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貓是通向真正的科學的一大步。真正的科學。
當時他已十二歲,已有了豐富的性聯想,已經開始遺精兩年了,臉上也長出了細細的茸毛。但並沒有粉刺——他皮膚很細。十二歲時,他腦袋裡每天響個不停:有時似蚊子嗡叫,有時像汽車的馬達,更多的是舊機器的聲響——他不明白是什麼時候鑽入自己頭中的。
當他遺精之後聲音就會消失一陣,尤其是腦中會產生美妙的畫面:鮮血;他偷聽;她坐在醫生的大腿上;他們彼此尖叫;彼此傷害;但他們動個不休。
他想象著也有一個女孩坐在他腿上如此,他揉捏著她,傷害她,把她弄碎,一切干干淨淨。他頭腦中的女孩面目不清,好像有許多面孔——這些面孔都是他從雜志上、電影上還有街上看來的。各種各樣。但出現最多的總是又黑又矮,像莎拉一樣,有著高聳的胸部和豐滿的嘴唇,她的尖叫聲令他戰栗。
莎拉的胸現在已高聳起來。
她在上大學,上學期間曾來過一次,但是和一個男朋友一起來的——一個叫羅伯特的家伙。聽說羅伯特正在上法學院,以後會成律師。他們分房間睡。他知道這是因為他母親曾經對著醫生尖叫說她決不允許高鼻子的小娼婦在她的家裡和男人亂搞。但是有時夜裡或凌晨,莎拉會悄悄起身到羅伯特房間裡去。
於是,他又有了新的偷聽內容。
當莎拉來的時候,醫生每晚帶女兒出去,書房裡的戰斗就被拖延了。當莎拉走後,他們繼續得更加激烈——但是也不十分經常,因為醫生經常夜不歸宿。這讓他們更好過一些。
十二歲時,雖然他的學校成績依舊一團糟,但他確實聰明多了。他對生活已經有了更多的理解。許多原來困擾他的問題都已經弄明白了。比如他已經知道他母親每次吵完架後總喜歡爬到醫生的腿上,尖叫著罵醫生是個可惡的雜種。
他知道事情是這麼樣。
但並不知道為什麼。
書房裡的戰爭會讓他勃然尖硬,他的睡衣口袋裡裝著許多衛生紙。
他們是兩個流氓。他恨他們,希望他們兩個那樣的時候忽然死去,把房子和錢都留給他。他會馬上解雇那些可恨的女傭,雇傭一些漂亮的姑娘,她們都要有一頭的黑發。
她現在酒喝得越來越多,幾乎每分鍾都在喝。她下床後總是跟著鞋,整個房子裡都是咳嗽和氣喘聲。她的眼窩下已有了一圈軟軟的青黑色贅肉,頭發亂得像干草。她糟透了。
醫生對一切都漠然置之。有一次父子倆早晨撞見了——他正在等學校的巴士而醫生正下了他的軟座轎車回家取些換洗的衣服。醫生走出車門,顯得十分尷尬,目光茫然地說了聲“早晨好”就走了過去,甚至根本就沒有問他一句:學校裡情況怎麼樣?成績如何?有沒有朋友?
早晨好,兒子。
早晨好。
流氓。
兩個都是。
她更是對他毫不過問。當她再叫他取東西的時候,他就裝作沒有聽見,直到她叫累了為止。
他已經十二歲了,有了小胡子,再也不用聽她的擺布,再也不稀罕她下垂的乳房。她每日醉得眼皮都睜不開,更不要說找他的麻煩。他想干什麼就干什麼,比任何一個同年齡的少年都自由。比任何人都自由——
除了那只貓。
通常它只呆在冰宮裡,吃著比人還好的食物,用它粉紅色的舌頭舔著罐頭的內壁,有時舔她的酒杯。
然後醉臥在她那張緞面的大床上,酣然入睡。
雪球,過來,甜心,寶貝。
她所關心的惟一事情就是給它洗澡,然後用一把小鋼梳為它理毛,把它身上的虱子梳出來,扔在一個水盆裡。有一次她讓他去倒水盆,他把水倒在浴盆裡,看著那些黑色的小蟲子在白壁上爬動,真希望是在她的臉上。
梳理之後,貓就會得到一頓美餐。那是從街上最貴的一家貓食店買回的名廚食品:
魚肉的做成真魚狀,牛肉做成奶牛狀,雞肉的做成小雞的頭。她總是用這些來喂貓,同時為它吹干,抹油,並給它帶上一條粉紅的發帶。
它是只公貓,但他們閹了它。現在又給它帶上一條粉紅的發帶。
真是一只懶貓,又肥又笨,每日醉臥在床上,隨處排洩。但有一天晚上它居然走動了。
一個特別的晚上:他們正在書房裡。
他坐在樓梯上聽。不知道他們吵過架之後是不是接著干那事,不知道他會不會也射出來,但他做了准備,穿著浴衣,裡面裝著衛生紙。
他們果真又開始爭吵。無聊。
你這個死公雞。
閉嘴,你這個婊子。
無聊。
他們又像平常一樣叫喊了些什麼。忽然他聽到有東西斷裂的聲音。
見鬼,克裡斯蒂娜,那可是從德黑蘭買回來的。
去你的,查理斯。
醫生說了些什麼,但含糊不清。他身體向前想探聽清楚。
她回罵了幾句。
無聊。
接下來是長時間的吵嚷。然後停了下來。也許!沉寂。
沉重的喘息。果然又開始了!
很長時間以來他們沒有干過了。他覺得自己硬了起來,光著腳下樓梯,想更近一點聽。他一下子踩在一團軟綿綿的東西上,一聲尖叫差點把他的心嚇得跳出來——好像有人被砍了一刀。但聲音並不是從書房裡傳出來的。就在他身邊,在他腳下。
他站住了。那軟軟的東西依舊在他腳下。他感到腳跟上一陣火辣辣的痛——有東西在抓他。
他縮回腳向下看,幾乎嚇得叫出聲來。
那只貓正對著他齜著牙,伸著爪子,它的眼睛在黑暗中放出幽幽綠光。他想伸腳把它趕開。它又一聲尖叫,跳到一旁。
這是怎麼了?
沒事,克裡斯蒂娜,別當回事。
這聲音——有點像雪球的——噢我的上帝!
沒事。喂,你想去哪兒?
它受傷了!雪球,甜心寶貝!
噢,不,你不能。你——
放開我!
怎麼能剛開始就——
放開我!流氓。我得去找它!
我不相信。有朝一日你竟會——噢!他媽的見鬼。
一聲沉重的聲響。腳步聲。
好吧,快滾,臭婊子!
腳步聲更近了。
雪球!雪球!
她來了。他想逃跑,但腿卻凍住了一樣。噢,他媽的,他要被抓住了。完了,他死定了。
雪球!過來,寶貝!
移動,一點點。腳不僵了。噢上帝,他又能動了……快跑……屏住呼吸……
你在哪兒?心肝?
她已出了書房,醉醺醺地走上樓梯。她在不停地叫著那只貓,也許反而聽不見他的腳步聲,他在她前面不過十米。快跑……屏住呼吸……上帝保佑別讓她聽見……
過來,親愛的,到這兒來,寶貝!到媽媽這兒來。
他剛好在她走上樓梯頂時跑回自己的屋裡,倒在床上,鑽進被子,蒙住了頭。
噢,雪球寶貝兒,你在哪兒?別藏了。媽媽有好東西給你!
她看了自己的房間,又走了出來,半唱半叫:寶貝兒。
他用力抓著被角,好讓自己不發抖。
寶貝兒?心肝兒?
他居然忘了關門!她向他的房間走過來了!
雪球!
她現在站在他房門口,他可以聞到她的氣味。他忽然想打嗝,拼命地忍著。他覺得自己要瘋了。他聽到自己耳中隆隆作響,她也一定聽到了。
我的壞孩子藏在哪?
再也不去偷聽了,保證,保證。
到這兒來,壞孩子。
她語調中沒有怒意,噢!不。上帝。
我可愛的壞兒——子!
上帝救我。她在跟我說話?!
雪球。
原來她是在叫貓。他感到自己的血全都湧在頭上,好像頭要漲破一樣,他真希望把自己的頭割下來。
親愛的,親愛的,雪球。如果你受傷了,快來讓媽媽看看。他頭上的聲音更大了,像野獸在咆哮。他緊咬著下唇,恐怕自己叫出來。
到這兒來,媽媽有好東西給你。
聲音漸弱,越來越遠。又過了一會,她叫了一聲“雪球,我的寶貝”,然後是一陣親嘴的聲音。他知道她終於找到了那只該死的貓,正在親它。
終於躲過了這一遭。
再也不這樣了。
他足足等了十八天。在這十八天裡,他對一切都做了精心的安排。
終於在第十九天,她忘了鎖上房門。
下午放學,他先吃了一份快餐,然後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
女傭們在樓下彼此喋喋不休地閒聊卻裝作在勞動的樣子。
他也坐在桌邊嘟嚷著,好像在背功課。門開著,他可以聽到各種信號:她起身,馬桶抽水響——他知道她又在浪費下午的甜點。
她最近經常這麼嘔吐,但依然越來越胖,吐過之後,她就會喝更多的杜松子酒,然後睡死過去,地震也不會醒。
他滿懷耐心地等待著。他覺得等待是一種享受,因為他可以有更多的時間來幻想將要發生的一切。他已經計劃得很周密,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當他確信她已睡著時,他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仔細看了看走廊,沒有人。又看了看樓下,女傭們還在閒聊。
安全。
他打開她的房門。
她仰面朝天睡在床上,張大了嘴,發出一陣陣難聽的聲音。
那只貓就躺在她枕邊——他們兩個都是可惡的雜種。
他走進門時它睜開了眼睛,滿懷敵意地盯著他,好像它是這裡的主人而他是個小偷。
他清了清嗓子,在試探她。如果她醒過來他就會問她感覺如何,是不是需要什麼東西。他每次進書房玩刀之前也是這麼試探的。
沒事。她睡死過去了。
又咳了一聲。
沒有反應。他感到一陣寒意。
他伸手從兜裡拿出金槍魚片,對著貓晃來晃去。
那雙藍色的貓眼收縮了一下,又睜得很大。
感興趣嗎?你這個小色情狂。
貓向前動了動,又趴在緞床上。
又懶又肥,像她一樣它已經有了所需的一切——她就算幫它性滿足也不令人奇怪。
不,不可能,它已被閹了。
他繼續搖著金槍魚。
貓盯著魚,又盯著他,然後又看了看魚狀的貓食,眼睛裡滿是貪婪。它弓起身子,仿佛准備撲過來。
來呀,寶貝兒,金——槍——魚。
它並沒有動,好像知道有什麼不對。
他用嘴舔了一下金槍魚,對著貓笑。
舔舔,真香。我有你沒有。
貓又向前移了一下,又停住。
他把金槍魚放回口袋裡。貓的耳朵轉來轉去。
到這來,到這來,寶貝兒。
貓依舊不動。
他又向後退了一步,好像根本不在乎。貓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金槍魚又被掏了出來。又咬了一小口,滿意地笑,好像這是他有生以來吃到的最好吃的東西。
貓向前小心地走了兩步。床顫了一下。
又咬一口。
瞄、瞄……
他晃了一下金槍魚,用牙咬著,向屋外走。
貓踩過她的肚子,跳下床。她依舊沉醉不醒。
他小心翼翼地向門邊走。
來呀,甜心。
他真的咽下一小塊魚肉——真的很好吃。
也許我真該自己吃了。你這個小畜牲。
他邊咬著魚邊退向房門,貓跟著他。
他們已經完全定出了門。他輕輕關上冰宮的門。
貓“瞄嗚”叫了一聲,好像是他的朋友。
求我呀,傻瓜。
他咬著魚肉繼續後退。味道確實不錯。
貓跟著他。
這來,小貓,小傻貓。
後退;跟著。後退;跟著。
低頭看一下女傭們——依舊在閒聊。
退進他的房間,搖著金槍魚。
貓……跟……了……進……來……
他猛地關上門,上鎖。一把抓住貓的脖子,使盡力氣狠狠地向牆上摔去。
一聲淒厲的慘叫。貓落下來掉在他的床上。依然活著,但好像身上有什麼折斷了。
它躺在那裡的樣子十分可笑。
他打開桌子底層的抽屜,拿出准備好的注射器。又拿出橡膠盒的藥品——裡面是麻醉劑……手套、試紙、各種刀具、針……這些都是從醫生書房中找到的。
大笑:嘿,我是美妙醫生。有什麼問題嗎?哪不舒服?
他曾在各種臭蟲和蟲子身上試過麻醉劑,但他們幾乎馬上就死了。他知道這藥力很強,不過它們都太小了——一點也沒趣,一針下去幾乎就沒命了。還有一次他抓到一只老鼠,但注射之後老鼠跑到床下,等他找到時已經垂死了。
現在,貓——肯定感覺不同。他向真正的科學邁了一大步。在學校裡,他討厭生物課因為那不是真正的科學——老師講的一點也不現實。
貓掙扎著想爬下床,但又癱在那裡。
這次是真的,真正的科學,他周密地做了計劃。書房裡有藥劑書——他在書上找到了新生兒應用的藥量。然後根據藥量配麻醉劑,用果汁杯攪勻。不知道這次是否有效?
只有一種辦法能找出答案。
貓又一次想掙扎下床。它的眼睛茫然,後腿在抽搐。
他抓住它的頸背,把針頭扎入它的前胸,注射。他推送得很慢——這是書上說的,只有這樣才能充分吸收。貓又慘叫了幾聲,掙扎了一會,猛地一蹬,便挺直不動了。
地把它仰面朝天放在自己的桌子上。他早就在桌面上鋪了兩層報紙。
它不動了——見鬼!怎麼會這樣?!
不,等等……是的,它的胸脯還在一起一伏。它還在呼吸,微弱得很難分辨。但它還在呼吸。
很好!
他又打開抽屜,拿出他在書房精選的兩把刀。他用手握著刀柄,看著它起伏的胸脯,知道這是真正的科學,不再是那些蟲子和半死的老鼠可比。
嘿,我可是美妙醫生。
有什麼問題嗎?貓先生,雪球先生,毀了我的生活的先生。
貓只是躺在那兒。
你的問題可麻煩了。
他眼前的一切都變得通紅。
頭腦中的聲響更大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一切又變得清楚。
你好,貓先生。
手術的時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