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便你們怎麼說吧;
要是你們願意,不妨說我是一個正直的兇手,
因為我所幹的事,都是出於榮譽的觀念,
不是出於猜嫌的私恨。
——莎士比亞1
1《奧賽羅》第五幕第二場。
上一章講到的那一次慘無人道的流血事件,我們雖只順便提及,並未加以詳述,但它在北美殖民史裡卻是惹人注目的一頁,它名副其實地冠有《威廉-亨利堡大屠殺》的標題。那位法軍司令以前也曾有過與此非常類似的問題,而這一次事件,則更加加深了他聲名上的污點,儘管他過早地光榮犧牲,但這一污點仍沒能完全洗刷掉。現在,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一事件已經在人們的記憶中漸漸地淡漠了。很多人只知道蒙卡姆在亞伯拉罕平原上英勇犧牲的故事,並不知道他在道義上多麼缺乏勇氣,而一個人缺少了這一點,是不能稱之為真正偉大的。從這個著名的例子,可以寫下許多篇章來證明人類的優點中也有缺點,指出一個人雖然能表現出寬宏大量、謙恭有禮和騎士氣概,但他也很容易在自私心的作祟下失去這些品質,而成為這樣一種人:他每每在較為次要的地方表現出這些優良品質以顯示自己的偉大,但在需要證明原則重於策略時,就顯得缺乏原則了。不過,要想完成此項任務,我們是力不勝任的。何況歷史本身也像愛情一樣,它總是給自己的主人公蒙上一層想像的金光,因此後人在評論路易-德-聖維蘭時,也許只會看到他如何英勇地保衛自己的國家,而把他在奧斯威戈和霍里肯湖畔那兩次殘酷無情的行為,忘得一乾二淨。我們雖然對於歷史女神的這種弱點深感遺憾,但也只好立刻從她神聖的領土上引退,回到我們職小任微的講述故事上來。
現在雖然已經是亨利堡失守之後的第三天傍晚,但是我們的故事還要求讀者繼續在「聖水湖」畔稍作逗留。堡壘的周圍,最後一眼所看到的原是暴行和騷亂,現在卻是一片寂靜和死亡。沾滿了鮮血的征服者已經離去;他們的軍營,不久之前還充滿著勝利者的歡呼聲,現在卻已經變成一片死寂的空棚了。那城堡也只剩下一堆仍然在冒煙的斷牆殘壁;燒焦了的椽木,炸裂了的大炮碎片,倒塌的磚石工事,統統亂七八糟地堆在那些土丘上。
氣候也發生了驚人的變化。太陽已經把它的灼熱藏進厚厚的雲層;幾百具屍體原來已在八月的酷暑下曬得焦黑,現在卻又在過早到來的十一月寒風中凍得僵硬了。山頂上那片片輕輕的白雲,本來都向北方飄去,現在卻變成濃黑的烏雲,沒完沒了地奔向南方,預示著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霍里肯湖水平如鏡的湖面,已經看不見了,它變成了一片綠色的怒濤,衝擊著堤岸,好像是憤慨地要將湖中的那些不潔之物,衝回到污濁的湖岸。清澈的湖水雖然還保留著一部分媚人的魅力,但也只能反映出從低沉的天空落下的一些幽光。原來,那令人愜意的濕潤空氣,美化著周圍的景色,遮住它的難看處,緩和它的酷熱,可現在已經消失不見了。只有北風在一片波濤起伏的茫茫水面上掠過,四周絲毫也沒有留下可供揣摩和浮想的東西。
惡劣的氣候奪走了這兒的碧綠青翠,使這一抹平原看上去像遭受過一場雷轟電擊。可是就在這一片荒蕪中,有些地方也還能看到一些暗綠色的草叢破土而出,也許這就是由人血澆灌出來的最初的產物。但在適當的光線和宜人的氣候裡,這兒的整個景色看來還是明媚可愛的。它現在彷彿就像一幅生活的諷喻畫,一切東西都以它最強烈的然而最真實的顏色呈現出來,毫無一點陰影來調劑陪襯。
零落枯萎的荒草,在掠過的陣陣寒風中戰慄著,怪石嶙峋的峻峭山崗,光禿禿地歷歷在目。天上飛馳過凌亂的烏雲,擋住了人們的視線,不讓看清那無邊無際的天空。
朔風時弱時強。時而緩緩地掃過地面,彷彿在死者僵冷的耳邊嗚咽低語;時而又呼嘯長鳴,瘋狂地衝進森林,一路上把枯枝敗葉捲得漫天飛舞。在突如其來的陣雨中,幾隻餓鴉在和風雨搏鬥;可是一等飛過下面那片綠色的林海,它們便興高采烈地停了下來,任意地享用著那可怕的筵席。
總之,這兒的景像是一片荒蕪、淒涼。好像不管什麼人,只要到了這兒,就會覺得像突然遭到死神的魔掌狠狠一擊似的。現在,這兒已經解除了戰時的禁令。自從那班製造暴行,把這兒弄得瘡痍滿目的人離去之後,現在還是第一次有活人敢走近這地方。
這一天,大約在太陽落山前一小時,在通往赫德森河的小路進入森林的地方,只見有一行五人從林子裡出來,向著亨利堡的廢墟的方向走去。起先,他們小心翼翼地走得很慢,彷彿不太願意到這可怕的地方來,或者是生怕那種恐怖的事件又會出現。走在最前面的動作輕捷,憑他那警覺和靈敏的模樣,就可看出他是個土著。每經過一個小丘,他都要上去仔細觀察一番,然後再用手勢通知同伴們,應該從哪一條路追蹤為好。他後面的那幾個人,也不缺這種山林戰中所必需的警覺和預見。其中有一個也是印第安人,他稍稍靠向一側走著,注視著森林的邊緣地區,他那雙敏銳的眼睛,早就習慣於發現最最細微的危險跡象,另外三個都是白人,他們所穿衣服的質地和顏色,也都適合在荒野中對一支撤退部隊進行追蹤的危險工作。
在這條通向湖畔的小路上,沿途不斷出現駭人聽聞的景象,但由此產生的影響,卻因這行人中各人的性格差異而有所不同。走在前面的那個年輕人,腳步輕捷地走過平原,不時表情嚴肅地偷偷朝那些血肉模糊的屍體瞥上一眼。他既不敢流露出自己的內心感情,但又沒有老練到能完全克制住眼前的景象對自己突如其來的強烈影響。可是,他的那位印第安人同伴就比他強多了。他從一堆堆屍體旁邊經過時,絲毫不動聲色,顯然只有那種一向見慣這種場面的人,才能如此鎮靜自若。那幾個白人雖然都很悲傷,但各人的心情也不盡相同。那個頭髮斑白、滿臉皺紋,但又有著一副軍人氣派和步姿的老人,雖然也穿著森林居民的服裝,但仍可看出,他對這種戰爭場面經驗豐富,每當他看到一個過於可怕的慘象時,就毫不掩飾地大聲歎著氣。走在他身邊的那個青年卻在打著哆嗦,但是為了不讓他的同伴傷心,他似乎在強壓著自己的感情。在所有人當中,只有走在最後的那個人,完全流露出自己的真實感情,他既不怕去仔細審視,也不怕產生什麼後果。他看到這片極端駭人聽聞的慘象,雖然臉色絲毫未變,但是從他那恨之入骨的咒罵中,可以看出他對敵人的罪行有多痛恨。
從這幾個人各自的性格來看,讀者不難立刻猜出,這便是那兩個莫希干人,還有他們的朋友:偵察員,以及孟羅和海沃德。事實上,這正是那位父親在追尋他的女兒,陪同他的也正是那個和他們禍福攸關的年輕軍官,還有那幾個勇敢誠實的森林居民;通過以前敘述過的那些艱險的境遇,已經可以證明他們有著高超本領和耿耿忠心。
走在最前面的恩卡斯來到平原的中央時,突然喊了一聲,要同伴們全都到他那兒去。就在這位印第安青年站著的地方,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堆女屍,孟羅和海沃德這時已顧不得那淒慘可怕的景象,奔到腐爛的屍體堆旁,在一種難以壓制的愛情驅使下,想從那些撕得破爛不堪的五顏六色的衣著中,發現一點他們正在尋找的人的痕跡。那做父親的和做情人的搜尋了一番後,立即就感到放心了。可是一種吉凶未卜的不安心情,隨即又使他們陷入痛苦之中,這幾乎和得到最不幸的真實消息一樣難受。就在他們呆立在那堆女屍旁默默沉思時,偵察員來到了他們身邊,他看到這一淒慘場面,氣得臉都變了色;自從走進平原以來,這個堅強的森林居民第一次大聲說起話來:
「我參加過許多殘酷的戰鬥,經歷過無數流血的場面,但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魔鬼的暴行會表現得這樣露骨!復仇本是印第安人的天性,而我,大家都知道是個純血統的白人,可今天我要在這荒野中對天起誓,如果那班法國人膽敢再進入我的子彈射程,我的這支長槍決不留情,除非是槍機失靈或者是火藥受潮!至於戰斧和獵刀,那我就留給那些生來就擅長用的人去用啦。欽加哥,你看怎麼樣?」他又改用特拉華語說,「等寒冬到來,那些休倫人回去時,也會拿這和他們的婆娘誇口嗎?」
莫希干人酋長黝黑的臉上,也掠過一絲忿恨的神色,他從刀鞘中拔出刀子,接著又沉著地把視線轉向別處,臉上的神情顯得如此泰然自若,彷彿他的情緒從來不知道激動似的。
「蒙卡姆啊,蒙卡姆!」怒不可遏的偵察員繼續說道,「人家說,一個人活著時所幹的一切,在那些超脫凡人弱點的眼睛裡是一清二楚的,讓那個蓄意要血染這片平原的卑鄙小人受到應得的懲罰吧!這一天終究要來到的!咦!我以一個純血統的白人保證,那邊還躺著一個頭上光禿禿的紅人哩!特拉華人,你快來看看。說不定還是你們的人呢。應該把他當做一個勇士來埋掉。酋長,從你的眼睛裡我看出來了,不等秋風把這血腥味刮走,就會有一個休倫人為他抵命!」
欽加哥來到這殘缺不全的屍體旁,把它翻過來一看,他立刻發現了那六個聯盟部落中的一個部落1所特有的標誌,這個部落的人以前幫著英國人打仗時,曾經是他們莫希干人的死敵。欽加哥朝這令人作嘔的屍體踢了一腳,然後就像對待一具野獸的屍首一樣,轉身走了開去。偵察員理解他這種動作的含意,於是就不慌不忙地顧自向前走去,可是嘴裡還在咬牙切齒地咒罵著那個法軍司令。
1指奧奈達族。
「除了大智大慧和至高無上的上蒼,沒有什麼膽敢大量奪去人類的生命,」偵察員接著說,「因為只有這,才能懂得懲罰的必要;而缺少了人,還有什麼能替代上帝的這種造物呢?第一隻鹿沒有吃完,就射殺第二隻,我把這種行徑看成是罪行,除非是在前線行軍中,或者是在伏擊的時候。少數幾個戰士,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短兵相接的戰鬥,那是另一碼事,因為在那種情況下,不管是拿槍的白人,還是拿戰斧的紅人,戰鬥到死都是他們的天職。過來,恩卡斯,上這邊來吧,好讓那些烏鴉停到那個明果人身上去。據我平時所見,它們是很愛吃奧奈達人的肉的,那就讓它們吃點配胃口的東西吧。」
「霍!」年輕的莫希干人突然喊了一聲,他踮起腳尖,專心致志地朝前望著。他的聲音和動作,把這兒的烏鴉也嚇得飛往別處覓食去了。
「怎麼回事,孩子?」偵察員輕聲問道,一面迅速蹲下自己那高大的身子,像一隻豹子似的,做好準備縱身躍出的姿勢。「上帝保佑,最好來個因躲著搶劫掉隊的法國佬,那我的鹿見愁今天就可以開開葷啦!」
恩卡斯沒有回答,顧自朝前奔去。不一會兒,只見他從樹枝上拉下一件什麼東西來,興高采烈地舉在空中揮舞著。這是科拉騎馬時用的綠色面紗上撕下的一角。莫希干族小伙子的動作,那片飄舞著的面紗,以及再次從他嘴裡發出的喊聲,立刻又把所有人都吸引到了他的身邊。
「我的孩子!」孟羅立刻發瘋似地喊了起來,「還我的孩子!」
「恩卡斯願意試一試。」這是恩卡斯乾脆而動人的回答。
那位父親對他這句簡單而意味深長的話並未注意,他只管把那片面紗捏在手中揉著,目光恐懼地在樹叢間游移著,彷彿他既害怕但又希望這些樹叢能把秘密暴露出來。
「這兒沒有死人,」海沃德說,「那場暴風雨看來沒有經過這兒。」
「這是一目瞭然的,比我們頭頂的天空還清楚哩。」泰然自若的偵察員接腔說,「但可能是她,也可能是搶了她的東西的人,曾經從這些樹叢旁經過,因為她用來遮掩那張人人喜歡的臉蛋的這塊面紗,我也認得。恩卡斯,你說得對,那個黑頭髮的姑娘是來過這兒,她像只受驚的小鹿一樣逃到森林裡去了。是啊,一個能夠逃走的人,決不會留在這兒等人來屠殺的。讓我們再仔細來找一找她留下的痕跡吧。我有時覺得,印第安人的眼睛,就連一隻蜂鳥在空中飛過的路線,也能找到哩。」
聽到偵察員的提議,年輕的莫希干人立刻飛奔而去;偵察員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已在樹林邊發出取得成就的喊聲。其他人焦急地奔到他那兒,看到在一株山毛櫸的下面椏枝上,掛著那塊面紗的另一部分。
「輕一點,輕一點,」偵察員說,他把自己的長槍伸到心急慌忙的海沃德前面,「現在我們知道該怎麼辦了,但千萬別把這些痕跡給破壞了。只要稍為一性急,就會給我們增添不知多少麻煩。不過我們已經找到線索,這是毫無疑問的了。」
「感謝你,可敬的人,感謝你,」孟羅大聲說道,「可她們逃到哪兒去了?我的孩子又在哪兒啊?」
「她們的去向要根據許多可能的情況來斷定。要是她們是獨自走的,很可能還在附近轉著圈子,離我們這兒不會超過一二十英里。但要是她們落到了休倫人或者是別的法國印第安人手中,那她們現在可能已經快到加拿大邊境啦。不過那也不要緊,」看到聽他說話的人露出十分焦急和失望的樣子,偵察員從容地接著說,「有我和兩個莫希干人陪著你們去找,你們可以放心,即使遠在幾百英里之外,我們也能把她們找回來!慢一點,慢一點,恩卡斯,你性急得像殖民區裡的人一樣啦;別忘了,腳步輕留下的腳印也淺哩!」
「霍!」欽加哥突然叫了起來,他一直在仔細觀察林子邊一叢矮灌木上的一個坑窪。現在他已直起身子,用手指著下面,那模樣和神氣,就像一個人發現了一條可惡的毒蛇一樣。
「這明顯是個男人的腳印,」海沃德俯下身子,看著他所指的地方叫了起來,「他在這水坑邊上踩了一腳,這印子錯不了。他們一定被俘虜啦。」
「那倒比留在這荒野裡餓死好,」偵察員接嘴說,「而且還會留下更多的痕跡。我願意拿五十張河狸皮來和同等數量的火石打賭;我和這兩個莫希干人保證能在這個月內找到這些休倫人的棚屋!恩卡斯,你再俯下去看看,那是什麼樣的鹿皮鞋;不用說這一定是鹿皮鞋,不會是普通的鞋子。」
年輕的莫希干人重又俯下身子,撥開散落在周圍的樹葉,仔細地研究著這個腳印,就像當今的貨幣兌換商在檢查一張可疑的借據一樣。最後,他終於直起身子,對檢查的結果流露出滿意的神色。
「怎麼樣,孩子?」聚精會神地看著的偵察員問道,「這腳印怎麼樣?能看出點什麼名堂來嗎?」
「是刁狐狸!」
「哼!又是這個狡猾兇惡的魔鬼!沒有嘗到我的鹿見愁的味道,他的作惡是不會有個完的。」
海沃德雖然勉強承認這一事實,但還有點將信將疑,他懷著希望說道:
「鹿皮鞋都是很相像的,說不定搞錯了吧。」
「鹿皮鞋都是相像的?你也可以說每一隻腳都是相像的。但我們全都知道,有的腳長,有的腳短,有的寬,有的窄,有的腳背高,有的腳背低,有的腳趾併攏,有的腳趾分開。這隻鹿皮鞋和那隻鹿皮鞋的區別,就像這本書和那本書的不同一樣,而能讀這本書的人不一定能讀那本書。這樣的安排完全出於好意,可以使每個人各得其便。讓我也來仔細看一看吧,恩卡斯;不管是書也罷,鹿皮鞋也罷,有兩種看法,而不是一種看法,對它們來說,都沒有什麼壞處。」偵察員俯身看了看,立刻接著說:
「你沒有錯,孩子,這正是我們在別處追蹤他時看到過的腳印。這傢伙一有機會就要酗酒,而愛喝酒的印第安人走起路來和不喝酒的印第安人不同,他們習慣於腳跟著力;酒鬼的本領是又開腿走路,這倒不論白人還是紅人,全都一個樣。這個腳印的長度和寬度和他的完全吻合!大酋長,你也來看看,我們追蹤這班傢伙時,從格倫瀑布到那眼泉水旁,一路上你不止一次量過他的腳印的。」
欽加哥照偵察員的話做了,他很快地檢查了一下就直起身子,嘴裡只是冷冷地說一聲:
「麥格瓦!」
「好啦,事情可以肯定了,從這兒經過的就是黑頭髮和麥格瓦。」
「沒有艾麗斯嗎?」海沃德問。
「到現在為止,我們還沒有發現她的痕跡,」偵察員一面回答,一面仔細地察看著周圍的樹木、灌木叢和地面,「那是什麼?恩卡斯,去把掛在那邊刺叢上蕩來蕩去的東西拿來。」
恩卡斯照著他的吩咐把那東西拿了過來。偵察員接過那東西,隨後把它高高地舉了起來,他不由得默默地露出了他那會心的微笑。
「這是那位歌唱家吹的玩意兒!現在我們可找到一個教士走過的足跡了,」他說,「恩卡斯,你再去找一找,看看有沒有六英尺二英吋來高的、走路踉踉蹌蹌的人的鞋印子。我開始對這位老兄有點希望了,看來他已經放棄那種尖聲怪叫的買賣,要去找一個更好的職業了。」
「至少,他沒有辜負對他的信託,」海沃德說,「科拉和艾麗斯也可以有個朋友在身邊了。」
「是呀,」鷹眼放下槍來支著身子,帶著明顯的輕蔑神情說,「他去唱歌給她們聽!可他能不能打頭鹿給她們吃,懂不懂得根據山毛櫸上的苔蘚來判別方向,敢不敢殺死一個來犯的休倫人呢?如果不能的話,那他還不及任何一隻貓聲鳥聰明能幹哩!怎麼樣,孩子,有沒有找到什麼痕跡可以證實我們的推測?」
「這兒好像有個穿鞋的人的腳印,會不會就是我們那位朋友的?」
「碰到那些樹葉子時要輕,要不,你會把那痕跡給弄模糊的。那個!那是個腳印,不過那是黑頭髮的,對那麼個大個子來說,這腳印太小了。那個歌唱家的腳後跟就能把它給蓋住。」
「在哪兒?讓我來看看我孩子的腳印。」蓋羅說,他撥開樹叢,俯身看著那個幾乎已給抹掉的腳印。雖然踩的步子很輕快,但留下的痕跡還是非常明顯。那老軍人看著看著,眼前變得模糊起來,他一直蹲在那兒,直到海沃德看到他掉下的眼淚潤濕了女兒的腳印而喊他時,他才站起身來。海沃德看見他傷心得快要控制不住了,想給他一點事做來改變改變他的心情,便對偵察員說:
「現在既然已經掌握了這麼多可靠的線索,那我們就馬上去追吧。對被俘的人來說,在這種時候,一刻鐘就像一個世紀哩!」
「最難追獵的,不是跑得最快的鹿,」鷹眼回答說,他的眼睛沒有離開已經看到的另一些不同的痕跡,「現在我們知道,那個凶險狡猾的休倫人從這兒過去了,還有那個黑頭髮的姑娘,還有那個唱歌的;可是,那個黃頭髮、藍眼睛的姑娘在哪兒呢?她雖然年歲小一點,而且遠沒有她姐姐那麼勇敢大膽,可是她的容貌是很美的,談吐也是挺叫人喜歡的。難道她就沒有朋友,沒有一個人關心她了嗎?」
「她決不會少人關心的!現在我們不是就在找她嗎?就拿我來說吧,找不到她,我是決不罷休的。」
「那我們還得到別的路上找找;即使她的腳小,步子輕,總會留下腳印的,可這兒沒有見到她經過的痕跡呀。」
海沃德不由得退了回來,他那急於要前去追趕的全部熱情,似乎一下子都消失了。偵察員沒有去注意對方表情上這種突然的變化,他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
「除了那黑頭髮姑娘或者她妹妹,在這荒山野地裡,不可能有別的女人會留下這種腳印。我們已經知道,黑頭髮姑娘曾經經過這兒,可另一個的腳印又在哪兒呢?還是讓我們再仔細地找一找吧,要是仍舊找不到,我們得回到平原上重新找別的線索。走吧,恩卡斯,你留心乾枯的樹葉子,我來看灌木叢,你父親可以多注意地上的痕跡。走吧,朋友們,太陽快要落山啦。」
「我不能做一點什麼嗎?」焦急不安的海沃德問道。
「你?」偵察員說著,已經按他計劃的和兩個紅人朋友朝前走了。「好吧,你可以跟在我們後面,可是小心,別把留下的痕跡給踩亂了。」
他們向前走了沒多遠,兩個印第安人就都停住了腳步,像是在仔細察看地上的什麼東西。父子倆急促地大聲說著話,一會兒看著那彼此都喜愛的東西,一會兒又高興地相視而笑。
「他們找到她的小腳印啦!」偵察員忘了自己擔負的那部分任務,喊著朝他們奔過去。「發現什麼啦?這兒設有埋伏?不,我敢拿這支全邊區最好的槍來打賭,那兩匹馬一定又來過這兒了!好啦,現在整個秘密都拆穿了,一切都像半夜裡的北斗星那樣一清二楚。沒錯,她們在這兒上了馬,馬就是拴在那棵小樹上等著的;那邊就是往北直通加拿大的那條大路。」
「可是還沒見到艾麗斯——那位年紀較輕的孟羅小姐的蹤跡啊。」海沃德說道。
「恩卡斯剛才在地上撿了個亮晶晶的玩意兒,它也許可以提供一些線索。孩子,把那東西遞過來,讓我們看看。」
海沃德立刻認出這是艾麗斯愛佩帶的一件飾物。他帶著一個情人特有的好記性回憶起,就在大屠殺的那天早晨,他曾看到這玩意兒在他情人白皙的頸項上擺動。他一把抓過那件非常珍貴的寶石飾物,把它緊緊地按在自己劇跳著的心口,而這時,感到驚訝的偵察員,卻因東西突然不見,還在地上拚命找哩。
「咦!」用槍柄撥著樹葉子的偵察員,停下手來失望地說,「一個人上了年紀,眼力就差啦。這麼亮晶晶的一個玩意兒都會看不到!算啦,算啦,反正還能瞇縫著眼睛放槍,這就足夠對付那班明果人了。不過我還是想把那玩意兒找到,那就可以把它交還給失主,而且那樣也就能把我所說的千里追蹤的兩端連接起來——因為現在,在我們之間,可能還隔著條寬闊的聖-勞倫斯河,也許還是許多大湖哩。」
「那就更說明我們的追蹤不能再拖延啦,」海沃德答道,「讓我們繼續前進吧。」
「人們說,年輕和熱情幾乎是一碼事。可我們眼前要做的,並不是去速一隻松鼠,也不是把一隻鹿趕進霍里肯湖,而是要餐風宿露許多個白天和夜晚,來通過這一片人跡罕至的荒野,書本上學來的那些知識也不能保證你不受到危險。一個印第安人,不先在篝火旁抽袋煙開上一個會,決不會輕易做這種長途跋涉的。我雖然是個白人,但在這一點上卻願意尊重他們的習慣,因為我覺得他們是審慎而聰明的。所以,咱們今晚得先回亨利堡的廢墟去,燃起篝火,到明天早晨,等咱們恢復了精力,一切都準備好了,再開始進行工作。於起來要像個男子漢,不能像個嘮嘮叨叨的女人或者是心急火燎的小孩子。」
從偵察員的態度看,海沃德知道再爭辯也不會有什麼用處。而這時,孟羅又陷入了那種冷漠的神情之中,自從發生最近這次極其不幸的事件以來,他常常如此,因此,除非有某種新的、強烈的刺激,否則他顯然再也提不起精神來了。偵察員和兩個印第安人已經開始循原路返回平原,海沃德見事已至此,也就只好挽住那老軍人的胳臂,跟著他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