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頓 比肯山
瑪利亞-貝娜瑞亞克被處決後第二天早晨,湯姆從寧靜、深沉的睡眠中醒來,他已經將那殺手遠遠拋到了腦後。自從斯德哥爾摩事件以來,他還是第一次感到如此輕鬆,睡得如此香。他眼睛還沒睜,手已經伸到了床的另一邊。他剛要把手縮回來——你怎麼總記不住?奧利維亞已不在了——這時,他碰到了她的小肩膀。他半睜開左眼,看到穿著寬大紅色T恤蜷曲在自己身邊的小小身影,露出了微笑。這是霍利。
他想起昨晚她鑽到自己床上的情形,心裡很高興。對於他來說,這也是奧利維亞走後他每天感到痛苦的一種補償。霍利仍在他身邊,她一切都好。
陽光透過窗簾之間的縫隙灑進房間,給裡面帶來一絲光亮。他躺在床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看了好一陣子。她閉著眼睛,嘴唇微微張著,胸脯隨著均勻的呼吸而上下起伏。她的頭髮還沒長得夠長,但他覺得生長的速度已經不可能再快了。就連她頭上的那塊整齊的疤痕也在迅速消褪,卡爾-蘭伯特對此感到無法理解。
他伸過手去,輕輕撫摸著她的前額。兩天前她剛剛做過一次CAT掃瞄檢查,沒有發現任何腫瘤的痕跡。她的基因組看上去很正常,所有的缺陷都奇跡般地修復了。
他一躍下床,拉開大窗戶的窗簾。從這扇窗戶可以看到外面的花園。六月的陽光穿過窗格玻璃照得他睡衣上出現一塊塊正方形的亮斑。隔著棉質睡衣感受這暖洋洋的陽光十分愜意,這感覺驅走了過去幾個月的噩夢留在他心裡的寒意。
他對著打開的頂窗深深吸了一口氣,兩隻胳膊向上伸去,就像一隻貓在壁爐前伸懶腰。往下看去,花園裡十分美麗:碧綠的草坪,鮮紅的玫瑰,金黃的萬壽菊。他覺得五彩繽紛的花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艷麗。
「爸,幾點了?」
他轉過身來,只見霍利坐在床上打著哈欠,又揉揉眼睛。他說:「快八點了。別忘了,賈斯九點鐘過來吃早飯。」
「拉瑞也來嗎?」
「不,他還在洛杉磯忙著拍電影呢。詹妮弗和梅根幾點來?」
霍利從被窩裡爬出來,坐在床邊,撓著頭上的傷疤,「她們說十點半左右來。」
「有什麼計劃嗎?」
「沒有,就是隨便玩玩。」
湯姆笑起來,搖了搖頭。這個孩子本來已經死去了,過去的五天算得上是老天額外的賞賜。但今天,這樣一個美好的早晨,她兩個最好的朋友就要來,而她想做的就是「隨便玩玩」。人們還說什麼盡量活得充實呢。
「發生了什麼事,爸爸?」霍利問道。她的聲音突然嚴肅起來。
他走過來,坐在她旁邊,「你是指什麼?」
「做手術的時候。」
他沉默了一會兒。手術後的五天來,她這是第一次提起這事。他一直故意不提手術,等待她自己在適當的時候談起這件事。「我們治好了你的病。」他簡單地說。
「媽媽告訴我是你治好了我的病。」
「媽媽?什麼時候?」
霍利將腦袋靠在他肩上,這樣感覺舒服些,「在我的夢裡,在我做手術睡著的時候。很奇怪的,我睡著的時候好像醒來了。我站在火車站台上,你在送我上車。火車開動的時候,你和這裡的人都跟我揮手說再見。有阿列克斯、賈斯、傑克、詹妮弗、梅根,所有的人。」
「火車開向哪裡,霍利?」
「帶我去看媽媽。你說你以後也會來的。」
「真的?後來呢?」
「嗯,跟你說再見我有點傷心,可是能見到媽媽我又很高興。後來,媽媽突然出現在火車上,就在我身邊。她解釋說她來是為了把我送到要去的地方。見到她真是太棒了,她還和以前一模一樣,微笑的時候,大聲笑的時候,做什麼事情都和以前一樣。她問你可好,問你是不是為我倆擔心。我告訴她你還好,你很快也會來了。後來火車減速的時候,她開始又笑又哭的。
「她說我不和她一起下車了。說你治好了我的病,要把我接回去了。我當時並不太傷心,因為我知道將來有一天我會再見到她的,我很想回來見你。接下來我記得的事情是我醒來了,看著賈斯,覺得很渴很渴。」
「一個夢。」湯姆說。
霍利抬起頭,看著他,「那麼你是怎麼治好我的病的?」她輕聲問道,一雙聰慧的眼睛看著他的眼睛。
他歎了口氣。這可不容易解釋。他自己也沒有完全弄清這是如何發生的。
他說:「我是用一種特殊的藥治好的。」
「什麼藥?」
「一種很特殊的藥,它不能直接對病人起作用。我必須先吃這種藥,然後我才能為你治病。」
「你自己必須吃藥才能讓我的病好起來?」
湯姆點點頭。他想起了手術過程中他突然得到的啟示,在危急時刻他突然悟到的答案:為什麼兩三隻關在一起的白鼠注射了血清以後能痊癒,而單獨關在一隻籠子裡的白鼠卻不能。受這個靈感的啟發,他給自己注射了拿撒勒基因,因為他意識到那些白鼠相互治好了對方的病。拿撒勒基因不是對寄主產生作用,而是通過寄主對別人起作用。
「你明白嗎,霍利,這種藥是賦予一個人幫助別人的能力,這樣才能有效。用了它不能讓自己康復,只能為別人治病。」
霍利想了一會兒,然後平淡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她說著從床沿站起身來,顯然對爸爸說的這些並不感到有什麼特別。
「你明白了?」
她羞怯地聳聳肩,像是在討論一部電影,「是啊,我想這大概像那種很酷的軟件,對裝這種軟件的電腦沒有多大影響,可是對與這台電腦相連的其它電腦影響可大了。能做出很多令人驚奇的事情呢。」
湯姆點點頭說,「對,就是這麼回事吧。」
「聽起來很簡單。」霍利邊說邊走出臥室,朝衛生間走去。快走到門口時她很隨便地問了一句,「那麼你為什麼不早點給我用這個藥?」
湯姆無可奈何地哼了一聲,把枕頭朝她扔過去。「聰明鬼,因為沒那麼容易。」
房子外面,兩名執行監護任務的警察坐在警車裡。又過了漫長而枯燥的一夜,這時他們都在看著自己的手錶。再過半小時就可以解脫了。自從十二月卡特夫人的葬禮以來,他倆斷斷續續在這裡監護了六個月。這段時間什麼也沒發生過,儘管他們嘴上沒說,但心裡都覺得他們在這裡與其說是保護卡特博士的安全,還不如說是讓他放放心。
個子高些的警察比爾揉揉眼睛,正想著如何說服他的搭檔。
「盧,這算不上比賽。阿里是最優秀的。很簡單。」
盧聳聳肩,咬了一口熏牛肉和黑麵包,「他的嘴倒是最能說,可是論拳擊,卻算不上優秀。頂峰時期的泰森能夠徹底打敗他。」
比爾笑了一聲,「泰森?泰森連碰都碰不到他。阿里可以在他的周圍跳舞。」
兩位波士頓警署的警察沒有去注意一個戴著波士頓紅襪子棒球隊帽的大塊頭正在車道上朝卡特家走去。特德星期六一大早在花園幹活是經常的事。
「我們不是在談論跳舞,」盧反駁說,「我們在談拳擊。做一個女人氣的快速旋轉阿里還行。但若談到拳擊泰森能打死他。」
兩位警察討論得太投入了,即使他們當中有誰注意到特德走路的時候腰挺得比平常直,個子也高些,他們也沒提起。
賈斯明-華盛頓在溫房裡,將咖啡杯放在杯盤狼藉的早餐桌上,皺著眉頭,看著桌子對面的湯姆。
她問道,「這麼說基因釋放出化學物質,並且可以通過觸摸傳遞給他人?而這些化學物質對寄主毫不起作用?」
湯姆聳聳肩,「好像是這麼回事。」
賈斯明搖搖頭,看著霍利向他們招呼後,先離開了餐桌。霍利從她身邊經過時,舉起右手,伸直五指,於是賈斯明與她拍了掌。
「還要繼續努力,霍利。」
「你能肯定她完全康復了?」賈斯明目送小姑娘走出去,再次問湯姆。
「她很好。經過各項檢查,證明她的身體狀況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好。」
「全都因為拿撒勒基因。」她說。僅僅是因為你接觸了她,她想。
湯姆給他倆斟上咖啡。在他倒咖啡時,賈斯明發覺自己盯著他的手看——就是這隻手把霍利救活的。她脖子後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如果說她難以接受殺手瑪利亞天生擁有能治病的基因,那麼她同樣難以理解現在湯姆也擁有了這些。但很顯然,這些基因並不能決定誰是救世主,甚至也不能決定擁有它們的人是好人。拿撒勒基因不過是一種稀有的上帝賜予的能力,它卻將自由的基督信條推向了極端。即使你被賦予做天大的好事的能力,你也不一定去運用它。比如說瑪利亞-貝娜瑞亞克,可以選擇殺戮,而不是拯救。想到湯姆卡特,一位無神論者,卻解開了神的慈善力量的秘密,而且運用他的科學戰勝了大自然對命運的安排,並且自己也擁有了神的能力,她不禁笑了笑。這真是一堆矛盾,一個諷刺。
「那麼你認為這神秘的三號基因它的功能是什麼?」她啜著咖啡問道。
「我也不清楚,」湯姆頓了一頓,理清自己的思路,「但是從丹先前的發現中可以猜想,拿撒勒三號是一種控制基因,激活並限制另外兩個基因。從得到的數據分析,我認為這種基因與許多別的基因相互起作用。看起來它的重要功能有三種之多。」湯姆放下咖啡瓶,開始掰起指頭數起來。「第一,啟動功能,可能與控制感情與思維的基因相連,所以寄主能夠決定拿撒勒基因什麼時候開始工作,什麼時候不用工作。第二,控制功能,激活並按具體情況調整拿撒勒一號和二號,這兩種基因分別修復和調節DNA,它們給接受治療者受損的基因帶來最大的益處。第三,運輸功能——將寄主體內按具體要求發出的基因指令送到接受治療者體內,然後將受益基因送到全身各部位。我猜想這是一種類似信息素的物質,通過皮膚分泌出來——通過接觸傳送治療程序。」
「但是你還沒有完全弄清楚它們究竟是怎麼起作用的?」
「沒有。也許幾年內我們都不能完全理解這些基因的工作過程。但是有一點我能肯定,寄主必須在意識上或感情上希望給人治病並相信它確實有效。」
賈斯明笑了笑,喝了一口咖啡,「聽起來像是老式的信念。真正上帝賜予的禮物。」
湯姆聽到這話聳了聳肩,「也許你說得對。作為禮物,這可是十分特別。據我所知,這是惟一必須送給別人才能享受的禮物。」
賈斯明舉起杯子,做了一個「乾杯」的姿勢,「是的,給予比接受更幸福。」
湯姆笑了起來,「說得好,我還沒想出更好的詞句來表達這個意思呢。」
霍利又回到溫房,手裡拿著一本《波士頓環球報》。「報紙來了。」她說著把報紙丟在餐桌上,轉身又朝通向花園的門走去。
「你的朋友們還沒來嗎?」湯姆一邊問,一邊隨意地拿起報紙。他掃視著頭版,測覽上面的新聞。
「再過半個小時就來了。」霍利說著打開門,「我到花園裡去等。」她看看外面,小肩膀聳了聳。「我不知道這個週末特德會來。我以為他要與瑪茜一起去瑪莎的葡萄園的。」
「是的,霍利。」女兒朝外面花園走去時湯姆低聲說道。但賈斯明看得出來他並沒有注意聽孩子在說什麼,他正對著報紙上的什麼皺著眉頭。突然他的臉變得慘白。「該死!」
「什麼?什麼事,湯姆?」
湯姆-卡特看著眼前的鉛字,感到胃裡一陣陣發冷。頭條新聞是關於總統對中國的貿易訪問,但下面《最新新聞》欄目裡的大標題是:《追蹤「傳道士」》,還有兩幅照片——一幅是宣判後瑪利亞-貝娜瑞亞克的側面像,另一幅則是她行刑時現場證人的官方照片。他勉強能認出伊齊基爾-德-拉-克羅瓦在上面,但他並不是為這個而大驚失色的。
文章說雖然瑪利亞已被處決,並被驗明已死亡,但她的屍體卻從太平間消失了。他讀到行刑方式是注射致命毒藥時,他的不安更加深了。
在科西嘉島克裡曼莎嬤嬤跟他講過一個什麼故事?
瑪利亞解除了蜂蟄的毒性。那修女不是這麼說的嗎?解除毒性。
他想起瑪利亞聽說基因是怎麼起作用時,她顯得十分慌亂。
該死,她計劃好了準備復活。
「什麼事,湯姆?」賈斯明朝他這邊靠過來,又問了一遍。
他把報紙遞給她,「這女巫顯然是騎上掃帚飛走了。」
賈斯明讀著報紙,吃驚得張著嘴,「這是什麼意思?」
「你還不明白?她計劃好了被注射致命毒藥處死,然後運用她的基因能力來解除體內的毒素,達到復活。她知道自己能解除毒素,以前她曾幫助別人解過毒。」
「我不相信。再說這無法在她自己身上起作用,對不對?而且她指望誰幫助她逃出去?」
「我不知道,」湯姆說著,轉過臉來看著溫室外面。霍利在玫瑰花圃裡彎著身子,在聞花香。他看見特德正在更遠處走過草坪朝花園那頭的棚屋走去。他戴著波士頓紅襪子棒球隊的帽子,但他走路的樣子有點異樣。他不像平常那樣彎著腰,看上去也高了一些。湯姆看著他打開棚屋的門走了進去。
剛才霍利說什麼來著?——「我不知道特德這個週末會來。我以為他和瑪前一起去瑪莎的葡萄園了。」
他確實去了。
突然一股寒氣湧遍他的全身,他感到更多的是憤怒,而不是恐懼。湯姆的手伸到桌子對面,一把抓住賈斯明的胳膊。正在讀報的她吃驚地抬起頭來。
「賈斯,不要問我什麼問題,」他說,「趕快從前門出去,把監護這裡的警察叫來。告訴他們我和霍利處於危險中。趕快去!」
「為什麼?什麼……?」
「外面那人不是特德,快走!」
霍利現在離溫房有十碼遠,也在朝棚屋走去。棚屋門口的牆邊靠著一把鏟子。
湯姆不敢大聲喊她,擔心會驚動裡面的人。所以,他衝出溫房,衝上草坪朝她奔去。她現在已經快到棚屋門口了。
湯姆不顧腿傷,用盡全身力氣向前跑。
棚屋的門開始對著他這邊開了一點。湯姆離棚屋十英尺遠,離霍利六英尺,門右邊伸出了一隻握著槍的手。
「霍利!」他大聲叫喊,「回來!」
霍利轉過身來,驚恐的眼睛不解地望著他。也好,她感到害怕就會跑得更快些。
「回到溫房去!」他大聲喊,「跑!盡快地跑!」
她從他身邊跑去後,湯姆用全身的力量撞向棚屋門,門壓住了那人的胳膊,湯姆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青,那人不得不扔卜槍。湯姆發狂地拿起靠牆放著的鏟子,跳進門裡拚命用力打過去。他撲在那人身上時,那人想滾過去撿起掉在地上的槍,但湯姆的拳頭像雨點一樣落在他身上,他不得不用雙手護著自己。湯姆不停地打,不停地打。直到那人躺在地上不動時,湯姆才住了手。他既興奮又疲勞,大口地喘著氣。現在他稍微冷靜了一些,便認出這人是在特拉維夫機場見過,並且陪他乘直升機去兄弟會的娥摩拉。他在這裡幹什麼?
湯姆渾身發抖,將鏟子扔到地上,撿起了槍。為什麼伊齊基爾-德-拉-克羅瓦兄弟會的人會帶著槍到這裡來?
這時,他發現了這人手臂上的疤痕。和他在瑪利亞-貝娜瑞亞克手臂上看到的十字形傷疤一樣。他終於明白了。湯姆想起了卡琳-特納曾說過,「也許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傳道士』的背後是誰。」他心中又升騰起一股怒氣。
瑪利亞一直是兄弟會的一個成員。伊齊基爾的兄弟會應對殺害奧利維亞和企圖阻止迦拿計劃負責。他們從他手上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後還是做了這一切。現在他認識到只要兄弟會繼續存在,霍利和他就永遠不會安全。
「湯姆,你沒事吧?」賈斯明從他後面跑過來,喊道。她的左右一邊一個警察。
他太氣憤了,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朝溫房和霍利那邊走去,從她身邊經過時,突然點了點頭。他記起第一次去兄弟會聖洞時傑克讓他吞下的跟蹤器。現在他知道了是誰從監獄盜走了瑪利亞的屍體,也知道他們把她送到了什麼地方。
「湯姆,」賈斯明問道,「你要到哪兒去?」
他頭也不回,說了一句:
「去了結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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