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場 第10章 失眠夜
    還很小的時候,這個獰笑的男人就開始失眠。

    他一向害怕黑夜。即使最輕微的聲音也可以令他驚醒。本來,一杯熱牛奶和一個童話故事就可以便他安然入睡。但他卻從來沒有得到。相反,他總是被奇怪的像沉重的機器聲音驚醒:他的父母又在彼此撕扯著對方。

    永遠是這樣,可怕極了。他一個人獨自坐在黑暗裡,床板很硬,手指和腳趾冰冷而僵硬。他傾聽著丑陋的聲音不斷傳來,感到自己的嘴裡滿是生橡膠的苦味。

    最開始,他們是在樓上做的——說不走是他們倆的哪一間臥室。碰撞聲和叫喊聲不斷傳來,他總是感到無處藏身。他裹著毯子溜到床下,光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陣陣涼意讓他的手腳更加僵硬。

    他縮在壁櫥的一角,用牙緊咬著右手拇指,左手緊緊抓住冰冷的桌腳。屋裡漆黑一團。

    不敢聽。又無法不聽。

    他們有時也會在樓下進行這種戰斗。在他五歲之後,他們就固定在圖書室——“醫生”的屋子裡。

    除了她,所有人都叫他父親“醫生”,他也就認為這是父親的名字,也總是叫他“醫生”。每次他這樣叫的時候,周圍的人們總是笑個不停,他覺得自己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就“醫生”、“醫生”叫來叫去。直到後來,他才知道“醫生”並不是父親的名字,但已經改不過口來。

    醫生經常整日都在做手術,晚上就睡在醫院裡不回家。醫生回家的時候,也總是很晚,他已經上床了。第二天他還未起床時,醫生就趕去上班。父子倆很難見面。他開始甚至記不得醫生的臉,他為醫生畫的畫像總是面目扭曲而猙獰。他後來才發覺,這種情況像癌症一樣擴散開來,每個人的臉都在他面前扭曲起來。一切都是那麼無法抗拒。

    好像他的神經也開始扭曲,撕裂。他感到孤獨、恐懼、脆弱。他知道自己不該有那麼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但從很小的時候起,他就知道自己無法管住自己。

    只有一種信念扎根在他腦海裡——真正的科學給人力量——他也要像醫生一樣。

    剛開始他以為醫生離家總是為了工作。後來他才知道真相並不完全如此,但為時已晚。

    醫生夜裡回家時,總是先把黑皮包放在門廳裡,然後直奔廚房,取一個三明治和一杯牛奶,帶著食物到書房。如果醫生不餓,他會直接到書房去,躺在那只大皮沙發上,解開領帶,邊喝白蘭地邊看醫療雜志。他可以這樣一動不動地坐上幾個小時,在昏黃的燈光裡投下巨大的陰影。直到深夜,他才會走上樓去睡一會,樓梯發出可怕的聲響。

    醫生也許不知道自己睡覺的本事很大,但是男孩知道。醫生不關房門,他的酣聲從房裡傳出來,像一架沉重機器。男孩從那聲音中感到痛苦,他覺得醫生的身體一定是只裝滿破棉絮的風箱,隨時都可能破裂。

    她的臥室從來不開房門。她每天都把自己鎖在裡面。只有當她嗅到戰爭的氣味時才會從裡面出來。她像一只黑夜出行的母蜘蛛。

    盡管他被允許進入到她的臥室裡的次數屈指可數,但他卻清晰地記得裡面的場景:冰冷。一座冰宮——這種印象伴隨了他很多年。

    雪白的窗簾;淡青色的地毯;白瓷花瓶;屋頂上接著幾條白色的飄帶,又細又薄好像可以割裂皮膚。這是一個聖殿,冷清、閃亮,讓他窒息,讓他不敢觸摸。

    地板的正中放著一張巨大的白色睡床,雪白的緞面床罩和白紗繩帳。他母親總是赤裸著。裸露的身體在白色床面上如起伏的波浪,她總是手裡輕掂著一只高腳酒杯,裡面的雞尾酒玲瓏剔透,她輕啜時頸邊形成一道奇異的曲線。這張白色的大床是她最親密的東西。

    她的頭發長而蓬松,淡棕色。她的臉如魔鬼般迷人,像一個病態的公主。肩臂白皙而滑膩,幾個骨節微微凸起,顯得錯落有致。她微翹的乳頭如櫻桃般鮮紅。

    只有那只可惡的貓,可惡的雪球,它可以依偎在她的懷裡,像一個臃腫的大棉球。它總是一邊用頭輕搔著她的胸脯,一邊瞪著兩只眼睛嘲弄地望著男孩。好像這片本屬於他的領地已被它占有。

    來呀,過來,雪球,到媽媽這兒來,我的寶貝。她總是這樣叫它。

    他感到一陣刺痛。當他走近床邊時,刺痛的感覺更加強烈。無法呼吸。她很少這樣對他。雪球、雞尾酒、白緞床被……每當想起這些,他的皮膚就開始戰栗。

    她整天睡在床上,只有夜裡才會離開臥室去和醫生戰斗。她甩開門定下樓梯,像一陣白緞的旋風。

    他們開戰。他驚醒。舊機器的聲響夾雜著喘息和嚎叫聲不斷傳來。永不停息地喘息。他覺得自己好像被鎖在一個小抽屜裡,而各種聲響充斥在這個小小的空間之中,不停地灌人他的大腦和神經。又好像自己是在一個密閉的容器之中,而那些聲音就是沸騰的水。

    他從床上下來,顫栗著定出門。沿著樓梯一級一級小心翼翼地向下挪。他赤裸的腳底踩在樓板上,好像感受到了她定過後留下的余溫。十三級台階。他對這個數字熟悉無比。他總是在腦中默念,然後停在第六級台階上,坐下來。

    聽。

    舊機器的聲音充滿他的雙耳,他不敢移動分毫。那壓抑不住的從齒間滑出的呻吟聲和嗥叫聲以及骨節的運動聲讓他驚恐萬狀。

    還有講話聲。

    經常是這些相同的言辭,日復一日。讓他迷茫而絕望。

    晚上好,克裡斯蒂娜。

    我晚上不好。你到哪兒去了?

    別這樣,克裡斯蒂娜,我累了。

    你累了?我才累呢。我早就煩透了,你怎麼這樣對我。你晚上到底哪兒去了?

    晚安,克裡斯蒂娜。

    回答我。雜種!你到底去哪兒了?

    我沒有必要一定回答你。

    你必須回答我!

    你在胡思亂想,克裡斯蒂娜。

    別拿我當小孩耍。你到底去哪裡鬼混了?

    小聲點兒。克裡斯蒂娜。

    告訴我,他媽的!

    你怎麼這麼在乎?

    我在乎是因為這裡是我的家。可不是別人能隨便住來住去的旅店。

    你的家?有意思。上次房租是你付的嗎?

    我付出的更多。流氓。我付出了靈魂——我把一切都給了你。

    噢,真的嗎?

    是的,當然,你這個雜種。

    你覺得你到底失去了什麼?

    我的事業,還有我他媽的靈魂。

    你的靈魂?我明白了。

    別這麼看著我,你這個流氓。

    好吧,好吧,誰也不耍誰。趕緊出去、誰也不會再耍誰。

    我付出了所有的東西,他媽的——鮮血、汗水,還有眼淚。

    夠了。克裡斯蒂娜,我累了。

    你累了?!為什麼?和你那個惡心的小姨子又去——

    我累了是因為我整天都在做縫合手術。

    縫合手術?好大的借口,你這個流氓,雜種,姨子養的。

    你就是我的姨子。記得嗎?你自己承認過的。

    閉嘴!

    好吧。現在回到樓上去,讓我一個人安靜地呆一會兒。

    別跟我說該干什麼,你這個雜種!你又不是我的老板,我願意呆在哪兒就呆在哪兒。

    你又喝醉了,這是你的老毛病。

    是你逼我的。

    好吧,你的弱點都是我的責任。

    別諷刺我。我警告你——

    你喝醉了,克裡斯蒂娜,因為你太脆弱了,因為你不敢正視生活,你是個膽小鬼。

    雜種!你喝什麼?可口可樂?

    我會自己來,我管得住自己。

    我會自己來,我管得住自己。

    別學我,克裡斯蒂娜。

    別學我,克裡斯蒂娜。

    好吧,現在出去,去灌你的黃湯吧!讓我安靜一會兒。

    去灌你自己的黃湯吧。你別以為自己是什麼稀罕物,所有人都說你是個流氓。有好多女人跟我說你是個流氓。

    可這並沒有阻止你繼續想要我的那東西。

    因為我想把它割下來。我為了你的錢才這麼干的。

    好吧,我的錢早就都給你了,現在請出去,讓我一個人呆會兒。

    我他媽願意呆在哪兒就呆在哪兒。

    你有點失控,克裡斯蒂娜。明天和艾米爾醫生約一下,讓他檢查一下你的大腦有沒有什麼毛病。

    你這個陽痿的流氓。

    可憐。

    別裝模作樣,你這個陽痿。

    可憐。

    也許我是可憐。也許。但至少我還是個人,不像你是個四處撒種的機器。你好——好先生……好醫生,可以干一切有機會干的事,回到家裡卻裝死狗!完美醫生!

    真可憐。

    這是什麼?難道是他媽的可口可樂?

    滾開,克裡斯蒂娜,我——

    喝起來可不像他媽的可口——

    滾開——

    ——可樂。

    ——噢,他媽的,你怎麼都潑在我身上了。

    可憐的寶貝!可憐的陽痿!干你自己的吧!婊子養的!

    滾出去!你這個婊子!滾出去,他媽的,我得趕緊把這些弄掉。

    好,完美醫生。干那些意大利母雞會讓你變得像一只笨鵝。

    出去,克裡斯蒂娜。

    干母雞專家。

    出去!

    去你的!

    我警告你!

    我警告你——噢!你——噢!你敢推我,你弄傷我了,你這個雜種!我的腳——

    看看你,真可憐。

    你敢推我,你這個公雞!

    醉母牛!

    狗屎!

    垃圾!

    猶太雜種!

    白母牛!

    雜種雜種雜種雜種!無恥的雜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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