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我的情人 4
    兒子說:媽,學校明天要開家長會,你們誰去參加?

    老婆沒有吱聲,牽著兒子的手徑直下了樓梯。

    望著母子倆的背影,我心裡十分慚愧。說實話,兒子長這麼大我還從未參加過學校的家長會,兒子的學習情況到底如何我其實心裡一點底都沒有。我和老婆都是農村人,是通過上大學加入這個城市籍的,身邊一直舉目無親。這些年來,我倆忙工作忙得不亦樂乎,曾經為孩子的事,請過兩個小保姆,像參加家長會之類的事情原來一般就讓小保姆代勞了。可自從取消小保姆之後,一切擔子就都落在了老婆肩上。我在家裡說穿了只是個甩手掌櫃,對此老婆沒少向我發火。然而,由於取消保姆是老婆的主意,她每次發火我就用這事來反擊她,她無可奈何,也就只好自認倒霉。

    老婆不喜歡小保姆有她不喜歡的理由。

    記得我們家第一個小保姆是在勞務市場請來的,小女孩姓田,名叫田蘭花,只有十六歲,大別山區農村人,長相還算周正,看上去也還有些靈氣。她之所以出來當保姆,主要原因就是家裡太窮。

    蘭花父母起初生了四個女兒,還一直不肯罷休,到第五個孩子出生時才如願以償生下一個男嬰。五個孩子中老大田桂花最有出息,考上了我們這個城市的名牌大學,自然在這個家裡很有地位;老ど因為是男孩,理所當然是這個家庭的重點保護對象。

    老大考上大學的時候,老ど正好到了要上小學的年齡,這個家庭的兩個重要人物都處在人生的節骨眼兒上,做父母的突然之間就感到肩上的擔子重了不少,僅為了籌集報名的學費,幾天之內兩人的頭髮就愁白了。當時正準備報名上高中的老二田蘭花看在眼裡急在心頭,就主動放棄學業,自告奮勇進城打工。姐姐田桂花有些於心不忍,說妹妹,要打工還是我去打吧,我畢竟讀完高中了,我不能為了繼續上學而使你從此失學。蘭花說姐姐,論學習你最有實力,我真的不如你,就算讓我讀完高中也不見得考得上大學,到時候還不是沒有出息,與其那樣,還不如全力以赴保住你。等你讀書讀出個人樣了,我們大家也都跟著沾光不是?再說弟弟現在還小,到時候父母老了,動不了了,他的前途還靠你哩,其實你的擔子比我更重啊,你就不要再跟我爭了。姐姐桂花一把抱住妹妹,感動得熱淚盈眶。

    在勞務市場小姑娘拉著我的衣服哀求了半天,說她會帶孩子,會做飯,髒活累活都能幹,非讓我行行好要了她不可。我看她那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樣兒,當下真的動了惻隱之心;又聽了她為姐姐和弟弟上學,甘願自我犧牲的故事,更是感動不已,於是就毫不猶豫答應將她收下了。

    回來的路上,我買了兩瓶礦泉水,遞給她一瓶,自己留一瓶,可是我那瓶水還沒打開,就見她咕嘟咕嘟把一瓶水喝光了,我心裡一酸,乾脆把我那瓶水全遞給了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擰開蓋兒毫不客氣又幹了一半。這讓我十分驚訝。我開玩笑地問她這次喝飽了沒有。她靦腆一笑,說:水是喝飽了,可肚子還餓得很。於是我就在路邊一家小店專門為她點了三菜一湯兩碗米飯,沒料到飯菜剛一上齊,她就風捲殘雲,吃得一點不剩。回家後我把這話悄悄地告訴了老婆,老婆笑笑說,你是請保姆還是做善事?我說既請保姆又做善事,兩全其美!

    老婆沒吱聲,從箱子裡找出讀大學時穿過的七八成新的衣服,將小姑娘推到洗澡間洗了個熱水澡,然後又幫姑娘梳了兩根時髦的辮子。當小姑娘再次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已經不敢認她了,經過老婆魔鬼般的巧手,她已經由一隻醜小鴨完全變成另外一隻漂亮的白天鵝了。

    老婆對田蘭花說,從明天開始,你就負責做飯,帶孩子,把孩子送到幼兒園之後,你就回來幫助家裡收拾收拾、打掃打掃,活不重,但必須勤快,每月三百元工錢按時付給你,吃喝就同我們一樣。蘭花歡天喜地答應了。

    起初一段時間,情況一切正常。小姑娘活兒幹得很歡,孩子也帶得較順,可萬萬沒有料到,時間不長,問題就接二連三地發生了。

    蘭花雖小,但食量大得驚人,原來家裡買袋米,兩個月吃不完,現在有她幫著吃,很快就空了。桌上的菜,有時候我們還沒下筷子,就被她吃去一半,時常弄得我們只好吃辣椒醬和臭豆腐。我們兩口子平常有吃水果的習慣,可自從蘭花來後,水果就成了奢侈品,幾斤水果放到家裡,她一天就可以幫你消滅精光。有時候還偷偷地把她的姐姐田桂花從大學帶到家裡來吃吃喝喝,拿東拿西。最可恨的是,每天給兒子訂的一瓶鮮牛奶,兒子沒喝,都被她偷偷地喝了。原來只需給兒子買一份零食,現在必須買雙份,否則兒子休想吃到肚裡。

    這還不算,後來她居然養成了打孩子的習慣。有一次老婆下班回來,遠遠就聽見兒子在哭,進門一看,兒子竟躺在地上。蘭花看見我老婆回來了,連忙去哄我兒子。老婆問怎麼啦?蘭花說他不小心摔倒了。可兒子說是阿姨用腳踹的。老婆問蘭花為什麼要踹孩子?蘭花只好實話實說:他不聽話。老婆說聽話還用你帶他?蘭花因此啞口無言。於是老婆警告蘭花說:再不許打孩子,否則你就別幹了,我們請不起你。蘭花哭了,蘭花說,阿姨,我再不敢了。

    蘭花明地裡是不敢了,可她暗地裡竟變本加厲。有一次老婆親自給兒子洗澡,居然發現兒子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稍一用力他就喊疼,嘴裡嗷嗷直叫。老婆問怎麼弄成這樣了,兒子說是阿姨掐的。老婆一把摟住兒子,眼淚嘩嘩直流。當即就奪下蘭花正在做飯的鍋鏟,要趕她走。

    蘭花知道闖了大禍,雙腿一彎跪倒在地,失聲痛哭。她說阿姨,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您行行好,留下我吧。我給您磕頭了!說著就把頭在地上磕得咚咚直響。

    老婆牙一咬,把心一橫,從兜裡掏出五百元錢,摔在蘭花面前說,你走吧,我們已經給過你機會了,不會再有下次了。算我們瞎了眼,沒有看清你的心腸會這麼狠毒!

    田蘭花聽了這話,一把將五百元錢抓在手裡,突然從地上站起來,說,走就走,我恨你們,恨死你們了!

    老婆說,你為什麼恨我們,我們怎麼對不起你了?

    蘭花說,我就是恨你們,恨你們所有城裡人。你們為什麼比我們山裡人過得好?你們憑什麼要我們來侍候?你們能吃的我們吃不上?你們能穿的我們穿不著?根兒有那麼多的玩具我弟弟卻沒有?我要報復你們,報復你們!

    起初,我還有些同情她,想跟老婆求個情再給她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然而,聽了這些話之後,我震驚了。

    蘭花是我請回來的,面對老婆審視的目光,我已忍無可忍。我把蘭花當初從農村來裝行李的那兩隻尼龍口袋從她睡覺的床底拉出來,重重地摔在地上,大吼一聲:滾吧!

    蘭花的口袋摔在地上,叭一下散了,從裡面蹦出一堆花花綠綠的糖果、花生、巧克力、葡萄乾、旺旺餅……足有上十斤重。原來那些都是我兒子平時吃的食品,慢慢地竟都變成了她的收藏品。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將蘭花嚇傻了,她當即癱倒在地,嘴唇發抖。

    此刻,老婆的心又軟了,擔心把她嚇出病來。於是將她扶起,輕聲說,算了,這些都不提了,你從哪裡來,我們還是把你送回哪裡去吧。

    蘭花不肯站起來,重又跪下去,把地上那堆食品扒入懷中,辯解說,我沒有偷你們的食品,這是我給我弟弟買的,真的,是我給我弟弟買的,我沒有偷你們的食品,我發……誓,我……發誓……

    送走蘭花之後,我們的心情很久都無法平靜。我們必須承認,蘭花在家的這些日子裡,她的確幫我們做了許多事情,給我們減輕了不少負擔,起碼來說,我們回家有飯吃,衣服有人洗,孩子基本上不用操心,工作上全然沒有了後顧之憂,然而,她同時又讓我們傷透了腦筋。我們的心已經為她滴血。因此,當我再次提出請保姆的時候,老婆就說,我寧可累死,也不敢再要保姆。

    我說,哪會都那樣呢?再請的話我就精挑細選,不說萬里挑一也要千里挑一,我敢保證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

    然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有過一次恐懼之後,老婆對我再請保姆的建議很長時間竟置之不理。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老婆裡裡外外,忙忙碌碌,剛開始還能硬撐,可打了一段時間的亂仗之後,她終於沉不住氣了,與我大吵大鬧,說什麼大家都在上班,憑什麼女人上班了回家還要做飯洗衣帶孩子?指責我成心把她累死,一點也不肯幫她的忙。我說我很忙,不是不想幫你忙。要幫你忙的話,只有幫你請保姆。於是,老婆安靜下來,想了想,終於做了妥協。

    第二個保姆黃英,我管她叫英子,也是通過中介機構介紹來的,初中畢業,十八歲,高挑的個兒,水汪汪的丹鳳眼,走起路來猶如時裝模特兒。乍一看,老婆就反對,說她像個狐狸精,當花瓶擺在家裡還行,恐怕不是做事的角色。我說你家裡有什麼大事做啊,不就是做飯洗衣帶帶孩子嗎?再說像我們這種家庭,找保姆當然也得注意一下形象呀。老婆意味深長地一笑說,你當你在找老婆啊。我說已經請來了,總不能馬上把人家打發掉吧?試試看嘛。老婆又笑了一下說,好吧,只要你喜歡就中。這話聽起來好像是她在幫我納妾似的格外刺耳,不過老婆既然同意了,我也就不與她計較了。

    說實在的,這女孩在我們家當保姆還確實無可挑剔,竟同時出乎我們兩人的意料。家裡大事小情被她安排得妥妥帖帖、井井有條。房子打掃得乾乾淨淨,飯菜做得香噴噴的,衣服洗了還幫你熨燙,燙後又幫你疊得整整齊齊。最最重要的是她對我們兒子照看得十分周到,生怕他餓了凍了不開心了,我們的傻兒子喜歡她甚至勝過他的親媽。有時候她竟連我的生活也照顧得無微不至。我有晚上加班寫材料或搞創作的習慣,我不睡覺她一般也不睡,常常輕手輕腳地幫我沏茶,有蚊子時會主動幫我點支蚊香,天涼了還會幫我披件衣服。沒事做的時候總是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看書,不管是大部頭還是小部頭,看得如饑似渴,有不懂的問題就用筆畫上記號,待我有空的時候就來向我請教。做事的時候,她真像我們家的主婦,休閒的時候真是個乖巧的逗人喜歡的姑娘。

    家裡出了這麼一個天使般的女人,我自然要在人前人後讚不絕口,視如自家親人。可是老婆對她的成見還是無法打消,有時甚至還在我面前為她吃起醋來。看見女孩穿得漂亮一點,就拿異樣的眼光瞟她,自己也一天到晚講究臭美,時而買件漂亮的裙子回來問我穿著好不好,時而對著鏡子往眼角的魚尾紋上搽各種各樣的化妝品;看到女孩要給我端茶倒水,她時常會把水壺搶過去自己幫我倒,好像擔心女孩要在我茶裡下毒似的;要是晚上天涼了女孩給我拿衣服披,老婆總要想方設法用其他的衣服把女孩拿的衣服換掉,找個理由說那件衣服穿著不好,或是穿上她的那件更合適。女孩在我書房看書看晚了,老婆有時候一個勁地催她早點休息,說什麼明天還要早起送孩子上學哩,晚了起不來。女孩要是被書裡的東西迷住了不願意去休息,老婆此刻也會找理由來書房陪著,一直到我放下手中的筆起身解圍,大家才各自去睡。有時候,我真是覺得幸福無比,兩個女人爭著照顧我,關心我,我都快成家裡的國寶大熊貓了。

    老婆最擔心自己出差,她出差前總是囑咐我這個,囑咐我那個,生怕什麼事情沒有提醒到。我說你放心去吧,家裡有英子管著,她這麼能幹,你還擔心什麼呢?老婆於是不再說什麼,有些難捨難分的樣子,一步一回頭地走出門去。不一會兒又返回來,叮囑兒子,在家聽爸爸的話,我不在家晚上你就跟爸爸睡在一起,多讓爸爸給你講故事。我心裡感到又可笑又可氣,為了讓她徹底放心,安心上路,我乾脆告訴她,我會每天晚上給兒子講故事,直到他睡著為止。

    老婆出差在外一天要給我打幾次手機,她出一次差,我們倆要損失幾百塊錢電話費,不知找誰報銷是好。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她根本就只是想聽聽我的聲音和我周圍的動靜。我的電話在某種程度上成了她的竊聽器。

    有一次組織上安排她到北京學習一個月,她想推辭,又覺得機會難得,最後還是忍不住去了,僅那一次我們的電話費就損失了兩千。

    這期間有一個週末,兒子哭著鬧著要上公園玩,我就和英子帶著兒子去了南湖。英子牽著兒子,我背著炮筒似的相機,買了各種各樣的食品飲料,在外面痛痛快快地玩了一整天。英子那天格外高興,兒子也格外興奮,我當然也興致盎然。我們游泳,划船,蕩鞦韆,玩碰碰車,坐過山車,一起野餐,快活得不亦樂乎。

    游泳的時候,我和英子雙雙伸手托著兒子在水面上玩耍戲嬉,弄得水花四濺。英子穿泳裝的樣子宛如出水芙蓉,迷住了湖上千百雙男人的眼睛。可英子與我們的玩耍是那麼的忘情,其他的人在她眼裡是不存在的,這讓我無形中感到驕傲和滿足。划船的時候,我劃左邊,英子劃右邊,兒子當舵手,我們劃得很穩,用力十分均衡,湖面不時蕩漾起我們三人的歡聲笑語,惹來無數羨慕的目光。坐碰碰車時,英子把兒子抱在懷裡,一次次朝我的車撞擊,撞一下兒子就咯咯笑一下,兒子有些得意忘形,嘴唇磕在了碰碰車的方向盤上,痛得哭了。英子說男子漢不哭,兒子就不哭了。

    老婆中途給我打了幾次電話,我的手機放在攝影包裡,有好幾次居然沒有聽到。後來當我聽到了拿出來接的時候,老婆在電話那頭非常生氣,她問我在幹什麼。我說在南湖划船。她說與誰划船。我說我們仨兒。她問到底是誰。我說還能是誰,不就是兒子和我……還有英子。老婆聽了陰陽怪氣地說,哦,夠快活的呀!連老婆的電話都不接了,有些樂不思蜀了吧?聽著,我的秦哥哥,回來我跟你沒完!

    那天我們照了三個膠卷的像片,洗出來後非常清晰,我覺得我從來沒有發揮過這麼高的水平。三分之二的像片是我替英子和兒子照的,有單人照也有雙人照,我把英子的單人照照得像明星,英子看了滿意得不得了。英子和兒子的像片,不是兒子摟著英子的脖子,就是英子摟著兒子的腰、貼著兒子的臉,親密中擠不出一滴水分,看上去,他們就像有血緣關係的母子倆。

    當然,還有三分之一的像片是照相機在自動狀態下為我們三人照的合影。兒子在我們中間做著各種各樣的滑稽鬼臉,給我們的像片增添了難得的情趣和溫馨的氣氛。

    後來,正是這些像片成了老婆決意要辭退英子的根源。不過,老婆把話說得很含蓄,可人家英子是何等冰雪聰明的人物,隨即就主動退出了我們這個家庭。

    說實話,英子離開我們家的時候,我比男人失戀還要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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