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工毫不畏縮,高聲說:「我為什麼沒有資格參加?誰說我是走資派?」
夏青拉住龔工不放手,說:「你既不是幹部,又不是工人,也不是農民,你也妄想參加毛主席的追悼大會?」
龔工後面的工人們,批評夏青說:「夏主任,你不對。依你所說,龔工不是幹部,不是工人,不是農民,但是,他是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你不承認他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嗎?」
此刻,雄英一步跳出排隊的隊伍外面,提著夏青的衣領,往上一提,把夏青提到半空,夏青兩隻腳在空中亂劃。雄英又將她輕輕往地上一放,質問說:「你什麼時候剝奪了龔工的公民權利?你拿出法院判決書來?」
夏青無言對答,只好讓龔工進入追悼大會會場。
龔工隨著工人進入會場,在東山公社農民隊伍裡,一眼看到了我,他走近我,把手伸到我的面前,我連忙和他握手。並對他說:「你向你們林場革委會請假,回家看看老媽媽,看看愛場、愛香姐妹。楓樹辛家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
龔工用手揩著淚水說:「我再見不到你的化子姐姐了,唉!」
快到三點鐘了,高音喇叭裡,傳出北京追悼大會的實況播音。北京時間三點整,國營十萬大山林場全體職工,和東山公社全公社的人們,同全國人民一道,在同一時刻,向毛主席遺像行三鞠躬禮。在1976年這個時刻,我是一個農民,是東山公社柯家大隊的一個農民,親愛的讀者,你相信嗎?
在毛主席追悼會後不久,縣委組織部下達通知,任命龔工為國營十萬大山林場黨委會書記;史國寶為場長,黨委委員;許品章為副場長,黨委委員,許品章與女大力士田雄英,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結的婚,他們生的一個女兒叫做愛功,他們兩人堅持晚婚,結婚的時候,都是30多歲。當年,我和小化帶著孩子,參加了他們的結婚典禮。我對雄英新娘在結婚典禮上打拳,今天還記得清清楚楚,想起來頗有趣味。那晚參加結婚典禮的客人們,要新娘子雄英唱個歌。雄英笑說:「我的歌唱得不好,哪一位不曉得?在座的貴賓中,會唱歌的人多的是,何必要我唱呢?我請辛化子隊長代表我唱個歌吧,大家說好不好?」
大家連忙喊:「辛隊長,新娘子請你代表她唱個歌,行不行?」
有幾個年輕人又笑又跳說:「辛隊長喲,田雄英洞房花燭夜,請你代表她當新娘子,行不行?」
坐在後面座位上的辛化子,站了起來,笑著說:「你們這些小伙子,不要歪曲新娘子的意思,我聽清楚了,雄英是說請我代表她唱歌,不是叫我代表她當新娘子。洞房花燭夜的新娘子,是不能代表的呀!」
化子這句話,引起大家哄堂大笑。化子接著說:「今晚,新娘子唱歌,我也是不能代表的。好,我提個建議:選新娘子內行的事情,要她表演一番。大家說,要她打一套拳,好不好?」
大家鼓掌大喊:「新娘子快打拳,快打拳。你不打拳,今晚我們就不走。」
一些年輕人忙手忙腳,把中間的幾張乒乓球桌子移開,讓大禮堂中間空出一塊地方,客人們坐在周圍,要新娘子打拳給大家看。禮堂無數根日光燈管,照耀得禮堂如同臼晝一樣明亮。親愛的讀者,你看,那新娘子田雄英,雄赳赳,氣昂昂,跳在客人們中間,兩手一捧,向周圍客人這一做著武術家的禮數,然後就龍飛鳳舞打起拳來。
這個新奇別緻的結婚典禮,真是叫我忘記不了。這是我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所見到的人們真正的歡樂。這叫做且歡樂,隨處一開顏。
最近幾天,《人民日報》上刊登的文章,同前不久的文章完全不同。許品章一字一句讀著《人民日報》的文章,向雄英說:「你看,報紙上大講特講『三要三不要』:要搞馬列主義,不要搞修正主義;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陰謀詭計;要團結,不要搞分裂。我分析,黨中央有重大事情了。」
許品章聽著收音機,又向雄英說:「這幾天的收音機,不斷播放《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這首歌曲,我分析,這是有特別消息的徵兆。」
雄英笑說:「大家都講我兩人是文武夫妻,我有武,你有文。好,這次我就來試試你,看你分析能力怎麼樣?再一點,你現在當了國營十萬大山林場副場長,我還要試試你,看你抓不抓得住主要問題?」
這幾天,夏青不敢出房門,她叫水菱花代她向龔書記請了假,說是頭痛老毛病發作了。過去的一些年,夏青幾次假裝頭痛病發作,而今日呢?是真的頭痛病發作了,腦殼昏沉沉,看見宿室裡的桌椅梳妝台,像是活了的動物,伸開四隻腳向她撲來;十萬大山林場千千萬萬棵樹木,像是千軍萬馬,把她包圍了。她率領的幾個兵卒,突圍突不出去。她急得連喊了幾聲啊唷,睜開眼睛一看,自己睡在床上,黃亮明夫妻正在為她煎熬中草藥。
水菱花聽見夏青連喊幾聲啊唷,便說:「夏主任,林場醫務室治不好你的頭痛老毛病,我想叫黃亮明,去找鄉問的一些老年人,探問治頭痛病的秘方。鄉間有的秘方,治老毛病是很有效的。」
黃亮明深深知道,鄉間那些治頭痛病的秘方,即使有奇效神效,也是治不好她夏主任的頭痛病的,可是,黃亮明的潛意識裡,猛然想起治好夏主任的頭痛病,確有一個有奇效神效的秘方,便說:「好,我去找鄉村老年人談談。」
黃亮明到外面去了半天,歡歡喜喜跑回來說:「我去問了鄉間老人,尋問不著治頭痛病的秘方。我回場來,在場部門口,郵差給了我一封信,我將信封一看,是北京一位領導寫給夏主任的。夏主任,你不是給北京一位領導寫過信嗎?我估計是寫給你的回信。」
夏青此時頭痛得不能說話,眼睛示意叫黃亮明說下去。黃亮明說:
「夏主任,你頭痛不能開信封,我代你開信封;你頭痛不能看信,我念給你聽。
夏青同志:
你給我寄了兩封信:一封致敬信,一封告密信,我都
收到了。由於忙得很,沒有及時向你回信,直至拖到現在
才回你一信,請你諒解。
我知道你是我的一位好同志;我也知道你是一位很
有才幹的女同志,男的可以當第一把手,女的也可以當
第一把手。我要你當你單位的第一把手。
某某 1976年10月11日」
夏青聽完北京一位領導寫給她的信,興奮得從床上陡然坐了起來,忘記了頭痛,對水菱花說:「我的頭不覺得痛了,這是什麼原因?真奇怪。」
夏青摸著自己的頭,真是覺得不痛了,對黃亮明說:「亮明,這是首長的信呀,你為我保存好。」
10月18日,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向全國播放特別消息:「以華國鋒為首的黨中央,採取果斷措施,一舉粉碎了禍國殃民的上、張。江、姚『四人幫』。」
在全國批判「四人幫」期間,許品章和田雄英,聯名寫出了一張大字報,提出三問,要夏青回答。
一問:文化大革命開始以來,你們今天打倒這個,明天打倒那個,這到底是為的什麼?
二問:你們利用「文攻武衛」口號,挑起大武鬥,造成青年大量傷亡,這個罪惡大不大?
三問:辛化子隊長是在會江口,被人推下河水沖向長江淹死的,這個殺人兇手是誰?主謀又是誰?
十萬大山林場召開批判「四人幫」大會,夏青和黃亮明低著頭,站在職工們中間。田雄英指著夏青怒問:「殺害化子隊長的兇手是誰?主謀犯又是誰?快交代。」
會場上齊聲高吼:「快交代,快交代。」
夏青回答說:「我們把辛化子迫害得精神失了常,這個,這個,我想抵賴也抵賴不了。她到處亂跑,到底死沒死,這個,這個,我怎麼能知道?兇手是誰?主謀犯又是誰?我更是不知道。」
這時,白四海向著人群後面喊:「天生,請到前面來。」
大家一看,走到人群前面的人,卻是來往於路中鋪與會江口的客船老闆老何。白四海副隊長向大家說:「天生是我幾十年的老朋友,他跟我講過幾次:在八年前的一天,他和駕船助手小金,兩人親眼看見有一個用布蒙臉的人,在那一日早上,天濛濛亮的時候,將一個瘋女人推下河水,被河水急流帶迸了長江,這個瘋女人,唱著想念楊開慧的歌。這個精神失常唱著歌的婦女,肯定是化子。我把天生老友請來了,請他說說他們兩人,親眼看見兇手殺害化子的經過。」
何老漢走到黃亮明面前,毫不猶豫地指定黃亮明,恨恨地說:「就是你將那個瘋婦女推下河流的,她將你的蒙臉布抓走後,我看到了你的臉。那一天是1970年陰曆五月十五日。」
黃亮明在見證人何天生面前,拒不承認殺人的罪行。然而,他的頭顱幾乎低到了地面。
1978年,全國大部分地區,勝利結束了批判「四人幫」的活動。史副縣長特別來了林場,他指示林場黨委安排龔工、白四海兩人,從會江口起始,沿著長江下流,訪問長江兩岸的村民漁人,定要將英雄女工辛化子的屍骨,訪問出個下落。
第三天,龔工兩人動身臨走時,史副縣長問:「你們糧票、費用帶足了沒有?」
「帶足了。」
「好,即使問到長江入海口,也要問出辛化子屍骨的去向。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全國各地貼出想念楊開慧大字報的人,都是勇敢的人。而我們的辛化子,不僅敢於貼出想念楊開慧的大字報,而且,還出外到處去唱想念楊開慧的歌子,真是個英雄。因此,要把她的屍骨找回來,埋在十萬大山最高峰,讓那些遭受過運動苦難的人們,讓那些想要瞭解這段歷史的人們,都來瞻仰這位英雄。」
龔工、老白兩人,沿長江兩岸,見漁人就問,見村莊便打聽。兩人無心欣賞長江沿岸的風光。有一天下午,兩人來到一位搬魚曹的老漁人面前。這位老漁人自發白鬚,看上去約莫70多歲,穩坐長江邊,每隔十來分鐘,搬一次魚罾,龔工走上前去,問:「請問你老人家,八年前的陰曆五月十五日,您是不是在這裡搬罾?」
「我在這江邊上,搬了幾十年的罾。八年前整個陰曆五月,每天我都坐在這裡。你這位同志,問這個幹什麼?」
「我們單位有位女同志,在那天被人推下了河水,當時,有人看見她被河水急流衝進了長江。請問你老人家,在那幾天,在江面上,看見過屍體沒有?」
「你說的是1970年陰曆五月十五日嗎?死的屍體倒沒有看見,卻看見由上游到下游的輪船,把江面上漂著的一個活女人,救上了船。就在我前方不遠,我看得清清楚楚。」
龔工連忙雙手握著老漁人的手,急切地問:「你老人家說的是真的嗎?不會是騙我的吧?」
老漁人非常氣憤,望著年近花甲的老白說:「你這位老同志,你看看我,我是騙人的人嗎?」
龔工歡喜得直拍手,沒有注意老漁翁此時的心態,只顧自己連連說:「好了,好了,好了。我的化,沒有死。我的化,還活在世上。」
老白對龔工說:「我相信這位老人家說的是真的。化子從小在十萬大山河,摸撈河水裡豬吃的水草,學會了游泳。俯泳也行,側泳也行,仰泳也行。我看她是淹不死的。走,我兩人尋遍萬里長江,也要找回活著的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