼的一大口乾糧嚥下,又伸手捧起罐子,揚脖鬧了一氣涼水。「嘿,你真不覺羞。」李東山從賈正手裡接過罐子來,也咕嘟咕嘟地喝起來。
魏強正倚著樹寫日記,見賈正一口涼水一口發麵餅地吃,手裡那支撿來的桔黃色的鋼筆不自主地停止了活動,一些往事立刻湧現在他的腦子裡。
1939年夏天,他跟十八團在路西的完縣山區整訓,一個點的大雨,整整下了三十多天,下得到處山洪暴發,下得家家房倒屋塌。就在這時候,保定的鬼子糾集完縣、滿城的敵人出動了,照直地奔嶺西向東、西安陽撲來。那時,他是個偵察班長。為了配合楊成武將軍的老一團殲滅這股進犯的敵人,他摸黑冒雨出發了-了無數條河,爬了無數座山,三天水米沒打牙,任務完成回來,餓得真是前心貼了後心。1939年冀中發大水。第二年,普遍鬧春荒,家家沒有隔宿米,戶戶沒有當天糧;麥苗、麩子攪苦裡1,這是上好的飯;榆錢、谷糠熬野菜粥,這是可口的美食。趕上鬼子春季大掃蕩,他從保定工作回來,沒容吃飯,揣上個麩餅子連夜去博野白塔,和三十大隊的一個連取聯絡。拂曉,遭到敵人重重包圍,那次戰鬥打了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末了,他也負了傷,躺在陣亡同志的屍體堆裡,肚子沒食,傷口又流著血。他紋絲不動地呆了十多個小時,等敵人走了才悄悄地爬出來。
1一種不用糧食做成的食物。
1941年又一次負傷,去山裡休養。7月間,趕上了敵人秋季大掃蕩,他住的那醫院轉移到淶源的黑山口,後來被敵人逼得上了白石山。白石山是晉察冀邊區有名的大山。人們常念叨:「青虛山,高又高,趕不上白石山的半截腰。」在白石山上看飛機都得低下頭來。山高缺水沒糧吃,渴得人們嗓子直冒煙,餓得肚子直叫喚。白天暴日曬,夜晚山風吹,三天、五天、七天、十天……半個月過去了,人們只能在拂曉吸吮那草葉上的露珠;天明,找點山蒜充飢。輕傷號慢慢地躺倒了,重傷員再也不能動彈了,人們加渴帶餓,瘦得剩下一把干骨頭。
1942年,「五一」大掃蕩時,敵人從滄石路畔把他追趕到滹沱河邊,從平大公路1又攆他到了束鹿、晉縣。部隊一天打三仗,三天吃不上一頓飯。從麥熟堅持到秋後才過路回到山區,偏趕上山區又是個大饉年,再加上鬼子實行經濟封鎖,推廣「強化治安」,群眾沒糧吃,軍隊糧食供應發生了恐慌。牲口飼料當軍糧,一天兩餐黑豆,紅高粱餅子泡鹽水,吃得人們腸胃出了毛病,他也拉了半個多月的痢疾。
1北平到大名府的公路。
不論多麼硬的漢子,五天不吃飯,就得餓眍-眼,見塊糠餅子也饞得流口水,拿起來吃覺得比蜜甜。魏強嘗過這種挨餓的滋味,他知道挨餓是個什麼味道。他暗暗地想:「賈正說得對,只要能保護下糧食,只要一天有兩餐,環境再殘酷,也能堅持下去,打出個局面來……」
魏強合上本子擰上筆帽,端起水罐子喝了兩口,清甜的涼水喝下之後,渾身感到無限爽快。他用手掌抹抹下巴,指著賈正手裡的發麵餅問道:「小賈,你剛才說:『在這種環境裡,總有這玩藝吃就滿好!』這是心裡話?難道在伙食上你沒有更高的要求?」
「我?」賈正聽魏強猛然一問,開始確實有點不解,稍尋思,劈頭就說:「人就是人,怎麼會沒有更高的要求呢?不過,在眼下這個環境裡,沒有朝這方面想過。」他咬了一口黑乎乎的發麵餅,傻笑著說,「還是那句話,眼下有這玩藝吃,就知足了!其實比這再差萬分,只要邊區一天天擴大,把鬼子和漢奸打得投了降,也心滿意足了!」
魏強聽過賈正的話,連連點頭。他知道,這是從賈正心眼裡說出來的話;也是武工隊員們的心裡話。瞅瞅賈正,又望望李東山,他滿意地笑了。
「小隊長,」在樹上放哨的辛鳳鳴低頭小聲報告:「咱們劉文彬同志回來了!」
聽說劉文彬回來了,魏強很高興。因為劉文彬去縣委開會,一定會帶來不少新的消息。
高粱地裡鑽出了個光頭、手拿草帽當扇子的人,魏強一看,正是劉文彬。他臉兒曬得像三國裡的關雲長,乾渴得說不出話來,把帽子地上一扔,急忙湊到水罐子跟前,端起喝了一大氣,才轉身向魏強說:「今天,咱要執行個新任務!」「新任務?」魏強兩眉一立。賈正、李東山聽說有新的任務,從心裡願意聽聽,但一想眼下還不是自己該知道的時候,互相使個眼色,悄悄地走開了。在樹上放哨的辛鳳鳴,也朝高處爬了一大截子。
「嗯,新任務!這次還是要到猴嘴裡掏棗去。目標是中閭,具體的做法,縣委說……」兩個人吸著煙談起來。三
天剛黑下來,大地的餘熱正在放散著。魏強領著隊伍串著莊稼地接近了中閭,在約定的地點集結了。劉文彬也從中閭村出來和他碰上了頭。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劉文彬抹了下臉上的汗水,低聲說。「現在咱可以進村找徐立群同志去!」
「徐同志來啦?」魏強很高興。
「是的,咱今個的任務是他親手佈置,親手指揮。」劉文彬和魏強邊走邊說,隊伍跟在他倆背後,腳步很輕地走進了中閭的南北大街。這條大街在魏強說來,非常熟悉。那次單身來這裡偵察時見到警備隊、黑狗詐財要錢的情景,他還記得一清二楚。
由於村頭上有敵人盤踞,中閭街上夜晚並沒有乘涼聊天的人。太陽剛沉落到地裡,家家早都把大門關緊,五百幾十戶人家的村鎮,入夜就變得非常冷清。
魏強穿過冷清的大街,到村西北角,在那兒佈置上警戒。幾個莊稼人朝魏強走來。有一個大步地走近,小聲說:
「你們來啦,魏強!」魏強一瞅,緊緊地握住對方的手:「啊!徐同志,你好!」
徐立群同志連聲說:「好好好!」首先問問小隊的生活和情緒,接著才把話題轉到執行的任務上。「今天執行這個任務,從始到終,唯一的要求是詭秘。哈叭狗、侯扒皮總覺得他們是清苑東南鄉的兩霸,本事大得出奇。今天咱就掛挫他的鋒芒,掰掰他的尖。他魔高一尺,咱道高一丈,給他倆變個戲法看。怎麼變,我都安排好了,你們手頭上只要玩利落就行。」「我們能玩得利落!」魏強滿有把握地回答。
「那你們先把警戒佈置好,見到臨時倉庫的房頂上發出信號,就開始行動。房上我們那個『關係』叫黃玉印,你記住他的名字。見面會認識的!」徐同志鬆開魏強的手。魏強點點頭,連說幾個「好」字。他腦子稍一思索,便想起黃玉印這個人兒來。黃玉印是在張保公路上劫救民-時俘虜過來的一個警備隊員,他個頭不高,一雙大眼睛,沒想到又在這個據點裡當了警備隊員,而且還成了我們的「關係」。
村裡雖然萬分沉靜,村西北角的炮樓裡,卻吹拉彈唱鬧得挺凶。貼牆根站著的賈正,不耐煩地朝炮樓的方向一瞥:「媽的,看你這秋後的螞蚱,還能蹦幾蹦?」
嘟嚕嘟嚕!炮樓裡響起陣陣哨音,跟隨哨音又傳出,「睡覺啦!」「熄燈了,多注意警戒!」
在中心炮樓裡,一個公鴨嗓的聲音朝公路東面臨時小麥倉庫的房頂上問:「大門上好沒有?」憑聲音,魏強他們知道這是侯扒皮。
「上好了!」臨時倉庫的房頂上有人回答。
「再去檢查一遍!」侯扒皮下著命令。
「是,再去檢查一遍!」房頂上又復誦一遍。時間過去不久,臨時倉庫的大門嘰哩光啷地響了幾傢伙。這聲音似乎是在告訴炮樓上:「大門上結實了!」也使魏強他們明白這巨大的一陣響動,在說明著什麼。聽著響動,魏強樂了。
夜,越來越深了。除了東邊磨坊裡嘩啦嘩啦的腳蹬羅篩的聲音和油房裡吭登吭登的打油聲在單調地響著,一切都在告訴人們:夜,是安寧、平靜的。
魏強轉身輕輕地朝中閭街裡走去。漆黑的街裡,不知什麼時候來了那麼多人。人們都靜靜地坐在沿街的牆根下,個個面前都撂著一大捆麥秸根子。
喳,一根火柴在吊橋對過臨時倉庫的房頂上劃亮了,隨後,又劃亮了一根。魏強看到了光亮,就將餘下的人交給劉文彬,要他負責掩護,自己帶上趙慶田、賈正、劉太生、辛鳳鳴、李東山,還有常景春和他那挺歪把子,一個跟一個地朝臨時倉庫的西大門爬行過去。
他們剛爬到倉庫的防護溝跟前,第三根火柴又在倉庫頂上擦亮了。
「誰?哪一個?」據點裡的中心炮樓上傳來一聲蠻橫的詢問。人們立即伏下不動了,魏強心裡想:「難道讓敵人發覺了?」「怎麼老劃洋火呀?」中心炮樓上的哨兵問道。
「五黃六月煙反潮,抽著又滅了,不劃洋火還行?你是吃河水長大的,幹什麼要管這麼寬?」臨時倉庫房頂上的崗哨也不示弱地朝回頂撞。
「不管你怎麼長大,淨他媽的暴露目標。」兩邊胡罵亂卷嚼了陣子舌根,又都不言語了。
當炮樓上的哨兵和倉庫房頂上的崗哨胡扯亂談的時候,魏強他們已經躥到倉庫門前。魏強伸左手朝門軸處一摸,濕糊糊地沾了他個滿手油。他明白裡面的黃玉印早把這些安排停當,就慢慢地將門擠開一條縫兒鑽了進去,其他人也都像燕子般輕捷地進到院子裡,然後大門又沒聲沒息地關閉上。魏強佈置下警戒,正要上房,房簷邊上露出個黑糊糊的人頭,臉朝下地悄悄說:「別急,我叫黃玉印,自家人,他們都睡死了。來,這邊上房。」
魏強右手提著駁殼槍,左手扶著梯子朝房上爬去。他來到房頂借星光一瞅,只見大豆蟲似的十一個人,都一絲不掛地躺在兩片蓆子上。他回頭望見趙慶田他們跟上了房,忙朝正西面花牆子一指,常景春貓腰走過去,歪把子的槍口,立刻瞄向了據點裡的中心炮樓子。
魏強望下黃玉印,黃玉印忙湊到他耳下說:「你忘了我啦,魏小隊長?」說完,咧嘴笑笑。魏強趕忙小聲說:「沒有!沒有!」說著就和黃玉印握握手。
「我聽了你的話,為抗戰打日本辦了這麼點事。」
「好!好!」魏強稱讚地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接著問道:「他們的武器呢?」
「我都斂在一起,放在那裡啦!」黃玉印用步槍朝屋頂東北角上的小崗亭一指,李東山、辛鳳鳴輕手輕腳地朝崗亭走去,轉瞬,每人抱一抱槍彈走出來。
武器卡過來,房上甜睡的警備隊員們還呼嚕呼嚕地打著鼾聲,做著美夢。魏強湊到一個五大三粗的警備隊員跟前,輕輕地推了推。警備隊員說著囈語:「別鬧!粗,粗,粗的帶蛋啦!有點就贏。」
魏強強按住笑,用手槍朝說夢話的警備隊員頂了兩頂,聲小力足地說:「別睡啦!八路軍把你們俘虜啦!」
這個警備隊員,迷迷瞪瞪地一骨碌坐起來,揉揉眼,望了下拿著手槍的魏強,顧命不顧羞地光著腚跪下就磕頭。「別說話,穿上你那衣裳!」魏強和被叫醒的警備隊員正說話的工夫,趙慶田、賈正和黃玉印分別將熟睡的警備隊員們都叫醒,讓他們穿上衣服,不出聲地押著下了房。
賈正他們押著被俘的警備隊員使用撬山洞1、大鐵鍬悄悄地在東面的圍牆那兒掏起窟窿來。很快,一人多高六尺多寬的大豁口掏成了。通外面的門兒打開了。徐同志在防護溝的東面,指揮人們把攜帶來的大捆麥秸根子都填在溝內。眨眼,三丈深的溝兒填了個平上平。十一個俘虜被辛鳳鳴、李東山押送過了溝。縣委徐立群踩著麥秸根子墊的鬆軟顫動的道兒,走到新打開的豁口跟前,見到魏強,誇獎地說道:「你們手頭上玩得利落,任務完成一多半了。」
1專為挖窟窿掏牆用的一種器械。
魏強微笑一下,跟在徐同志身後,又返回院子裡,朝裝麥子的房子走來。
幾排教室,都叫裝著麥子的大麻包塞得滿滿騰騰的。那些動員來的小伙子們,一個個膀寬腰圓的,二百斤重的一麻包麥子,一挺腰板就扛走了。扛到村外,緊忙放到大車上,又快步跑回來。不多會兒,幾排教室裡的幾十萬斤小麥,漸漸少了下來。
無論人們怎麼閉住氣,放輕腳,終究人多聲音重,中心炮樓的警戒,像聽到什麼似的大聲問:「平房上誰的崗?」「我的崗,怎麼啦?」黃玉印坦坦然然地回答,跟著,立了起來。
「怎麼倉庫東面老咕咚咕咚亂響?」炮樓上提醒地說。「我這東邊?我看看去!」黃玉印搖擺著身子板,走到房子的緊東頭,眼望著一個挨一個運麥的黑影,轉過頭來高聲說道:「什麼也沒有啊!你打盹了吧?」
「沒有,你好好聽聽,是有動靜。」
「有動靜也不是我這兒。我確實聽不到,看不見。」在黃玉印和炮樓上對話的當兒,魏強走進警備隊員們的住房,劃火柴點著桌子上的油燈,找了一張白窗戶紙,擰下筆帽,寫了一封信。在寫「冀中軍區第九軍分區武裝工作隊」的下款時,徐立群同志也邁步進來:「魏強,你在幹什麼?」「咱八路軍是明人不做暗事,給侯扒皮、哈叭狗留下封信,算是收條吧。你看行不行。」
酸棗大的字跡,很勻實地擺在潔白的窗戶紙上,自配的紫墨水,寫出字來非常光澤流利。徐同志看到頭幾句就憋不住地噗哧笑起來,說:「你這信開頭隊長、警察所長的一稱呼,很夠味。」徐立群眼睛在紙上移動著念起來:「很對不起,我們今夜沒通知你倆,就到你們的倉庫裡,運走了你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老百姓手裡『徵集』的小麥,帶走你們的人和武器。其所以不通知、不告訴,主要是怕驚擾了你們甜蜜的美夢。我們八路軍辦事從來不藏不背,光明磊落,因此,留信達知。同時,對你們二位也提出警告,要你們今後……」「小隊長,麥子運完了!」劉太生進屋報告。魏強點點頭說:「知道了。」劉太生退出去,徐立群已將信看完疊好,用另一塊大紙包上。他刷刷幾筆寫好了信皮,拿起個茶杯將信壓在桌子上,說:「明天侯扒皮、哈叭狗看到麥光人淨,再看看這封信,就夠喝一壺了。」
魏強笑了笑說:「咱們走吧。」
徐立群從口袋裡掏出小鐵牛1來,打開蓋子,看了看說:「是清晨三點過五分了!天快亮了。」他將表蓋扣上,吹滅了小油燈,同魏強走出屋去。
1一種鋼殼懷表。因它經砸耐摔,人們給它起了一個綽號叫「小鐵牛」。四
哈叭狗聽說麥子全都被八路軍沒聲沒響地運走了,擦著汗水跟在侯扒皮的屁股後面,朝臨時倉庫的院裡跑去。前後各排房子一查看,一顆麥粒也沒剩,痛惜得呼天喚地、頓足捶胸地嚎起來:「天哪,八路就給我這個不好看,可叫我怎麼交代……」他嚎的不是這幾十萬斤麥子,而是怕小麥丟失了,他這個上任不到兩個月的警察所長的職位也將保不住。「這幫看倉庫的,都是吃霸王飯給劉邦幹事的人哪!……」
在哈叭狗嚎啕大哭的同時,侯扒皮像霜打了的青草,臉色灰虛虛的,緊皺眉頭來回在院子裡踱步,想:「他媽的,這熊八路硬給人眼裡插棒槌,鼓不擂,鑼不敲,生把一班弟兄擒走了!」他低頭想著想著,猛的想到大門,忙跑到大門跟前,一查看,門墩子上還有一汪油。他直直腰拍拍腦門,明白是內部有了問題。忽然想到,正月間,八路軍喊話頂牛時叫「黃河」、「長江」的那碼事,腦袋跟著嗡地響了一傢伙,心裡犯嘀咕地說:「我只說八路軍是瞎咋唬,鬧半天『黃河』『長江』就在眼下了。哪個是?現在是不是還有?誰?……」他抬頭瞅瞅出來進去的警備隊員們,他們像看笑話瞅稀罕似的抿著嘴直勁樂。他兩眼一立愣,豁嗓門地吶喊:「他媽的,都給我滾,滾回去!」警備隊員們被他立眉豎眼地一吆喚,都像夾尾巴狗似地溜逃了。
他不耐煩地走到哈叭狗的跟前,用瞧不起的眼神瞥了哈叭狗一眼,輕蔑又奚落地說道:「潤田兄,麥子是不能哭回的!」哈叭狗知道侯扒皮在譏諷嘲弄他,用手絹擦抹一下臉上的淚水,也報復地說道:「麥子哭不回來不哭啦!你著急起火,能把丟失的武器、被捉去的弟兄急回來?」
「我那兄弟被捉,我那武器丟失,你有很大責任。要不是看守你那招惹事非的雞八麥子,怎麼會出這個錯?」侯扒皮瞪著兩眼,氣呼呼地看著哈叭狗。
「你派人看麥子,你有光沾。誰不圖黎明肯早起!」哈叭狗臉色脹紅,擦抹聚滿汗珠的禿頭頂用硬話擂。「你要不是派些吃裡扒外的人,我那幾十萬斤麥子也不能丟。這個責任比十幾桿槍、十幾個人都大,你不負能行嗎?」
「我負?」侯扒皮青筋暴露地問。
「當然是你!」哈叭狗一口咬定說。
「我是鐵路巡警,管不著你那一段!」
「不用嘴頭硬,到時候你會知道鍋是鐵打的。」
「鍋是鐵打的,你敢把老子怎麼樣?你有能耐上憲兵隊告我去,要不就找你那叉桿1來!」
1靠山的意思。這裡是指劉魁勝。
「你別胡唚。別以為這是八路的天下,沒人敢管你,會有人找你的。」
「你要敢給我捏造罪名,我就敢……」
「你要敢投八路,我就會……」
侯扒皮、哈叭狗像兩隻咬架的野狗,一句抵一句,一套頂一套,都嗔著臉互不示弱地對揭禿瘡痂。
一個警察小跑步地走上來,雙腿並齊,舉手禮行過,捧托一個白紙包包說道:「在宿舍裡,發現有所長、小隊長的一封聯合收啟的信件。」侯扒皮伸手抓過來,打開便看。哈叭狗這時撇掉剛才和侯扒皮的對罵,忙湊到跟前,也看起信來。侯扒皮氣得眼珠子瞪圓。他左手朝大腿一拍:「警告爺們,爺們是老虎推磨——不聽那套,對老百姓是外甥打燈籠——照舅(舊)!武工隊你有能耐就施展吧,我姓侯的豁出去啦!」侯扒皮一叫罵,哈叭狗晃搖著禿腦袋也開口罵起來:「什麼雞巴五(武)工隊六工隊的,我姓苟的打遍鐵道東西,根本就不在乎!警告?警告你敢咬我的球?膽大明著來,小偷的幹活算個什麼?……」
兩人雖然嘴幫子硬得賽塊鐵,心裡都偷偷地亂敲小皮鼓,後脊樑出的冷汗,一直流到屁股溝。八路軍說到哪,就要做到哪,這是他倆都見過的。特別是這支做事神奇、行動詭秘的武工隊給他倆發出警告,更讓他倆心裡發怵。他倆嘴裡罵著心裡想著,越想越覺得後怕,像得了一樣病症似的,兩人的四條腿都不自主地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