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課後,同學們都聚在教室前面,雅羅米爾覺得他的時刻到了;他不引人注意地朝那個獨自坐在桌前的姑娘走去;他早就喜歡上她了,他倆經常眉目傳情;此刻他在她身旁坐下。那些喧鬧的同學看見他倆擠在一起,便成心搞一個惡作劇;他們低聲耳語,略略傻笑,悄悄地走出教室,把門鎖上。
只要周圍有其他同學,雅羅米爾便感到不引人注目,從容自在,但一當發現他和那女孩單獨留在空蕩蕩的教室裡,他就覺得自己象是坐在了燈光明亮的舞台上。他企圖用談諧的談話來掩飾他的慌亂不安(現在他已學會了不完全依靠准備好的軼事來談話),他說,同學們的舉動恰恰證明了他們的計劃是失敗的:對搞惡作劇的人來說,這是不利的,他們被關在外面,不能滿足他們的好奇心,而對假想的受害者來說,卻是很有利的,他倆得其所願地單獨在一起了。姑娘表示同意,並說他們應當充分利用這一情形。一個吻懸浮在空氣中。他只需靠得更近一點。可他好象覺得到她嘴唇的這段路程漫長而艱難。他不停地說呀說,沒有吻她。
鈴響了,這就是說老師就要回來,並命令聚在外面的那伙同學打開門。鈴聲喚醒了裡面的那一對。雅羅米爾說,向班上同學報復的最好辦法就是讓他們忌妒。他用手指尖摸了一下姑娘的嘴唇(他哪來的勇氣?)帶著微笑說,被塗得這樣好看的嘴唇吻一下,肯定會在他臉上留下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記。她同意地說,他們沒有互相接吻;這是一個遺憾。走廊裡老師憤怒的聲音已經聽得見了。
雅羅米爾說,如果老師和同學們都看不到他臉上接吻的痕跡,那就太糟了。他再次想靠近一點,但她的嘴唇再次顯得象埃非爾士峰一樣遙遠。
"來,讓我們真地叫他們忌妒"。姑娘說。她從書包裡掏出唇膏和手絹,在雅羅米爾臉上抹了一點鮮紅色。
門打開了,班上的同學沖了進來,最前面是怒沖沖的老師。雅羅米爾和姑娘驀地站起來,就象行為規矩的學生在老師進來時應當起立一樣。他倆獨自站在一排排空坐位中間,面對著一大群觀眾,他們的眼睛盯在雅羅米爾臉部那塊美麗的紅色斑點上。他感到幸福和自豪。
瑪曼辦公室的一位同事向她求愛,這位同事已經結了婚,他企圖說服瑪曼邀請他去她家。
她急於想知道,對於她的性自由雅羅米爾會采取何種態度。她小心翼翼,拐彎抹角地對他講起那些在戰爭中失去男人的寡婦,她們開始過新生活所遇到的重重困難。
"你是什麼意思,新生活?"他念念地說,"你是說同另一個男人生活嗎?"
"噢,當然,那也是一個方面。生活得繼續下去,雅羅米爾,生活有它自己的需要……"
一個女人對死去的英雄忠貞不渝,這是雅羅米爾心目中最神聖的話語之一。它可以證明愛的絕對力量不僅是詩人的想象,而且具有值得為之而活著的真正價值。
"體驗過一個偉大愛情的女人怎麼還能同另一個男人沉溺於床第之歡?"他痛責不貞的寡婦們。"當她們還記得被拷打被殺害的丈夫時,她們怎麼能容忍自己去接觸別的男人?她們怎麼能折磨墳墓裡頭的丈夫,又一次殺害他?"
往日裹在五顏六色的波紋綢裡。瑪曼婉言拒絕了那位討人喜歡的同事,她的整個過去再一次呈現出完全不同的色調。
事實上她背棄畫家並不是為了丈夫;而是為了雅羅米爾。她一直想為了兒子維持一個體面的家!如果直到今天她的裸體都使她感到不安,那是因為雅羅米爾已經永遠損毀了她的腹部。由於她執意要把雅羅米爾帶到這個世界來,她甚至失去了丈夫的愛。
正是從一開始,他就帶走了她的一切!
一次(此時他己體驗了多次接吻),他同一個在舞蹈班認識的姑娘沿著斯特姆維克公園空寂無人的小路散步。他們談話中的停頓變得愈來愈長,到最後他們聽到的唯一聲音就是他們自己的腳步聲,他們共同的腳步聲,這聲音使他們意識到某種他們以前不敢正視的東西:他們不斷地在約會。而如果他們在約會,那他們一定彼此喜歡。他們的腳步聲證實了這種想法,他們的步子越來越慢,最後姑娘突然把頭靠在雅羅米爾的肩上。
這是一個非常美好的時刻,但雅羅米爾還沒來得及盡情品嘗它的魅力,就感到自己變得興奮起來,那種方式任何人都容易明了。他試圖控制他的身軀,以便立即結束這種可恥的表現,但是他愈是努力就愈不成功。一想到姑娘的目光也許會移到他的下身,發現他身軀洩露的表示,他就恐懼萬分。他極力談起雲彩和樹梢的小鳥,企圖把她的視線轉移上來。
這次散步充滿了幸福(以前還沒有任何女人把頭靠在他的肩上,他把這個姿勢看作是一個今生今世以身相許的誓約)但同時,這次出游又使他羞愧萬分。他害怕他的身軀會重犯這種痛苦的失檢行為。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他從瑪曼的內衣櫥裡取出一條又長又寬的帶子,在下一次約會前,在他的褲子下面做了妥當的安排,直到確信他那興奮的信號機制會一直拴在他的大腿上。
我們從許多插曲中選出這一段,目的是為了說明,到目前為止,雅羅米爾所體驗過的幸福頂點,不過是使一個姑娘的頭靠在他的肩上。
姑娘的頭對他來說比姑娘的身子更有意義。他不太了解女人的身軀,(漂亮的大腿到底象什麼樣?你怎麼判斷一個臀部?),而判斷一張臉他就很有自信,在他眼裡,一張臉龐就可以判斷一個女人可愛與否。
我們並不想說雅羅米爾對身軀的美不感興趣。不過一想到姑娘的裸體,他就會感到頭暈目眩。還是讓我們來指出這一細微的區別吧:
他並不向往姑娘的裸體;他向往的是被這裸體照亮的姑娘的臉龐。
他並不想占有姑娘的身子;他想占有的是願意委身於他、以證明她愛情的姑娘的臉龐。
身軀超出了他的經驗范圍,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它成了無數詩歌的主題。"子宮"這個詞在他那段時期的詩歌中出現了多少次?但是,通過詩歌的魔力(沒有經驗的魔力),雅羅米爾把交配和生育的器官變成了一個夢幻中烏有的意念。
在一首詩裡,他寫道,姑娘的身軀中央有一個滴答滴答的小鍾。
在另一句詩裡,他想象姑娘的生殖器是看不見的人家。
接著他又迷戀於一個環的意象,把自己看作是一個小孩的彈子,穿過一個孔穴不停地往下落,直到最後完全變成他穿過她的身軀不停地往下落。
在另一首詩裡,姑娘的雙腿變成了兩條匯流的河;在它們的交匯處,他想象有一座神秘的山,他用聽起來象聖經中的名字的哈拉布山稱呼它。
另一首詩寫了一個騎腳踏車的人的長途漫游("腳踏車"這個詞在他看來就象落日一樣美麗),他疲倦不堪地蹬車穿過一片風景。這片風景就是一個姑娘的身軀,他渴望在上面憩息的兩堆干草就是她的乳房。
一切都是那樣令人心醉神迷,在一個女人身上的這種旅行,這是一個看不見,無法辨認,不真實的軀體,沒有瑕疵,沒有缺陷或疾病,一個完全奇異的軀體——一個田園詩般的游樂場!
采用給孩子們講童話故事的語氣來描寫子宮和乳房,真是絕妙極了。是的,雅羅米爾生活在柔弱之鄉,人造童年之鄉。我們說"人造",因為真正的童年決非天堂,它也並不特別柔弱。
當生活突然踢了一個人一腳,把他推向成年的門檻時,他就會產生柔弱的感覺。他不安地領悟到了童年的一切好處。而作為一個兒童,他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柔弱懼怕成熟。
它企圖創造一個小小的人造空間,在那裡大家公認,我們應把別人當作小孩。
柔弱也懼怕肉體的愛,它企圖從成人的領域裡把愛取出來(在那裡愛是附有義務的,不可靠的。充滿了責任和肉欲),把女人看作是一個小孩。
她的舌頭是一個歡快跳動的心髒,他的一句詩中寫道。在他看來,她的舌頭,她的小指,胸脯,肚臍都是用聽不見的聲音在說話的獨立的生命。在他看來,姑娘的身軀包含著千百個這樣的生命,愛這個軀體就是意味著聆聽眾多的生命,聽見她的一對乳房用暗號在悄聲低語。
她用回憶來折磨自己。但最後,當她沉思過去時,她瞥見了她曾與嬰兒雅羅米爾生活在其中的那個天堂,她改變了看法。不,事實上雅羅米爾並沒有奪走她的一切;相反,他給予她的比任何人都。多。他給了她一份沒有被謊言玷污的生活。任何一個來自集中營的猶太人都不能把這份幸福貶斥為虛偽和空虛。是的。這塊天堂是她唯一的真實。
於是,過去(象變化萬千的萬花筒圖案)又顯得不同了:雅羅米爾從未奪走她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他只是把金色的帷幕拉開,揭示出謊言和虛偽。甚至在他出生前,他就幫助她發現了丈夫並不愛她。十三年後,他又把她從一場瘋狂的只會給她帶來新的悲傷的冒險中救了出來。
她常對自己說,與雅羅米爾童年時代的相依為命對他倆來說是一份保證和神聖契約。但是,她愈來愈感到兒子正在違背這個契約。她跟他談話時,發現他幾乎沒有在聽,他的頭腦中裝滿了不願意同她分享的思想。她獲知他恥於將他的小秘密,那些身心的秘密告訴她,他正在把自己掩藏在她無法穿透的面罩後面。
她痛苦,她惱怒。他們在他幼年時簽訂的那個神聖的契約——它不是保證他要始終信任她,毫不羞恥地向她吐露心事嗎?
她渴望恢復在他倆相依為命中曾經享有的那種真實。正如她在他小時所做的那樣,每天早晨她都要告訴他穿什麼衣服,通過為他選擇短褲和汗衫,她可以象征性地整天伴隨在他身邊。當她覺察雅羅米爾對此感到不快時,她便為他的內衣上有一點髒而責備他,以此作為報復。在他穿衣和脫衣時,她喜歡呆在他的房間,以此懲罰他那令人氣惱的羞怯感。
"雅羅米爾,過來,讓我看看你象什麼樣子!"一次當客人們在場時,她對他叫道。當她注意到兒子精心弄亂的頭發時,她大聲說:"我的天哪,你這個樣子真怪!"她取來一把梳子,一邊繼續與客人談話,一邊給他梳頭。這位偉大的詩人,有惡魔的幻想和一張象裡爾克靜坐時的臉——氣得通紅——聽從了瑪曼的擺布。唯一的反抗跡象是臉上的僵化和一絲殘酷的冷笑(這種冷笑他已經練習了幾年)。
瑪曼後退幾步,打量她那理發手藝的效果,然後轉向她的客人。"有誰願意告訴我,我這個孩子是從哪兒弄來的這些怪相?"
雅羅米爾發誓要永遠效忠於對這個世界的根本改變。
他到達時,辯論已經在熱烈地進行。他們正在爭論進步的定義,以及象進步之類的東西是否真的存在。他環視周圍,發現這個年輕的馬克思主義者圈子全是由一些典型的布拉格中學學生組成,是他的一位同學邀請他參加了他們的集會。這裡的氣氛似乎比那位捷克語教師在學校主持的辯論更加嚴肅,但即使這樣的集會也還是有時常搗亂的人。其中一個人拿看一朵枯萎的百合花,不時地嗅上一嗅,招來一陣陣咯咯的笑聲,以至於那個留著短短黑發的人——他們就在這個人的房間集會——最後不得不把花從他的手中拿走。
接著,雅羅米爾豎起了耳朵,因為這時有人宣稱,人們不能說藝術的進步,沒有人可以稱莎士比亞不如當代劇作家。雅羅米爾很想加入這個辯論,但他發覺對不熟悉的人講話很困難。他害怕人人都會盯著他的臉,臉會變紅,盯著他的手,手會做出笨拙的手勢。可他又極想加入這個小圈子,他明白他必須講話才能加入進去。
為了鼓起勇氣,他想到了畫家,那位他從來沒懷疑過的權威,於是提醒自己,他是他的朋友和弟子。這使他振作起來,終於大起膽子加入了討論,把他從畫家那裡聽來的觀點重復了一遍。這一次值得注意的還不是他沒有講自己的觀點,而是他甚至沒有用自己的聲音。聽到從他嘴裡發出的聲音就象畫家的聲音,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而且這個聲音還影響了他的手,那雙手也開始模仿起畫家特有的姿勢。
雅羅米爾爭論說,在藝術中也不容置辯地產生了進步:現代潮流體現了千百年來藝術發展中的一切徹底的革命。藝術已經最終從宣傳政治和哲學觀點以及模仿現實的責任中解放出來,以至於人們甚至可以說,藝術的真正歷史只是從現在才開始的。
這當兒有幾個人想要插話,但雅羅米爾決不願放棄發言。最初,聽到從自己嘴裡發出畫家的言詞和聲調,他覺得很不愉快,但過了一會兒,他就感到這另一個我是安全與保險的源泉;它象一面盾把他掩蔽起來。他不再緊張和羞怯。他喜歡他說話的聲調,於是他繼續說下去:
他援引馬克思的觀點,迄今為止,人類一直生活在史前時期,它的真正歷史僅僅始於無產階級革命,這場革命是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的飛躍。在藝術史上,一個類似的決定性轉折點是安德列·布勒東及其他超現實主義藝術家發現了無意識寫作,揭示了人的潛意識這一隱藏的珍寶的那個時刻。它與俄國社會主義革命發生在大約同一時期,這是很有象征意義的。人類想象力的解放有如從經濟奴役中的解放一樣。同樣需要向自由王國飛躍。
這時,那個黑頭發男人加人了辯論。他表揚雅羅米爾捍衛了進步的原則,但對是否可以把超現實主義同無產階級革命如此緊密聯系起來表示懷疑。他陳述了他的觀點,現代藝術是頹廢的,最符合無產階級革命時代的藝術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不是安德列·布勒東,而是伊希·沃爾克——捷克社會主義詩歌的創始人——必須成為我們的典范!
雅羅米爾以前曾聽到過這樣的觀點。事實上,畫家曾用嘲諷的口吻把這些觀點描述給他聽過。雅羅米爾現在也試圖帶著嘲笑的口氣回答,從藝術的觀點看,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並不是什麼新東西,而只是舊的資產階級"拙劣藝術"的復制品。黑頭發男人反駁道,唯一的現代藝術是有助於建立一個新世界的斗爭的藝術。這決不可能是超現實主義,因為超現實主義是群眾不能理解的。
這場討論很有趣味。黑頭發男人很有說服力地發表了他的反對意見,不帶絲毫教條主義,因此辯論沒有變成一場爭吵——盡管雅羅米爾因成為注意的中心而有點飄飄然,偶爾采取了過分辛辣嘲諷的態度。結果沒有得出定論。其他人發言了。雅羅米爾討論的這個問題很快就被其它問題所掩蓋。
但是,弄清楚進步是不是存在,超現實主義是資產階級運動還是革命運動,這的確很重要嗎?誰是對的,他還是他們,這真的要緊嗎?對雅羅米爾來說,真正重要的是,他現在同他們連在一起。他雖與他們爭論,但他卻非常同情這群人。他甚至沒有再聽下去,他的內心充滿了幸福,他已找到了一群人,在他們中間,他不再作為母親的兒子,或班上的學生,而是作為他自己而存在。他突然想到,一個人只有當他完全處在別人中間,他才能成為他自己。
黑頭發男人站起來,他們全都意識到該離開了,因為他們的領導故意含糊地提到他還有工作要做,這給了他一種表示他很重要的意味。當他們聚集在過道門口,准備離開時,一個戴眼鏡的姑娘走到雅羅米爾身邊。我們應當指出,在整個會上,雅羅米爾一點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姑娘。不管怎樣,她一點也不引人注目,但卻難以形容——不丑,只是有點矮胖。她的頭發很光滑地蓋住前額,式樣並不特別,沒有化妝,穿了一件破舊的僅僅可以蔽體的衣服。
"你剛才講的真有趣,"她對他說,"我很想跟你再探討一下。"
離黑頭發男人的公寓不遠處有一個公園。他倆朝那裡走去,熱烈地交談。雅羅米爾得知這個姑娘是一個大學生,比他整整大兩歲(這使他洋洋自得)。他們沿著環形小路散步,姑娘的言談很有教養,雅羅米爾也有一種有分量的方式講話。他們都渴望讓對方知道他們想什麼,信仰什麼,是怎樣的人(姑娘注重科學。雅羅米爾注重藝術)。他們列舉了他們崇拜的所有偉大的名字,姑娘重又說她被雅羅米爾不落陳套的觀點吸引住了。她沉默了片刻,然後稱他是一個伊菲貝斯;是的,當他一走進房間,她就覺得他象一個迷人的伊菲貝斯。
雅羅米爾雖不知道這個詞的確切意思,但得到一個特殊的名稱——而且是一個希臘名稱,這似乎很不錯,他感到這個詞與青春有關系;這不是他從個人經歷中了解的那種笨拙、卑微的青春,而是強健的令人欣羨的青春。因此這位女大學生雖然暗指他不成熟,但同時又使這種不成熟失去了痛苦的性質,而使它成了一個優點。當他們第六次圍著公園散步時,雅羅米爾采取了一個大膽的行動,從一開始他就打算這樣做,但為此他必須鼓足勇氣;他挽住了姑娘的胳膊。
"挽住姑娘的胳膊"還不完全確切,更正確地說,應該是他"把手小心地放在她的臀部和上臂之間。"他這樣做時毫不引人注意,仿佛他希望連姑娘也不會注意到,的確,她對他的動作毫無反應,以致他的手就象一個不相干的東西,一個她已經忘記並快要掉下來的手提包或包裹一樣不穩定地貼在她的身上。但接著這只手突然感覺到它緊貼著的那只胳膊已經意識到它的存在。他的腿開始感覺到姑娘的步子逐漸慢了下來。過去他曾經歷過這樣的時刻,知道某種不可避免的東西已懸在空氣中。象通常所發生的那樣,當某種不可避免的事臨近時,人們總會加速這個必然,至少加速一兩秒鍾(也許是為了證明他們至少有某些自由意志)。不管怎樣,雅羅米爾的手剛才一直軟弱無力,此刻卻有了生氣,緊緊地壓住姑娘的胳膊。就在這時,姑娘突然停了下來,朝他抬起戴著眼鏡的臉,把書包扔在地上。
這個動作使雅羅米爾大為驚異。首先,由於他處在心醉神迷的狀態,他根本沒意識到姑娘帶了什麼東西。因此書包就象天上的啟示掉在這個場景裡。其次,雅羅米爾意識到姑娘是直接從大學來參加馬克思主義討論的,那麼書包裡很有可能裝有高等學術材料和學者的小冊子,他完全陶醉了。在他看來,她讓所有的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掉在地上,只是為了能用空著的手臂抱住他。
書包的掉落的確富有戲劇性,他們開始狂吻起來,接吻持續了很長時間,最後當他們精疲力竭時,他們一下子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麼,她朝他傾著那張戴眼鏡的面孔,她的聲音裡充滿了不安的激動:"我敢肯定你認為我和其他女人一樣!但我要告訴你,我不象她們!我和她們不一樣。"
這些話似乎比書包的掉落更包含著動人的力量,雅羅米爾驚異地意識到,他同一個愛他的女人在一起,一個奇跡般地對他一見鍾情,不需要他付出任何努力的女人。他很快注意到(在他意識的邊緣,以後還會不斷地仔細回味)這個事實,她認為他閱歷豐富,可以給任何愛他的女人帶來痛苦。
他向她保證,他並不把她看作象其他女人。她拾起書包(現在雅羅米爾終於能夠仔細瞧它了:它的確很重,外表令人難忘,裝滿了書),他們開始第七次圍著公園散步。當他們再次停下來接吻時,突然發現一道強光射著他們。兩個警察面對著他們,向他們要身份證。
兩個窘迫的情人在口袋裡摸索著身份證。他們用顫抖的手指把身份證遞給警察,這兩個警察不是想追蹤妓女,就是僅僅想在令人厭煩的巡邏中尋點開心。不管怎樣,對這對年輕人來說,這是一個令人難忘的事:那天晚上剩下的時間(雅羅米爾送姑娘回家),他們討論了受到偏見、狹隘的世俗道德、愚蠢的警察、老一代人、過時的法律;以及整個世界的腐敗狀況威脅的真正愛情的困境。
這是一個美好的白晝,一個美好的夜晚,但當雅羅米爾終於回到家時,已經快半夜了,瑪曼正焦急地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
"我都急病了!你到哪兒去了?你一點不為我著想!"
雅羅米爾仍然沉浸在他那不平凡的經歷中,他回答瑪曼的方式就象他在馬克思主義者圈子裡那樣,模仿畫家那自信的聲音。
瑪曼立刻就認出了它。她聽見兒子用她過去情人的聲音對她講話。她看見一張不屬於她的臉,聽見一個不屬於她的聲音。她的兒子象一個雙重否定的象征站在她的面前。她覺得這無法忍受。
"你要氣死我!你要氣死我!"她歇斯底裡地叫道,跑進了隔壁房間。
雅羅米爾還站在原地,他嚇壞了,一種深深的罪惡感傳遍全身。
(噢,親愛的雅羅米爾,你將永遠不能擺脫這種感覺!你有罪,你有罪!每當你離開這幢房子,你都將帶著一道指責的眼光,命令你回來:你將象一條系著長皮帶的狗在這個世上行走!甚至當你走得很遠很遠;你也還會感到脖子上的項圈!甚至當你同女人們在一起,甚至當你同她們躺在床上,一根長長的皮帶也將系住你的脖子,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瑪曼的手裡將抓住皮帶的一端,從它的搖動感覺到你身軀可恥的運動!)
"瑪曼,請別生氣。請原諒我!"他焦急地跪在她的床邊,撫摸著她濕潤的臉頰。
(夏爾·波德萊爾,你四十歲上還會害怕她,你的母親!)
瑪曼為了盡可能久地感到他手指在她臉上觸摸,隔了很長時間才原諒了他。
(對澤維爾來說,這種事決不會發生,因為澤維爾既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而沒有雙親是自由的首要前提。
但是要知道,這不是失去一個人的雙親的問題。傑拉德·奈瓦爾還是嬰兒時,她母親就去世了,可他卻在她那美麗眼睛的催眠般的注視下,度過了他的一生。
自由並不是始於父母被背棄或被埋葬的時候;父母一出生,自由就死了。
不會意識到自己出身的人是自由的。
從掉在樹林中的雞蛋裡生出來的人是自由的。
從天空落下來,沒有一點感恩的劇痛而接觸到地面的人是自由的。)
在他與那個女大學生戀愛的第一個星期,雅羅米爾感到自己得到了新生。他聽到自己被形容成一個伊菲貝斯,他被告知他很英俊,聰明伶俐,富於幻想。他發現這個戴眼鏡的姑娘愛他,生怕他離開她(她告訴他,那天晚上他們告別後,她望著他邁著輕快的步子離去,她看到了他真正的樣子:一個正在離去,走遠,消失的男人……)。他終於發現了他真正的肖像,他在他的那面鏡子裡,尋找了很久的肖像。
第一個星期,他們每天見面。他們花了三個晚上在全城久久地散步,一個晚上他們去了劇院(他們坐在一個包廂裡,接吻,對演出毫不注意),兩個晚上他們去了電影院。第七天他們又出去散步。外面刺骨的寒冷,他穿著一件輕便大衣,外套下面沒穿毛衣(瑪曼督促他穿的那件針織灰背心似乎只適合那些鄉巴佬)他也沒有戴帽子(姑娘曾誇贊他蓬亂的頭發,說他的頭發就象他本人一樣不馴服)。由於那雙長統襪的松緊帶松了,襪子老是滑到他的小腿上,他便穿了一雙灰色短襪(他忽略了襪子與褲子的不協調,因為他還不懂得雅致)。
他們在七點左右見面,開始朝城郊慢慢走去。通過郊區空地,雪在他們腳下嘎吱嘎吱地響;他們不時地停下來接吻。她身軀的順從給他留下相當深的印象。到那時為止,他與女孩子們的關系就象一次沉悶的攀登,他緩慢地從一個台階爬到另一個台階:要等很久,姑娘才會讓他吻她,又要等很久,才會讓他把手放在她的胸脯上,當最後他設法摸到她的屁股時,他自己認為已走了很長的路——畢竟,他從沒有再繼續走下去。然而,這次關系從一開始就不同一般。這個女孩軟綿綿地倒在他懷裡,毫不防御,百依百順,他想摸她什麼地方就可以摸她什麼地方。他把這看作是愛的示意,但同時他又感到窘迫,因為他不很知道怎樣使用這一未曾料到的特權。
那天(第七天),姑娘告訴他,她的父母經常不在家,她很想邀請雅羅米爾到她家去。這些眩惑的話一下子說出來以後,接著就是長時間的沉默;他倆都意識到在一幢無人的房子裡幽會意味著什麼(讓我們回想,這位年輕姑娘在雅羅米爾的懷裡是毫不設防的)。他們一動不動,沉默了好一會兒,姑娘才用一種平靜的聲音說:"我相信,就心而論,是沒有什麼折中的。愛就是你把一切都獻給對方。"
雅羅米爾非常贊同,因為他也相信愛就是一切。但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他停下來,帶著悲憫的神情凝視著姑娘(忘記了這是夜裡,悲憫的神情在黑暗中很難看出來),然後開始狂熱地抱她,吻她。
沉默了一刻鍾,姑娘又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她告訴他,他是她邀請去她家的第一個男人。她說,她有許多男朋友,但他們不過是朋友而已。他們已習慣了這一點,開玩笑地稱她是石頭姑娘。
雅羅米爾非常高興地得知,他是石頭姑娘的第一個情人,但同時他又有一種怯場的感覺。他聽說過各種有關愛情行為的故事,知道使一個姑娘失去貞潔通常被認為是相當困難的事。他發現他的思想在開小差,很難加入姑娘的談話。他沉浸在對那個許諾的事件的歡樂和不安之中,這個事件將標志著他生活史上的真正端(他突然想起這個想法與馬克思關於人類從史前史向歷史飛的著名論斷十分相似)。
盡管他們談話不多,他們還是在全城散步了很長時間。夜深了,天氣愈來愈冷,雅羅米爾感到寒氣透過了他穿得單薄的身子。他提議找一個地方暖和一下,但是他們離市中心太遠了,四下裡看不見一個旅館和其它公共場所。當他最後回到家裡時,他周身都凍僵了(散步快結束時,他不得不拼命不讓牙齒打戰)。第二天早晨醒來時,他的喉嚨痛得厲害。瑪曼拿來一支溫度計,診斷出他在發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