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 第五章 詩人是忌妒的(二)(2)
    不管怎樣,她顯得很輕浮。雅羅米爾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她有這種行為。就在這天早晨,她去了理發店,把頭發做成引人注目的年輕人式樣;她說話聲音比平常大,不停地大笑和格格傻笑,運用她聽說過的所有妙語,沉著鎮靜地扮演女主人的角色,一個勁地給攝制組的那幾個男人供應咖啡和點心。她用一個密友輕松隨便的口吻對那位黑頭發姑娘說話(這樣就使人聯想到一種復雜的姐妹關系),同時降格以從地用手臂摟住雅羅米爾,稱他是她的搗蛋鬼(這樣就把他踢回到他的少年,童年和嬰兒時期)。

    (多麼不尋常的情景,母親和兒子,在激烈地拔河!她要把他拉進他的尿布裡,他要把她拉進她的屍布裡。啊,多麼可愛的情景!)

    雅羅米爾向不可避免的命運低頭了;他看出這兩個女人就象兩個火車頭一樣充滿了蒸汽,他無法抵抗她們的雄辯;他看出攝制組的那三個男人是譏諷的觀眾,多半會嘲笑他可能走錯的任何一步;他說話很小聲,而瑪曼和姑娘卻談笑風生,因為觀眾的在場對她們是有利的,而對他卻是不利的。因此他宣布他停止抵抗,准備離開。但是她們反對說(又用賣弄風情的舉止),他實在應該留下來;她們哄騙他,如果她們工作時他在一旁觀看,這會給她們帶來愉快;於是他留下來了,懶洋洋地瞧著那幾個男人忙亂地搬弄他們的燈,給那本家庭照片簿拍攝快鏡頭;間或他走到自己的房間,假裝閱讀或工作;頭腦裡一片混亂的思想;在這種郁郁寡歡的狀況中,他試圖發現一些愉快的事,他想到也許只是為了有機會再見他,姑娘才安排了整個這樁事;他告訴自己,在這樣一個情況下,他母親只是一個需要耐心躲避的不幸的障礙;他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試圖想出一個辦法來利用這個討厭的拍片事件為自己的利益服務。彌補自那夜他象一個懦夫從拍片姑娘別墅逃出來後一直折磨著他的那段插曲;他試圖戰勝他的尷尬,不時走出去觀看拍片進行得如何,希望他和姑娘能重新建立起他倆初次見面時迷住他的那種神奇的眼神連接;但是,姑娘似乎全神貫注在她的工作中,以一種嚴肅的、講究實際的樣子忙於她的工作,因而他們的目光只是偶爾、短暫地相遇。於是雅羅米爾放棄了在拍片進行中從姑娘那裡得到一個反應的任何嘗試;他決定等這天的拍片結束後主動提出送她回家。

    終於,攝制組的那三個人拆卸了設備,把攝影機和燈運到停放在外面的密封卡車上。雅羅米爾正要走出自己的房間,這時他聽見母親對姑娘說,"咱們走吧,我和你一道。我們也許還有時間在什麼地方坐一坐,交談一下。"

    雅羅米爾仿佛覺得他到手的東西從他眼皮底下一下子被拿走了。他冷冷地對姑娘說了聲再見,當兩個女人剛一離開房子,他也走了出去,怒沖沖地快步朝紅頭發姑娘的公寓大樓走去。她不在家。他在街上來回走了約半小時,情緒更加陰沉。終於他看見她來了。她臉上露出驚喜的神情,而他臉上卻是憤怒的指責。她怎麼一直沒來家?難道她就沒想到他也許會突然來看她嗎?她為什麼在外面呆得這麼晚?

    她幾乎還沒來得及關上門,他就開始脫掉她的衣服。他設想他是在同那位漂亮的拍片姑娘作愛;很快他就聽見了紅頭發姑娘的呻吟;在他的想象中,他把這些聲音與那位黑頭發姑娘聯系起來,這使他興奮萬分,以致他連續幾次進入紅頭發姑娘的身子,但每次都只在她裡面待幾秒鍾。紅頭發姑娘覺得這十分奇特,禁不住大笑起來。但雅羅米爾這天對嘲笑特別敏感,他沒有察覺姑娘的笑是出於鼓勵的娛悅。他覺得受了莫大侮辱,便打了姑娘一耳光;她頓時淚流滿面,這使雅羅米爾高興起來;她啜泣著,他又打了她幾下。一個女人為我們灑下的眼淚——這是贖救,耶穌基督為了我們死在十字架上,雅羅米爾欣賞了一會兒紅頭發姑娘的眼淚,然後他親吻和撫摸她,回到家中,痛苦多少有點減輕了。

    幾天後,拍片又重新開始。密封卡車來了,三個小伙子從車上爬出來(另一群表示輕蔑的觀眾),接著是那位漂亮的姑娘,她那由別人代替的呻吟仍然在雅羅米爾耳邊微響。當然,瑪曼也在場,變得愈來愈年輕,象一個樂器,唱著,轟鳴著,大笑著,賣弄風情地離開全部管弦樂器跳到獨奏段。

    按計劃這次攝影機的鏡頭要集中在雅羅米爾身上;他應該顯現在他出生的環境中;在他的寫字台前;在花園裡(因為根據腳本,他喜愛花園,花壇,草坪,鮮花);他將和他母親一道出現,她已經在影片冗長的開頭部分講述了她的回憶。姑娘讓他倆在花園裡的一個長凳上擺好姿勢,督促雅羅米爾開始與他母親自然、隨便地聊天。這種對自發性場面的排練持續了大約一小時,但瑪曼並沒有洩氣。她一直喋喋不休地談個不停(在實際影片中,他們的談話是不會聽見的;母親的兒子將表現出是在交談,由聲帶播出瑪曼預先錄好的旁白);當她注意到雅羅米爾的表情顯得不夠積極時,她開始告訴他,做他這樣一個孩子的母親是不容易的,一個羞怯、孤僻的男孩總是在不斷生氣,不是對這件事就是對那件事。

    然後她們把他塞進密封卡車,運到布拉格近郊富有浪漫氣息的鄉村,根據瑪曼的信念,雅羅米爾就是在這裡懷下的。瑪曼一直閉口未向任何人吐露,她為什麼覺得這塊風景特別珍貴。她不願意講——然而她卻講了。她興奮地談著,用一種拐彎抹角,含糊其辭的方式,聲稱這塊鄉間對她本人來說始終有一種特殊的意義,她把它看成是一塊愛情的土地。"瞧瞧這片風景,它多麼象一個女人。那些豐富柔和的曲線具有一種母性的味道。瞧那些巖石,那些孤獨的大鵝卵石!那些凸出在空中堅硬粗糙的鵝卵石不是有一種男人味嗎?這不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土地嗎?這不就是一塊性愛的土地嗎?"

    雅羅米爾一直在打算反抗;他想告訴她們,她們的影片是一個陳腐的劣品;他高雅的情趣遭到了蹂躪;也許他可以小鬧一場,至少可以跑掉,就象他曾經同母親及母親的朋友一起坐船游覽時逃掉一樣,但這一次他不能逃走。他被拍片姑娘的黑眼睛俘虜了,害怕第二次失去她。

    她們讓他在一塊大鵝卵石前擺好姿勢,要他背誦他最喜愛的詩歌。瑪曼激動萬分。有多久了!很久很久以前,就在這塊地方,她曾與一個年輕的工程師作愛;就在這裡;她的兒子此刻正在隱隱出現,仿佛象一個蘑菇從地裡冒出來。(啊,是的,仿佛在父母把他們的種子撒下的地方,孩子們就象蘑菇一樣冒出來!)這個奇異、美麗、不可思議的蘑菇形象使瑪曼心醉神迷,她用顫抖的聲音講起她曾渴望死於火中。

    雅羅米爾感覺到他的朗誦糟透了,他無可奈何。他提醒自己他決不是那麼容易怯場的,他曾對警察聽眾朗誦過同一首詩,而且朗誦得很流利,很成功。但是這次話語卡在他的喉嚨裡了;站在一處可笑的地方的一塊可笑的巖石前,隨時擔心被一些牽著狗散步的過路人注視(他母親在二十年前也感到過同樣的不安),他不能把精力集中在他的詩歌上,朗誦得笨拙而不自然。

    她們強迫他一遍又一遍地反復朗誦他的詩歌,但最後她們放棄了。"甚至當他上大學時,他就害怕每次考試。他經常都是那樣恐慌,我簡直是不得不把他趕到學校去。"

    拍片姑娘說,他們也許可以用一個演員的聲音來配音。她要求雅羅米爾再次站在巖石前面,蠕動他的嘴唇,仿佛他在朗誦。

    他照辦了。

    "我的天哪!"她不耐煩地叫道。"你得象正在講話那樣蠕動你的嘴,不要象剛才那樣!演員的聲音必須同你嘴唇的蠕動吻合。"

    於是雅羅米爾站在巖石前面,不斷地張開和閉上他的嘴,攝影機終於開始嗡嗡地響了起來。

    兩天前他還只穿著一件薄外套面對著攝影機;現在他卻得戴上圍巾,帽子,穿上冬天的大衣了;落了雪。他應該六點鍾在紅頭發姑娘的房子前與她見面,但已經過了一刻鍾,還沒有她的影子。

    幾分鍾的等待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悲劇,雅羅米爾在前幾天經受了那樣多的恥辱,他已經達到了忍耐的極限;他不得不在一條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踱來踱去,街上的行人都能清楚地看出,他正在等某個並不急著要見他的人,這樣他的恥辱便盡人皆知了。

    他怕看手表,這種富有意味的動作將在眾目睽睽下證明他是一個徒勞等待的戀人;他把大衣袖子輕輕地拉上去,把袖子邊緣卷到表帶下,這樣他就可以不引人注意地時時覷視手表;當他看到分針已經過了二十分,他變得怒不可遏;為什麼他總是要設法早到幾分鍾,而那位愚笨、難看的人從來不能准時?

    終於她出現了,遇到的是雅羅米爾板著的臉。他們走到她的房間,坐下來,姑娘竭力為自己辯白:她一直跟一位女朋友在一起。這是她可能說出的最糟的解釋。實際上,當然也許沒有什麼解釋能使雅羅米爾平靜下來的,尤其是他一直在等待是由於某個不打緊的女朋友——這一微不足道的實質。他對紅頭發姑娘說,他很抱歉她因為他的緣故不得不中斷與一位女朋友的重要討論,他建議她馬上轉身回去。

    姑娘發現雅羅米爾的心緒十分煩亂。她說,與她女朋友的會面的確很急迫:那位女朋友要跟她的未婚夫斷絕關系,她非常抑郁,因此紅頭發姑娘不忍離開她,直到她的情緒好了一點。

    雅羅米爾說,擦干她女朋友的眼淚太高尚了,他希望她的女朋友會報答她,既然雅羅米爾打算結束他們之間的整個關系。正是這樣。他准備斷絕關系,因為如果有誰把一個愚蠢女朋友的愚蠢眼淚看得比他重要,他就拒絕與這個人有任何關系。

    紅頭發姑娘發覺事情正在變得愈來愈糟;她說,她非常抱歉,她請求他原諒。

    但是,這一切都沒有減輕他那受辱的自尊心貪得無厭的要求;他宣布她的道歉一點也沒有改變他的信念,紅頭發姑娘所說的愛情根本不是愛情;也許他認為他把一樁明顯的小事過分誇大了;但正是這些芝麻小事暴露了她對他的真實態度;無法忍受的漠不關心,滿不在乎的淡然態度,嗨,她對待他就象對待她的一位女朋友,商店的一位顧客,街上的一個行人!請她決不要再說她愛他!她的愛只是對愛情的可憐的模仿!

    姑娘意識到事情已經變得糟透了。她試圖用親吻來突破雅羅米爾的仇恨和悲哀;他用幾乎粗暴的動作把她推開;她跪下來,把她的頭壓在他的腹部上;雅羅米爾動搖了,但隨即就把她扶起來,冷冷地要她別再觸碰他。

    仇恨象酒一樣湧上他的腦際;這是一種心醉神迷的感覺。使得這種感覺更加令人陶醉的是它從姑娘身上反彈回來傷害和懲罰他的那種方式;這是一種自我折磨的仇恨,雅羅米爾完全清楚,把紅頭發姑娘趕走,他將失去他擁有的唯一女人;他感覺到他的憤怒是不正當的,他是不公平的;但正是因為這些原因,他變得越發殘忍,因為吸引他的是深淵:孤獨的深淵,自我譴責的深淵。他知道如果沒有姑娘他就會感到不幸(他將孤零零一個人),會對自己不滿意(因為明知他冤枉了她),但所有這些認識都無力抵御那憤怒的美妙陶醉。他告訴她,他剛才說的話永遠適用;她的手決不准再觸摸他。

    姑娘以前遇到過雅羅米爾的憤怒和忌妒,但這次她從他的聲音裡覺察出一種狂怒的決心。她明白為了滿足他那莫名其妙的憤怒,雅羅米爾什麼事都可能干出來。幾乎在最後一刻,在深淵的邊緣,她說,"別生我的氣,我求求你!不要生氣。我對你撒了謊。我根本沒有同一個女朋友在一起。"

    這使他吃了一驚。"那麼你在哪裡?"

    "你會對我發狂的,你不喜歡他,但我沒有辦法——我必須得去看他。"

    "你說的是誰?"

    "我去看望我的兄弟。簡,就是在我這兒住過的那位。"

    他勃然大怒。"為什麼你總是這樣關心你的兄弟?"

    "別生氣,他對我一點也不重要。同你相比,他一點也不重要。但是你必須得理解——他仍然是我的兄弟,我們在一起度過了十五年多。他要走了。要很長時間。我得去跟他告別。"

    雅羅米爾對這種多愁善感的告別很反感。"你的兄弟能到哪裡去,竟值得你拋棄一切?他要出差旅行幾周嗎?或者他要到鄉下去度周末?"

    不,既不是出差旅行,也不是在鄉下度周末,而是嚴重得多的事,但她不能告訴雅羅米爾,因為他會非常生氣。

    "這就是你所說的愛情?對我隱瞞事情?對我保密?"

    是的,她完全明白,愛情意味著彼此毫無隱瞞。但他必須極力理解。她嚇壞了,她簡直嚇得要死……

    "嚇什麼?你兄弟能到哪裡去,竟使得你害怕對我講?"

    "你不能猜猜嗎?"

    不,雅羅米爾猜不出來。(此時,他的憤怒正在慢慢落到好奇心後面。)

    終於姑娘向他吐露了秘密。她的兄弟已決定離開這個國家,秘密地,非法地;他預期後天通過邊境。

    什麼?她的兄弟想背叛我們年輕的社會主義共和國?背叛革命?她的兄弟想當一個移民?難道他不知道他在干什麼?難道他不知道所有的移民都自動成了外國間諜機關的雇員,企圖暗中破壞我們的國家?

    姑娘點頭表示贊同。直覺使她確信,雅羅米爾可能寧肯原諒她兄弟的叛國,也不會原諒她十五分鍾的遲到。這就是她不停地點頭的原因。她贊同雅羅米爾所說的一切,她說。

    "你贊同我有什麼用?你應該勸他放棄這個!你應該阻止他!"

    是的,她曾極力勸他放棄這個決定。為了使他改變主意她已盡了一切努力。這就是她來遲的原因。也許雅羅米爾現在會理解她為什麼來遲了。也許雅羅米爾現在會原諒她了。

    雅羅米爾的確原諒了她的遲到。但他告訴她,他不能原諒她兄弟的背叛。"你兄弟站在街壘的另一邊。所以他是我個人的敵人。假如一場戰爭爆發,你兄弟會向我射擊,我也會向他射擊。你明白嗎?"

    "是的,我明白。"紅頭發姑娘回答,她向雅羅米爾保證,她堅決站在他這一邊,決不忠於別人。

    "你怎麼能這樣說?如果你真的站在我一邊,你就決不會讓他離開這個國家!"

    "我能做什麼呢?我又沒有強壯到能把他拉回來!"

    "你應該立即通知我。我會知道該怎麼辦。但是,你卻對我撒謊!編造一個你女朋友的故事!他想要愚弄我。現在你竟有臉皮說你站在我一邊!"

    她發誓她站在他一邊,在任何情況下,她都會對他忠實。

    "如果你真是這樣,你就會去叫警察!"

    "你是什麼意思,警察?你肯定不會認為我會把我的親兄弟交給警察吧!這是不可能的!"

    雅羅米爾不能容忍任何反對。"不可能?如果你不馬上去叫警察,我去!"

    姑娘重又說,兄弟就是兄弟,她簡直不能想象向警察告發他。

    "那麼,一個兄弟對你來說比我更重要羅?"

    當然不。但是這與向警察告發他完全是兩碼事。

    "愛情意味著要麼得到一切,要麼全無。愛情是完整的,否則它就不存在。我在這裡,他在另一邊。你必須站在我這邊,而不是站在中間。如果你同我在一起;你就得想我所想,做我所做。革命的命運和我的命運是完全一致的。誰反對革命就是反對我。如果我的敵人不是你的敵人,那麼你就是我的敵人!"

    不,不,她不是他的敵人;她願意在所有事情上與他同心同德。她完全明白愛情意味著要麼一切,要麼全無。

    "說得對。愛情意味著要麼一切,要麼全無。與愛情相比,其它一切都黯然失色,其它一切都會漸漸消失。"

    是的,她完全贊同,這也正是她的感受。

    "這是對真正愛情的最好考驗——真正的愛情完全不理會別人的看法。但你總是聽別人的,充滿了各種各樣的顧慮,並用這些顧慮來打我的頭。"

    她根本不想打他的頭,一點也不。但是她害怕傷害她兄弟,極大的傷害,她擔心他可能遭到很重的懲罰。

    "如果他遭到懲罰怎麼辦呢?假設他遭到很重的懲罰——這也是公平合理的代價。或者你也許怕他呢?你怕離開他?他怕離開你的家庭?你想一輩子都留在他們身邊?你根本不知道我是多麼恨你的冷淡,你的半心半意,你的毫無能力的愛!"

    不,這不是事實,她愛他,也知道怎樣愛。

    "是的,說得對,"他嘲諷地大笑。"你也知道怎樣愛!問題在於你就是不知道怎樣愛!你根本不懂得怎樣愛!"

    她說,這不是事實。

    "沒有我你能活下去嗎?"

    她發誓說她不能。

    "如果我死了,你能繼續活下去嗎?"

    不,不,不。

    "如果我離開你,你能繼續活下去嗎?"

    不,不,她搖頭。

    他還能問什麼呢?他的憤怒消退了,但興奮仍然還在。死亡突然出現在面前,甜蜜的,賞心的死亡,如果離別發生,他們已相互發誓去死。他用激動得發抖的聲音說,"沒有你我也不能活下去。"她重申,沒有他她就不能活下去,他們把這句話重復了一遍又一應,直到他們漂浮在一朵模糊欲望的雲上;他們互相寬衣解帶,作起愛來。他撫摸她面頰,感到濕漉漉的。太美了,以前他從沒有遇到過這種事——一個女人因為愛他而哭。對他來說,眼淚就象一劑神奇的靈丹妙藥,給人的狀況帶來解救和超越。眼淚消解了一切肉體的局限,造成了與無窮的結合;雅羅米爾被姑娘淚濕的臉所感動,意識到他自己也在啜泣;他們交歡,他們的臉和身軀都濕透了,他們溶化在一起,他們的氣息和液體象兩條河流匯在一起,他們哭泣、作愛,超脫於這個世界之外,象一片湖離開了大地,朝著天空漂流。

    後來,他們平靜地靠在一起休息,繼續撫摸對方的臉;姑娘的紅褐色頭發糾結成一縷縷可笑的發束,她的臉虛胖,發紅;她很難看,雅羅米爾想起了他的詩,那首詩描寫他怎樣渴望吸收他的戀人,甚至怎樣渴望她的丑陋,她的糾結紛亂的紅頭發,她生有斑點的皮膚,以及那些玷污了她肉體的舊情人;他撫摸她;鍾愛地欣賞她可憐的丑陋。他發誓他愛她,她也同樣信誓旦旦。

    由於他不想放過這一絕對完美的時刻,這以一死相誓的令人陶醉的時刻,他再次說,"沒有你我真的不能活下去。絕對不能。"

    "是的,如果我失去你,我也會感到特別孤單。這太可怕了。"

    他變得僵硬了。"你是說,你可能想象沒有我你照樣會活下去的情景嗎?"

    姑娘似乎沒有注意到這個暗藏的陷阱。"我會非常傷心的。"

    "但是你能夠照樣活下去。"

    "如果你離開我,我還能干什麼呢?但是我會非常孤獨的。"

    雅羅米爾明白了,他一直成了誤會的受害者;紅頭發姑娘並沒有真的以死為誓。當她說沒有他她就不能活下去時,她僅僅是把它作為一種慣常的愛情行話,一句漂亮的措辭,一個比喻;可憐的傻瓜,她對這句話的全部含義一無所知——向他發一點悲傷的誓言——而他只知道絕對!要麼一切,要麼全無,生存或是死亡!帶著苦味的諷刺,他問,"那麼你會傷心多久呢?一天?或者甚至一個星期?"

    "一個星期?"她笑了。"我親愛的澤維,我不可能在一星期內恢復過來……"她緊緊靠著他,用她身軀的接觸來表示,她的悲哀幾乎不可能以星期來衡量。

    但是,雅羅米爾在沉思著這件事。她的愛究竟值多少呢?幾星期的悲哀。很好!那麼,什麼樣的悲哀?一點挫折。一星期的悲哀又是什麼呢?畢竟,沒有人能夠一直悲痛。她在早晨憂傷幾分鍾,晚上憂傷幾分鍾。加起來會有多少分鍾?她的愛值多少分鍾的悲哀?他值多少分鍾的悲哀?

    他試圖想象他死後她的生活,平靜,沉著,泰然地跨過他死亡的深淵。

    他不願重新開始的狂暴、忌妒的談話;他聽見她的聲音在問,為什麼他看上去那樣苦惱;他沒有回答;溫柔的聲音就象一貼無效的止痛膏。

    然後他站起身,開始穿衣。他已不再憤怒;她不斷地問他為什麼那樣悲傷,他若有所思地撫摸她的面頰代替回答;接著他盯著她的眼睛說,"你打算自己去警察那裡嗎?"

    她原以為他們美好的作愛已經永遠消除了他對她兄弟的惡意,因此他的問題使她吃了一驚,不知作何回答。

    他再次問她(悲傷地、平靜地),"你打算自己告訴警察嗎?"

    她結結巴巴地說了點什麼。她想對他表示異議,同時又害怕對抗。然而,她結結巴巴說出的話的意思是清楚的,雅羅米爾說,"我懂。你不想去那裡。我自己來處理它吧。"他又撫摸了一下她的臉(憐憫地,悲傷地,失望地)。

    她困惑了,講不出話來。他們接吻,然後他離開了。

    第二天早晨他醒來時,瑪曼已經出去了。當他還在睡覺那會,她已把他所有的衣服擺在一把椅子上:襯衫,領帶,褲子,外套,當然還有內褲。要除去這個二十年的習慣是不可能的。但是那個早晨,當他看見那條折疊的淡灰色內褲,它那可笑的不成形狀的式樣,開口上實際用來控制小便的鈕扣,他不由得狂怒之極了。

    是的,那天早晨他起來,就象一個人起而迎接重大的、決定性的一天。他拾起內褲,把它伸得遠遠地審視它;他懷著一種近於鍾愛的仇恨仔細察看它。然後他咬住褲子的一頭,用手緊緊抓住另一頭,使勁地一拉。他聽見布撕開的聲音。他把撕壞的內褲扔在地板上。他希望母親會看見它撂在那裡。

    然後他穿上一條黃色的"教練員",穿上瑪曼為他准備的襯衫,領帶,外套和褲子,離開了家。

    他在接待室裡交出身份證(這是進入國家安全局大樓的慣例),然後爬上通往三樓的樓梯。瞧瞧他上樓的樣子。他意識到了每一步!他看上去好象他肩上正扛著他的命運;他爬樓梯仿佛他不僅是在爬向一幢樓房的更高一層,而是在爬向他自己生活的更高一層,從那裡他將可以眺望一個嶄新的全景。

    所有的跡象都是吉利的;當他踏進老同學的辦公室,看見他的面孔時,他就知道,這是一個朋友的面孔;它對他微笑;它現出令人愉快的驚訝;它是使人快慰的。

    看門人的兒子說,他很高興雅羅米爾來看望他。雅羅米爾心裡漾起了極大的歡樂,他在給他拿來的椅子上坐下。他第一次真正感到他面對著他的老同學,就象一個意志堅強的成年人面對著另一個成年人;平等對平等;男人對男人。

    他們隨便聊了一會兒老朋友之間的應酬話,但對雅羅米爾來說,這只是一個愉快的序曲,在此期間,他急切地等待著幕啟。"我來看你的主要原因是,"最後他用一種嚴肅的語氣說,"我想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我得知有個人打算就在這幾小時之內逃離祖國。我們必須設法阻止他。"

    看門人的兒子變得格外留心起來,向雅羅米爾問了幾個問題。雅羅米爾迅速而准確地回答了。

    "這是一樁很嚴肅的事情,"看門人的兒子說,"我本人不能處理它。"

    他領著雅羅米爾穿過長長的走廊,進了另一間辦公室,在那裡他把他介紹給一位穿著便服年紀較大的人。在看門人的兒子介紹雅羅米爾是他的一位老同學後,那個人給了雅羅米爾一個同志式的微笑;他們叫來一個書記員作筆錄;雅羅米爾不得不提供精確的情報:姑娘的名字;她的職業和工作地點;她的年齡;她的家庭背景;她父親,兄弟,姐妹們的職業;她告訴他關於她兄弟打算叛逃的確切時間與日期;她兄弟是什麼樣的人;雅羅米爾對他有何了解。

    雅羅米爾說他知道得很多,因為姑娘經常談到他。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他才認為這件事十分重要,匆匆忙忙地趕來告訴他們,把他們看作他的同志和同胞。姑娘的兄弟仇恨我們的社會制度。這是多麼不幸!他來自一個下層的貧苦家庭,但因為他曾經給一個資產階級政客當過司機,現在心甘情願成了那些謀叛國的人的工具。是的,他可以完全肯定地這樣說,因為姑娘曾把她兄弟的觀點十分清楚地轉告過他。據她說,他很樂意槍斃共產黨員。人們完全可以想象這種人——他唯一陰謀目標就是破壞社會主義——一旦通過邊境會干些什麼。

    三個人用簡潔有力的平淡語氣向書記員口授了這一陳述,那位年紀較大的官員告訴雅羅米爾的朋友,趕快去做必要的安排。看門人的兒子沖出去後,這位官員對雅羅米爾的幫助表示感謝。他告訴他,如果全國人民都象他一樣警惕,社會主義祖國就會不可戰勝。他說,他希望他們的見面不會是最後一次。"你一定知道我們的祖國有多少敵人,"這人說,"你長期和大學裡的學生在一起,毫無疑問你認識許多文人。當然,他們大多數都是誠實的人,但他們中也有不少搗亂分子。"

    雅羅米爾欽敬地望著警察的臉。在他看來,這張臉很美,縱橫交織的深深皺紋證明了一個毫不妥協,精力充沛的生活。是的,雅羅米爾也希望他們的見面不會是最後一次。他很高興能盡微力。他知道他的立場是什麼。

    他們握著手,朝對方微笑。

    帶著印在他腦子裡的微笑(一個真正的人的美好、起皺的微笑),雅羅米爾離開了警察總局。他在通往人行道的那段台階上面停了一會兒。一個晴朗嚴寒的早晨籠罩在城市屋頂的上方。他吸了一口冷空氣,感到自己渾身充滿了活力,差一點要唱起來。

    他首先想徑直回家,坐在他的桌前寫詩。但走了幾步他便停下來;他不想獨自一人。他覺得在過去那一小時內,他的容顏已變得堅強起來,步伐更加堅定,聲音更加果斷。他希望讓人看見他新的化身。他經過大學,對每一個認識的人講話。沒有人談論他看上去與平常有什麼不同,但是太陽仍然在照耀,一首未寫的詩仍然在房頂上翱翔。他回到家,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寫滿了幾張紙,但對寫出的東西並不滿意。

    於是他放下筆,沉緬於白日夢中;他夢見一道神秘的門檻,青年人要想成為成年男人必須跨過這道門檻;他知道這道門檻的名字:它的名字不是愛情,而是責任。要寫有關責任的詩是很難的。這個詞能喚起什麼意象呢?但是雅羅米爾覺得,正是這個嚴厲、刻板的詞可以喚起新的、意想不到的意象。畢竟,他寫的責任與這個詞的舊的含義不同,不是由外部的權力強加的,而是人們為自己創造,自由選擇的責任,這種責任是自願的,體現了人類的勇敢和尊嚴。

    這些想法使雅羅米爾熱情洋溢,它們幫助他勾勒出一幅嶄新的自畫像。他再一次渴望讓人看見這個新的變形,於是匆匆奔向紅頭發姑娘的住處。又是快六點了,她應該早就回到了家。但她的房東告訴他,她上班還沒有回來。房東說,大約半小時前有兩個男人一直在找她,他也是這樣告訴他們的。

    雅羅米爾要消磨時間,他在紅頭發姑娘住的那條街上來回漫步。過了一會兒,他注意到有兩個男人似乎也在踱來踱去。他心想他們也許正是房東提到的那兩個人;然後他看見姑娘從街對面走來。他不想讓她看見他,於是他迅速閃進一個黑暗的門洞,瞧著她輕快地走向那幢樓房,消失在裡面。他感到不自在,也不敢動。接著他看見那兩個男人緊跟在她後面。幾分鍾後,他們三個人都出來了;這時他才注意到一輛汽車停放在離大門幾步遠處;那兩個男人和姑娘爬進汽車,然後開走了。

    雅羅米爾明白了,這兩個溫文爾雅的人多半是警察;但除了一種冰冷的恐懼感,他還感到驚奇,他這天早上的行為已經成了一個真正的行動,它使一連串真正的事件調動起來。

    第二天,他匆匆趕到姑娘的房子,以便她剛一下班回來就截住她。但是房東告訴他,自那兩個男人把她帶走以後,這位年輕姑娘還沒有回來。

    他心慌意亂。第二天一早他又去警察總局。看門人的兒子仍然顯得很親熱,熱情地握住他的手,笑語吟吟。當雅羅米爾詢問他的女友為何還沒有回家時,他告訴他不要著急。"你使我們跟蹤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們得把那些病菌擺在放大鏡下面。"他帶著一種暖昧的微笑說。

    雅羅米爾再一次走出警察總局大樓,步入一個晴朗嚴寒的早晨;他再一次吸了一口冷空氣,感到渾身充滿了命運感。然而,有一樣與前一天不同。現在他想到,由於他那個決定性的行為,他已經步入了悲劇的領域。

    是的,當他走下通往大街的那段長長的台階時,他正是這樣對自己說的:我已經步入了悲劇的領域。他朋友那句笑裡藏刀的話,我們得把那些病菌擺在放大鏡下面,激起了他的想象。他意識到他的女友現在正落在一幫陌生男人的手中,任憑他們擺布,她正處在危險之中,持續幾天的審訊肯定不是鬧著玩的事。他也回憶起他的朋友跟他講過的有關那位黑頭發猶太人的事,有關他工作中更冷酷無情方面的事。所有這些念頭和想象以一種甜蜜、芬芳和莊嚴的物質充滿了他,以致他覺得自己變得愈來愈大,象是一個有生命的悲哀的紀念碑,大步穿過了街道。

    他心想,現在他終於明白了他兩天前費力寫的那首詩為什麼沒有價值。兩天前他還沒有理解自己的行為。兩天前他還想寫有關責任的詩。可現在一切都很清楚了:責任的莊嚴產生於愛情血淋淋的、劈開的頭!

    雅羅米爾走在街上,被自己的命運弄得很茫然。後來他回到家,發現一封信。特此邀請你下周某某日來見一些我想你會覺得趣味相投的人。信的署名是那位拍片姑娘。

    盡管這個邀請並沒有任何明確的允諾,雅羅米爾仍然感到非常高興,因為它證明了這個漂亮的拍片姑娘並不是一個失去的機會,他們的故事還沒有結束。一個奇特的念頭掠過他的頭腦,這封信在這一天來到,在他第一次完全明白了他悲劇的境遇的這一天,這決不是偶然的巧合;顯然,這一切都有著某種更深沉的意義。他內心充滿一種模糊的、令人鼓舞的感覺,他這兩天所經歷的一切已經終於使他有資格泰然自若地凝視黑頭發拍片姑娘令人眼花繚亂的美麗,懷著男子漢的自信心參加她的聚會。

    他的感覺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好。他的頭腦裡充滿了詩歌,他在桌前坐下。不,愛情和責任不是兩個對立的概念,他對自己說。那是用一種曲解的、舊的方式來看待這個問題。要麼愛情要麼責任,要麼愛情要麼革命,——不,不,沒有這樣的兩難處境。他並不是因為愛情對他無足輕重才使他的女友面臨危險——恰恰相反,他想實現一個人們會比以前更加相愛的世界。是的,事情正是如此。雅羅米爾使他情人的安全遭受危險,正是因為他愛她勝過其他男人愛他們的女人;正是因為他知道,愛情和洋溢著純潔感情的光明的新世界是怎麼一回事。當然,為了未來的世界犧牲一個具體的、充滿生氣的女人(紅頭發,矯小,健談,有雀斑的臉)是可怕的。這種犧牲,是我們時代唯一真正的悲劇,是值得寫出一首偉大詩歌的!

    他坐在桌前寫作,在房間裡踱步,他覺得他正在創作的這首詩是他所有詩歌中最偉大的一首。

    這是一個心醉神迷的夜晚,比他能夠想象的所有愛情的夜晚還要迷人;這是一個神奇的夜晚,盡管他獨自一人在他童年時代的舊房間裡。瑪曼在隔壁。雅羅米爾已經完全忘記了他一直在生她的氣。事實上,當她敲門問他在干什麼時,他對她很溫柔地講話。他解釋說他需要安靜和集中精力。"我正在寫我一生中最偉大的詩。"他說。瑪曼笑了(母親的微笑,善於接受、富有同情的微笑),讓他處在安靜中。

    最後他上床睡覺。他突然想到,就在此時此刻,他的女友肯定正被一群男人圍住——警察,審訊員,看守。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處置她。觀看她換上囚衣,透過單人牢房的窗子窺視她坐在桶上小便。

    實際上,他並不真的相信這些極端可能性的真實(他們多半只是錄下她的口供,然後就會放她走)。但是幻想卻不能控制住;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象她坐在單人牢房裡,由一個陌生男人看守著,審訊員脫掉她的衣服。有件事使他困惑:這些幻想竟然沒有激起絲毫的忌妒!

    你必須屬於我,如果我想要,你就得死在刑架上,濟慈的叫聲穿過了多少歲月在回響。為什麼雅羅米爾應該忌妒呢?紅頭發姑娘現在比以前更加屬於他:她的命運是他的創造;當她朝桶裡小便時,正是他的眼睛在瞧著她;當看守粗暴地對待她時,正是他的手在撫摸她;她是他的犧牲品,他的創造品;她是他的,他的,整個屬於他的!

    雅羅米爾不再忌妒,這個晚上,他象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沉沉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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