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陷於永遠沉寂的牢獄般洞穴之中,遠離外面的世界,躺在一片漆黑的地層深處,在一個有干百萬年的歷史的狹小氣穴中喘息著,憋得透不過氣來,這一切都太離奇、太可怕了,真叫人無法想像。在這種駭人的處境下等死,其恐怖程度絕對不亞於被關入一間毒蛇橫行的小屋,隨之而來的,極可能是令人毛骨依然的惡夢。
香儂和羅傑斯把氧氣筒中的空氣耗盡了,潛水燈的電池也用完了。隨著最後一絲光線的熄滅,他們的生還希望完全破滅了。在最初的驚恐過去之後,他們恢復了幾分理智。在他們的呼吸作用下,小氣穴中的空氣很快就變得渾濁不堪。由於缺氧,他們感到頭暈目眩。他們知道,只有當這個灌滿水的洞穴成為他們的墳墓時,他們的痛苦才會結束。
當初,他們一瞥見那一層白骨,香依便興奮地潛入石灰岩洞底,隨後就被地下暗流吸到這個洞穴來了。忠誠的羅傑斯緊隨著香依,在和激流的搏鬥中,他累得筋疲力竭。他們試圖尋找出洞穴的另一個通道,可是非但徒勞無獲,而且還耗盡了最後的一點空氣。沒有出口,沒有逃路,他們只能憑著浮力補助器順水漂浮,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儘管羅傑斯膽量過人,他的情形卻十分危急,香儂也快堅持不住了。就在這時,她突然注意到下面黑幽幽的水裡閃過一絲亮光。這亮光斯漸變成耀眼的黃色光束,刺破黑暗朝她這個方向照射過來。是自己麻木的心靈出現了幻覺嗎?她還敢懷有一線希望嗎?
「他們找到了我們。」當燈光移向她時,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羅傑斯目光茫然地盯著從下面漸漸移近的光束,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由於疲憊的絕望,他臉色蒼白,並呈現出一道深深的皺紋。而且,新鮮空氣的缺乏和令人窒息的黑暗使他幾乎處於昏迷狀態。他睜大雙眼,喘著粗氣。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依然緊緊抓住自己的相機。他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自己在進入死而復生的人們所描述的那種光明隧道。
香儂感覺到有一隻手抓住了自己的腳。隨後,在離她不到一臂遠的地方,一個腦袋從水中冒了出來。潛水燈的光束直射到她的眼睛裡,一時之間刺得她眼花絛亂。接著,光束移到了羅傑斯的臉上。皮特立刻就看出誰的情況更糟,於是趕快從自己臂膀下抽出一個連接在氧氣筒雙重閥門接頭上的補助空氣調節器,迅速地把調節器的咬嘴塞到羅傑斯的嘴裡,然後又把繫在自己腰帶上的小型備用氣瓶和空氣調節器遞給香儂。
深深呼吸幾口之後,他倆的精神和肉體都奇跡般地復活了。香儂緊緊地擁抱皮特,甦醒過來的羅傑斯則使勁地搖晃著皮特的手,差一點就把他的手腕給扭傷。此時,3個人既欣慰又興奮,全都沉浸在歡樂之中,一句話也沒說。
後來,皮特突然意識到,喬迪諾正在耳機裡大聲呼叫,要他報告情況,他才大聲宣佈:「告訴米勒博士,我找到了他那兩隻迷途的羔羊。他們仍然活著。我再說一遍,他們仍然活著,狀況良好。」
「你找到他們了?」皮特的耳機裡傳來喬迪諾的驚叫,「他們沒有死?」
「除了臉色有點蒼白之外,其他方面都很好。」
「這怎麼可能呢?」米勒不相信地嘲嚷著。
喬迪諾點點頭。「博士想知道他們是怎麼活下來的。」
「激流把他們捲到一個洞穴中,洞穴的頂上有一個氣穴。幸好我及時找到他們,再晚幾分鐘,這兒的空氣就耗盡了。」
乍聽到這個消息,守在擴音器周圍的那群人個個都驚得目瞪口呆。然而,當他們漸漸理解了這個消息的真實性時,每張臉上都浮現出欣慰的笑容,隨之而來的歡呼和掌聲迴盪在古老的石頭城堡內外。米勒轉過身去,彷彿是在擦拭眼中的淚水,喬迪諾則一個勁地咧嘴傻笑。
在下面的洞穴裡,皮特打手勢說,他不能摘掉面具講話。他示意他們,只能以手勢交談。香依和羅傑斯點點頭,皮特便開始向他們比劃逃生的步驟。
因為這兩個遇險潛水者已經扔掉除了面罩和浮力補助器之外的其它無用的潛水裝備,皮特確信,上面的人可以借助他的耳機和安全繩,毫無阻礙地把他們3個人從狹窄的通道拖回祭潭中。
根據製造商的說明書,尼龍安全繩和耳機線能夠承受近6千磅的重量。
他打手勢示意香依把安全繩纏到一條腿和一隻胳膊上,然後叫她利用小型氣瓶呼吸,站到最前面去。接著,他又叫羅傑斯跟上香依,照著她的樣子做,自己則緊隨其後以便羅傑斯的嘴能夠得著那個備用空氣調節器。最後,皮特確認他們三人都系得很牢靠,而且呼吸通暢時,便通知喬迪諾說:
「我們已經就定位,準備離開了。」
喬迪諾猶豫了一下,看了看那幫年輕的考古專業學生。他們的手全都緊緊地抓住安全繩,擺出一副拔河的架勢。他端詳著他們那急切的表情,馬上意識到自己必須壓抑一下他們的熱情和激動,否則他們會像從一根粗糙的管子中拖出一堆肉那樣,把3個潛水者從岩石通道中拖出來。「先別行動。告訴我你們的深度。」
「我讀到的深度是17米多一點,這位置比石灰岩洞底部高多了。我們被吸入一條向上傾斜20米的通道。」
「你正處在邊緣狀態,」喬迪諾告訴他,「可是另外兩個人都超過了時間和壓力的極限。我要計算一下,然後通知你們做減壓停留。」
「別耽擱太久。小型氣瓶一旦用空,我們3個很快就會把我這對氧氣筒剩下的空氣吸得精光。」
「不要說啦。如果我不控制住這幫年輕人,他們會飛快地把你們拖上來,那麼你們就會覺得自己像出膛的炮彈一樣了。」
「盡量叫他們做得文明點。」
喬迪諾舉起手對學生們說:「我們動手了。」
「把魔術師和小丑拖上來吧。」皮特幽默地說。
安全繩繃緊了,長時間的、緩慢的拖曳開始了。通道洶湧的激流裡湧出無數從空氣調節器排出來的氣泡。皮特除了抓緊安全繩之外無事可幹,於是便放鬆身體,軟綿綿地任憑安全繩拖著自己在暗河激流中逆水前進。滾滾的激流在狹窄的通道中奔湧,猶如穿過流量計(譯註:一種流體流量測定裝置,亦可測量空氣速度)的空氣。皮特似乎覺得,通道盡頭比較和緩的潭底渾水遠在數里之外,自己好像在水下待了很久很久。只有喬迪諾那沉穩的聲音是他與外部現實世惟一的聯繫。
「如果我們拖得太快了,你就趕快叫。」喬迪諾吩咐他說。
「看起來還不錯。」皮特回答說。他聽到了氧氣簡與通道壁的磨擦聲。
「你估計流速是多少?」
「接近每小時8里。」
「怪不得你們的身體有那麼大的阻力。我這上面有10個年輕人正拚命地拉,他們累得心都快蹦出來了。」
「再拉6米,我們就從通道裡出來了。」皮特告訴他。
面對逐漸減弱的激流衝擊,他們奮力地抓緊安全繩。一分鐘過去了,也許是一分半,他們突然衝出通道,進入祭潭濃密的淤泥霧中。又過了一分鐘之後,他們被朝上拖去,遠遠離開了席捲一切的激流,進入品瑩透明的清水層中。皮特仰臉望去,看見陽光空過綠色黏濁層滲透下來,他心頭湧起莫大的快感。
當安全繩的拉力突然減弱時,喬迪諾知道他們己擺脫了激流的吸力,。他命令學生們暫停拖曳,隨後自己再次核對了手提電腦上的減壓數據。皮特只須停留8分鐘,就可以完全脫離因突然減壓所產生的危險,而另兩位潛水者則必須停留比皮特要長很多的時間。他們在17米到37米的深度中已經待了兩個多小時,因此至少需要兩次持續一小時以上的停留。皮特的氧氣簡裡還剩下多少足以維持他們生命的氧氣?這是一個生死位關的艱難抉擇。能夠維持10分鐘嗎?15分鐘?20分鐘?
在海平面上,或者在一個大氣壓下,正常人體的血液含氮量大約有一公升,而在深水的壓力下,人必須吸入更多的空氣,這就增加了氮的吸收量。在兩個大氣壓(水深10米)下,氮的吸收量會增加到兩公升,在3個大氣壓(水深30米)下,則增加到3公升。在下浴的過程中,過量的氮在血液中迅速液化,隨血液流遍全身,最後儲存在人體組織中。當潛水者開始上升時,這種反應便正好顛倒過來,不過速度變慢了。隨著水壓的降低,過剩的氮湧入肺臟,透過呼吸作用被排出。如果潛水者上升過快,正常的呼吸就難以勝任,於是氮泡便會在血液、人體組織和關節內形成,並導致減壓病。這種病通常被稱為潛水夫病,在過去的一個世紀裡,它使得成千上萬的潛水者殘廢甚至死亡。
終於,喬迪諾放下電腦,呼叫皮特。「德克?」
「我聽著呢!」
「告訴你一個壞消息你的氧氣筒中的空氣不夠那位女士和他的朋友作減壓停留。」
「告訴我一點我不知道的事吧,」皮特回答說,「直升機裡的備用氧氣筒呢?」
「沒那麼好的運氣,」喬迪諾呻吟般地說,「我們急急忙忙離開考察船時,船員們往直升機上扔了一個空氣壓縮機,但卻忘了多裝幾具氧氣簡。」
皮特透過面罩盯著羅傑斯,後者手中依然據著照相機,正在搶拍鏡頭。這位攝影師衝著皮特朗起大拇指,做了個讚揚的手勢,彷彿他剛在離家不遠的彈子房裡獨自贏得了全部的賭注。接著,皮特又把目光移到香依身上,她面罩裡的那雙淺褐色眼睛正盯著他看。她的眼睛睜得很大,一副心滿意足的神情,看來她以為惡夢已經完結,她的英雄正在把她帶回自己的城堡。她根本沒有意識到,更糟的事情才剛開始呢。這時,他才第一次注意到,她的頭髮是金黃色的。
皮特不由自主地想,若是她卸去潛水裝備,只穿泳衣,會是什麼模樣呢?皮特的這種白日夢轉瞬即逝。他靜下心來,對著面罩裡的通話器說,「艾爾,你說壓縮機在直升機上嗎?」
「是啊。」
「把工具箱送下來,你會在直升機的儲藏艙裡找到它的。」
「你說清楚點。」喬迪諾催促他說。
「我氧氣筒上的雙重閥門接頭,」皮特急促地解釋道,「是海洋局正在試用的新樣品。我可以單獨關閉這對氧氣筒中的其中一具,把它從雙重閥門接頭上取下來,而且不會釋放出另一個罐中的空氣。」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夥計,」喬迪諾恍然大悟地說,「你是要把兩個罐中的一個取下來,只用另一個呼吸。我把空罐拖上來,用壓縮機為它重新裝滿空氣。然後,我們多次重複這一過程,直到規定的減壓時間結束。」
「這是個絕妙的主意,你不這麼認為嗎?」皮特用既莊重又嘲諷的口吻問道。
「基本上說得過去。」喬迪諾咕映著,巧妙地掩飾了自己內心的興奮。「在6.5米處停留17分鐘。我招工具箱順著安全繩送下去。但願你這個主意行得通。」
「放心吧,」皮特信心十足地說,「當我再次踏上堅實的地面時,我希望有一支新奧爾良爵士樂隊演奏《等待李將軍》(譯註:Robert.E.Lee,美國南北戰爭時的南軍總司令)。」
「你饒了我吧。」喬迪諾懇求道。
他拔腿朝直升機跑去,卻被米勒攔住了。
「你為什麼停下來?」這位人類學家質問道,「天哪,趕快吧,你還等什麼?快把他們拉上來吧!」
喬迪諾冷冰冰地盯著米勒。「如果現在把他們拉到水面上來,他們必死無疑。」
米勒愣住了。「死?」
「潛水夫病,博士,聽說過嗎?」
米勒的臉上掠過一絲理解的表情,隨後慢慢地點了點頭。「我很抱歉,請原諒一個容易激動的老古董。我不會再打擾你了。」
喬迪諾同情地笑笑,然後奔到直升機前,爬進艙內。他壓根兒也沒想到,米勒的話和銅錢一樣富有預言性。
工具箱裡有幾把扳手、一把鉗子、兩把螺絲起子和一把小小的地質鑿槌。喬迪諾把工具箱鬆鬆地繫在安全繩上,又用一根細繩吊著把它放到潭底。皮特拿到工具之後,用雙膝夾住氧氣筒,熟練地關閉一個閥門,用扳手把它從雙重接頭的擰下來。隨後,他取下一具氧氣筒,系到細繩上。
「往上拖吧。」皮特大聲說。
不到4分鐘,幾雙自動伸過來的手就把氧氣筒順著第二根細繩拖了上來。喬迪諾把氧氣簡連接到噗噗顫動的壓縮機上,於是,淨化過的空氣便源源不斷地注人氧氣筒。喬迪諾又是詛咒,又是甜言蜜語,直盼著壓縮機能在限定時間內以每平方寸3500磅的壓力把空氣注人體積為100立方尺的銅罐內。壓力計上的指針快要達到1800磅時,皮特警告他說,香他的小型氣瓶已經用空,他自己那具惟一的氧氣筒中也只剩下400磅。如果他們3個人同時用這具氧氣筒呼吸的話,那麼,離安全限度就不遠了。當壓力計指針指向2500磅時,喬迪諾關閉了壓縮機,迅速地把氧氣筒放回到石灰岩洞底。在皮特和另外兩個潛水者上浮到3米處的下一個減壓停留點之後,這個過程重複進行了3次,他們不得不在黏濁層中待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喬迪諾留出了充足的安全限度。他一直等到近40分鐘之後才宣佈,香依和邁爾斯可以安全浮出水面,並可以被拖到祭潭潭沿上來。皮特完全信任自己的朋友,所以毫不懷疑喬迪諾的計算是否精確。按照女士優先的傳統,皮特為香依攔腰繫上一根扣帶,又把扣帶的另一頭連接在安全繩上。他朝正從潭沿上往下望的那些面孔揮了揮手,於是香依開始往地面上升。
下一個輪到羅傑斯了。想到馬上就要從這個陰森可怕、污濁不堪的死亡之潭逃脫出去,羅傑斯感到無比地興奮,把剛才死裡逃生之後的疲倦都忘得一乾二淨。他的內心湧起一股難以忍受的飢渴感。他記起自己的帳篷裡存放著一瓶伏特加,於是開始盤算怎麼把它取來,好像那瓶伏特加是一隻聖盃似的。現在,他已經升得很高,可以看清米勒博士和秘魯考古專業大學生的臉了。他一生中從沒有像現在這麼快樂過。他簡直欣喜若狂了,根本沒有注意到那些人的臉上全都毫無笑容。
後來,當他被拉到巖洞邊時,才注意到一種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情景,不禁大驚失色,嚇得哆咳起來。
當羅傑斯的腳一踏上堅實的地面,米勒博士、香依和秘魯大學生們便立刻往後退去。他解開安全繩,隨即便注意到他們全都愁容滿面地站著,雙手在脖子後面交叉握著。
另外一共有6個人,6雙手中全都不懷好意地緊緊握著中國制的五六——型衝鋒鎗,在考古人員周圍站成一個扇形。這些人身材矮小、面無表情且沉默不語;穿著南美羊毛披風和便鞋,戴著氈帽。羅傑斯一上來,6雙狡詐的眼睛立刻從那群俘虜身上轉過來盯住了他。
香儂看出來這些人並不是普通的山區土匪,那種土匪所幹的只是從遊客手中搶劫食物和生活必需品,然後拿到市集上去賣,以補貼他們微薄的收入。這些人一定是「Sendero Luminoso」(陽光道路派)的殺手。自從1981年以來,該團體便在秘魯大搞恐怖活動,殺死了成千上萬的無辜犧牲者,包括政界領導人、警察和軍隊士兵。一陣驚恐握住了她。人們都知道,「陽光道路派」的殺手喜歡把炸藥綁在受害者的身上,把他們炸得血肉橫飛。
自從1992年他們的創建者和領導人阿比梅爾-古茲曼被捕之後,這個游擊隊運動就分裂成了許多鬆散的小派別。他們組成一支支嗜血成性的死亡小組,專門從事不定時的汽車爆炸和暗殺活動、,給秘魯人民帶來了無盡的悲劇和災難。此刻,這幫游擊隊員戒備地站在他們的俘虜周圍,眼中流露出虐待狂的渴望。
他們其中一個年紀較大、長著濃密鬍鬚的人示意羅傑斯站到其他俘虜中去。「下面還有別人嗎?」他用英語問道,幾乎不帶西班牙口音。米勒猶豫著,偷偷瞥了喬迪諾一眼。
喬迪諾朝羅傑斯點了點頭。「他是最後一個」,他急促地說,口氣中充滿了反抗,「下潛到海裡的只有他和那位女士。」
這個反政府游擊隊員用毫無生氣的黑眼睛盯了喬迪諾一會兒,隨後便走到祭潭陡峭的巖壁邊上朝下望去。他看見在綠色的黏濁物中浮動著一個腦袋。「好極了。」他陰險地說。
他撿起垂落到水中的安全繩,從自己的腰帶上抽出一把大刀,靈巧地一揮,就把安全繩從卷軸上割了下來,然後握著安全繩的斷頭,在潭沿上站了片刻,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獰笑,隨後就把安全繩拋入插翅也難逃出的石灰岩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