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看管輜重的孩兒們都殺了!這分
明是違反了戰爭的規矩。
哪兒看見過——你聽著——這樣卑
鄙無恥的勾當!
你憑良心說句話,看見過沒有?
——莎士比亞1
1《亨利五世》第四幕第七場。
人群一直在原地一動不動,彷彿被某種有助於休倫人的力量釘在那兒似的,眼睜睜看著敵人和他的俘虜離去;可是等他們的影子一消失,場上立刻群情激動,一片喧嘩。恩卡斯起先也依然站在高台上,注視著科拉的背影,直到她的衣服的顏色和樹葉分辨不清時,他才走下台來,默默地穿過人群,走進他不久前剛從裡面放出的那座棚屋。有幾個較為認真、細心的戰士,看到從旁而過的年輕酋長眼中射出憤怒的光芒,便也跟著來到他選做考慮問題的地方。塔曼儂和艾麗斯都已被人扶走了,女人和孩子也已奉令散去。在這重要的時刻裡,整個營地就像一窩受到打擾的蜂似的,等待著蜂王出來率領它們作某種重要的長途飛行。
終於,有一個年輕戰士從恩卡斯的屋子裡出來了,他踏著莊重的步伐,不慌不忙地走到一棵長在平台石縫裡的小松樹跟前,他從樹身上剝下樹皮,然後默不作聲地走回棚屋。跟著馬上又出來一個人,他折去了樹上的全部椏枝,使它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幹。第三個人又出來在樹幹上塗上一條條的深紅色。酋長們這一切打算開戰的表現,使得大家都憂心忡忡,保持著一種不祥的沉默。最後,年輕的莫希干人重又出現了。不過這時他的衣服已經全部脫去,只留下了腰帶和綁腿;他那張俊美的臉,有半邊已被塗上了可怕的黑色。
恩卡斯踏著緩慢、莊嚴的步伐,朝那棵樹走去,走到跟前就繞著它兜起圈子來;他的步伐均勻、整齊,很像一種古典舞蹈;同時他還提高嗓子,用他毫無拘束的忽高忽低的聲音,唱起了自己部落的戰歌。那音調,聽起來根本不像人的聲音;它時而淒厲,時而哀怨,甚至比得上鳥兒的鳴唱;可是它又會令人吃驚地變調,變得深沉有力,使人不寒而慄。歌詞很簡單,而且頗多重複,它從對神的祈禱或者是讚頌,漸漸地變成對戰士的目的的暗示;在開頭和結尾處,都表示了歌唱者對大神的信賴。要是能把他所用的內涵豐富、音調優美的語言譯出的話,這首頌歌的大意如下:
曼尼托!曼尼托!曼尼托!
你偉大,你仁慈,你英明!
曼尼托!曼尼托!
你最公正!
啊!在天空,在雲端,我看到了
許多斑點——有黑的,有紅的;
啊!在天空,我看到了
無數黑斑!
啊!在林中,在空中,我聽到了
大聲吶喊——有長呼,有大叫;
啊!在林中,我聽到了
高聲大喊!
曼尼托!曼尼托!曼尼托!
我軟弱,你堅強;我無能;
曼尼托!曼尼托!
給我幫助!
在唱到可以叫做一個詩節的末了時,他總是把聲音提得更高,拖得更長,使它特別適於這個詩節裡所表現的那種感情。第一節歌詞的結尾是莊嚴的,意在表達一種崇敬的思想;第二節是一種描述,近似警告的意思;第三節便是那種有名的戰鬥吶喊,出自這個年輕戰士之口,簡直像混合了戰場上一切可怕的聲音;最後一節,和第一節相似,是表示謙卑和祈求。這支戰歌他一連重複了三次,一面跳著舞,繞那根樹幹轉了三圈。
當恩卡斯剛轉完第一圈時,一個莊重的,在萊那潑人中很受尊敬的酋長,也跟著他跳了起來,他唱著同樣曲調的歌,可是歌詞是他自己的。就這樣,戰士們一個接一個加入了舞蹈的行列,直到所有有聲望和權力的戰士,全都參加了這場徵募戰士儀式。場面變得越來越狂野嚇人。隨著這種帶喉音的、令人膽戰心涼的歌聲,酋長們的臉色也變得更加凶險可怖了。就在這時候,恩卡斯舉起戰斧,深深砍進樹身,緊接著,提高嗓門大喊一聲。這一聲吶喊,可稱為是他自己的戰鬥口號。他的這一行動,宣告他已經取得了這次出征的領導權。
這一聲號令,激起了整個部落潛在的戰鬥熱情。近百個迄今為止由於年輕還有些膽怯的小伙子,這時也都瘋狂地一齊衝向這根象徵敵人的樹幹,把它割成了一片片的碎片,最後只剩下了埋在地下的樹根。在這一場騷動中,大家對這棵樹的殘枝斷於,進行了最無情的戰鬥,那兇猛的模樣,好像真的是在殘忍地對付活著的敵人。有的被當做頭皮割下,有的挨了鋒利、震顫的戰斧,還有的受到獵刀致命的劈刺。總之,那種狂熱和欣喜之情,表現得如此強烈和鮮明,這表明,這次出征是一場全部落的戰爭。
恩卡斯砍了一斧之後,便馬上走出圈子;他抬頭看看太陽,太陽正好升到了他和麥格瓦約定的休戰時刻就將結束的位置。於是,他發出一聲呼喊,同時立刻以明顯的手勢宣佈了這件事。憤慨激動的人群,便放棄了那場模擬的戰鬥,發出了尖聲的歡呼,準備對敵人進行一場真正的、危險得多的戰鬥。
一時間,營地裡的情景全變了。已經武裝起來的、畫了戰鬥花紋的戰士,現在平靜下來了,彷彿他們根本不會再迸發出什麼強烈的感情;而婦女們卻唱著歌紛紛從屋子裡奔出,在她們的歌聲中,歡樂和悲傷奇怪地混合在一起,很難說出究竟是哪一種感情更多。沒有一個人閒著。有的攜帶著自己最心愛的東西,有的扶老,有的攜幼,全往傍山的那片林子裡走去,那林子,就像一張鋪開的碧綠的地毯。塔曼儂和恩卡斯親切地匆匆談了幾句後,也鎮靜地朝那兒走去。他和恩卡斯的分別是如此依依不捨,真像一個父親又要和久別重逢的兒子分手似的。這時,海沃德已把艾麗斯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然後就找偵察員來了,他的臉色表明,他也多麼急切地渴望著戰鬥啊。
鷹眼對土人的這種戰歌和徵募戰士儀式,已經習以為常,因此對剛才的那個場面,並沒有流露出有多大的興趣。他只是偶爾朝那些準備跟恩卡斯上戰場的戰士瞧上一眼,估計一下他們的人數和素質。對此,他馬上就感到滿意;因為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這位年輕酋長非凡的能力,很快就把這個部落中的每一個戰士,都掌握起來了。看到人力方面的準備已經滿意地就緒後,偵察員就指派一個印第安孩子到森林裡去,取回他的鹿見愁和恩卡斯的來復槍;這兩件武器是他們進入特拉華人營地前藏在那兒的。這是一種雙保險的辦法:一是如果他們當做俘虜被扣,這兩枝槍可以免遭同樣的命運;二是與其帶著這種防身覓食的武器前來,不如以赤手空拳的受難者出現在這些陌生人面前有利。偵察員選了一個孩子去取他那件寶貝武器,說明他並沒有忘記他那小心謹慎的習慣。他料定,麥格瓦決不是獨自一人來的;他也知道,在那座林子的整個邊緣地帶,一定還有不少休倫人的奸細,在監視著他們的新敵人的行動。因此,如果試圖由他自己去完成這一任務,對他來說,那是非常危險的;挑一個戰士去,也不會有好結果;但如果是一個孩子的話,只要他的意圖沒有被發覺,那是不會有危險的。當海沃德來到他的身邊時,偵察員正鎮靜地在等待著這件事情的結果。
這孩子受過很好的訓練,相當機靈,心中充滿年輕人的一切希望和抱負,以能夠受到這樣的信任而感到自豪;他毫不在意地越過空地,來到林子邊,就在離藏槍處不遠的地方,竄進了樹林。他一躲進灌木叢的枝葉中,黝黑的身子便像條蛇似的,悄悄地爬到了藏寶的所在。他取到了槍支。過不一會,只見他已像支脫弦的箭,飛奔在紮營的台地腳下那條狹窄的小路上,兩手各握著一枝槍。當他奔到石巖邊,以驚人的敏捷往上飛躍時,林子裡突然放來一槍,這說明偵察員的判斷完全正確。那孩子以一聲低微而輕蔑的喊聲回答了這一槍;但緊接著,從另一個隱蔽點又打來了第二槍;這時,孩子已經跳上平台,得意洋洋地高舉著手中的槍,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向那個有名的,交給他這一光榮任務的偵察員奔去。
鷹眼雖然一直在急切地關注著他的使者的命運,但當他滿意地接過自己那支心愛的鹿見愁時,卻高興得一時把別的什麼都給忘了。他用銳利的目光,仔細地檢查了自己的寶貝,把火藥池打開關上地擺弄了十多遍,又檢查了槍機上其他各種同樣重要的機件,然後才回過頭來親切地問孩子有沒有受傷。那孩子並不答話,只是得意地朝他臉上望著。
「啊!我看到啦,孩子!那伙壞蛋把你的胳臂給打傷了!」偵察員說著,握住這個頗能忍痛的傷員的胳臂,那上面有一處很深的被子彈打中的傷口。「不過不要緊,只要搽上一點搗爛的梢木,很快就會好的。我要在你的胳臂上扎一條貝殼珠帶的功績標誌!我的勇敢的孩子!你這麼年紀輕輕的,就開始了一個戰士的事業,將來可能會帶著很多光榮的傷疤進墳墓哩。我見過許多年輕人,他們雖然已經剝到過敵人的頭皮,可都沒有這種標誌!去吧,」紮好以後,偵察員接著說道,「你會成為一個酋長的!」
孩子離開了鷹眼;他對自己的流血,比那最愛虛榮的大臣對自己身上的緩帶還要驕傲。他高視闊步地走進了同齡的夥伴群中,成了大家讚揚和羨慕的對象。
可是,這時候,有那麼多嚴肅重要的事要做,因此,這個孩子的剛毅行為,並沒有受到往常那樣的普遍注意和讚揚。不過,通過這一件事,也使特拉華人摸清了敵人的情況和意圖。因此,比那個雖然勇敢,但畢竟柔弱的孩子更適合這類任務的一隊人,又被派出去清掃那些隱藏著的敵人。這項任務很快就完成了,因為大部分休倫人知道自己已被發現,便主動撤走了。特拉華人追擊到離自己營地相當遠的地方,便停下待命,以免冒進而中了埋伏。由於雙方都隱蔽了起來,森林中重又恢復了沉寂和平靜,仍像一個溫和的夏天早晨,在一個幽僻地區能有的那樣。
這時候,鎮靜但仍有些著急的恩卡斯,決定召集起所有酋長,來分配他的兵力。他給大家介紹了鷹眼,指出他是一位可靠又可信的戰士;他見部下對這位朋友都表示歡迎後,便派了二十個人交由他指揮,他們個個都像恩卡斯自己一樣,全是機靈、老練、堅決的戰士。恩卡斯也讓大家知道海沃德在英國軍隊中的軍銜,並準備授予他和鷹眼一樣的權力。可是海沃德堅決謝絕這一任命,表示願意在偵察員部下當一名志願兵。做了這樣安排之後,年輕的莫希干人又給各個土人酋長分別派定了不同任務。由於時間緊迫,他便發出了立即出發的命令。兩百多人,精神抖擻、不聲不響地按他的命令出發了。
他們順利地進入了森林,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可以使他們受驚,或者可以給他們提供一些必要情報的人物。到達自己的偵察兵們的隱蔽部後,部隊奉命停下來就地休息,首領們集合起來,悄悄地舉行了一次「敵前會議」。
在這次會上,提出了好幾個不同的行動方案,可是沒有一個符合他們那位熱情酋長的意思。要是恩卡斯能隨心所欲地行事的話,他一定會率領自己的部下,毫不遲延地向敵人衝去,速戰速決,盡快決定勝負;可是這樣做,勢必會和族人們公認的做法和主張背道而馳。因此,即使在眼下這種盛怒的心情之下,即使清楚地想到科拉的危險和麥格瓦的驕橫,他還是不得不採取一種審慎態度,耐心傾聽使他大為惱火的各種意見。
會議開了好幾分鐘,但是仍無結果。這時,他們突然發現有個人從敵人方向走來;他那副急匆匆的樣子,很容易使人想到,這也許是個敵人派來講和的使者。但當他走到離特拉華人開會的隱蔽處不到一百碼時,他躊躇起來了,彷彿不知道該走哪條路似的,最後乾脆停下不走了。這時,所有的眼睛都盯著恩卡斯,似乎在等著他指示怎麼辦。
「鷹眼,」年輕酋長輕聲說,「這人決不能再讓他回去和休倫人說話了。」
「他的末日已經來到。」偵察員只簡單地回答了一句,便從樹葉中伸出自己那支來復槍長長的槍筒,不慌不忙地朝目標的要害處瞄準。可是,他不但沒有摳動槍機,反而重又把槍口放了下來,而且還以他那特有的方式突然高興得笑了起來。「嗨,我真該死,差一點把這個可憐蟲當做明果人啦!」他說,「當我朝他的肋骨瞄準,想找個穿子彈的地方時——恩卡斯,你猜我看到了什麼?——我看到了那位歌唱家的笛子!原來這是那個大家叫他大衛的人。他要是死了,對誰都沒有利,可要是他活著,只要他的嘴除了唱歌還能幹點別的,那在我們歸天時,還有點用處哩。如果聲音還沒有失去作用,那就讓我馬上去和這個老實朋友談談,他一定會發現,我的聲音要比鹿見愁的聲音好聽多啦!」
說著,鷹眼把來復槍放到一邊,然後穿越灌木叢,朝前爬去,爬到大衛可以聽見他聲音的地方,便唱起歌來,就是那種曾使他得以從休倫人的營地安全逃出的歌聲。這聲音當然騙不了大衛那靈敏的聽覺(老實說,除了鷹眼之外,別人是很難學得像這種聲音的),既然他以前曾經聽見過,現在當然也就知道是誰在那兒唱了。這可憐的傢伙,立刻流露出從窘境中得救的表情,向著歌聲尋來——這任務,對他來說,簡直和衝著排炮走一樣艱難。不一會,那個隱蔽著的歌手,就被他找到了。
「這給那班休倫人聽見了,不知又會怎麼想哩!」偵察員笑著說,一面拉住同伴的胳臂,急忙往回走。「要是那班惡棍就在附近,聽到了我的歌聲,他們也許會說,現在不止一個,而是有了兩個瘋子啦!不過,在這兒,我們是安全的。」他指了指恩卡斯和他的夥伴,接著說,「現在你把明果人的打算告訴我們吧,要用地道的英語,也別抑揚頓挫的!」
大衛吃驚地默默打量著周圍那些面目猙獰的酋長,可是看到其中有幾張自己熟悉的臉,也就放下心來,很快恢復了各項官能,能夠清楚地回答問題了。
「那班異教徒出來的人數很多,」大衛說,「而且,我看來意不善。在過去的一小時裡,他們的營地裡,到處都聽見狂呼亂叫,還不斷發出像是褻瀆聖靈的聲音。說實話,我全由於這個,才逃到特拉華人這兒來尋求安寧的。」
「要是你的腿快一點的話,你的耳朵在這兒同樣也不會得到安寧的。」偵察員有點冷漠地答道,「不過,這些就讓它去吧。現在休倫人在哪兒?」
「他們躲在林子裡,就在這兒和他們的營地之間。他們人很多,你們還是謹慎一些,馬上回去的好。」
恩卡斯朝隱蔽著自己隊伍的樹叢瞥了一眼,接著問道:
「麥格瓦呢?」
「和他們在一起。他把那個在特拉華人那兒待過的姑娘帶回來後,就把她關進那個山洞了,然後他就像只發瘋的狼似的,出來站在那些土人的前頭。我真不明白,是什麼惹得他發那麼大的火!」
「你說,他把科拉關在哪個山洞裡了?」海沃德插嘴問,「好在我們知道那個山洞在哪兒,我們能不能設法馬上把她救出來?」
恩卡斯誠摯地看著偵察員,然後問道:
「鷹眼怎麼說?」
「讓我帶著我的二十個人,沿那條小溪,從右邊插過去,經過那些河狸的聚居地,先和大酋長、上校他們會合。然後你會聽到我們從那兒發出的喊殺聲——像這樣順風,喊聲傳一英里不成問題;到那時,恩卡斯,你就朝他們正面發起進攻;等他們一到我們的射程內,我們就會給他們來一個狠狠的打擊。我可以拿一個老邊民的名譽保證,這樣就可以使他們的散兵線彎得像一張(木岑)木弓。然後,我就去佔領他們的營地,把那姑娘從山洞裡救出來。不管我們是用白人那種一舉獲勝的辦法,還是用印第安人那種偷襲伏擊的方式,這一次,我們說不定能全殲他們的部落哩。少校,這裡面可能並沒有多大學問,但只要有勇氣和耐心,這個計劃是完全可以成功的。」
「我很贊成這個計劃,」海沃德聽到,偵察員計劃中的首要目標是搭救科拉,便大聲說道,「我很贊成這個計劃。讓我們馬上行動吧!」
經過一陣簡短的商議,這個計劃終於考慮成熟,並且更加明白易懂地被傳達到各個小分隊。約定各種不同的信號後,首領們便分頭去執行分配給自己的任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