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 第五章 詩人是忌妒的(一)(2)
    她哭得那樣可憐,雅羅米爾的憤怒終於平息了。眼淚是最好的溶劑。

    他撫摸她的面頰。"別哭了!"

    "你是我親愛的澤維,"她吸泣著說。"你從窗戶進來,把那個壞男人鎖在一個櫃子裡,他將變成一具骷髏,你將把我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他們擁抱,接吻。姑娘發誓,她決不能忍受別人的手放在她身上,他發誓,他愛她。他們再一次作愛,這次他們互相愛得很溫存,他們的肉體充滿了溫柔的靈魂。

    "你是我的澤維。"作愛後她不停地說,撫摸著他的頭發。

    "是的,我要帶你去很遠的地方,在那裡你會感到安全的。"他說,他確切地知道這個地方,他有一個樓閣在等待著她,在安寧的天空下,頭頂的鳥兒飛向光明的未來,芬芳四溢的小船滑過天空朝馬賽駛去;他有一個安息所在等待著她,他童年的保護神守護在那裡。

    "你知道嗎?我要把你介紹給我母親。"他說,他的眼裡溢滿了淚水。

    居住在別墅底樓那家人的母親顯露出日益膨脹的肚子,她快要生第三個孩子了。一天,那家人的父親攔住瑪曼對她說,如果兩個人占的空間與五個人占的空間一樣,這是完全不公平的;他建議她讓出二樓三間房子中的一間。瑪曼回答說這是不可能的。這位房客說,他打算把這件事轉交有關當局,他們會決定別墅的住房是不是分配得很公平。瑪曼反對說,她的兒子快要結婚了,二樓很快就會有三個人,也許甚至四個人。

    因此,當雅羅米爾幾天後告訴她,他想把他的女友介紹給她時,瑪曼沒有表示不高興。至少那位房客會相信,當她說兒子快結婚時,她是誠實的。

    然而,當雅羅米爾向瑪曼承認,她已經認識這位姑娘,她就是瑪曼常去買東西的那個商店裡的紅頭發女售貨員時,瑪曼掩飾不住一臉的驚訝和不快。

    "我相信你不會介意她只是一個售貨員,"雅羅米爾好斗地說。"我以前告訴過你,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勞動婦女。"

    好一會兒,瑪曼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商店裡那個笨拙。粗暴,毫無吸引力的姑娘竟然是他兒子生活中最親愛的人,但她終於極力克制了自己。"如果我顯得很吃驚,請原諒我。"她說。她決心忍受兒子為她准備的一切。

    一個令人痛苦的三小時訪問按時到來和結束了。每個人都很緊張,但都竭力經受住了這場痛苦的考驗。

    "你覺得她怎麼樣?"紅頭發姑娘一離開,雅羅米爾就急迫地問他母親。

    "噢,是的,她看來很不錯。我干嘛不應該喜歡她呢?"她回答,非常清楚她的語氣同她的話語不一致。

    "你是說你不喜歡她?"

    "我剛對你說過我喜歡她。"

    "不,從你講話的樣子我能辨別出,你沒有對我說實話。"

    在紅頭發姑娘的來訪過程中,她做了幾件蠢事(她首先把手伸向瑪曼,她首先坐下來,首先呷了一口咖啡),她還有許多失禮行為(當瑪曼說話時,她不斷地插嘴),說了許多不得體的話(她問瑪曼有多大年紀),瑪曼正在列舉這些缺點時,她突然意識到,雅羅米爾也許會覺得她心胸狹窄(他認為過分注意舉止優雅是資產階級瑣碎不器的標志),於是她很快補充說:

    "不要誤會,我並沒有認為那些事很可怕。繼續邀請她到家裡來吧。接觸一下我們這樣的環境對她會有好處的。"

    但是,一想到她也許不得不經常面對那個紅頭發的、不漂亮的、懷著敵意的軀體,瑪曼心裡就再次產生出一陣厭惡感。她用安慰的口氣說,"畢竟,你不能對她求全責備。你得想象一下她成長的那種環境,考慮她現在工作的那個地方。在那樣一個地方,你不得不忍受一切,不得不取悅於每個人。如果老板想開開心,要拒絕他是很難的。在這樣的環境中,一個小小的調戲是不會太當真的。"

    她望著雅羅米爾的臉,看見它發紅了。他一陣妒火中燒,瑪曼自己似乎也感覺到了這個妒火。(為什麼不呢?當雅羅米爾第一次把這位姑娘介紹給她時,她也同樣感到妒火中燒,因此他倆就象兩個連在一起的管子,裡面流著同樣的苛性汁液。)雅羅米爾的臉又變得率真、順從。瑪曼面對的不再是一個陌生、獨立的男人,而是她親愛的孩子,一個痛苦的孩子,一個過去常跑到她身邊尋求安慰的孩子。瑪曼捨不得離開這個美好的情景。

    雅羅米爾離開了房間,一陣孤寂後,瑪曼察覺自己在用拳頭打自己的頭。她不斷地悄聲自語,"克制它,克制它,克制這種愚蠢的忌妒,克制它!"

    盡管如此,損害還是已經造成了。他們華麗的樓閣,他們由童年保護神守護的和諧住處,已經被撕成了碎片。在母親和兒子眼前展現了一個忌妒的時期。

    母親關於調戲不會當真的話一直索繞在他腦際。他想象紅頭發姑娘商店裡的伙計們開著下流的玩笑;他想象當妙語將要說出時,敘述者和聽者之間的接觸達到了淫猥的頂點;他痛苦萬分。他想象老板從她身邊擦過,偷偷地摸一下她的乳房,或拍一下她的屁股,他狂怒不已。這樣的動作居然不必當真,對他來說,這些動作就意味著一切。一次,他去看望她,注意到她忘記了隨手關浴室門。他對此大發脾氣,因為他頓時就想象出這樣的場面:姑娘在她的工作地點同樣粗心大意,當她正坐在馬桶上時,一個陌生男人無意中闖進來,使她吃了一驚。

    當他把這些忌妒的想象講給姑娘聽時,她能夠用溫柔和保證使他平靜下來。但一當他發現自己獨自待在房間裡時,那些折磨人的想法就又產生了。他不能擔保姑娘對他講的都是實話。畢竟,不正是他自己引誘她說謊話的嗎?不正是他對一次普通醫療檢查的念頭如此狂怒,以致嚇得她永遠不敢再對他講心裡話了嗎?

    早期的幸福時光一去不復返了,那時作愛是快樂無比的。為了她如此輕易和無誤地把他帶出童貞的迷宮,他對她充滿感激之情。但是,正是過去感激的原因如今受到了他焦慮的分析。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她那手的淫蕩的觸摸,第一次同她在一起時,那手曾是那樣極度地使他興奮。現在他用懷疑的眼光細細地檢查它;他對自己說,她以前從沒有象那樣去撫摸別人,這是不可能的。既然在認識他半小時之內,她就敢對他這樣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采取這種下流的動作,那麼這種動作對她來說肯定是一種機械的,習以為常的事了。

    這是一個可怕的念頭。的確,他已經接受了這個想法,即他不是她生活中的第一個男人,但他之所以接受這個想法,僅僅是因為姑娘的話使人聯想到某種痛苦難堪的事,在其中她只是一個被虐待的受害者。這喚起了他心中的憐憫,憐憫多少消融了他的忌妒。但是,如果姑娘在同那個男人的關系中學會了如此淫猥的動作,那這種關系決不可能完全是單方面的。畢竟,那個動作太叫人快樂了。它包含了整整一小段歡樂的性愛史!

    這是一個太令人痛苦的題目,使人不願談及。一聽到她情人的名字,他就會產生極大的苦惱。然而,他還是試圖用一種拐彎抹角的方式來追查出使他痛苦的那個動作的由來(他繼續在用他的身軀體驗那個動作,因為姑娘似乎對那種獨特的撫摸非常喜愛),最後,他用這種想法來寬慰自己,一個偉大的愛情突然暴發就象一道閃電,一下子使這個女人擺脫了所有的羞恥和禁忌。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正是因為她天真無邪,她象一個妓女一樣,欣然把自己獻給她的情人;不僅於此;愛情突然開啟了她那如此珍貴的靈感,以致她本能的嬉戲就象一個無恥蕩婦的熟練花樣。在眼花繚亂的一瞬間,愛情的守護神展示了一切知識和技巧。雅羅米爾覺得這個想法美好而深奧。由此看來,他的女友仿佛就是一個愛情的守護神。

    有一天,一位同學用嘲諷的口氣說,"告訴我,昨夜我看見與你在一起的那位絕代佳人是誰?"

    他象彼得否認耶穌基督一樣馬上否認了她。他說,她只是偶然遇見的一位熟人。他搖著手表示否認。但是,象彼得一樣,他內心深處仍然保持著忠實。他的確減少了他倆一起在熱鬧街頭的散步,當沒有他認識的人看到他倆在一起時,他感到如釋重負,但他並不贊同他的同學,並對他產生了反感。他被紅頭發姑娘僅有的幾件寒酸衣服感動了。他把她衣服的樸素看成是她魅力的一部分(質樸、貧窮的魅力);也是他自己愛情魅力的一部分,他告訴自己,要愛上一個老練,漂亮、穿著華麗的人並不太難:這種愛是受到偶然的美的機械刺激後一種毫無意思的反應。但是,一個偉大的愛情卻尋求從一個不完美的造物中創造出一個可愛的人,這個造物由於她的不完美而更具有人性。

    一天,他正在表白他對她的愛時(無疑,是在激烈地吵過嘴之後),她說:"我真不知道你看上了我哪一點?周圍有那麼多更漂亮的姑娘。"

    他相當興奮地解釋說,美貌與愛情毫無關系。他聲稱他愛的正是她身上那些別人也許認為丑的東西。他被熱情沖昏了頭,甚至開始詳細列舉。他說,她的乳房很小,發育不全,她有大而多皺的乳頭,這只會引起憐憫而不是熱情。他告訴她,她的臉上生有雀斑,她的頭發是紅的,她的身材很瘦,這些都正是他愛她的理由。

    紅頭發姑娘的眼淚奪眶而出,因為她明白這些肉體上的事實(小乳房,紅頭發);卻沒有明白那個抽象的結論。

    然而,雅羅米爾完全被他的觀點吸引住了。姑娘因自己不漂亮而流下的淚溫暖和鼓舞了他。他決心為了擦去這些眼淚,為了把她裹在他的愛情中而獻出自己的一生。在感情的迸發中,他甚至設想她過去的情人也是那些使她越發可愛的瑕疵之一。這是一個意志和才智的真正了不起的成就。雅羅米爾也是這樣認識的,並著手寫了一首詩:

    說起那個少女總是在我心裡,(這行詩作為迭句不斷地重復)。他表達了渴望占有她和她所有的瑕疵,她所有的人的完整和永恆,甚至那些玷污了她肉體的舊情人……

    雅羅米爾對他的創作充滿了熱情,因為在他看來,代替了那個光輝和諧的大樓閣,代替了那個人工的場所(在那裡一切矛盾都被消除,在那裡母親和兒子和睦地坐在同一張桌子旁),他已經找到了另一座大廈——一座絕對的大廈,一種更嚴格更真實的絕對。因為假如不存在絕對的純潔與安寧,那麼還有絕對的感情,在其中一切無關與不純的東西都被消融了。

    他對這首詩非常滿意,盡管他知道沒有一家報紙願意登載它,因為它與歡樂的社會主義建設毫不相干。但是,他寫這首詩不是為了報紙,他寫它是為了自己,為了他的姑娘。當他把它讀給她聽時,她感動得流下了眼淚。但所有那些提到她的丑陋,提到撕扯她身子的手,提到老年的地方卻又使她再次感到恐懼。

    雅羅米爾對她的不安毫不介意。相反,他喜歡和欣賞她的不安。他喜歡她談論她的疑懼,用冗長的解釋和反復保證來平息它們。然而,使他懊惱的是,姑娘並沒有分享他對這個題目的喜愛,她很快就把話題引到別處。

    雅羅米爾可以原諒姑娘瘦小的乳房(實際上,他從來沒有因為它們的緣故而對她不快),甚至可以寬容那些擠壓她身子的陌生人的手,但有件事他覺得不能不考慮:她那沒完沒了的絮叨。他剛給她讀了幾行體現他一切思想和信仰精華的詩,他幾乎還沒有讀完,她就已經在愉快地嘮叨起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情來了。

    是的,他願意用他愛情的鏹水溶解她所有的缺點,但是得有一個條件:她必須順從地把自己放低,進入這個溶解的浴缸,她必須完全把自己浸在這個愛的浴缸裡,不准有任何思想偏差,她必須滿足於呆在被他的言語和思想淹沒的水面之下,她必須完全屬於這個世界,無論是肉體還是靈魂。

    可她又不停地絮叨起來,談她的童年,她的家庭,這個話題雅羅米爾覺得特別可惜,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表示他的異議(這是一個完全愚味無知的家庭,事實上這是一個無產階級家庭)。正是由於他們,她不斷地跳出他為她准備的浴缸。在這個浴缸裡他裝滿了寬容一切的愛情之水。

    他不得不再次聽她談她的父親(一個來自農村的精疲力盡的老工人),她的兄弟姐妹(這個家庭的人口象兔棚裡那樣多,雅羅米爾心想:兩個妹妹,四個兄弟,她好象特別喜歡其中一位兄弟(他的名字叫簡,似乎是一個什麼古怪的家伙——在二月革命之前,他一直為一位反共的內閣部長開車子);不,這不光是一個家庭,這是一個令人厭惡、格格不入的巢穴,它的痕跡仍然深深留在紅頭發姑娘身上,使她跟他疏遠,阻止她完全屬於他。那個叫簡的兄弟,他不僅是一個兄弟,而首先是一個男人,一個注視她十八年之久的男人,一個了解她許多個人秘密的男人,一個曾與她共用一個浴室的男人(有多少次她一定忘記了關門!),一個在她轉變為婦人時期與她生活在一起的男人,一個肯定多次看見過她裸體的男人……

    你必須屬於我,如果我想要,你就得死在刑架上,病弱、忌妒的濟慈給他的范妮寫道,雅羅米爾又回到家,回到他童年時代的房間,動筆寫一首詩,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想到了死亡,那個使一切靜止的偉大擁抱。他想到了那些堅強的人,那些偉大的革命者的死亡,他情不自禁地想寫一首出色的挽歌,在共產主義英雄們的葬禮上,這首挽歌將被人們吟唱。

    死亡。在那強迫性歡樂的時期,死亡也屬於被禁的題目。但是,雅羅米爾確信能發現一個特殊的觀點,可以使死亡從它通常的陰郁氛圍中擺脫出來(畢竟,他以前寫過一些有關死亡的優美詩句;他自己覺得,他是寫死亡之美的行家)。他覺得他有能力寫社會主義的死亡詩。

    他在冥想一位偉大革命者的死:象太陽告別了/高山之巔,……

    於是他開始寫一首題目叫《墓志銘》的詩:我必須死嗎?那就讓我死於烈火吧……

    在抒情詩的領域中,任何表達都會立刻成為真理。昨天詩人說,生活是一條淚谷;今天他說,生活是一塊樂土;兩次他都是正確的。這並不自相矛盾。抒情詩人不必證明什麼。唯一證明的是他自己情緒的強度。

    抒情詩的特征就是缺乏經驗的特征。詩人不諳世情,但他把從生命裡流出來的詞語安排成象水晶一樣勻稱的結構。詩人自己不成熟,可他的詩具有一個預言的定局,在它面前,他肅然敬立。

    呀,我水中的愛人。當瑪曼讀到雅羅米爾的第一首詩時,她突然想到(懷著一種類似羞恥的感情,雅羅米爾對愛情比她了解得更多。她一點也不知道他在瑪格達洗澡時曾企圖窺視她。在瑪曼看來,"水中的愛人"這句話已遠遠超過了普通的含義,表明了某種神秘的愛情范疇,某種象女巫的宣告一樣難以捉摸的東西。

    我們可以嘲笑詩人的缺乏成熟,但他身上也有某種令人驚異的東西:他的詞語閃爍著發自那內心的露珠,賦予他的詩以美的光澤。這些神奇的露珠不需要真實生活事件的激發。相反,我們猜想,詩人有時象家庭主婦把檸檬擠在色拉上那樣超然地擠搾他的心。實際上,雅羅米爾對馬賽的碼頭工人並不是非常關心;但在描寫他對他們所懷有的愛時,他的確被他們的境況所感動,慷慨地把他的心傾注在詞語上,使它們呈現出活生生的現實。

    抒情詩人憑借他的詩創作出他的自畫像。但沒有任何肖像是完全精確的,詩人給他的真實面貌潤色。

    潤色?是的,他使肖像更富有表情,因為他對自己的外貌呆板感到苦惱。他渴望著他自己的一種形象,希望他的詩會賦予他的外貌一個堅定的輪廓。

    他試圖使他的肖像引人注目,因為他的真實生活平淡無奇。他詩歌中描繪的那張臉龐常常帶有一種熱烈。凶狠的表情,彌補了詩人生活中所缺少的有聲有色的活動。

    但是,如果詩人的自畫像要問世,他的詩必須先得到發表。報紙上已登載過雅羅米爾的幾首作品,但他還是不滿意。在附有稿子的信裡,他用熱烈、親密的語氣跟那位不知名的編輯交談,想誘使他給他回信,邀請他會面。然而(這簡直很丟臉),甚至雅羅米爾的詩歌得到發表後,也沒有任何人象是有興趣見他本人,或者把他看作一個搞文學的同行跟他打交道:那個編輯從來沒有回復。

    同學們中對他詩歌的反應也很使他失望。也許,假如他屬於當代的傑出詩人——他們的聲音由擴音器傳播,他們的照片在有插圖的周報上閃耀——也許這樣他才可以在大學的同學們中間引起一些興趣。但是,在報紙末版上發表的幾首詩幾乎沒有引起一點轟動。在那些渴望著輝煌的外交或政治生涯的同學們看來,雅羅米爾已經變成了一個令人不感興趣的古怪的人,而不是一個古怪得令人感興趣的人。

    在這期間,雅羅米爾是那樣熱烈地渴求榮譽!他象所有詩人那樣渴望著它。啊榮譽,你巨大的神威,願你偉大的名字鼓舞我,願我的詩歌征服你,維克多·雨果祈禱。我是一名詩人,我是一名偉大的詩人,總有一天我將受到全世界的愛戴;重要的是,反復提醒自己這一點,祈禱我未完成的不朽之作,伊希·奧登自我安慰。

    對贊美的過分渴望不會給詩人的才能抹黑(數學家或建築師也許會如此);相反,它正是抒情氣質的精髓部分,它實際上給抒情詩人下了定義:凡是把自己的自畫像展示給世界,希望由於他的詩而突出在畫面上的那些臉會受到愛戴和祟拜的人,就是詩人。

    我的心靈是一朵奇葩,散發出奇妙而能嗅到的芳香。我富有才能,甚至也許是天才。伊希·沃爾克在他的日記中寫道,雅羅米爾對不負責任的報紙編輯很反感,他挑選了幾首詩,把它們寄給一家很有聲望的文學雜志。多麼幸福啊!兩周後他收到一封短箋,信中說他的詩被認為很有前途,並邀請他拜訪編輯室他為這次訪問做了細致的准備,就象當初他為了與一個女孩約會反復練習一樣。他決心要以最深刻的語言感向編輯們"引見"自己。按照他自己的意願說明他的身份。作為一名詩人和男人他是誰,他的夢想,他的出身,他的愛,他的恨是什麼?他拿起紙筆,把他的一些看法,觀點,發展階段寫下來。於是,一天,他敲開了那個門,走了進去。

    一位戴眼鏡的瘦小男人坐在桌子後面,問他有何貴干。雅羅米爾作了自我介紹。這位編輯再次問他有什麼事。雅羅米爾更加大聲,清楚地重復了他的名字。編輯說認識雅羅米爾很高興,但他還是不明白他究竟有什麼事。雅羅米爾解釋說,他給雜志寄了一些詩歌,他被邀請來作一次訪問。編輯說,詩歌是由他的一位同事在處理,他這會兒出去了。雅羅米爾回答,這太遺憾了,因為他很想知道,他的詩排定在什麼時候發表。

    這位編輯不耐煩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拉著雅羅米爾的胳膊,把他領到一個大櫥櫃前,他打開櫥櫃,讓雅羅米爾看堆滿了架子的一堆堆稿子。"我親愛的同志"。他說,"我們平均每天要收到十二個新作者的詩。加起來一年有多少?"

    "我不知道。"當編輯敦促雅羅米爾猜一猜時,他窘迫地咕噥道。

    "每年共有四千三百八十個新詩人。你想出圍嗎?"

    "是的,我想是這樣。"雅羅米爾說。

    "那就堅持寫下去。"編輯說,"我肯定我們遲早會開始輸出詩人。其它國家輸出技工,工程師或者小麥,煤炭,但我們最有價值的出口是詩人。捷克詩人可以給予發展中國家寶貴的支援。作為我們詩人的回報,我們將得到電器設備或者香蕉。"

    幾天後,雅羅米爾的母親告訴他,看門人的兒子曾在家裡一直等他。"他說,你應該去警察總局看他。他要我告訴你,他祝賀你的詩歌。"

    雅羅米爾興奮得漲紅了臉。"他真是這樣說的嗎?"

    "是的。他離開時一再強調說,告訴他,我祝賀他的詩歌。別忘了。"

    "我很高興。是的。我真的很高興,"雅羅米爾特別強調說,"你知道,我的確是為了象他這樣的人寫詩的。我不是為了某一個勢利的文人寫詩。畢竟,一個木匠做椅子不是為了其他木匠,而是為了人民。"

    於是,下周的一天,他踏進了國家安全局的大樓,向接待室的武裝警衛通報了自己,等了一會兒,最後他與從樓梯上沖下來,熱情迎接他的老同學握著手。他們走進他的辦公室,看門人的兒子重復說,"聽著,我一點沒想到我還有這樣一個有名的同學!我自言自語:是他不是他,是他,最後我對自己說,肯定是他,不可能是巧合,沒有象這樣的一個名字!"

    然後他把雅羅米爾領到大廳,指給他看一個大布告欄,上面有幾張照片(警察訓練狗,訓練武器,訓練跳傘)和幾份印刷通告。在所有這些中間是雅羅米爾一首詩的剪輯,用紅墨水勾出花邊,它在整個布告欄中占了重要位置。

    "怎麼樣?"看門人的兒子問。雅羅米爾沒說什麼,但心裡很高興。這是他第一次看見自己的一首詩獨立存在。

    看門人的兒子拉著他的手,領他回到辦公室。"我敢說你不會想到,我們這種人也讀詩。"他笑道。

    "為什麼不會?"雅羅米爾說,想到他的詩不是受到老處女們的贊揚,而是受到屁股上挎著左輪槍的男人們的欣賞,這給了他非常深的印象。"為什麼不會?今天的警官與資產階級時期穿著警察服的凶手是完全不同的類型。"

    "你也許在認為,警察的工作與詩歌不相容,可是你錯了。"看門人的兒子沉思地說。

    雅羅米爾詳盡地闡述了這個思想。"說到底,今天的詩人也不同於過去的類型。他們不是被寵壞了的、狂妄的奶油小生。"

    看門人的兒子接著說,"我們這一行是很無情的——讓我告訴你,我的朋友,它會有多麼無情——但偶爾我們也欣賞一下精美的東西。否則,有時人們對他在一天工作中不得不忍受的事也幾乎忍受不了。"

    然後(他的值班剛結束)他邀請雅羅米爾到街對面去喝幾杯啤酒。

    "相信我,安全工作決不是輕松的事,"他們在酒館坐下來後,看門人的兒子繼續說。他從啤酒杯裡飲了一大口。"還記得我上次說過的那個猶太人嗎?哎,他原來是一個十足的下流坯,我告訴你吧。好在我們已經把他嚴密地關押起來了。"

    當然,雅羅米爾一點也不知道,那位領導馬克思主義青年小組的黑頭發男人已經被捕。他雖然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正在搜捕人,但他確實不知道會有成千上萬的人被捕,甚至還包括許多共產黨員;許多人備受折磨,他們的罪行多半是虛構的。所以,對於朋友的通報,他的反應僅僅是吃驚,既沒有表示贊許也沒有表示遣責。然而,他還是流露出一絲同情,看門人的兒子覺得有必要堅定地說,"在我們的工作中,決沒有多愁善感的余地。"

    雅羅米爾擔心他的朋友又在迷惑他,再次走在前面幾步。"我為他感到難過,請不要對此驚訝。我沒有辦法。但你是對的,多愁善感會使我們付出很大代價。"

    "非常大。"看門人的兒子補充說。

    "我們誰都不想要殘酷。"雅羅米爾堅持說。

    "說得對。"

    "但如果我們沒有勇氣對那些殘酷的人殘酷,我們就會犯最大的殘酷。"雅羅米爾說。

    "非常對。"看門人的兒子贊同。

    "對自由的敵人沒有自由可言。我知道,這是殘酷的,但不得不這樣。"

    "非常對,"看門人的兒子重申,"我可以告訴你許多這方面的事,但我的嘴是打了封條的。這是我的職責。聽著,我的朋友,有些事我甚至不能告訴我的妻子。連我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我在這裡干的一些事。"

    "我明白,"雅羅米爾說,他又一次忌妒起他同學那適合於男人的職業,他的秘密,他的妻子,甚至他對她保守秘密,她還不能反對的這個想法。他忌妒朋友真正的生活,帶有粗暴的美(或美的粗暴),不斷地超越雅羅米爾的生存(他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逮捕黑頭發男人,他只知道不得不這樣做)。面對著一個同齡的朋友,他再次痛苦地意識到,他還沒有深入真正的生活。

    當雅羅米爾陷入在這些忌妒的沉思默想中時,看門人的兒子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同時咧嘴傻笑),開始背誦貼在布告欄上的那首詩。他把整首詩記得很熟,沒有遺漏一個字。雅羅米爾一時不知作何反應(朋友的眼睛一直緊盯著他)。他的臉紅了(意識到朋友背誦得非常天真幼稚),但他幸福的自豪感遠遠勝過了他的窘迫——看門人的兒子喜歡他的詩,並把它背下來了!因此他的詩就象他的使者和前衛,已經獨立不羈地進入了男人的世界!

    看門人的兒子用單調低沉的語調背完了這首詩。然後他說,這一年他一直都在希拉格郊區別墅的一所專門學校學習,學校偶爾也邀請一些有趣的人來給警察學生講話。"我們正打算在某個星期天邀請一些詩人來參加一次專門的詩歌晚會。"

    他們又要了一次啤酒,雅羅米爾說,"這個主意真妙,讓警察來安排一次詩歌晚會。"

    "警察為什麼不可以?這有什麼不好?"

    "完全沒有,"雅羅米爾回答,"恰恰相反,警察和詩歌,詩歌和警察。也許這兩者比人們想象得還要更加緊密。"

    "肯定,為什麼不?"看門人的兒子說,並表示他很樂意看到雅羅米爾也在被邀請的詩人中間。

    雅羅米爾開始有點躊躇,但最後還是愉快地同意了。如果文學不願向他伸出虛弱、蒼白的手,現在生活本身的結實、粗糙的手卻緊緊握住了他。

    讓我們把雅羅米爾的畫像再留在我們面前一會兒。他正坐在看門人兒子的桌子對面,手中拿著一杯啤酒。在他身後,遙遠的地方,是他童年時代封閉的世界;在他面前,以過去一位同學為化身,是行動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他既害怕這個世界,又拼命想進入這個世界。

    這是不成熟的基本境遇。抒情態度是對付這種境遇的一種方法:從童年時代的安全圍牆中被放逐的人渴望踏進世界,但是因為他害怕它,他就構築了一個人工的、替代的詩歌世界。讓他的詩繞著他運行,象行星繞著太陽一樣。他成為一個小小宇宙的中心,在那裡沒有不相容的東西,在那裡他感到象在母腹裡的嬰兒一樣自由自在,因為一切都是由他自己心靈裡的熟悉材料建構出來的。這裡,他可以獲得在"外面"很難獲得的一切。伊希·沃爾克,一位羞怯的青年學生,可以帶領革命群眾走向街壘;這裡,用殘酷的詩,純潔的阿瑟·蘭波代別人鞭打他的"小情婦"。但是,那些革命群眾和那些情婦並不是由一個敵意的、不相容的外部世界的材料建構出來的,而是詩人自己生命的組成部分,他自己夢幻的材料,不會擾亂他為自己構造的宇宙的統一。

    伊希·奧登寫過一首美麗的詩,描述一個孩子在母親的身軀裡感到很幸福,他把出世看成是一個可伯的死亡,一個充滿光線和可怖面孔的死亡。這個嬰兒拼命想要回去,回到母腹裡,回到芳香的黑夜。

    不成熟的人總是渴望著他在母腹裡獨占的那個世界的安全與統一。他也總是對相對的成人世界懷著焦慮(或憤怒),在這個不相容的世界裡他猶如滄海之一粟。這就是為什麼年輕人都是這樣熱烈的一元論者,絕對的使者;這就是為什麼詩人要建造他個人的詩歌世界;這就是為什麼年輕的革命者(他們的憤怒勝過焦慮)要堅持從一個單一的觀念裡鍛造出一個絕對的新世界;這就是為什麼這樣的人不能容忍妥協折中,無論是在愛情上還是在政治上,反抗的學生面對歷史激烈地叫出要麼一切,要麼全無,二十歲的維克多·雨果看到他的未婚妻阿黛爾·富歇在泥濘的人行道上把裙邊拉得很高,露出了踝部,他便勃然大怒。在我看來,莊重比裙子更為重要,他在一封信中申斥她,又補充說,請重視我的話,否則誰第一個膽敢看你,我就要打這個無禮蠢貨的耳光!

    成人世界聽到這個莊嚴的威脅,哈哈大笑起來。情人踝部的暴露和人們的笑聲深深地傷害了詩人。詩人和世界之間戲劇般的斗爭開始了。

    成人世界清楚地知道,"絕對"是一個錯誤的觀念,沒有任何人是偉大的,或者是永恆的,姐姐同兄弟睡在一個房間是完全正常的。然而,雅羅米爾卻感到痛苦!他的紅頭發姑娘宣布說,她的兄弟要來布拉格,打算跟她一起待一個星期;她要求雅羅米爾這期間不要去她的住所。他忍無可忍,非常生氣;不可能僅僅因為"某個人"要到城裡來,就期望他把他的女友放棄整整一個星期。

    "你不公平!"紅頭發姑娘反駁說,"我比你小,可是我有自己的住處,我們總是在那裡見面。為什麼我們不能到你家裡去?"

    雅羅米爾知道姑娘是對的,因此他的憤怒不斷上漲。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意識到他那缺乏獨立的恥辱處境,憤怒使他不顧一切,當天他就對母親宣布(用前所未有的堅定語氣),他打算邀請年輕女友到家裡,因為這裡是他們可以單獨相處的唯一地方。

    他們彼此多麼相似,母親和兒子!對統一與和諧的一元論時期的懷舊使他們同樣著迷。他想重新回到她那母性深處的芳香的黑夜,而她想要永遠充當那個芳香的黑夜。當她的兒子逐漸長大,瑪曼竭力想象空氣一樣把他包圍起來。她接受了他的一切觀點:她成了一個現代藝術的信徒,她開始信仰共產主義,相信她兒子的榮譽,指責那些隨波逐流的教授的虛偽。她仍然希望象天空一樣把兒子包圍起來,仍然希望做兒子所做的事。

    那麼,她怎麼能忍受一個陌生女人不相干的軀體侵入到這個和諧的統一裡?

    雅羅米爾從她臉上看到了反對,這使他更加頑強。是的,他想尋求芳香的黑夜,他正在尋找舊日的母性世界,但是他已不再在他母親身上尋找。相反,在尋求他失去的母親的過程中,他的母親成了最大的障礙。

    她看出兒子的決心,於是她屈服了。一天晚上,紅頭發姑娘第一次發現她已經在雅羅米爾的房間裡;如果他倆不是那樣緊張,這本來會是一個很美好的時刻;瑪曼看電影去了。可她的靈魂似乎仍然徘徊在他們的頭上,在注視,在傾聽。他們的談話聲比平常低得多。當雅羅米爾摟抱姑娘時,他感到她的身軀冰冷,意識到最好是到此為止。因此,他們沒有象預料的那樣快樂,整個晚上都在心不在焉地談話,不斷地望著那個通報瑪曼就要回來的鍾擺,從雅羅米爾的房間出來後必須通過瑪曼的房間,紅頭發姑娘強烈地表示不願見到她。因此在瑪曼回來之前半小時她就趕緊走掉了,聽任雅羅米爾處在很壞的情緒中。

    然而,這次經歷非但沒有使他洩氣,相反卻只是使他更加堅定。他得出結論,他在家中的地位是不堪忍受的;這不是他的家,這是他母親的家,他僅僅是一個房客而已。他被激得故意采取倔強的態度。他再次邀請紅頭發姑娘,用勉強的詼諧來迎接她,試圖以此消除第一次曾壓在他們身上的緊張不安。他甚至還在桌子上放了一瓶酒,由於他倆誰都不習慣喝酒,他們很快就喝得醉熏熏,完全可以忽視瑪曼無所不在的身影了。

    那一個星期,按照雅羅米爾的希望,瑪曼總是很晚才回家。事實上,她超出了他的願望,甚至在白天也出去,而他並沒有要求她這樣。這既非好意,也非讓步,只是一個抗議示威。她的流放是為了向雅羅米爾表明他的殘忍,她的晚歸是為了對他說:你表現得仿佛你是這裡的主人,你對待我象對待一位女僕,當我干完了一天的苦活,我甚至不能坐下來歇口氣。

    遺憾的是,當她在外面的時候,她不能很好地利用這些漫長的下午和晚上。那位曾經對她感興趣的同事已經厭倦了沒有結果的求愛。她試圖(很少成功)與一些老朋友重新建立起聯系。她到電影院去。帶著病態的滿足,她品嘗著一個失去父母和丈夫,被兒子趕出自己家門的女人的痛苦情感。她坐在黑暗的電影院裡,望著遠處銀幕上兩個在接吻的陌生人,眼淚從她臉上慢慢地滾落下來。

    一天,她比往常回來的早一點,打算擺出一副受了委屈的面孔,不理睬兒子的問候。她剛一走時她房間,幾乎還沒有關上門,這時熱血一下子湧上了腦際。從雅羅米爾的房間,幾步開處,她聽見了同女人呻吟聲混雜在一起的兒子的呼呼氣喘的聲音。

    她木然地站在那裡,接著她突然想到,她不能留在這個地方,聽著愛的呻喚——這就等於站在他們旁邊盯視(此刻在她想象中,她的確看見了他們,清清楚楚),這是無法忍受的。當她意識到自己的完全無能時,她氣得麻木,越發狂怒,因為她既不能大叫,也不能跺腳,既不能砸壞家俱,也不能闖進去打他們;除了一動不動地站著聽,她什麼也不能做。

    後來,她頭腦裡殘留的一點神志清醒的感覺與毫無知覺的狂怒混合在一起,變成一個突然的、瘋狂的靈感。當紅頭發姑娘在隔壁房間再次呻吟起來時,瑪曼用一種充滿焦慮關心的聲音叫道,"雅羅米爾,我的天哪,你的女朋友怎麼了。"

    呻吟立即停止了,瑪曼沖到藥櫃前,拿出一個小瓶子,跑回到雅羅米爾房間的門口。她往下推門柄;門是鎖上的。"我的天啊,不要這樣嚇我。怎麼了?那個姑娘好點了嗎?"

    雅羅米爾正抱著紅頭發姑娘的身軀,她在他懷裡急得發抖。他咕嚕著說,"不,沒什麼……"

    "姑娘的肚子疼嗎?"

    "是的……"

    "開開門,我給她吃點東西就會好一點。"瑪曼說,再次推上了鎖的門柄。

    "等一下。"兒子說,迅速地從姑娘身邊站起來。

    "這樣痛!"瑪曼說,"一定很厲害?"

    "等一下。"雅羅米爾說,匆匆穿上褲子和襯衫,把一床毯子扔在姑娘身上。

    "一定是肚子,你看呢?"瑪曼隔著門問。

    "是的。"雅羅米爾回答,微微打開門,伸出手去拿腹痛藥。

    "你不願讓我進來嗎?"瑪曼說。一種瘋狂驅使她走得更遠;她沒有讓自己被推開,而是沖進了房間。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掛在椅子上的胸罩,四處散亂的內衣。然後她看見了姑娘。她在毯子下面抖縮,臉色蒼白。仿佛真的剛經歷了一次腹部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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