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伽:在您沒有開始作戰以前,
先把這封信拆開看一看。
——莎士比亞1
1《李爾王》第五幕第一場。
海沃德少校來到孟羅的屋子裡時,發現只有他的兩個女兒和他在一起。艾麗斯坐在他的膝頭,正用纖細的手指分理著他灰白的頭髮;每當他對這種頑皮的舉止假裝生氣時,艾麗斯便用艷紅的嘴唇去吻他那滿是皺紋的額頭,使他平息裝出的怒氣。科拉在一旁坐著,靜靜地、有趣地看著他們;她以一種慈母般的心情,看著妹妹這種任性的舉動,這正表明了她對艾麗斯的溺愛。在這種父女相聚,無拘無束地撒嬌談笑的時候,別說她們不久前經歷的種種磨難,就連迫在眉睫的危險,似乎也都忘得一乾二淨了。看來他們是要利用這一短暫的休戰時刻,享受一下純潔的天倫之樂;在眼前這種安全的環境裡,做女兒的忘記了她們的恐懼,那位老戰士也忘記了他心中的焦慮。就在這種情景之下,急於要向上級報告的海沃德,沒有通報就走了進來;大家沒有注意到他,他就站在一旁很感興趣地看了好一會兒。可是艾麗斯靈活的眼睛,從一面鏡子裡發現了他的身影,她羞愧得急忙從父親的膝頭跳下,大聲叫了起來:
「海沃德少校!」
「你問那小伙子嗎?」父親說,「我派他去和那個法國佬閒聊去啦。喲,少校先生,你這個小伙子,動作好快!去吧,去吧!你們兩個女孩子。這兒沒有你們嘰嘰喳喳的,就已經夠我煩的了!」
科拉察覺她們再在這兒逗留已不適合,便起身走出房間;艾麗斯也笑著跟在她後面走出去了。盂羅沒有馬上問海沃德這次出使的結果,而只是在房間裡來回地踱了一陣,他背著雙手,低著腦袋,兩眼盯在地上,彷彿正陷入沉思。最後,他抬起頭來,眼睛中流露出一個父親的愛撫之情,感慨地說:
「一對多好的姑娘啊,海沃德,任何一個做父親的,都會因有這樣的女兒而感到驕傲的。」
「你現在要聽的,不是我對你女兒的意見吧,孟羅上校!……」
「不錯,小伙子,不錯,」老人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你剛回來那天,本來打算要你多談談對這個問題的意見的,可是當時我認為,在這英王的敵人隨時都會前來做不速之客的時刻,一個老軍人是不宜侈談婚姻喜慶之事的!可是我錯了,鄧肯,我的孩子,在這點上我是錯了;因而,現在我準備聽聽你要說點什麼。」
「承你見愛,我十分欣喜。可是,親愛的上校先生,我剛才從蒙卡姆那兒帶來一個口信……」
「讓那個法國佬和他的全部嘍囉都見鬼去吧,少校先生!」火氣十足的老軍人大聲嚷嚷道,「他現在還不是、將來也永遠不會是威廉-亨利堡的主人,只要韋布將軍證明他自己還是一個真正的軍人的話。不,少校先生!感謝上帝,我們的處境還沒有落到這樣緊迫的地步,我孟羅連對自己的家務盡點責任都不可能了。你母親是我一個知心朋友的獨生女兒,鄧肯;我現在就要聽聽你的意見,儘管那班聖路易爵士老爺已經全部集結在我們堡壘的門口,領頭的是那位法國聖徒1,他還想求我賞光和他作一次友好交談哩!嘿,他們那種可以用錢買到的爵士,多如牛毛,簡直可以車載斗量!還有他那個只值兩分錢的侯爵,算個什麼!我們的『薊花』2才是尊貴、古老的勳位;Nemo me impune lacessit3才是真正的騎士精神。鄧肯,你的祖先就得過這種勳位,他們才是蘇格蘭貴族的光榮。」
1法王路易九世(一二一四—一二七○)兩度率十字軍遠征,死於突尼斯後,被教皇波尼非斯尊為聖徒。路易十四(一六三八—一七一五)為了對先人表示崇敬,特創「聖路易爵士」武功勳位。此處指蒙卡姆及其部下。
2薊花為蘇格蘭的國花,「薊花勳位」是蘇格蘭的一種爵士勳位。
3拉丁文,意為「侮餘者必受懲」,是蘇格蘭的銘語。
海沃德知道他的上司有意要表示對法國將軍的口信的輕視,並以此為快;同時他也知道這種壞脾氣是發不長的,於是也就樂得順著老頭子的性子,裝出對這件事漠不關心的樣子,答道:
「我不揣冒昧地說,上校先生,誠如你所知道的,我最大的願望是,希望有幸能做你的女婿。」
「啊,我的孩子,你的話非常清楚明白。可是,我來問你,少校先生,你對我的女兒也這樣明白地吐露過嗎?」
「我以名譽擔保,沒有!」海沃德激動地大聲說,「要是我利用我的地位來達到這樣一個目的,那我就辜負了你對我的心腹之托了。」
「你這是有教養的人的見解,海沃德少校,值得大大讚揚。不過科拉-孟羅是個言行謹慎的姑娘,她頭腦清醒,品格高尚,就是父親的監護,對她來說也是不需要的。」
「科拉?」
「是呀,是科拉!我們是在談你對蓋羅小姐的要求呀,不是嗎,少校先生?」
「我……我……我覺得我沒有提到過她的名字。」海沃德結結巴巴地說。
「那麼你想要我答應把誰嫁給你呢,海沃德少校!」老軍人問道,臉上已經流露出受到傷害的神情。
「你還有一位同樣可愛的女兒。」
「艾麗斯?」做父親的喊了起來,驚異的樣子,和剛才海沃德重複科拉的名字時一模一樣。
「是的,上校先生,這就是我的願望。」
年輕人看到對方對自己的話是如此感到意外,便不再作聲,默默地等待著事態發展的結果。孟羅邁開大步,急速地在房間裡來回走了幾分鐘,他那嚴峻的臉孔緊張地痙攣著,似乎他整個身心都在專注地思索著這件事。最後,他徑直走到海沃德跟前,睜大眼睛盯著他,嘴唇顫抖著說:
「鄧肯-海沃德,我愛你,是因為在你的血管中流著我那位好友的血;我愛你,是因為你具有高尚的品質;我愛你,是因為我相信你會給我的孩子帶來幸福。但是,如果我生怕會有的事是真的話,所有這一切愛,都將立時變成恨。」
「上帝決不容許讓我的任何言行造成這種變化!」年輕人大聲說,迎著對方銳利的目光,他的兩眼毫無懼色。孟羅並沒有注意到,海沃德對他深藏心底的這種感情是不可能瞭解的,可是看到對方面不改色,便也心平氣和,用較為溫和的語氣接著說:
「你願意做我的女婿,鄧肯,可是你對你要叫他岳父的人的過去,卻一無所知。坐下吧,年輕人,讓我來簡單扼要地對你訴說一下我心靈上的創傷。」
這時候,有關蒙卡姆的口信的事,不論是在帶信人或者收信人的心目中,都已忘得一乾二淨了。他們各自拖過一張椅子來坐下,當老軍人明顯地帶著幾分憂鬱,默默地沉思著的時候,年輕人強壓住不耐煩的心情,打起精神恭恭敬敬地等待著。最後,老人終於開口了。
「你知道,海沃德少校,我的家庭是一個有著古老的光榮傳統的世家,」這位蘇格蘭老人開始說,「雖然我們家沒有和這種地位相適應的家財。當我還只有你這般年紀的時候,我和艾麗斯-格雷厄姆訂了婚,她是我家附近一個有錢地主的獨生女兒。但是她父親嫌我窮,還有其他的原因,不贊成這門親事。因此,我便像一個正直的人應該做的那樣——解除了我和她的婚約,同時就投軍離開了祖國。我到過許多地方,並在異鄉流了不少血,後來被派到西印度群島。在那裡,我結識了一個姑娘,後來她就成了我的妻子,這便是科拉的母親。這個姑娘的父親是當地的一個紳士,她的母親——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是個不幸的女人,」老人傲然地說,「她的祖先顛沛流離,最後不幸淪落為專供闊人使喚的奴僕。唉,先生,她和一個外國商人的這種反常的結合,真是使蘇格蘭蒙受恥辱。可是,要是我發現有人敢瞧不起我的女兒,那他一定會受到我這個做父親的狠狠叱責!海沃德少校,你是在南方出生的,在你們那兒,這種不幸的人是被認為比你們低一等的吧!」
「這真是個非常不幸的事實,上校先生。」海沃德說著,窘迫得不由地低下頭來看著地面。
「你侮辱了我的孩子!儘管如此美麗善良,你還是不屑讓海沃德家族的血統裡摻人這種卑微的血液吧?」心懷不滿的孟羅氣哼哼地問道。
「上帝決不會讓我有這種可恥的偏見的!」海沃德回答說,在這同時,他感到這種感情,就像生來就有的那樣,似乎已深深地在他心中紮了根。「孟羅上校,你的小女兒的溫柔、美麗和嬌媚,就足以說明我愛她的動機了,你不該這樣冤屈我的。」
「你說得也有理,少校先生。」老人說,他的語氣又變得緩和,甚至可說溫柔了。「這孩子,完全像她母親在她這個年紀時一模一樣,也是無憂無慮的。我的第一個妻子不幸去世後,我又回到了蘇格蘭,那時我因為結婚變得有錢了。可是,你萬萬沒有想到吧,鄧肯!艾麗斯-格雷厄姆竟痛苦地獨身守了漫長的二十年,一心等待著我這個已經把她忘卻的人!而且,先生,我雖這樣無情,她卻毫不在意;當時,一切障礙都已消除了,於是她就做了我的妻子。」
「後來她就生了艾麗斯?」海沃德喊了起來,他那性急的樣子,要不是在此刻孟羅滿腹心思的時候,可真有點危險哩。
「不錯,正是這樣,」老人說,「可是為了給予別人幸福,她付出了重大的代價。不過,少校先生,她已經進入天堂,而我,也是個行將就木的人,看來可以不必再為過去的幸福日子悲痛了。我只和她共同生活了一年,對她這樣一個眼睜睜把自己的青春斷送在絕望的憂苦中的人來說,這一段幸福的時日實在太短促了啊!」
在老人的傷感中,有一種威嚴的意味,使得海沃德不敢說一句話來安慰他。孟羅坐在那兒,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有別人在他面前,他的臉上顯露出痛苦的悔恨神情,大顆大顆的淚珠,自眼睛中湧出,滾過面頰,掉落在地上。最後,他彷彿突然清醒過來似的,站起身來,在屋子裡走了一圈,回到海沃德的跟前,厲聲問道:
「海沃德少校,你不是從蒙卡姆侯爵那兒給我帶來什麼口信了嗎?」
海沃德不由得吃了一驚,急忙用很不自然的聲調開始敘述起那幾近忘記的口信來。關於那位法國將軍如何用雖然客氣但是捉摸不定的態度來對待海沃德,如何巧妙地避開海沃德想從他嘴裡套出一些在談到時可能會露出的內容的企圖,以及他那堅決但仍然客氣的口信,目的在於使他的敵人孟羅瞭解,除非孟羅願意親自前往聽取,否則他就根本別想知道信的內容,等等,這一切也就不必再在這裡贅述了。聽著海沃德的報告,盂羅剛才那種做父親的興奮心情漸漸地消失了,他感到自己所處地位的責任。海沃德講完以後,只見這位老戰士的臉上,湧起一種一個當軍人的受到傷害時的感情。
「夠啦,夠啦,海沃德少校!」老人怒不可遏地嚷道,「你說的話已經足夠為法國佬的禮貌寫一部書了。瞧,這位先生邀請我去和他談判,可是當我派去一個有能力的代表——鄧肯,你雖然還年輕,可堪稱能幹,結果他給我的回答卻是一個謎。」
「也許他對一個代表不太重視,親愛的上校先生!想必你總記得,他兩次提出邀請的都是堡壘的司令,而不是司令的代表。」
「可是,少校先生,難道一個代表就不能和委託他的人具有同樣的權力和尊嚴嗎?他要和孟羅本人面談!說實話,少校先生,我倒很想滿足他的要求哩,讓他來看看也好,不管他兵力多雄厚,用什麼辦法來招降,我們依然面不改色,堅定自若。年輕人,這一著,說不定倒是個好辦法哩!」
海沃德心裡暗想,眼下最重要的是盡快弄清偵察員帶來那封信的內容,因而對蓋羅的這一主張大為贊同。
「毫無疑問,要是他親眼目睹了我們鎮靜自若的態度,他是鼓不起什麼信心的。」他說。
「你說得再正確沒有了。我倒希望他大白天來,來看看我們的堡壘,而且最好帶上大隊人馬,因為用這種辦法來觀察敵人的表情,是不大會失敗的,遠比他原來用的炮轟要好得多。海沃德少校,戰爭的壯觀和勇敢,已經被沃邦先生1的技藝弄得大大減色了。我們的祖先是沒有這種科學性的儒怯的。」
1沃邦(一六三三—一七○七),法國元帥、軍事工程師。在國王路易十四進行對外擴張的戰爭中曾任統帥,先後領導建築要塞三十三座,改造三百座,指揮過五十三次要塞圍攻戰。他系統地發展了稜堡體系的築城法,使當時法國派築城法居歐洲首位。
「這也許是非常正確的,上校先生;不過現在我們只好用技藝來擊退技藝了。你對這次會談的事,怎麼打算呢?」
「我要去見那個法國佬,而且要毫不畏懼地立刻就去;行動要迅速,這是皇家軍人的本色。去,海沃德少校,吩咐軍樂隊集合,得給那班法國佬吹奏一通,再派個人去送信,讓他們知道是誰來了。我們還要安排一小隊衛兵做前導,因為這是對一個獲得皇上光榮任命的人應有的尊敬。啊,等一等,鄧肯,」他又加上一句,雖然周圍沒有別人,他還是壓低了聲音,「恐怕還是小心謹慎一點為好,安排幾個人在身邊,以防萬一其中有詐。」
年輕人接受了這一命令,退出了房間。這時,天色已近黃昏,他不敢怠慢,急忙前去進行必要的安排。用不了幾分鐘,幾小隊士兵已經整好隊,於是他又派了一名傳令兵,手持白旗,先去通知敵方:亨利堡司令即將到達。海沃德把這一切安排妥帖之後,便帶領衛隊來到出擊口,發現他的上司已經先在那兒等著他了。在這兒舉行了軍事官長出行的一般儀式後,老軍人和他的年輕助手,便在衛隊的衛護之下,離開了堡壘。
他們離堡壘才前進了一百碼光景,就看到一小隊敵兵衛護著那個法國將軍,來到一片回地裡,這是一條河床,它正好位於對方的炮兵陣地和堡壘之間。打從走出堡壘直至來到敵人跟前,孟羅都顯得氣宇軒昂,從他的步伐和臉上,都露出了高度的軍人氣質。當他一眼看到插在蒙卡姆帽上那支白色羽毛時,他的兩眼炯炯發光,從他那魁梧而依然壯健的身軀上,絲毫也看不出年歲對他的影響。
「命令士兵們加強警戒,少校先生,」他低聲對海沃德說,「時刻緊握武器,和這班路易的嘍囉在一起,別想有安全。同時,在他們面前,我們又要顯出安全無恐的樣子。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嗎,海沃德少校?」
他的話被上前來的法軍的一陣鼓聲打斷了,於是英軍也立即擊鼓回禮。雙方的隊伍在舉著白旗的傳令兵的引導下向前推進。最後,謹慎的蘇格蘭人先停了下來,他的衛隊緊靠在他的背後。雙方行過簡單的軍禮之後,蒙卡姆便以輕快而文雅的步子走上前來,面對著英國老軍人摘下自己的帽子,彬彬有禮地垂下雙手,帽子上的白色羽毛幾乎拖到了地面。相比之下,孟羅的儀態雖然更為威嚴,更為英武,但卻缺少法國將軍的那種泰然自若和慇勤文雅。兩個人好一會兒誰都沒有開口,只是以好奇和關注的目光相互對視著。最後,由於蒙卡姆的軍階較高,並且鑒於這次會談的性質,他首先打破了這種沉默。寒暄了幾句之後,他轉向海沃德,用微笑打了個招呼,用法語接著說:
「我感到非常高興,閣下,在這樣的場合有你在一起,真是有幸,這樣,我們就不必再用普通的譯員了;因為有了你的幫助,我感到我好像也能講你們的語言一樣放心了。」
海沃德對這番恭維表示了謝意,接著,蒙卡姆回頭對那些學著英國人的樣,緊緊地站在背後的衛兵們說:
「En arriere,mes enfants-il fait chaud;retirez-vous,un pen.(向後退,孩子們。天氣熱,向後退一點。)」
海沃德少校也想照樣來一下這種表示信任的行動,在這之前,他先向平地四周掃視了一圈,可是他不安地看到無數的印第安人,黑壓壓地簇擁在周圍的樹林邊上,朝他們望著,像是這場會談的好奇的旁觀者。
「蒙卡姆侯爵當然也很瞭解,我們雙方目前的處境有所不同。」他有些為難地說,同時用手指著幾乎四周都已站滿的危險的敵人。「要是我們也命令衛兵撤退的話,那我們就只好任憑敵人擺佈了。」
「少校先生,對於你們的安全,你們已經得到『un gentilhornme Francais(以一個法國貴族)』的保證,」蒙卡姆一隻手按住胸口,莊嚴地回答說,「我想,有這句話就足夠了。」
「當然,當然。向後退,」海沃德對率領衛隊的軍官說:「向後退,退到聽不見我們說話的地方,等候命令。」
孟羅看到自己的衛隊向後撤,表現出明顯的不安,急忙悄聲向海沃德提出質問。
「不讓流露出不信任對方的樣子,對我們是有好處的,上校先生。」海沃德反駁說,「蒙卡姆先生已對我們的安全做出保證,所以我命令衛隊向後退一些,這是為了表示我們十分信任他的諾言。」
「這也許是對的,少校先生,可是我對這班侯爵大人的所謂諾言是不太相信的。他們的那些貴族頭銜太不值錢了,很難相信他們真能夠得上那樣光榮的稱號。」
「親愛的上校先生,你忘了,我們和他會談的這位軍官,他的事跡和為人,在歐洲和美洲都具有極高的聲譽,對於這樣一位有名望的軍人,我們的疑慮是不必要的。」
老人打了個手勢,表示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了,可是在他那嚴峻的臉上,卻依然流露出自己那固執的不信任的神氣。事實上,這倒並不是眼前的情況有什麼值得他挑剔的地方,而是因為他對敵人有著一種傳統的輕蔑心理。
蒙卡姆耐心地等待著,直到這場低聲的談話終了之後,他才走前幾步,正式開始會談。
「少校閣下,我要求和你的長官進行這次會談,」蒙卡姆說,「是因為我相信他自己也會認識到,他為了他的皇上的榮譽,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而現在,已經到了傾聽一下人道的呼聲的時候了。我將永遠為他作證,他的抵抗是英勇的,而且一直繼續到還有一線希望的時候。」
海沃德把這一番開場白給自己的長官翻譯了之後,孟羅便態度嚴肅但很有禮貌地回答說:
「不管我多麼珍重蒙卡姆閣下的作證,但我認為,我應該更好地執行我的任務,才能使這種證言更有價值。」
那位法國將軍等海沃德把這幾句話的意思譯給他聽了之後,微笑著說:
「現在,我之所以樂於作證是由於欽佩你們的英勇,這件事要是徒勞無益地拖延下去的話,也許我就難於從命了。閣下是否願意參觀一下我們的營地,親眼看一看我們的兵員人數?這樣也許就可以看清,抵抗是不可能獲得成功的了。」
「我知道法國的國王有著大量的官兵為他服務,」蘇格蘭人一等海沃德把對方的話譯完,就鎮靜自若地回答說,「但我們的皇上也同樣擁有人數眾多的忠誠將士。」
「可惜他們不在近旁,這倒是我們的幸運。」由於一時激動,蒙卡姆不等海沃德翻譯,就接口說,「戰爭也有它的定命,一個勇敢的人,是懂得怎樣拿出勇氣來屈服於命運的,正像他懂得怎樣拿出勇氣來對付敵人一樣。」
「要是我早知道蒙卡姆閣下也熟諳英語,我就不必作這樣獻醜的翻譯了。」心裡惱火的海沃德冷冷地說,他立刻想起剛才和盂羅的那場小小的爭論。
「請原諒,閣下,」法國人黝黑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暈,回答說,「對於一種外國語言,能懂和會說之間是有著很大差距的;因此,請你還是繼續幫助我。」他略微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附近這些高地為我們提供了很好的條件,使我們能夠清楚地偵察到你們堡壘的情況。閣下,對於你們各個防禦工事的薄弱情況,我們可以說和你們自己一樣清楚。」
「你問問這位法國將軍,他的望遠鏡能不能看到赫德森河,」孟羅傲慢地說,「他是不是知道,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會遇上韋布將軍的部隊。」
「讓韋布將軍自己來回答這個問題吧,」孟羅一講完,狡黠的蒙卡姆突然遞給他一封拆開的信,並且說,「你從這封信中可以知道,閣下,他的行動可能對我的部隊不會有什麼妨礙。」
老軍人等不及海沃德把話譯出,便伸手接過那封信來;他那急切的表情,說明他是多麼重視這封信的內容。當他的目光急急地從一行行字上掠過時,臉上那軍人的高傲神情,也跟著變成了深深的惱恨和失望,他的嘴唇開始顫抖起來,那張信紙從他手中掉落到地上,他的頭低垂在胸前,就像一個人受了打擊後,一切希望都破滅了一樣。海沃德從地上拾起那封信,也不請求原諒他的冒昧,便匆匆看完信中那無情的內容。原來他們那位卑鄙無能的上級,非但沒有鼓勵他們進行抵抗,反而要他們立即放棄堡壘,他非常明確地說了一番道理,說他哪怕一兵一卒都不可能派來救援他們。
「這不會有假!」海沃德喊了起來,他翻來覆去地檢查著那張信紙,「這是韋布將軍的簽名,一定是那封被截的信。」
「他出賣了我!」最後,孟羅痛苦地喊了起來,「我一生從來不曾丟過臉,現在他卻給我帶來這樣不光彩的事,我的頭髮都已斑白,他還要給我蒙上這麼大的恥辱。」
「別這麼說,」海沃德大聲說道,「我們現在還是亨利堡的主人,榮譽還是屬於我們的。我們要讓敵人懂得,他們想要我們的生命,必須付出最大的代價。」
「孩子,我感謝你,」老人如夢初醒般地大聲喊道,「這一次是你提醒了我,使我想起了自己的職責。我們回去吧,先去掘好我們的墳墓,準備和城堡共存亡。」
「先生們,」蒙卡姆向前一步,氣度寬容地對他們說,「如果你們認為我想利用這封信來屈辱勇敢的人們,或者為我自己博得一個不正直的名聲,那你們是太不瞭解我路易-德-聖維蘭1的為人了。在你們離開之前,請聽一聽我的條件吧。」
1即蒙卡姆。
「這法國人在說什麼?」老軍人嚴厲地問道,「難道他抓了一個偵察員,截了一封司令部的信,就想大吹大擂嗎?你告訴他,要是他想拿這些話來嚇唬他的敵人,還是解了這兒的圍,到愛德華堡前面去說為好。」
海沃德把蒙卡姆說的意思向他解釋了一遍。
「蒙卡姆閣下,我們願意聽你說一說。」孟羅聽海沃德說完之後,較為平心靜氣地說。
「現在要想保住這座堡壘是不可能的,」寬宏大量的敵人說,「為了我的主子的利益,這座堡壘必須摧毀;但是,對於你們兩位,以及你們的勇敢的戰友們,凡是一個軍人所最寶貴的權利,一切都將得到尊重。」
「我們的軍旗呢?」海沃德問。
「你們可以帶回英國,給你們的國王看看。」
「我們的武器呢?」
「由你們留著,因為沒有人能比你們使用得更好。」
「我們的行軍和撤離堡壘的方式呢?」
「全按最尊重你們的榮譽的方式進行。」
海沃德轉身將這些意見做了翻譯,盂羅聽後感到非常驚奇。這種異乎尋常、出乎意外的寬宏大量,使他深為感動。
「去吧,鄧肯,」他說,「跟這位侯爵一起去吧,他的確夠得上一位侯爵。去,到他的營帳裡去,把一切安排妥當。我活到這把年紀,總算看見了這兩件從沒想到的事:一個英國人竟會嚇得不敢出兵救援自己的戰友,而一個法國人卻這樣正直,不利用自己的有利地位來逼人。」
說完這幾句話,老軍人重又把頭垂到胸前,轉身慢慢地朝堡壘走去;他那垂頭喪氣的樣子,使焦慮地等待著的守衛部隊,看到了一種不祥之兆。
受了這次意外的打擊後,孟羅那種高傲的神情,從此一蹶不振,而且他那堅定的性格也起了變化,一直到他不久之後憂鬱地去世。
海沃德留下來談判有關投降的一切條款。直到第一班夜哨值崗時,他才回到亨利堡,經過和司令進行一番密談,他立即又匆匆離去了。這時才公開宣佈,戰爭狀態必須結束——孟羅已經簽署了一個條約,根據這一條約,亨利堡將於明天早晨交給敵方,守衛部隊可以保留他們的武器、軍旗,以及行李輜重,因此,按照軍人的看法,也就是保留了他們的榮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