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像勇士一樣戰鬥,頑強勇敢,
他們使穆斯林的屍體,堆滿戰場;
他們勝利了,但是波扎立斯已經倒下,
他的每一根血管,都有鮮血在流淌。
他的幾個倖存的夥伴,
在為贏得這場血戰歡呼,
但見微笑也浮現在他的臉上;
接著看到他閉上眼睛死去,
安詳得如同晚上在睡眠,
又像日落時的鮮花一樣。
——哈勒克1
1費茲格林-哈勒克(一七九○—一八六七),美國詩人。此節引自《馬可-波扎立斯》。
第二天早晨,太陽一上山,就看到整個萊那潑部落都沉浸在悲傷哀悼之中。戰爭的喧囂已經過去,特拉華人對明果鬼子的舊恨新仇,都在這一次得到了清算和報復,把他們那個部落整個兒都給消滅了。瀰漫在休倫人營地上空那一片漆黑的濃煙,就已充分說明了這一流浪部落的命運。還有那千百成群的大烏鴉,一路喧噪地越過光禿的山巔,掠過遼闊的森林,往前飛去,也為人們指明了通向那個可怕的戰場的方向。總之,任何一個熟悉邊境戰爭的人,都不難從所有這些不會有錯的跡象中看出,這一場印第安人的報復戰爭,其後果是十分殘酷的。
然而,這一天早晨,整個萊那潑部落卻籠罩著悲哀的氣氛;聽不到成功的歡呼,也聽不到凱旋的歌聲和勝利的歡笑。個別最後從戰場上歸來的人,也只是趕忙擦去身上那些可怕的戰鬥花紋,像個罹難的人似的,和自己的族人一起共表哀悼。驕傲和歡欣被謙卑所代替;人類最為兇猛強烈的激情,已經轉化為最為深沉而顯露的悲傷。
棚屋裡已經空無一人;在附近的一個地方,人們表情嚴肅地圍成一個厚實的圓圈;凡是有生命的人都聚集到這兒來了,全都沉浸在深沉哀傷的肅穆之中。雖然組成這道人牆的人,在性別、年齡。地位、職業等等方面各有不同,但是,此刻他們卻有著同樣的心情。大家的眼睛都注視著人圈的中央,對裡面的一切,都一致表現出深切的關懷。
六個特拉華姑娘分開站著。她們那烏黑的長髮,疏鬆地飄垂在胸前;她們都一動不動,默默無言,只有在她們偶爾往一張芳香植物鋪的界床上,撒香草和野花時,人們才相信她們是活著的。異床上鋪著一張由幾件印第安人的罩袍做成的樞衣,上面安放著那熱情、高尚和大度的科拉的遺體;她的身上也裹著幾層同樣粗陋的織物;她的臉,人們已經再也見不到了。在她的腳邊,坐著孤獨淒涼的孟羅,他那白髮蒼蒼的頭,幾乎快要低垂到地面,彷彿被迫在接受這次老天對他的打擊;幾綹白髮散亂地落在他的兩鬢,蓋住了他的部分前額,他那緊鎖的雙眉,說明他心中隱藏著多麼深沉的痛苦。大衛就站在他的身旁,在陽光之下,他光著腦袋,眼睛忙著左顧右盼,似乎已被一分為二:一會兒看看手上那本有著那麼多古雅而神聖的箴言的小書,一會兒又望望死者,心中急於想給死者一些撫慰。海沃德也在附近站著,他倚在一棵樹上,竭力想以自己的男子氣概,來克制那突然襲來的悲傷。
儘管這幾個人的憂傷和悲痛是不難想像的,但還遠不如同一片空地對面另外幾個人那樣淒慘。恩卡斯的屍體被安放成坐勢,嚴肅、端莊、鎮靜,就像活著一樣。他穿戴著這個部落能夠拿出的最富麗豪華的服飾,頭上插著最珍貴漂亮的羽毛,身上戴著貝殼串珠、項圈、手鐲和獎章。可是,儘管人們把他打扮得如此豪華,他那黯然無光的眼神和毫無表情的臉容,卻充分說明這一切全都是徒勞的了。
就在恩卡斯屍體的前面,站著欽加哥。他沒有帶武裝,沒有畫花紋,也沒有任何的裝飾,只有那個藍色的紋章——那是他一族的紋章,刺在裸露的胸膛,永遠擦洗不掉。在全部落入來這兒集合的長時間裡,這個莫希干戰士一直站在那兒,憂鬱地默默凝視著兒子冷冷的、毫無知覺的臉,他的目光是這樣凝聚不動,他的姿勢是如此固定不變,要不是他那黝黑的臉上,不時還對那個靜靜地再也不會動的人流露出一絲難過的表情,在一個陌生人看來,簡直說不出,這兩人中到底哪一個活著,哪一個死了。
偵察員滿懷憂思地站在附近,身子倚在自己那件致人死命、賴以復仇的武器上。塔曼儂則由旅裡的長輩扶著,在附近一處較高的地方,從這裡,他可以看到他那些默默地聚集在一起的悲傷的人民。
在最裡面的一圈人中,站著一個身穿異族軍裝的軍人,他的戰馬則在圈子外面,四周圍著一些騎馬的隨從,看樣子是準備好作長途旅行的。從這個陌生人的服裝來看,他顯然是加拿大總督身邊的一個頗有地位的人;現在他似乎來遲了一步,他發現他的和平使命,已經被他的同盟者的狂熱魯莽所破壞,因此他也只好做一個默默無言的、傷心的旁觀者了,看著這一場由於他來得太晚而未能制止住的爭鬥的悲慘後果。
早晨的時間快要過去了,人們依然保持著黎明就開始的一片沉默。在這樣長的一段痛苦的時間裡,除了輕聲的啜泣之外,聽不到一點別的更響的聲音,甚至也看不到有誰的手腳稍動一下;只是每過一會兒,便有人來對死者做一些簡單、動人的祭奠。只有印第安人的耐性和堅忍力,才能保持住這種出神發呆的模樣,這些黝黑的、一動不動的身軀,現在似乎已經變成石頭了。
最後,特拉華人的族長伸出一隻手,扶住他的隨從的肩膀站了起來;他顯得這樣虛弱,自從他前一天和自己的族人講話,到現在搖搖晃晃地站在台上,這中間彷彿已隔了一個世紀。
「萊那潑的子孫們!」他說道,在他那甕聲甕氣的話裡,好像帶有某種預言性的說教,「曼尼托的臉被烏雲遮住啦!他的眼睛轉過去不看你們啦!他的耳朵已經聽不見啦!他的嘴也不再給你們回答啦!你們已經看不見他,但是他已把懲罰加在你們身上啦!你們一定要胸懷坦白,你們一定要真心誠意,萊那潑的子孫們!曼尼托的臉被烏雲遮住啦!」
當這幾句簡單而又嚴厲的話傳到群眾的耳朵裡時,大家彷彿覺得這不是出自人類之口,而是由他們崇敬的大神親自說的,因此氣氛也變得更加深沉、更加肅穆了。和這群謙恭、順從的人相比,就連被他們圍在中間的死去的恩卡斯,看起來也比他們更有生氣。但是,當這種一時的效果漸漸消失之後,有人便用低幽的聲音,如泣發訴地唱起輓歌來。這是女人的聲音,歌聲十分淒厲、幽怨、悲切。歌詞若斷若續,不很連貫。一個停了,另一個又接了上來,唱出自己對死者的讚頌——或者可以叫做哀悼,用那因觸景生情聯想到的詞句,來抒發自己的感情。歌聲還不時被許多人的齊聲痛哭所打斷,這時候,站在科拉靈柩周圍的姑娘們,就會去亂抓亂扯撒在科拉身上的花草,彷彿已經悲痛到了昏亂的地步。可是,一旦這種哀傷的情緒稍稍平伏之後,她們又會懊悔萬千地把這些象徵純潔、美麗的花草,輕柔地放回到原來的地方。輓歌雖然屢屢被大家突然迸出的哭聲所打斷,但要是把她們的歌詞翻譯出來,它還是有一定的曲調,而且大體上是有著連貫的思想內容的。
一個根據她的地位和資格選來擔任這一工作的姑娘,開始用質樸的引喻來敘述這個死去的戰士的品質。她用來修飾她的詞句的那些東方式的比喻,大概是印第安人從另一個大陸的邊緣帶來的;1這些比喻本身,也就形成了把兩個世界古老的歷史連接起來的一個環節。她稱他為「族裡的猛豹」,說他的鹿皮鞋踩在露水上都不會留下痕跡,他跳起來像一隻小鹿,他的眼睛明亮得像黑夜的星星,他的聲音在戰鬥中響亮得像曼尼托的雷鳴。她也提到了生養他的母親,並強調說,她一定會因為有了這樣一個兒子而感到幸福。她還要他在另一個世界裡和母親會面時,告訴母親,特拉華的姑娘們曾在她兒子的墳上流過眼淚,還把她叫做有福氣的人。
1印第安人繫在一萬五千一兩萬年前,由亞洲經白令海峽陸續遷來美洲的。此處「另一個大陸」,指亞洲。
接著,又有一些姑娘,把語調變得更加溫和,更加輕柔,帶著女性的體貼和敏感,提到了那位外國姑娘,她和恩卡斯幾乎在同一時刻離開塵世,這正清楚地表明了大神的意旨,因而不可違背。她們要恩卡斯好好待她,她不懂得怎樣來安慰他這樣的戰士,應該體諒她。她們沒有一絲妒意,而是像天使喜歡別人的長處那樣,稱道她的無比美麗和傑出堅強;並且還說,她的這些優秀品質,足以抵消她在教育上的任何小小缺陷。
在這以後,另外的幾個姑娘,又接上來向科拉說話,她們的話是如此輕柔,充滿了溫情和愛憐。她們勸慰她,要她心情愉快,不用擔心將來的生活。有這樣一個獵人做她的伴侶,哪怕是她最細微的需要,他也會懂得怎樣來滿足她;而且他又是一名戰士,他能夠保護她,使她不受任何危險。她們對她斷言,她的前途是幸福的,她的負擔卻是輕微的。她們勸她,不必為年幼時的親朋和祖輩居住的故鄉,作無益的悲傷;而且還向她保證,在「萊那潑人的幸福獵場」裡,也和「白臉孔的天堂」中一樣,有著同樣可愛的山谷,同樣潔淨的溪流,同樣芳香的花朵。她們還提醒她,要關心她的伴侶的需要,千萬別忘了曼尼托英明地賜給他們的不同個性。接著,姑娘們又一齊放開嗓子,唱出那個莫希干人的性格,她們讚頌他的高尚、英勇、豪爽,以及所以能成為一個戰士的、而且可能為一個姑娘喜愛的一切品質。在那些極其隱晦和微妙的詞句中,她們表露出自己的思想,說明在為期很短的交往中,她們憑自己的女性直覺發現,他是有意在迴避她們。特拉華姑娘沒有贏得他的歡心!他的一族曾經是鹽湖沿岸的統治者,他希望回到住在祖墳附近的族人中去。他的這種偏愛,為什麼不該受到鼓勵呢!任何人都可以看出,這位姑娘的氣質,比他的任何一個族人都更純潔、更高尚;她的行為舉止已經證明,她是經得起森林中的冒險生活的。因此現在,她們接著說,「地上的聖人」已經把她送到這樣一個地方去,在那裡,她可以找到意氣相投的朋友,可以得到永久的幸福。
接著,姑娘們又改變了調子和主題,轉而讚美起在附近棚屋裡哭泣的那個姑娘來了。她們把她比做雪花,說她和雪花一樣純潔,一樣清白,一樣明亮,而且也同樣會在夏天的炎熱下融化,同樣會在冬天的嚴寒中凝結。她們相信,在那位和她具有同樣膚色,同樣悲傷心情的年輕首領的眼中,她無疑是非常可愛的。但是在她們看來,她顯然要比她們在哀悼的姑娘略遜一籌,儘管她們絲毫沒有表示出這種偏愛。不過她們並不否認,她那少有的姿色,完全應該受到稱讚。她們把她的鬈發,比做葡萄茂密的捲鬚;把她的眼睛,比作蔚藍的天空;明亮的陽光照耀下的最潔白的雲朵,也比不上她那火熱的青春。
在唱著這些曲調相似的輓歌時,除了低幽的歌聲外,聽不到一絲其他的聲音;只有群眾中偶爾迸發出的悲痛的哭泣,才使歌聲暫時停頓一下,這哭聲也可以看做是輓歌的合唱部分,不過它使得氣氛更顯得淒涼可怕。特拉華人一個個都聽得著了魔似的,從他們那富有表情的臉上的變化,可以明顯地看出,他們的同情是多麼深切和真摯。就連大衛也留心地在傾聽這溫柔的歌曲,遠在歌聲結束以前,從他那凝視的眼神中就可看出,他整個心靈都聽得著迷了。
在全體白人中,只有偵察員一個人能懂她們唱的歌詞。姑娘們唱歌時,他迫使自己從沉思默想中稍微醒了醒,側耳傾聽著歌詞的意思。可是,當她們唱到科拉和恩卡斯的前景時,他卻搖了搖頭,彷彿他知道她們的這種單純想法錯了。接著,他又恢復了原先那種斜倚著的沉思姿勢,直到這場追悼儀式——如果這種充滿深厚感情的活動可以叫做追悼儀式的話——結束。幸虧海沃德和孟羅兩人,對這種縱情的歌曲全然不懂,因而用不著抑制自己感情的激動。
在傾聽著的印第安人中,大家都很感興趣,只有欽加哥是惟一的例外。在這種追悼儀式的整個過程中,他的樣子一點也沒變化;即使在人們哀悼到最傷心、最悲慼的時候,他那嚴峻的臉上,依然絲毫不動聲色。他全神貫注地凝視著兒子沒有知覺的、僵冷的遺體;他的所有感官似乎全都凝結了,只有眼睛除外,為的是可以最後多看一會兒子的遺容,這是他多年以來疼愛的人啊,從此以後就將永遠看不見了。
葬禮進行到這一階段,從人群中走出一個武功卓著,特別在這次戰鬥中有獨特戰功的戰士,他的臉容嚴肅堅毅,慢慢地走到死者的旁邊站定。
「特拉華人的驕傲,你幹嗎要離開我們呀?」他面對著恩卡斯的遺體說道,彷彿這個軀殼依然有著活人的各種官能似的,「你的日子,正像剛升到樹梢的太陽;你的榮譽,比正午的陽光還要輝煌。年輕的戰士,你去了,在你去精靈世界的路上,已經有一百個懷安多特人去為你清除荊棘1。在戰鬥中見過你的人,誰相信你會死?在你之前,有誰領過尤塔瓦2上戰場?你的雙腿,像雄鷹的翅膀;你的胳臂,比下垂的松枝還堅強;你的聲音,像曼尼托在雲端說話3一樣響亮。尤塔瓦的嘴不善說話,」他用憂傷的目光朝周圍打量了一下,接著說,「但他的心無比沉重。特拉華人的驕傲,你幹嗎要離開我們呀?」
1懷安多特人,亦即休倫人,此處「一百」為誇張說法,意為:你已經殺死許多休倫人,在另一個世界裡,他們都已成為你的奴僕,先你而去,為你開路,為你服務。
2為說話戰士本人的名字。
3指雷聲。
他說完以後,另外的人又接了上來;就這樣,按照一定的次序,一個個下去,直到部落裡大部分地位高、本領大的人,都以歌詞或言語,向這位死去的酋長的亡魂獻了頌詞。這一切結束,整個會場就又籠罩在一片深沉的肅靜之中。
接著,傳來一個低幽而深沉的聲音,彷彿是發自遠處的一種強壓著的伴奏聲,它只是升高到讓人可以聽見的程度,但聽來又是如此模糊不清,如同煞費猜測的事兒那樣,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聲音,是從哪兒傳來。可是,接著傳來了一個個不同的音調,而且愈來愈高,直到讓人漸漸地聽清了一點,才開始聽出其中有拖長的和不時重複的感歎聲,最後聽出其中也有詞句。只有欽加哥的嘴唇在翕動,原來這是父親的輓歌。雖然沒有一個人轉過眼去看他,也沒有一個人流露出絲毫的不耐煩,但從人們抬頭傾聽的模樣,說明大家都已沉浸在歌聲中了;他們那種專心傾聽的樣子,過去只有塔曼儂才能使他們這樣。可是,人們怎麼也聽不清他唱的詞句,歌聲剛剛響到可以聽清的時候,忽然又變得微弱而顫抖起來,彷彿又被一陣風吹散了似的。大酋長的嘴已經閉上,他依然默不作聲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不轉睛地朝前看著,身體一動不動,彷彿造物主只給他造了個軀殼,而沒有給予他人的靈魂。根據這種種徵兆,特拉華人看出,他們的這位朋友還缺乏足夠的精神準備,於是也就不再專心一致地去注意他,而是細心體貼地似乎把他們的全部關心,都放到那個異族女子的葬禮上去了。
一個上了年紀的酋長,向圍在科拉旁邊的姑娘們做了一個手勢,於是她們便將科拉的遺體抬了起來,舉到齊頭高,然後跨著均勻的步子,慢慢地向前走去,她們一面走,一面又唱起另一首讚揚死者的輓歌。一直在旁看著這種他認為是邪教儀式的大衛,這時俯身對那位茫然失神的父親低聲說道:
「她們抬走你女兒的遺體了,我們要不要跟上去,要她們按基督教的葬儀來安葬?」
孟羅彷彿聽到了最後的號聲,不禁猛吃一驚。他不安地匆匆朝周圍掃了一眼,便站起身來,跟著這女人的行列走去,外表上雖然還保持著一個軍人的風度,內心裡卻充滿了作為父親的悲痛。他的朋友們都緊挨著他,一個個都懷著極度的悲傷,這決不是同情一詞所能表達的了——甚至那個年輕的法國軍官,也參加了這一送葬的行列,他看到這樣一位可愛的姑娘遭到悲慘夭折的命運,心中也頗為傷感。而當部落裡最後一個地位最低的女人,也跟著這雖不整齊,但有秩序的行列走開之後,特拉華族的男人們,便又重新站成一個圓圈,和剛才一樣沉默地、嚴肅地、一動不動地圍著恩卡斯的遺體。
選來作為科拉墓地的是一座小丘,小丘上有一小片茁壯的小松樹,形成一個華蓋,正好陰鬱地遮在丘頂上。到了這兒以後,姑娘們便將遺體放下,以土人特有的耐性和靦腆等待了好幾分鐘,意在想要知道死者的親人們是否滿意這樣的安排。最後,惟一懂得她們的習慣的偵察員,用特拉華語說:
「我的女兒們做得很出色,白人感謝她們。」
姑娘們受到了讚揚,都感到很高興;於是,她們便將科拉的遺體,放進一口白樺樹皮做的精巧的棺材,然後將棺材放進那漆黑的、最後的安息之地——墓穴。接著,她們又默默無聲地以同樣簡單的方式,在棺材上蓋上了土,再用樹葉和其他天然的常用的東西,遮住了新土的痕跡。可是,在這些令人傷心的、表示友愛的工作做完以後,姑娘們又感到躊躇起來,彷彿不知道下一步還該做些什麼。這時,偵察員又對她們說起話來。
「我的姑娘們做得已經很夠了,」他說,「白臉孔的靈魂不需要食物和衣服——白人的天堂裡會賜給這一切的。我看,」偵察員說著,又朝大衛看了一眼,他正在翻他那本書,準備唱一首聖歌,「那位懂得基督教方式的人就要開口了。」
特拉華姑娘們都謙遜地退到一旁;她們原來是場上的主角,現在都變成了聚精會神的、虛心的觀眾。當大衛在傾吐內心虔誠的感情時,她們絲毫也沒有流露出驚訝或者不耐煩的神情。她們靜靜地傾聽著,彷彿她們也懂得這種陌生的言詞的意思,看起來,好像她們也同樣被那些言詞要表達出的那種混合著悲哀、希望和聽天由命的感情所感動了。
由於受剛才目睹的場面鼓勵,也許更由於他本人內心的激動,這位聖歌教師唱得特別有勁,他那圓潤而嘹亮的歌聲,並不比姑娘們那柔和的聲音遜色;至少,在那幾個他特意為他們而唱的人聽來,他那抑揚的曲調,更富有感染力。他的歌聲在莊嚴、凝重的肅穆中開始,也在同樣的氣氛中結束。
歌聲的尾音在聽眾的耳朵中消失之後,人們都怯生生地偷偷朝死者的父親望著,這種不約而同而又克制著的舉動,說明大家都希望他有所表示。孟羅自己看來也意識到,現在,對他來說,已經到了也許是人類天性能夠做出的最大努力的時刻了。他摘下帽子,露出了一頭白髮,臉容堅定,泰然地向圍在四周的那些怯生生默不作聲的人們掃了一眼,然後用手示意,要偵察員聽他說話。他說:
「請你向這些善良溫順的姑娘說,一個極度悲傷的、衰弱的老人,在這兒向她們深表謝意。告訴她們,我們大家所崇拜的上帝,雖然名稱不同,但他一定會記住她們的善行;總有一天,我們會不分性別、不分地位、不分膚色地,全都聚集在他的寶座周圍,這種日子是不會太遠的。」
偵察員聽這位老戰士用顫抖的聲音說完這些話,慢慢地搖了搖頭,那樣子,像是懷疑這幾句話的作用。
「對她們說這些話,」偵察員說,「等於對她們說,雪不是在冬天下的,或者是,樹上的葉子掉光的時候,太陽最猛一樣。」
說完,偵察員就轉身對那些姑娘說了一些他認為最能為她們接受的感謝的話。正當孟羅低下頭來,要重新墮入憂傷的時候,前文提到過的那位年輕的法國軍官,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肘部。喚起這個傷心的老人的注意後,他便指了指一頂由幾個印第安小伙子抬過來的、遮得嚴嚴實實的轎子,然後又指了指天上的太陽。
「我懂得你的意思,先生,」孟羅用裝出堅強的聲音答道,「我懂得你的意思。這是天意,我只能順從。科拉,我的孩子!要是一個傷心的父親的祈禱,對你有用的話,你這時應該是多麼幸福啊!走吧,先生們!」他說著,朝周圍的人打量了一下,雖然強擺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但那張蒼白、顫抖的臉容,怎麼也掩蓋不了他內心深深的創痛,「我們在這兒的任務已經結束了,讓我們走吧!」
海沃德也樂於聽到這樣一聲吩咐,能夠趕快離開,因為在這兒,他無時無刻不感到,他很快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可是,趁著同伴們在上馬的時候,他還是抽出時間過去和偵察員緊緊握手,並且重又說了約定在英軍防地內再見面的事。然後,他高高興興地跨上馬鞍,策馬來到那頂轎子旁邊,只聽得艾麗斯還在裡面低聲啜泣。就這樣,除了鷹眼之外,所有白人都動身離開這個地方。孟羅的頭重又低垂在胸前,默默地跟在他後面的是滿懷悲傷的海沃德和大衛,最後是蒙卡姆的那位助手和他的衛隊。他們一個個走過特拉華人的面前,不久便消失在那片茫茫的林海中了。
可是,這些純樸的森林居民,和偶然來到這兒的這幾個陌生人之間,在這種共同的患難中建立起來的感情聯繫,並沒有這樣輕易地一斷了之。多少年來,這個有關白人姑娘和年輕莫希干戰士的傳說,一直都在流傳,成為人們在消磨漫漫長夜和沉悶的行軍途中的話題,或者是成為懷著復仇的願望來鼓勵他們年輕勇敢的戰士的材料。就連這些重大事件中的幾個次要人物,人們也沒有把他們忘記。以後的許多年中,偵察員一直是他們和文明社會之間的聯繫人物,他們常常向他打聽那幾個白人的情況;從他那裡,他們瞭解到,那個白頭髮,不久以後就和自己的祖先去相聚了——人們誤以為他是因軍事上的失利而死的;他的那個倖免於難的女兒,已由大方的手帶到白臉孔殖民區定居,到了那兒,她終於不再落淚,而是過著更適合她那樂天性格的歡快生活。
不過這些全是後來的事了,和我們這個故事已經沒有多大關係。現在,再說那個鷹眼,他在所有的白人都離去以後,在一種不可抑制的力量之下,重又回到了他心中惦念的地方。他正好趕上最後見恩卡斯一面。這時,特拉華人已經在為恩卡斯包裹毛皮做的衣衾了。但他們特意停了下來,讓這個堅強的森林居民,依依不捨地好好多看上一會。接著,他們便把恩卡斯的遺體全都包裹起來,從此以後,就再也不能解開了。然後又出現了和剛才一樣的送葬行列,整個部落都來到這位酋長的臨時墓地周圍——說它是臨時,那是因為他的遺骨,將來應該和他本族人的遺骨安息在一起。
人們的舉止,也像感情一樣,是帶有共同性和普遍性的。大家圍在恩卡斯的墓穴周圍,流露出和科拉下葬時同樣的悲痛心情,同樣的莊嚴肅穆,以及同樣地對喪主表示崇敬。恩卡斯的遺體安置成斜躺的姿勢,面對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身旁還放著打仗及打獵用的武器和工具,為他這次最後的旅行做好準備。為了不被泥土玷污,遺體放進一具內棺,棺上留有一個洞,以便在必要時,他的靈魂可以和肉體來往。然後,出於他們的本能,也為了防止野獸的侵擾,他們以土人那特有的機靈,把整個墓穴掩蓋得好好的。到了這時,葬禮中需要用體力的部分已告結束,在場的人們便又轉到了葬禮的精神部分。
這時候,欽加哥又成了人們注意的中心。迄今為止,他還不曾開過口,但大家都盼望這位著名的酋長,能在這樣一個重要的場合說幾句安慰的話,或者做一些指示。這個嚴肅而富於自制力的戰士,深知人們的願望,他把一直埋在外套中的臉抬了起來,用堅定的目光,朝周圍掃視了一下;他那緊閉的、富有表情的嘴唇終於張開了,人們這才在長時間的葬禮中第一次清楚地聽到了他說話的聲音。
「我的弟兄們幹嗎悲傷啊?」他看著周圍那些臉色陰沉、垂頭喪氣的戰士說,「我的女兒們幹嗎哭泣啊?是因為一個年輕人到幸福獵場去了?是因為一個酋長光榮地結束了自己的一生?他是個好人,一直忠於職守,勇敢大膽;誰能不承認這一點呢?這是因為曼尼托需要這樣一個戰士,他把他召喚去了。至於我,老恩卡斯的兒子和小恩卡斯的父親,不過是白臉孔開墾地上的一棵刻痕指路的松樹罷了。我的同族已經離開了鹽湖沿岸和特拉華人的山地,可是,誰能說他族裡的這個大蟒蛇,已經失去了他的智慧了呢?我現在已經成了孤身一人……」
「不!不!」鷹眼喊了起來,他一直神色熱切地注視著朋友那嚴肅的面容,也有點像他那樣克制著自己的感情,但這時再也不能保持他那種冷靜的態度了,「不,大酋長,你並不是孤身一人。我們的皮膚顏色雖然不同,可是上帝卻使我們走著同一條道。我也沒有什麼親人,可以說,也像你一樣,沒有人了。他是你的兒子,生來是個紅人,也許是你們的血統更相近,可是,要是我竟把這個戰爭中常和我並肩戰鬥,平時常和我共同生活的小伙子忘了的話,那就讓我們大家的創造者——不管我們的膚色和天賦怎樣——也把我忘了吧!這孩子是暫時離開我們;可是,大酋長,你並不是孤身一人的。」
欽加哥緊緊地握住偵察員伸過來的熱情的手,下面便是剛蓋上泥土的新墳;這兩個堅強、勇敢的森林居民,親密地握著手,兩人一起低下了頭,大顆大顆的熱淚掉到他們的腳邊,像雨點似地灑落在恩卡斯的墳上。
就在這一地區的兩位最著名的戰士如此感情迸發,而全場也一片肅穆時,塔曼儂提高聲音發話了,他要大家散去。
「好啦!」他說,「去吧,萊那潑的子孫們!曼尼托的怒氣還沒有平息。塔曼儂幹嗎還要留下來呢?眼下,白臉孔是世界的主人,紅人的日子還沒有重新到來。我的日子太長啦。早晨的時候,我還看到昂內密斯的子孫們1是那樣歡樂、強壯,可是現在,黑夜還沒到來,我卻已經看到聰明的莫希干族最後一個戰士死去了。」
1「昂內密斯」為特拉華語「烏龜」,「昂內密斯的子孫們」,意為烏龜族人,即莫希干人。coc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