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越壓抑自己不提想當母親的欲想,這個欲望就越占據她的心;她把這種渴望看作是某種不可接受的,秘密的,甚至不正當的想法;丈夫能在她內部產生一個孩子的念頭具有一種誘人的、淫蕩的色彩。來呀,讓我懷一個小女孩。她在內心懇求丈夫,這話聽起來很有挑逗性。
一天深夜,這對夫婦心情愉快地從一個晚會上回到家裡。雅羅米爾的父親在妻子身邊躺下,熄滅了燈(自從婚禮後他總是在黑暗中占有她,讓觸覺而不是視覺來引導他的欲望),拉過被子,跟她作愛。也許這在他們的房事中是少見的,或者是酒的影響,那天晚上,她神魂顛倒地把自己給了他,很長時間她都沒有體驗到這種狂喜了。
她整個身心都充滿了他們正在造一個嬰兒的想法;當她感覺到丈夫已接近高潮時,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狂醉地沖他大叫,要他別畏畏縮縮,同她呆在一起,讓她懷一個孩子,懷一個小女孩。她痙攣著緊緊抓住他,以至他不得不使盡全力才掙脫開,並確信她的願望是不會實現的。
後來,當他們筋疲力盡地躺在一起時,瑪曼緊緊偎依著他,重新在他的耳邊悄聲說,她渴望和他再生一個孩子;她並不想讓他煩惱,不,她只是想解釋她剛才的舉動為什麼這樣激烈和沖動(也許還這樣下作,她樂意承認這一點)。她喃喃說這次他們肯定會有一個女孩,這個小女兒會成為他的掌上明珠,就象雅羅米爾是她的掌上明珠一樣。
工程師提醒她(這是結婚以來第一次),他從來就不想要孩子;當時他是被迫妥協的,現在該輪到她妥協了;如果她真的想要他在另一個孩子身上看到他自己的形象,那麼他可以告訴她,在那個絕不會誕生的孩子身上,他會更清楚地看到自己。
他們沉默地躺了一會兒,然後瑪曼開始哭了起來,整個晚上她都在哽咽;她的丈夫沒有撫摸她,只是喃喃說了幾句安慰話。這些話甚至沒能穿透她那悲哀的外殼。她似乎終於明白了一切:同她朝夕相處的這個男人從來就沒有愛過她。
她陷入有生以來最深的悲傷之中。幸運的是,丈夫雖然沒有給她任何安慰,另一個人卻給了她安慰,這就是:歷史。那天晚上的三周後,丈夫接到軍事動員的命令。他打好行裝,奔赴前線。空氣中充滿戰爭氣氛,人們買下防毒面具,修建地下掩蔽所。瑪曼把國家的不幸緊緊抱在懷中,好象這是她的救星;她沉浸在祖國的痛苦中,花了大量時間去教導兒子有關這個國家正在發生的事。
大國在幕尼黑會晤,達成了一個協議。德國軍隊占領了邊境要塞,雅羅米爾的父親回到了家。從那以後,全家入夜夜坐在樓下外祖父的房間,討論歷史的各種進程。在他們看來,歷史迄今一直在沉睡(至少是假裝沉睡),現在它突然伸伸懶腰,站了起來,它那巨大的身影使一切黯然失色。啊,瑪曼是多麼歡迎這個巨大的陰影!一群群的捷克人逃離了邊境,波希米亞就象一個剝了皮的桔子,毫不設防地袒露在歐州中部;六個月後,德國人的坦克突然出現在布拉格的大街上,而瑪曼卻獻身於一個被騙取了為國作戰機會的士兵;她完全忘記了這正是那個從來沒有愛過她的男人。
但即使在歷史風暴狂嘯的時代,日常平凡的東西也遲早會從陰影中顯現出來,夫妻床第生活在極端的瑣屑和驚人的固執方面顯得尤為突出。一天夜裡,當雅羅米爾的父親把手放在瑪曼的胸脯上時,她意識到正在撫摸她的男人就是曾經侮辱過她的那個人。她把他的手推開,輕輕地提醒他從前對她講過的那些無情話。
她並不想報復。她只是想暗示國家的大事件不可能拭去卑微心靈對往事的記憶;她想給丈夫一個機會改正他那些無情無義的話,治愈她的創傷。她相信國家的災難已使他更有情感,她樂意接受任何溫柔的動作;作為他們開始新的愛情生活的標志。然而,丈夫伸過來的手遭到拒絕後,他只是翻了個身,很快就睡著了。
在布拉格的學生大示威以後,德國人關閉了捷克的大學,瑪曼徒勞地等待丈夫在被子下面伸手摸她的胸脯。外祖父發現香水店裡那個迷人的女人多年來一直在暗地裡打劫他,大為震驚,死於中風。捷克學生被裝在悶罐車裡運到集中營,瑪曼去看醫生,醫生憂慮地發現她的精神狀況很不好,建議她長期休息。他告訴她溫泉療養地旁邊有一個公寓,靠近幾個湖泊和一條河。每年夏天,都有許多熱愛大自然的人聚集在那裡釣魚,游泳,劃船。現在正是早春,瑪曼被沿著湖畔靜靜地散步的想法迷住了。但想到歡快的舞曲她又感到不安,這些音樂好象總是飄浮在野外夏日餐館的空氣中,令人留戀地回想起已逝的夏日時光,她自己的悲傷也使她憂慮,於是她決定不單獨去度假。
當然,她很快就意識到該帶誰去!近來,一半由於婚姻的煩惱;一半由於渴望生第二個孩子,她幾乎把他忘記了。她真蠢,竟然忘記了她的寶貝,簡直是在自我毀滅!他悔恨不已地俯向他:"雅羅米爾,你是我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我的第二個孩子!"她緊緊抱住他,喋喋不休地講瘋話:"你是我的第一個,我的第二個,我的第三個,我的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第十個孩子……"她吻遍了他的臉。
他們在車站受到一個高個灰發、舉止傲慢的女人的迎接;一個魁梧的馬車夫提起兩個皮箱,把它們送到外面人行道上,那兒已經等著一輛黑色輕便馬車;馬車夫爬上駕駛座,雅羅米爾,他的母親和那個高個女人面對面坐在裝有皮面的座位上;得得得的馬蹄聲伴著他們馳過小城街道,通過廣場,廣場的一邊是文藝復興時期式樣的拱廊,另一邊是圍著綠色欄桿,有著爬滿長春籐的古老府第的花園。然後他們朝著河邊駛去;雅羅米爾看到一排黃色的船艙,一個跳水板,白色的桌椅。再往後他瞥見一行沿河的白楊,接下來馬車已載著他們駛向散布在河邊的孤立的別墅。
在一座別墅前,馬停了下來,馬車夫跳下車,拿起行李。雅羅米爾和母親跟在他後面穿過花園,門廳,上了一段樓梯,進到一間屋子,裡面按照為夫婦安排的習慣並排放了兩張床。有兩扇大落地窗,其中一扇通向陽台,面對花園和河流。瑪曼扶住陽台欄桿,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啊:多麼美好的寧靜!"她說,又深深地呼吸,眼望著碼頭,那兒有一只紅色的劃艇正在輕輕地簸動。
那天晚上吃晚餐時,瑪曼和住在這所公寓的一對老夫婦交上了朋友;此後,每天晚上,小飯廳裡便響起低低的傾談聲;大家都喜歡雅羅米爾,瑪曼喜歡聽他的故事,看法,謹慎的誇耀;是的,謹慎的:雅羅米爾決不會會記在牙科醫生的候診室裡受到那位女人羞辱時的經歷,他總是在尋找一個盾牌來防備她那嘲弄的目光。當然,他仍舊渴望贊美,但他已學會了用天真、謙遜的態度和簡潔的語言來得到它。
雅羅米爾進入了一個心曠神恰的世界:別墅座落在寧靜的花園中間,深沉的河流和停泊的船只令人幻想起遠航;停在車道上的那輛黑色馬車不時把那個儀表象神話故事中伯爵夫人的高個女主人帶走;人們可以乘輕便馬車去偏僻的浴場,就象往返於世紀、往返於夢幻之間。在文藝復興時期的廣場上,勇敢的騎土曾在它那狹窄拱廊的陰影裡決斗。
這個美麗的神話故事世界還包括一個帶著狗的男人。他們第一次看見他時,他正佇立在河岸上,凝觀著滾滾的河水;他穿著一件皮外套,身旁蹲著一條黑色的德國狼狗,人和狗僵化的姿勢使他倆看上去象是來自另一個世界。他們再次碰到他時是在同一地點;他仍然穿著那件皮外套,他把樹枝扔出去,然後狗把它們叼回來。當他們第三次同他相遇時(仍然是同樣的景色:河流和白楊),這人對瑪曼微微鞠了鞠躬,他們走過去後,好奇的雅羅米爾發現他回過頭來看了好幾次。次日,當他們散步歸來,看見那條黑色的德國狼狗蹲在別墅的大門前面。他們走進門廳,聽見了談話聲,他們毫不懷疑說話的男人就是那條狗的主人。他們好奇不已,便留在門廳裡,懶懶地轉悠和說話,直到女主人走出來。
瑪曼指著那條狗問:"它的主人是干什麼的?我們散步時好象總要碰到他。"
"他是我們這裡中學的美術老師。"瑪曼表示她很想同一位美術老師談談,因為雅羅米爾喜歡繪畫,她渴望聽到一個專家的意見。女主人把那個男人介紹給瑪曼,雅羅米爾於是被打發跑上樓,到他的房間去取素描薄。
然後這四個人在小客廳裡坐下來——女主人,雅羅米爾,狗的主人和瑪曼。那個男人翻看著畫簿,瑪曼在旁邊不斷地作解說;她解釋道,雅羅米爾總是喜歡動的場面,而不喜歡靜的風景;她說,她真的覺得他的畫具有不尋常的生命和動態,盡管她困惑不解為什麼所有人物都是狗頭人身;要是雅羅米爾畫真正的人像,他的作品或許會有點價值,她不太有把握孩子這種嘗試是不是有道理。
狗的主人愉快地審視著這些畫;然後他評論說,他感到如此著迷的恰恰是動物的頭和人身的結合。這兩個世界的奇異結合顯然決非偶然,大量有關這個題目的畫清楚表明,這個觀念深深地吸引住孩子,在他神秘的幼小心靈深處生了根。僅憑孩子再現外部世界的能力來判斷他的才能是錯誤的;任何人都能學會這樣做。作為一個藝術家(這就暗示教書僅僅是為了謀生的一個必要的不幸),使他著迷的是小家伙在紙上表現出來的富有創造性的內心世界。
瑪曼聽見誇贊雅羅米爾,感到很高興,女主人撫摸著孩子的頭發,宣告他有一個遠大的前程,雅羅米爾盯著地板,把每一個字都銘刻在他的記憶中。畫家說,明年他將轉到布拉格的一所學校,他希望瑪曼繼續把雅羅米爾此後的作品帶給他看。
內心世界!多重要的詞,雅羅米爾非常滿意地聽到它們,他從來沒有忘記,他五歲時就已被稱為是一個不尋常的孩子,與別的小孩不同。同學們的態度,他們對他的皮包和襯衫的大肆嘲笑,都在不斷使他想到他的卓然超群(盡管是痛苦的)。然而,迄今為止,他的與眾不同一直是某種空洞的模糊的東西,一個不可理解的希望,或者是一個不可理解的否決;如今,它終於有了一個明確的名稱:有創造性的內心世界。同時這個名稱還被賦予了具體明確的內容:一個狗頭世界的意象。當然,雅羅米爾非常清楚,他對受到稱贊的狗頭人的發現完全是出於偶然,這僅僅是由於他不會畫人臉;這使他產生了一個印象,他那內心世界的獨特不是出於任何積極的努力,而是他頭腦裡亂七八糟掠過的一切。這是賜予他的一個天賦。
從此,他開始細心注意他的所有思想、念頭,並贊賞它們。比如,他突然想到,假如他死了,他一直生活在其中的這個世界就將不再存在。最初;這個思想只是在頭腦裡一閃而過,但現在既然意識到了他的內在創造力,他就沒有讓這個思想象過去許多想法一樣溜掉。他抓住它,觀察它,從各個方面檢查它。他沿著河邊散步,不時閉上眼睛,然後問自己,當他的眼睛閉上時,這條河是不是還存在。當然,每次他睜開眼,河水都在他的面前繼續流淌,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一事實並不能證明當雅羅米爾不看它時,河水還在那裡。他覺得這非常有趣,在這個實驗上花了大半天時間,然後把這事全告訴了瑪曼。
假期愈臨近結束,他們就覺得談話愈快活。夜色降臨後,他們走出去,坐在正在碎裂的木凳上,手拉著手,凝視著波濤,一輪圓月在河面上來回晃動。"真美啊!"瑪曼歎道。她的兒子望著月光映照的漩渦,幻想著在河上遠航。然後瑪曼想到很快就要重新開始的乏味日子,說:"親愛的,我心裡感到非常憂傷。但你不可能明白我的意思。"她望著兒子的眼睛,它們看上去充滿了愛,充滿了渴望的理解。這使她感到害怕:把一個女人的心事吐露給一個孩子!但那雙富於理解的眼睛仍象一個隱密的邪惡吸引著她。他們緊挨著躺在兩張並排的床上,瑪曼回憶起在雅羅米爾滿六歲之前他們一直都是這樣睡在一起,那些日子他們是多麼幸福啊;她突然想到兒子才是唯一使她在床上感到幸福的男人。這個想法使她感到好笑。可她又看了看他那溫柔的眼睛後,她對自己說,這孩子不僅能分散她的心事(這樣就給了她遺忘的安慰),而且還能專注地聽她訴說(這樣就給了她理解的安慰)。"讓我告訴你一個大秘密;在我的生活中很少有愛情。"她對他說。還有一次她甚至告訴他:"作為一個媽媽我是幸福的,但媽媽也是一個女人。"
是的,這些半吞半吐的親暱具有一種罪惡的誘惑力,她知道這一點。一次,他出乎意料地回答她:"媽咪,我並不是您所想的那麼小,我理解您。"她吃了一驚。當然,孩子頭腦裡並沒有什麼具體的念頭,他只是想對母親表示他渴望分擔她的全部憂傷。不過,他的話有幾種可能的意思。它們突然使人看到了危險的深淵,遭禁的親暱的深淵,以及不正當的理解。
雅羅米爾獨特的內心世界進展得如何呢?
不太順利:在小學期間,學業對他來說就象輕松的兒童游戲,進入中學後卻變很困難多了,他那內心世界的榮耀開始消失在暗淡的日常功課和家庭作業之中。老師以嘲笑的口吻談到那些只描寫人世痛苦和不幸的悲觀主義書籍,雅羅米爾關於生命猶如野草的看法現在對他來說就象是帶有侮辱性的陳詞濫調。他不再有把握他過去的任何思想和感覺是否真正屬於他自己,他的想法是否僅僅是人類思想庫藏中的一個公共部分,它們永遠是現成的,人們只是借用一下,就象圖書館裡的書籍。那麼他是誰?他的內在自我到底象什麼?他試圖就近探索一下內在生命,但他所窺見的不過是他自己在覷伺的眼光。
於是,他開始想念兩年前第一個談到他內心世界的那個男人。他的美術成績一直都很一般(當使用水彩時,顏料總是溢出鉛筆草圖外)。瑪曼因此決定完全有理由應允兒子的懇求,去找到那個美術家,安排家庭教學,幫助雅羅米爾在班上趕上去,提高他的美術成績。
就這樣,雅羅米爾有一天發現自己已經來到畫家的工作室。工作室在一個公寓樓房的頂樓,有兩個房間;第一間擺滿了書架;第二間沒有窗,只有一個安在傾斜的屋頂上,由幾塊穿乳白色大玻璃鑲成的天窗。在這間畫室裡有幾個畫架,裝著未完成的畫,一張散亂著紙張和有色墨水小瓶的長桌;牆上貼滿了奇形怪狀的黑臉,畫家把它們畫得象非洲人的面具;雅羅米爾很熟悉的那條狗蹲在角落裡的長沙發上,默默地打量著來訪者。
畫家讓雅羅米爾在長桌旁坐下,然後翻看他的素描薄。"這些畫千篇一律,"他最後說,"這不會使你有所造就。"
雅羅米爾很想提醒畫家,這些畫正是他從前非常喜歡的狗頭人,他是專門為了他才畫的,可他是那樣的失望和自憐,以至於說不出一句話來。畫家在雅羅米爾面前擺了一摞白紙,打開一瓶墨水,然後把畫筆放在他手中。"想到什麼就畫什麼,別想得太多?盡量隨心所欲……"但雅羅米爾是如此畏怯,什麼也想不出來,當畫家再次鼓勵他時,他不安地又畫出長在瘦瘦的身軀上的百試不爽的狗頭。畫家感到不滿意,困惑不解。雅羅米爾說,他想學會正確使用水彩;因為在學校裡,他從來無法讓顏料干淨地留在鉛筆草圖內。
"這你母親對我講過。"畫家回答,"但現在把水彩忘掉,也把狗忘掉吧。"然後他把一本厚書放在孩子面前,翻到一頁,上面畫著一條頑皮、稚氣的線條,扭動著穿過著色的背景。這線條使雅羅米爾想到蜈蚣,海星,爬蟲,星星和月亮。畫家要孩子發揮他的想象力,畫出相似的東西。"可我應該畫什麼呢?"雅羅米爾問,於是畫家告訴他,"畫一條線。畫讓你快活的那種線條。記住,畫家的工作決不是摹仿,而是在紙上創造出一個他自己的線條世界。"於是雅羅米爾畫著那些他一點都不喜歡的線條,畫滿一張又一張,最後,按照母親的囑咐,他交給畫家一張鈔票,便回家去了。
這次訪問的結果與他所期望的完全不同。它沒有導致重新發現他失去的內心世界。恰恰相反,雅羅米爾可以真正稱作自己唯一作品——長著狗頭的足球隊員和士兵被奪走了。盡管如此,當母親問他對這堂課的看法時,他還是向她作了一個熱情洋溢的匯報;並不是因為他虛偽:他的訪問雖然沒有把內心世界歸還給他,但至少向他提供了一個獨特的外部世界,這個世界從不向任何人開放,卻特許他瞥了幾眼,以此獎賞他:比如,他看到了一些不尋常的畫,這些畫盡管使他茫然失措,但卻傳達出與家裡所掛的風景畫和靜物畫截然不同的鮮明特征(他立刻就認識到這特征是多麼鮮明);他還聽到幾句很有價值的話,這些話他頓時就接受了:比如,他明白了"布爾喬亞"這個詞是一種侮辱;布爾喬亞就是那種要求繪畫看上去象現實生活的人;但我們可以嘲笑這樣的人(雅羅米爾喜歡這句話),因為他們已經死亡,但卻不知道這一點。
因此,雅羅米爾渴望繼續去看畫家,希望能重新獲得那些狗頭人身畫曾經得到的成功;然而,白搭了:那些被認為是米羅畫的變種的潦草塗鴉,全是呆板的摹仿,一點也沒有兒童幻想的魅力,那些非州人面具的畫仍然是笨拙的復制,不能象畫家希望的那樣激發起孩子自己的想象力。雅羅米爾已經數次訪問了他的家庭教師,竟沒有得到一句贊揚的話,他感到無法忍受,決定采取一個大膽的行動:他帶去他的秘密素描本,裡面有他畫的裸體女人畫。
這些畫主要是雅羅本爾從外公書房的一本雜志上看到的照片摹仿下來的。因此素描簿頭幾頁上的畫都是些成熟、端莊的女人,姿態高貴,典型的十九世紀的諷喻人物。不過,接下來的部分倒是有一些更有趣的東西:有一頁畫了一個無頭女人,在畫著女人脖子的地方紙被剪掉了,看上去好象頭是被砍掉的,留下一個想象中的斧子痕跡。紙上的切口是雅羅米爾的鉛筆刀搞的;雅羅米爾發現班上一個女孩特別迷人。他經常凝視她那穿著衣服的身子,渴望看到它裸露出來。碰巧他有一張這個女孩的照片,於是他把照片上的頭剪下來,把它貼在素描簿上的一個切口,從而實現了他的願望。後面幾頁的裸體畫都是無頭的,都有一個切口。其中一些人物的狀態稀奇古怪:蹲著的仿佛是在小便,在燃燒的木柴上的象是聖女貞德,或者是其它一些遭受折磨的場面。比如,一個無頭女人被釘在柱子上,另一個的腿被砍掉,第三個失去了一只臂膀。還有一些場面我們最好不要提了。
誠然,雅羅米爾不知道畫家對這些畫會作何反應;它們肯定遠遠比不上畫家畫室裡的畫和他那些厚書裡的畫。盡管如此,雅羅米爾還是覺得他這本秘密素描本上的畫與畫家的作品有共同之處:它們都是不合慣例的;它們都與家裡的畫不同;象畫家這樣的畫,肯定會遭到雅羅米爾家庭中任何成員或他們家常客的譴責和誤解。
畫家輕輕翻完了那本素描簿。他一言不發,遞給孩子一本大畫冊,然後坐下來,忙乎著整理桌上的紙張。雅羅米爾開始仔細翻看畫冊。他看到一個裸體男人臀部翹得老遠,不得不用一根拐杖支住;一個雞蛋開出一朵花;一張臉爬滿了螞蟻;一個人的手在變成一塊巖石。
畫家走到雅羅米爾身邊。"注意,"他說,"達裡是個多麼出色的制圖員!"然後他把一個裸體石膏像放在雅羅米爾面前。"我們一直都忽視了繪畫技巧,這是一個錯誤。在我們能對世界作根本改變之前,我們得學會以本來的面目看它。"於是雅羅米爾的素描簿上開始畫滿了女人的軀體。凡是畫家仔細檢查過的地方,輪廓和比例都作了修改。
如果一個女人不能從她的肉體充分地享受生活,她就會把她的肉體看作一個敵人。瑪曼對雅羅米爾從外面帶回家的那些奇怪塗鴉一直不太滿意,當他開始把裸體女人畫給她看時,她的不安變成了強烈的反感。幾天以後,她從窗口看見女僕馬格達正在摘櫻桃,雅羅米爾為她扶著梯子,他的眼睛一直在姑娘的裙子下面瞟來瞟去。瑪曼覺得他近來一直被成堆的女人胸脯和臀部包圍起來了,她決定反擊。那天下午,雅羅米爾又該去上他的美術課;她很快穿好衣服,趕在兒子之前到了畫家的工作室。
"我絕不是清教徒,"她說,一屁股坐進扶手椅,"但你知道,雅羅米爾現在正進入一個危險的年齡。"
她曾仔細想過該對畫家講些什麼,可現在她卻笨嘴笨舌。當然,在家裡熟悉的環境中,襯著花園裡總是默默為她的思想叫好的青枝綠葉的背景,她已排練過要講的話。但是這裡卻沒有綠色大自然的痕跡。這裡周圍都是畫架上奇特的畫和一條蜷伏著的狗,這條狗就象一個多疑的斯芬克斯從長沙發上盯著她。
畫家幾句話就駁回了瑪曼的批評,接著說,他對雅羅米爾在學校的成績絲毫不感興趣,因為學校的美術教育只能扼殺一個孩子身上可能具有的任何才能。不,她兒子的畫深深吸引他的是,他那獨特的、幾乎是病態般敏感的想象力。
"注意這奇怪的形式。幾年前你給我看的那些畫——都是狗頭人身像。最近,他一直在畫裸體女人——但她們全都是無頭的。你不覺得他拒絕承認人臉,拒絕賦予人以人性是有意義的嗎?"
瑪曼說,她認為很難相信她的兒子已經變得這樣悲觀,竟然要剝奪人的人性。
"自然,他並不總經過了悲觀的思索才畫出這些畫來的。"畫家反駁道,"藝術並不是源於理性。雅羅米爾畫狗頭人身或者畫無頭女人的沖動都是出於本能。我敢肯定他不清楚怎麼會想到這些東西的。他的潛意識低聲告訴他這些形體——奇特的、但決不是沒有意義的形體。你不認為在雅羅米爾的想象和這場戰爭之間有一條神秘的鏈環嗎?戰爭震撼著我們,使我們每日每夜、每時每刻都在戰栗。難道不是這場戰爭奪去了男人的臉和頭嗎?我們不正是生活在一個充滿了渴求得到無頭女人軀干的無頭男人的世界裡嗎?所謂對世界的現實主義看法不正是最大的幻覺嗎?我問你,你兒子的畫難道不是更有真實性和現實性嗎?"
她來是為了責備畫家,可現在她卻象一個害怕受到責罰的膽小女孩那樣慌亂失措,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畫家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畫室的角落,那裡有幾幅未裝框的油畫靠在牆上。他拉出一幅,把它轉過來,使有畫的那面朝著外邊,往後退了幾步,蹲了下來。"過來,"他對瑪曼說。她順從地走過去,他把手放在她腰上,把她拉得更近一點,於是他們並排蹲著,瑪曼瞧著一組奇特的紅棕色的形狀,這些形狀可以看作是一片燒盡的、光禿禿的景物裡的暗火,但也可能是血的紋路。在這片景物中幾筆抹了一個拿著調色刀的人形,一個奇特的人形,好象是由白色繩子構成的(這效果是由空白的畫面造成的)。它好象是在漂浮而不是在行走,是在遠處閃爍而不是實際存在。
瑪曼再一次不知道該說什麼,畫家繼續他的演說;他談到戰爭的變幻不定,它遠遠超過了現代畫家們的想象;談到令人恐怖的意象;樹枝上纏著人肉的樹,樹上有人的手指,一只眼睛從樹干往外凝視。然後他說,處在這樣一個毀滅的時代,他對任何事情都不再感興趣,除了戰爭和愛情。一種在血淋淋的戰爭現實後面閃爍的愛情,就象瑪曼在那幅面上所看見的人形一樣。(在這次談話中間,瑪曼第一次感覺到她理解了畫家的話,因為她也看出這幅畫是一種戰爭場面,她也認出那個白色形體是一個人形。)畫家談到他們初次見面時的河岸。他說,她就象那團幽晦的白色的愛從霧般的朦朧裡現出來。
然後他把蹲著的瑪曼轉過來對著自己,並且吻她。他在瑪曼還一點沒意識到所發生的事就吻了她。這同他們之間已往發生的一切實際上是一致的;事情往往來得太突然,好象總是出乎她的意料;她還沒來得及想一想,就被吻了,隨之而來的反應無法改變已發生的事,只能證實這個事實:發生了某種不對頭的事;瑪曼甚至不能確定這是不是不對頭,於是她把這個問題推遲到以後去解決,集中精神對付眼前的時刻。
她感覺他的舌頭伸在她的嘴裡,立刻意識到她自己的舌頭軟耷耷的毫無生氣,畫家准會覺得它象一塊濕漉漉的面巾。她感到慚愧,忿忿地想,度過了這些沒有愛的歲月,難怪她的舌頭已經變成了一塊面巾!她迅速地用舌尖去回報畫家的舌頭,他把她抱起來,帶到長沙發那裡(那條一直盯著他們的狗跳起來,躺到門邊去了),輕輕地把她放下,愛撫著她的胸脯。她感到一種滿足和驕傲;畫家的面孔顯得年輕、動情。她擔心她已不再知道怎樣作出反應,因此,她命令自己要力圖表現得年輕、動情,在她還沒有意識到時(事情的發生又一次快得使她來不及思索),他已經成了深深進入她的體內和她的生活的第三個男人。
突然,她意識到她的確不如道自己是否需要他。她想到自己的舉動仍然象一個愚蠢的、缺乏經驗的小女孩,如果她對正在干的事稍加考慮,決不可能發展到目前的狀況。這個想法使她平靜下來,因為這就是說,她對婚姻的不忠不是由於情欲而是由於無知。這個想法反過來激起她對那個使她處於一種不成熟的天真狀態的男人愈加忿恨,這種忿恨象帷幕遮住了她的頭腦,使她完全停止了思索,只感覺得自己快速的心跳。
他倆的呼吸使她平靜,頭腦蘇醒過來,為了躲避自己的思想,她把頭埋在畫家的懷裡,讓他撫摸她的頭發,呼吸著令人鎮靜的油畫氣味,等待著看誰先說話。
但是第一個發出聲音的不是他,也不是她——是門鈴。畫家站起來,迅速穿上褲子,說:"雅羅米爾。"
她嚇壞了。
"沒關系,別著急。"他撫摸她的頭發,然後走出畫室。
他迎著孩子,讓他坐在外間屋子的桌旁。"畫室裡有我的一個客人,我們就待在這裡,把你帶來的畫給我看看。"雅羅米爾把素描簿遞給畫家。畫家細看了一道他的作業,在他面前放好顏料,遞給他紙和畫筆,出了一個題目,要他開始畫。
他返回畫室,發現瑪曼已經穿好衣服,打算離開。"你干嘛讓他留下來?你干嘛不把他打發走?"
"你這樣急著要離開我,是嗎?"
"真是瘋了,"她說。畫家再次摟住她。這次,她對他的撫摸既不抵抗也不回報。她象一個沒有靈魂的軀體靠在他的懷裡。畫家對這個遲鈍的軀體悄聲耳語,"是的,是瘋了。愛情要麼是瘋狂的,要麼什麼都不是。"他讓她坐在長沙發上,吻她,撫摸她的乳房。
然後他又走出去看雅羅米爾畫得怎樣了。這次,他布置的題目不是想要提高孩子手上的靈巧。相反,他要他畫一個最近給他留下印象的夢的場面。畫家瞧了一眼雅羅米爾的作業,開始大談起幻想來。夢最美麗的是幻想中的見面可以發生,是在日常生活中決不可能發生的人和物之間的邂逅。在夢裡,一只船可以從開著的窗戶駛進房間,一個死了二十年的女人可以從床上站起來,走進那只船,然後船突然變成一具棺材,棺材可以漂浮在撒滿鮮花的河岸。他引用勞特蒙特關於美的名言——在手術台上邂逅一把雨傘和一台縫紉機就是美。然後畫家說:"這樣的邂逅是美的,但在一個畫家的房間邂逅一位女人和一個孩子則更美。"
雅羅米爾注意到他的老師好象比往常更加活潑。他感覺到當畫家談到夢和詩歌時,聲音裡有一種特殊的溫情。雅羅米爾喜歡這種溫情,他很高興自己激起了這樣熱情洋溢的談話,他明白畫家最後那句關於邂逅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的話。當畫家最初告訴他,他們要待在外間屋子時,雅羅米爾馬上就猜到畫室裡可能有一個女人;要是連雅羅米爾都不許瞅她一眼,那她就不是一般女人,而是一個特殊的人。但是,他距離成人世界還太遠,不可能試圖解答這個秘密;他更感興趣的是畫家說話的方式,是把他雅羅米爾的名字同那位神秘的女士連在一起的最後那句話。雅羅米爾覺得,不知怎麼,正是他的在場使那位女士在畫家眼中顯得更加重要。他很高興,畫家喜歡他,也許還把他看作對他生活有影響的人,在他倆之間有一種深刻的、秘密的親和力,這種親和力年輕而無經驗的雅羅米爾不可能完全理解,而他那聰明、成熟的家庭老師卻一清二楚。這些想法使雅羅米爾快樂,當畫家又給他布置作業時,他急切地用畫筆蘸上顏料,俯在素描簿上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