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跡,埃維想著,當他看見威爾伯跌跌撞撞地走向前門的時候,只見他手中提著個紙袋,裡面裝著什麼,沒猜錯的話,應當是一瓶酒。瞧那副醉醺醺的模樣,肯定又攝取了過量的酒精,沒有倒在某條陰溝裡沉沉睡去,居然自個回來了、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現在是凌晨一點四十三分——是去參加了什麼晚會還是到什麼地方鬼混去了?透過雙筒望遠鏡,埃維看見記者先生費力地掏出了鑰匙串,又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了前門的鑰匙,然而他卻怎麼也找不到鑰匙孔。
真是個廢物?埃維暗暗罵道。
終於,威爾伯把鑰匙插到了孔裡,一轉,門開了。接著,他那搖搖晃晃的身影走了進去,埃維再也看不見了,他拿起對講機向隱藏在另一側的賴待姆同伴呼叫——“這裡是艾勒夫,請回話。”
沒有回答。
也許這位記者先生將整幢房子穿過了,一直走到後面的小巷去了——去拉屎或是從小汽車裡取什麼東西——這樣,這位同伴就不可能回答,以防暴露了自己。
他又等了一會,有跡象表明威爾伯已經到了自己的臥室裡。
十分鍾過去了,埃緞有些不耐煩了,這時二樓的燈亮了。
“這裡是艾勒夫,請回話。”
仍然沒有動靜。五分鍾後,埃維做了第三次嘗試,結果一樣,毫無音訊。
不得已,埃維從小汽車裡走了出來,朝威爾伯的房子走了過去,嶄新的耐克鞋落在地上悄然無聲,他拿出對講機又試了一遍。
還是沒有回音。
也許這位兄弟發現了什麼情況,跟著威爾伯進去了?若果真如此,他得克制一下。
這時,丹尼爾的教導又清晰地回蕩在耳邊:“服從命令,可漢。別自找麻煩。”
這時埃維已經站在大樓的前面了,四周一片漆黑,給他提供了保護。記者的房間裡仍然亮著燈,窗戶上映出一個模糊的人影。
埃維將樓前的街道打量了一番,然後掏出了手電,躡手躡腳地從威爾伯住的大廈和它旁邊的一棟房子的間隙裡穿了過去。他踩著濕漉漉的草地,突然聽見“嘩”的一聲,這是什麼地方的玻璃被打碎了,他停了下來,凝神傾聽,再也沒什麼動靜。埃維更小心了,他踩著碎步慢慢向前挪著,終於走出了這條窄巷,來到了大樓的後面。
後門被打開了一條縫隙,透過縫隙看進去,裡面的走廊黑漆漆的一片。威爾伯的小轎車和另外三輛就停在空地上。埃維用心將幾輛車的牌照號碼默記了一遍,然後輕步向門走過去。
突然他聞到了一股惡臭,是大便,沒錯,就在附近——他甚至懷疑自己的耐克鞋和褲腿是否已被弄髒了。若是這樣就太不美妙了!他又向前娜了一步,大便的臭味更濃了,袖口上可能都沾上了大便,他打開手電的最低檔,順著自己的褲腿往下照,然後往前照著前方的空地。
奇怪,一雙鞋子!
但是是垂直的,鞋尖堅直向下。是一雙跑鞋,再往上瞧,是白色的腳踝,褲腿,皮帶,襯衣,垂著的雙臂!一張臉!
就在一剎那間他明白了:是那位賴特姆同伴的屍體!一根繩子緊緊地套在他的脖子上,眼睛鼓了出來,腫大的舌頭從緊閉的雙唇中垂了出來!滿是唾沫!還有難聞的惡臭!突然間他明白了為什麼會有這股惡臭:被勒致死,腸道完全松弛了……他立即滅了手電,迅速地去掏別在腰上的手槍,但沒等他拔出來,他突然感到頭部一陣劇痛。
然後什麼也不知道了。
威爾伯感到口中苦澀,渾身不舒服,他搖搖擺擺地定出了淋浴間,艱難地穿上了長袍。
艱難的一夜——他拉了無數次肚子!
再也沒有什麼關於屠夫的故事,一句也沒有,自從丹尼爾和他的行動小組把他帶到他們的蓋世太保……上帝!他感到頭痛得厲害,渾身發燒,癱軟無力!臭婊子,還有她那廉價的白蘭地——謝天謝地,當時頭腦清醒,把這瓶“野火雞”酒帶回來了!感謝上帝,沒把這瓶酒浪費在那臭女人身上,這瓶酒還放在桌上,尚未啟封!冰箱裡有凍上的冰塊,是今天早上放進去的——或者是昨天早上?沒關系,重要的是冰箱裡面有冰塊,打開那瓶“野火雞”酒,加上幾塊冰——何等的美妙!雖然拉了一夜的肚子,但一想起這他便感到無比偷挾!實際上他已拉了好幾天的肚子。
他將自己創作的故事寄出去了,渴望發表,結果一行也沒見諸報端。多好的故事:
雖然大部分是憑空捏造的,但滿篇都流露出強烈的同情與悲傷——他一看到底稿這種感覺便會湧遍全身,雖然對於那個屠夫做的完全是一種閉門造車式的分析。他知道自己的作品牽涉到了一個比較廣泛而嚴肅的社會問題:阿拉伯人舊的錫安派的理想主義和新的武力對抗者之間的沖突和矛盾……該死,居然一個字也沒見諸於報端。
起初,他還以為是投的稿太多,以致於自己的作品被延誤了,但是四天之後他明白了並不是這麼回事。他給紐約打了個電話,大肆低毀以色列的報刊新聞檢查,希望得到支持和聲援,得到的回答是:我們支持你,馬克老兄,你會獲得你應有的權利的,不是嗎?然而實際情況是:一次次的拖延,一次次地打擦邊球,顯然,紐約方面並不想因為點小事而和以色列當局傷了和氣。
紐約方面和丹尼爾他們站到了一起。
他被擺上了犧牲的祭壇!
就像那群屠夫的受害者,那些悄無聲息地死去的受害者——他們什麼時候埋葬自己?
內不拉斯加,或者克裡夫蘭,那裡是他煉獄的地方!盡管他惟一能做的便是等待,做自己的本職工作,四處奔走,然後將一封封稿件寄向洛杉礬的分部——但如果成功了,操他娘,他現在正在斯派勞吃烤鴨和比薩餅呢……
但直到現在,都沒有音訊。多麼悲慘、空虛的日子。只有放浪形骸才能消除痛苦。
放浪形骸,那可愛的酒!
感謝上帝他沒把那瓶瓊漿玉液浪費在那個臭女人身上。
一名澳大利亞的記者,瘦削的肩膀像兩片盔甲。但臉蛋不錯——不是混血兒的那種,清秀可人,漂亮的金發,白哲的皮膚,還有,她的脖子上和胸部滿是雀斑——他感到驚奇,昨夜他和她之間究竟發生了些什麼?為什麼她會出現在芬因克酒家?他相信自己已經找到了答案。他從酒家的櫃台上買了一瓶“野火雞”酒——兩倍於零售價還加上小費。他在她的餐桌旁坐了下來。五分鍾後,她的手放在了他的膝蓋上。
他們互相遞了個眼色,然後低聲耳語,到我那裡還是到你那裡?到你那裡。
很漂亮的單身宿捨,與他的房子僅隔著幾個街區,幾乎沒有什麼家具——她剛從盛產袋鼠的那塊大陸過來。但卻有開舞會的必備品:音響設備和磁帶。地上一團糟:到處是蠟燭、酒瓶。
有很多酒瓶:廉價的白蘭地,有近十個品種。一場廉價白蘭地舞會!他們在地板上瘋狂地翻雲覆雨,共同分享那份刺激和快感。
雲雨之後,她暴露了自己的小秘密:她將一撮巧克力顏色的印度大麻的粉末裝進了煙斗裡,然後津津有味地吸起來。
這是一種美妙的享受!她對著他的耳朵輕聲說道。
柔和的燈光,柔和的音樂!
瘋狂的接吻——舌頭對舌頭的決斗!
喝酒,一瓶接著一瓶!
他感到腳下的瓷磚有些冰涼,他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一種惡心的感覺爬上了他的喉頭!上帝,他感到腹部在翻江倒海——到底喝了多少?竟會這般難受。
他跌跌撞撞地來到水槽邊,雙手握住水龍頭,才能勉強站穩,他再也忍受不了,“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他有些懷疑自己的能力;她可是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便將一整瓶酒“咕嘟咕嘟”喝光了的啊!他覺得心髒在“評抨”地跳個不停,無規律的。心髒病?不會吧。他將馬桶蓋蓋上,重又坐下,他感覺做深呼吸有些困難。
他努力不去想剛發生的一幕幕,但這是徒勞,越是努力,那些記憶越是擠進他混沌雜亂的意識……他們倆並排躺在地板上,他的手放在她的大腿上——粗壯,布滿了雀斑。口區吐一陣,獨一陣印度大麻,再吐一陣,抽一陣。
一切都很好,在那些無聊空虛的日子之後,偉大的主拯救了他。然而就在這時她卻打開了話匣子,喋喋不休地嘮叨起來——原來她所渴望的一切不過是得到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然後將內心那些無論巨細的事情講給他聽。
他脫去她寬松的小褂——一個豐滿的女人,豐滿的乳房上布滿了雀斑,這一點他已想象到了。肥大的褐色的乳頭,她讓他吮吸它們——我們正在回家,馬可——但她卻還是一直不停地嘮叨著。
完全是吸毒後的胡話。又快又含糊,從她那說話的神情和語氣。他感到有些害怕——這女人的潛意識裡似乎有一種患癔病的傾向。也許他一不注意,一個微小的動作就會導致這女人不停地抽泣,或是高聲尖叫他強奸了她。
完全是瘋話。迅速地由一個話題轉移到另一個話題,毫無邏輯聯系。
她的編外丈夫,出籠的鳥兒;她父母對家具的品味,高中時的酒會;在沙漠裡采集到的仙人掌;大學裡的一次流產;她的剪羊毛的兄弟。
然後又是一大堆關於羊的稀奇古怪的事情:剪羊毛啦;把羊浸洗消毒啦;看羊交配啦;對羊進行閹割啦——所用的一些不堪入耳的淫詞穢語也許從任何一本詞典上都查找不到。他講了些什麼?他不記得,反正她是一直沒有住口。
他感到大腦要炸開了,經過數番地嘗試,他終於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進了臥室,去取那瓶“野火雞”酒,還有冰塊。
燈是熄的,有趣,他記得出來時並沒有關燈啊!意識好像在消退,記憶細胞仿佛正在喪失功能——他敢肯定她在大麻裡一定加了點什麼。
黑暗或許更好,他感到眼臉無比的沉重,黑暗是對心靈的一種撫慰,僅僅只有遠處路燈的一柬柔和的光線透過窗戶射進來他去拿桌子上的那瓶酒,卻什麼也沒摸到。
不在這裡。
噢,一定是放在別的某個地方卻忘了。臭女人,在那一陣瘋狂中自己的記憶全被沖走了。
他努力地回憶著,在那瘋狂之初,她讓他做的一切事情,脫去她的長褲,張開她那布滿了雀斑的大腿,然後讓他進入,就像指頭套進手套一樣,那樣地輕易,他甚至懷疑她感覺到了沒有——難道她習慣於更粗大一點的?他來回地抽動讓她產生快感,他所知道的一切技巧他幾乎都用上了,但這女人卻傻呆呆地盯著天花板,一動也不動,似乎他正在干另外一個女人……他在屋子裡轉來轉去,尋找著那瓶酒。
那瓶美妙的東西究竟放到哪裡去了?
意識,消失了;記憶,消失了。他像一具木偶,在屋子裡踱來踱去,檢查地板,床上,他的衣服,洗手間,就在這時,一陣恐懼感從心底升起來——“瞧瞧這個。”有人說道。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嚨日,嚇得氣都不敢出。
就在門口,立著個黑影,戴著帽子,穿著長長的外套,鏡片隱隱折射著光芒。
這家伙走近了。露出牙齒笑著。
“你到底是——”
“嗨,我是美妙醫生。有什麼問題嗎?”他看到白色的牙齒,這家伙剛齒笑著。
太荒誕了!
噢,天!美妙醫生!
聽別人說,一個名叫德利瑞姆-特蒙斯-迪蒙的人,一些人經常遭到他的襲擊,但絕沒有想到,今天會降落到自己頭上。
“瞧瞧這個,馬克。”這家伙重復說道。同時向他晃了晃手中的那瓶“野火雞”酒。
肯定是幻覺!
大麻裡面肯定放了什麼毒藥……
只見這魔鬼笑得更開心了,兩排白牙完全露了出來,瞧著他威爾伯不禁渾身發抖……威爾伯向後退到床邊,在床上坐了下來,閉上了眼睛,用手將眼睛使勁揉了揉,然後睜開眼睛,希望剛才所見的一切不過是幻覺。
那人還站在那裡。
“你到底……”
那個魔鬼搖了搖頭:“話放尊重點,馬克。”
他再一次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仿佛他原本就認識自己。
只見這魔鬼將手伸進了外套的口袋裡,掏出了一個長長的閃閃發光的東西,盡管屋子裡很暗,威爾伯仍然馬上意識到了那玩意兒是什麼。
是把刀!一把碩大無比的刀,威爾伯從沒見過這麼大的刀——刀刃足足有一英尺長,甚至更長,閃著寒光,刀柄上裝飾著珍珠。
“放尊重點,馬克。”
威爾伯張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看看眼前這把閃著寒光的刀……這是真的嗎?噢,上帝——“我好久沒見到你關於我的故事了,馬克,我感覺你好像已把我遺忘了。”
一剎那間威爾伯終於明白了。
“聽著,”他一宇一頓地說道,似乎每個字都灌注了足夠的力量,“我希望能讓你引起公眾的注意,但他們卻不讓。”
這魔鬼卻只是冷笑。
就在這瞬間,無數脫身的主意閃過威爾伯的腦海,但都不可行,惟一的只有:拖延時間。或許可以和他簽訂一份契約,或者,博得他的同情。
“報刊新聞檢查——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兒,”他說道、勉強擠出一點笑容——
噢,耶穌,這簡直要他的命,面對那閃著寒光的刀——“我又寫了好幾個故事——如果你想瞧瞧,我可以拿給你看——就放在我臥室的辦公桌上。”他說得含糊不清,聽起來就像一個醉漢在嘮叨什麼。
“說清楚點!”
“在我臥室裡。”他重復道。
“還有一件事,馬克。”這魔鬼說道,似乎威爾伯剛才說的話一個字也沒有聽見,“你稱我為屠夫,這未免過於草率、無禮。
我是一名專家,一名真正的科學工作者、事畢我總是將她們擦洗得干干淨淨。”
“我很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
“先別管這事兒,我真的很想拜讀你的新作,馬克。我們之間既然已有了這種關系,未經我同意,那些故事就不能平白無故地結柬,知道嗎?”這個戴著帽子,穿著長外套的魔鬼走得更近了。一張多麼怪涎的臉,丑陋之極……怎麼回事兒?這種場合還有時間想這種問題?拖延時間!“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如果是你我肯定也有相同的感覺,但以色列的制度就是如此——多麼陳腐的制度,真應該廢除掉。”
完全是在嘮叨,僅僅為了拖延時間。這魔鬼只是冷笑,站在那裡,一只手拿著那瓶酒,一只手拿著刀,聽著。
“我們可以合作,醫生。我可以按你的心願來編寫關於你的故事,編成厚厚的一本書,沒有人會知道你究竟是誰,我會保護你的,我們一旦從這個保守陳腐的國家脫身,我可以向你許諾,你的故事准能出版,更重要的,好萊塢的那群嗅覺靈敏的導演和制片人肯定會找上門來,把這些故事搬上銀幕……”這魔鬼似乎沒再留心他在說些什麼,好像在想另一件事。威爾伯偷偷地將眼睛向下掃了一下:一只手裡是酒,另一只手裡是刀。他決定乘其不備奪路而逃,是搶酒還是搶刀?搶刀!他做好了准備。長時間地沉默,他的心髒抨抨地跳個不停。
恐懼感讓他感到窒息……別這樣!別想餿主意了——拖延時間!
“這樣吧,”他說道,“告訴我一些你的情況。”
這魔鬼定得更近了。威爾伯瞧著他那雙泛著寒光的眼睛,知道一切都完了——上帝!
他想尖叫,卻叫不出聲。
恐懼已使他全身癱瘓了,他曾聽說那些弱小的動物在被殘暴的肉食動物撕成碎片之前是如何地驚恐萬狀,現在他是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
意識的閥門關閉了,剩下的只有麻木——噢,主啊,他希望如此。讓我變成一只動物,將我麻醉,從我的腦海裡掏出那些思想、那些欲望……那張長著胡子的股冷笑著,在向他靠近。
威爾伯絕望地衰叫著,用雙手捂住了臉,不願看見那閃著寒光的刀刺進自己的胸膛。
上帝,多不公平——他可是一個好人啊!但那握著刀的手卻沒有動。
相反的,那提著酒瓶的手指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