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絳唇》:今古茫茫,麒麟閣幀剡溪幅。驅狼逐鹿,奔走太行路。奸險生心,到處成桎梏。休報復,你笑我哭,高枕黃粱熟。
話說丁協公自中了進士,值得大搖大擺,今日是年家請酒,明日是盟兄回席,又把北京踹得個稀爛。那日吏部掣簽,掣得福建地方一個知縣。領憑到手,不日出京。到家祭了祖,親朋來賀的填門塞巷,應酬了些日子,才吹吹打打赴任而去。一行家眷,好不齊整炫耀的。他是慣了的性子,那裡忍耐得?到那地方,下力抓個兒,顧甚麼官聲國法?按院看他是進士出身,本上帶了個名字,大計裡一個不謹,請了回籍。你說他家裡坐得住麼?他是個白衣也弄出個紗帽來,豈有一個紗帽肯安心做了白衣的?那時值嚴相當權,他使得福建的東西不著,運了些進京,打點了嚴世蕃,又拜他做乾兒子。嚴世蕃分付吏部,就起了他戶部主事。他又帶家眷進京,到了戶部的任。管倉管庫,他也不肯放鬆了那一京的。
不上年把,嚴相也逐回籍了,嚴世蕃不久也正法了。老子已壞,兒子還坐得住?卻被戶科一個姓蕭的掌科,單單參了他一疏,說他如何貪贓,何等亂法,大計壞的官,不思閉門訟省,反入賄權奸,朦朧請復。以大君之祿位,作假父之恩知,罪在不赦。末又道他本來面目,多屬夤緣,場屋關節,手眼神通,顯有指證,不比風聞。伏乞敕下該部通盤打算,徹底澄清,計鴛鴦針。0.其贓罪,示以極刑,除小人百足之尤,培國家萬年之氣等語。
旨下發刑部究擬。那刑部關會了吏部,討了大計的考語來,加他個不合入賄謀復的罪。又拗不過蕭掌科做了硬對,問了個瀋陽衛的軍,候旨下不題。正是:憑他羽翼沖天去,若個奸雄好到頭。
不見曹瞞疑塚在,幾回玉碗去荒丘。
卻說徐鵬子在盧翰林家讀書,與公子交相琢磨。那公子到底是有根氣的,就也虛心耐受,學業果比往日大進,時常送文字與翰林看。翰林也曉得是徐鵬子誘掖之功,著實歡喜。
那一年提學發牌科考,盧翰林對鵬子道:「你揣摩已成,不要埋沒了。你可借我北地籍貫,提學科考,你出來試一試,毋令英雄有白頭之歎。」徐鵬子應允。一連府、縣、道,不費絲毫氣力,輕輕的進了學。又去趕遺才,又錄了一名科舉。那盧公子仗自家的本事,也公公道道摸了個二等科舉。翰林大喜,早晚勸他們攻書,一切進場雜事,都不要分他們的心,只待臨場之日,帶筆硯進去就是。
須臾進了三場,徐鵬子中瞭解元,盧公子也中在五十幾名上。這回光景,真是不同,徐鵬子枯木再春,那盧翰林也是個刮目的知己了。翰林對鵬子道:「小兒的本領還生疏,雖然偶中,不得自滿。我意這邊糧船甚便,雇了一個艙口,又寬敞,又安穩,徐先生同小兒前去,一路上還要求你點撥。盤費是不消愁得,你們早早進京,一面讀書去。若得小兒同徐先生聯發了,學生決不敢忘。」徐鵬子謙謝不了。
拜了房師之後,兩個人就趁順便的糧船,預先進北京去了。
那盧家事體,百需百有,真個是不費他們半點心力,整日在船上讀書。剛剛船到了天津衛,兩個人商量道:「雇班轎馬,到京去更便些。我們在船上已久,不耐煩了。」不一時,就雇了夫馬,徐鵬子與盧公子兩乘大轎,餘者都是騎馬跟隨。可煞作怪,恰才不曾走了四五十里遠,只見一個婦人坐在荒草地面上啼哭。他們這些人通不在意,徐鵬子是個受過患難之人,聽見便惻然動心。轎子到他面前過,細聽一聽,聽得不似北音,便叫住轎,著人去問婦人是那裡人,為何啼哭。那婦人回道:「是南邊人。」鵬子聽得聲音,連忙跳出轎來一看,偌大一驚,原來不是別人,就是他渾家王氏。便問道:「你為何在這裡?
「那王氏起先低頭而哭,見人來瞧,他也不敢抬頭。一聽見問他的聲音,才抬頭起來,見是自家丈夫,方立起身道:」這是夢裡?如何這裡得相會?「徐鵬子道:」我如今中了舉人,進京會試去。你來則甚?快講我聽。「王氏將避亂得信,特來找尋,遇著惡船家,因此連夜走了,要走進北京問那衛官,再討你的消息,不想於此得會,大略說了一遍。徐鵬子道:」這船家哩?「王氏道:」他已開船去了。我認得他叫李麻子,他少不得要到北京,容易查訪的。「徐鵬子才請盧公子相見了,大家悲感不勝,就將鵬子那乘大轎與王氏坐了,他另雇了一乘轎子,一同進京。恰是:今夜燈前照,猶疑夢裡身。
不受苦中苦,怎為人上人。
這王氏到這苦難時節,與死為鄰,不想遇了丈夫,又是遇了富貴的丈夫,不似前番酸丁了。雖然是王氏貞一之報,卻也還是徐鵬子不淫濫之報。不幾日到了北京,賃屋住下,一切不題,單理進場的功夫。須臾進過三場,卻早又揭曉了。徐鵬子中了進士,盧公子榜上無名。鵬子又殿試過了,殿了二甲上。
觀政後,就授了北京刑部主事,去到任了,將家眷送進衙門,盧公子方才作別回家。
卻說徐鵬子到任之後,書吏送進一本冊子,卻是戶部郎中丁全問遣這案的爰書。便稟道:「丁家家口,先要點驗,造了冊子,送堂奏請,候旨發遣。昨日科裡蕭爺,又有帖兒來催了。」
徐鵬子道:「丁全這廝,弄了個進士,做這樣現世報,不知所犯何事?」隨將那宗案卷細閱一番,又檢那蕭掌科疏稿來看了道:「這樣看來,一遣也不冤枉。」
次日過堂,點了丁全。只見那丁全含愧低頭,局-了不得。
徐鵬子只當他如此醜狀,見了鄉親,自覺面上難過,也不好十分拘求他。大約就家口單上一看,也有個丫頭,叫做春櫻。逐一點名過去,叫到春櫻,鵬子仔細一認,原來就是他走的那婢子,心下大加驚異,就叫那春櫻上來問道:「你也認得我麼?
「春櫻抬頭,認得是舊家主,應道:」奴婢認得。「話未說完,眼淚簌簌的如雨下來。鵬子因法堂上不便細問,因叫道:」點完出去。「隨分付長班道:」那丁衙丫頭春櫻,不是正經人犯,本廳備價贖身,你可帶他交進衙來,領身價去交庫就是。「長班答應去了。到晚送到衙門口,傳點進來道:」長班送春櫻來,並領身價。「鵬子隨備了十二兩身價,付了長班,即喚春櫻進衙。春櫻一見了家主、主母,跪在地上,哭得個不起。正是:團圓今夜三生話,雞犬猶銜百世恩。
莫道令威重到日,徒將城郭愴歸魂。
徐鵬子問道:「我有甚虧負你,你就走了?幾陷我於死地!
「春櫻道:」這是婢子該死。其中卻有個緣故。「夫人王氏道:」甚緣故,你慢慢兒說來。「春櫻道:」那日老爺功名不遂,心下著惱,奴婢不堪驅使,因而觸怒。從小受老爺、奶奶恩養,豈有含怨之心?不想那日那姓周的白日鬼來看老爺,此時叫我捧茶出去。白日鬼問道:「你為甚麼眼睛哭得紅紅的?『我彼時不合應了他一句道:」相公放榜不中,家裡這幾日吵鬧不過。』白日鬼道:「恁樣講,著實難為了你。你有爹娘麼?何不暫躲一兩日,等他過了性子,再回來也好。『我對他道:」爹娘在城外,我卻不認得路。若躲過得一兩日,這就萬幸。』白日鬼道:「明日侵早我做個陰騭,送你回去住幾日,轉來還替你對相公說,叫他寬你些。『奴婢一時短見,還望他對相公處討饒。那曉得他第二日趁奶奶們未醒,果然敲門,叫我出去。我只當他是好意,就不合同他出來。誰知他一領就把我送到丁家來。丁家接住,就把我關在一片屋裡,不通消息。後來聞得他買了爹娘來吵鬧,又包他告狀,送了那官五百兩銀子,要處死了你才放心。」夫人老大驚異,對鵬子道:「你與丁家有甚仇麼?」鵬子低頭想道:「我與他沒甚冤仇,苦苦這般害我怎的?」春櫻道:「還有話說。聞得他中舉人的卷子,是改了老爺的,老爺曾到白日鬼面前說,要到監場察院處告他,他又是那推官的門生,極力幫他,就借奴婢身上,先發制人,這都是我該死了。」說完又哭。
鵬子點了點頭道:「原來恁樣。叫人那裡摸頭腦去!怪得那日過堂時節,他那般局不寧光景,誰知到是他良心發見的。」
夫人道:「這樣惡人,怎麼天還把一頂紗帽與他戴?陷得我兩人險作他鄉之鬼。」鵬子道:「我如今這樣,他如今那樣。
我雖然流離顛沛,還有見天日時節;別人參了他,恰好撞在我手裡結局,這就也是個報應了。「說猶未了,傳稟進來,說科裡蕭爺請赴席。鵬子即時出來,到蕭衙去。正是:平日殺人都市中,爭道相逢不相識。
淒淒不似向時聲,滿座聞之皆掩泣。
卻說徐鵬子來赴席,就問蕭掌科:「老先生尊召,同座還有甚人?」蕭掌科道:「學生特設奉敬,並無陪賓。席間還有一事相商。」鵬子道:「這樣怎敢當?」須臾坐下,酒斟數巡,蕭掌科道:「學生今日見屈者,正為丁全那廝。爰書雖定,只求老先生早些造冊送堂,以便遣行,不可再留連濡滯,致有漏網之恨。」鵬子道:「正欲請教一事:請問老先生疏稿言言金石,字字秋霜,但所云場屋關節,這件不知何所指實,幸明賜教。」蕭掌科道:「這事不提就罷,提起來鑽心刺骨,恨不食其肉而寢其皮。老先生不厭煩絮,請借樽酒消閒,為老先生講一遍。學生習的是《春秋》,壯年才舉於鄉。節連會試,幾遭不中,鄉人皆以我為錢秀才了。
其時因一墳墓,老父與鄉人口角。鄉人有□心老父之意,因學生公車在即,鄉人觀望伺隙而發。老父臨行謂學生曰:「鄉人有心挑釁久矣,你此行若中進士,他就中止;若不中進士,恐有不能忘情者。你須努力博個進士,以慰父望。今日軺發之日,即汝父睜眸之日也。『比時學生答道:」大人不必憂慮,此行揣摩已成,斷然要中,決不負倚閭之望。』老父點頭而別。
及到會試,學生極力敲推,成就七篇文字,反覆翻閱,決然可中。出場遂謄稿飛報老父,使老父見而寬心。三場皆稱,到揭曉日寂然無聞,因而不憤,候取了落卷,看作何分曉。那曉得討了落捲出來,學生捲上,竟不是學生的文字,竟是潦潦草草,極不像樣幾篇臭爛文字。卻好走到坊中,看見丁全這廝的朱卷,卻與學生的一般。學生就照謄錄的人名,尋著替他理論,他說不關我們小人事,就是監場一位老爺那裡發下叫謄的,小的怎敢不依?學生正欲告發,以洩心中不平之忿,因想家難方殷,又生他釁,恐貽老父不安,只得含忍。鄉人因學生又不中了,遂將老父告在本縣。那知縣又與學生素不相投,乘機生詐,就出牌徑拿老父。老父氣鬱,因而得病不起。喪殯之儀,草率不堪。此事皆因不中,不中又因丁全,此學生痛心切骨,欲手刃報父之仇一也。「
說完道:「老先生請酒。老先生聽得可發指否?」鵬子點了點頭道:「是。」蕭掌科道:「還不止是。學生家道窮了,起復後只得就教。那曉得時運不濟,單拈了一根廣西柳州府學教諭。許遠路程,揭借了盤費,吃了許多驚恐辛苦,教官體面,那裡嚇得動人?況獠蠻地方,怕的打劫,那裡怕你教官?真正是齏鹽苦淡,老母好生不遂,又受了那邊山嵐野瘴,得了一病,醫了數百金,總是不起。此舉皆因不中,不中又因丁全,此學生痛心切骨,欲手刃報母之仇一也。」
講完又道:「請酒,老先生聽得可發指麼?」鵬子又點了點頭道:「是。」蕭掌科道:「還不止是。你說那千里之喪,怎得容易回鄉?學生除供給醫藥之費,囊中已是蕭然了,盡將賤內衣裳首飾,可變賣的變賣,可融化的融化,不上四五十金。
又到同官處告貸,他們極力繼發,也不上五十金。幸爾敝鄉一個相知,在省下作官,學生親自到他任上求借,蒙他即借二百金,寫了合契,著學生回鄉備還他家裡。學生感他不過,一路省儉,搬將母柩回來。你想一個又老又窮的舉人,又在艱中,那裡得這二百金還人?那些討債的討了幾回,見無撈摸,次後就出言出語了,最後就敲門打壁的罵了。那日學生他出,那些討債的竟向內室辱罵,賤內不堪,回了幾句,那些人故意發作,說道:「賴債,還來打我!『因而並賤內推撲暈倒。賤內受氣不甘,從此得病,不上半年,相繼而亡。此事皆因不中,不中又因丁全,此學生痛心切骨、要手刃報妻之仇一也。」
講完又道:「請酒,老先生聽得可發指麼?」鵬子又點了點頭道:「是。」蕭掌科道:「此三者皆其大端,約略舉而言之,其中造次顛沛還有百倍幹此者,不敢盡述,恐污尊耳。近來始成進士,初授行人,受國恩超擢今職。打聽這廝罪惡貫盈,意欲舉發。但他新投權相門下,作乾兒子,學生恐一時力量不及,不唯無益,反置不共戴天之仇於不能報之地,只得刳心忍耐。今幸冰山已倒,百足無能,荷聖明恩允,稍洩前憤。總之,這廝縱懸首蒿街,消不得終天之恨!老先生休見怪。污耳!污耳!」鵬子道:「原來如此。恐怕世人受此累者不少。」蕭掌科道:「據老先生說有所聞見,亦祈賜教!」鵬子便含糊答應道:「學生也是這等說,未必指丁全一人。」蕭掌科道:「只是求老先生速些,至囑!至囑!」又吃了幾杯,方才告別。正是:佛說大慈悲,眾生多水火。
憑君唱闡提,千劫大因果。
殺人街市中,不復知有我。
妮妮杯酒前,淚落如珠顆。
聞見鹹心傷,殺之皆曰可。
堪歎讀書人,無知受其禍。
徐鵬子吃酒回來,對王夫人道:「原來丁全作孽,不止我這一宗,所以今日得此重報。」王夫人道:「他又做出甚事來?
「鵬子將蕭掌科的話說了一遍,又道:」謀為舉人急些也罷,若進士就遲一科也得,何必恁急急傾一家、補一家的?蕭掌科被他弄得家散人亡,我卻比他還便宜兩個人。功名場中生出如此缺陷來,也是一場笑話。「王夫人道:」這惡賊使盡奸計,害人成己,若乘機湊便,重處他一番,警戒後人,且洩我兩家之恨,方稱我意。「鵬子道:」這也是前生孽債,將就他些也罷。也費千謀百計,弄個兩榜,只望封妻蔭子,耀祖光宗,享盡人間富貴,佔盡天下便宜,誰知一旦泥首階前,灰心塞外,也就勾了。若復冤冤相報,何日是了?依我的意思,覷個便還鬆動他些才是。「王夫人道:」蕭掌科的對頭,你若松他,不是解已成之冤,尋未來之釁麼?「鵬子道:」蕭掌科精明歷煉,可以理恕的。我那負辜的事情,他久後自然識得。已成未來,都可以一概湔除了。「
說猶未了,只見門人傳稟進來,堂上有文書到。鵬子喚接進來,拆開看完,呵呵大笑。夫人道:「甚事好笑?」鵬子道:「你說報仇,這不又是一宗報仇的來了。」夫人道:「報甚的仇?」鵬子道:「戶科一本,為侵盜漕糧事。犯入李麻子,奉旨刑部究擬。這不是你前日說的那李麻子麼?」夫人合掌道:「阿彌陀佛,這惡賊我恨入骨髓,未得報復,今日自投網羅,如今天眼恁淺哩!」鵬子道:「天眼淺,人眼倒要深些。這人已犯不赦之條,我又從而問入之,這又不是第二個丁全了?」
夫人笑道:「你意何如?」鵬子道:「候面審時定奪。」
次日坐堂,解到李麻子,鵬子道:「你是李麻子麼?」李麻子道:「是。」鵬子道:「你抬頭起來。你認得我麼?」李麻子道:「不敢。」鵬子道:「你認得徐家阿嫂麼?我姓甚麼哩?你要見徐阿嫂,我請出來與你看看。」李麻子聽得,情知那件事發作了。只管叩頭道:「犯人該死!犯人該死!」鵬子拈起簽來,叫重責四十大板。打完,鵬子道:「你這凶頑之徒,你就不犯到我手裡,我先曉得你必要壞事了。你今侵盜這許多漕糧,那裡去了?」李麻子道:「犯人一時無賴,花費了些錢糧,情願就死罷。」鵬子道:「你就要死也還難哩。你家中還有產業麼?」李麻子道:「家產毫無。只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娘,帶在船上燒火,此外並無倚靠。」鵬子喝帶出去。
次日出票,傳了他那一幫的運官、旗甲,一齊都到。鵬子善言勸諭,令他眾人量力多寡,捐助他些。又道:「本司是為你們的,設使他枉口扳害了你們,你們既要代賠,又多去了衙門之費。且撮補得一個人完全,也就是一幫的光彩。」眾人感其恩義,只得一五一十的,都替他清賠了。鵬子問了他個雜犯,仍代他償了去,白白的趕了出京。這正是:冤冤相報幾時休,到得回頭把債收。
漢武秦皇遺跡處,年年風雨泣長楸。
卻說那丁協公既定了罪,只不見刑部發放,心下想道:「冤家路窄,單單網落他手裡,這回耽擱了這許多日子,莫不是加些楔子,還要入我個重罪哩。」因遣人通了一個鄉親,也是在京現任的,托他到徐刑部那裡去認罪,道:「丁全自知該死,往日過惡,求念鄉情,開他一線生路,情願將原籍的房屋田產寫獻進來贖罪罷。」徐刑部道:「豈有此理!丁協公自是得罪掌科,與我面上全沒相干。」那鄉官道:「就不相干,也要求老鄉親做個魯仲連,何如?」徐刑部道:「莫錯疑了。我遲遲原無他意,三日內便見分曉。」
這鄉官回來對丁協公說了,丁協公心疑未定。果然過了三日,聽得冊立東宮大赦天下。徐刑部就援例將丁全罪名開釋了,問個罷職永不敘用例,做文回了堂上。堂上允了施行,這丁全才曉得徐刑部以德報怨,真正是仕途中聖賢,恩怨內菩薩,舉家頂戴不荊次日青衣小帽,伺候刑部出堂,親自拜謝。鵬子知得了,掛了一個牌道:會審欽件,一應公文不許投遞。
丁全看見牌面,諒道是盛德君子,不欲形人之惡的美意。
在了大門口,端端正正磕了八個大頭,口裡不知咕咕噥噥祝讚的甚話。恰也湊巧,那丁全正在拜祝時節,只見又有一個人,破衣襤褸,飛跑走來,也跪在大門口,嘴裡大聲說道:「願老爺、奶奶萬代公侯,富貴聯綿,子孫昌盛,享壽萬年。」磕了無千帶萬頭才起來。一爬起來,頂頭撞了丁全。原來他兩個人是相熟的,一會兒各訴前事,兩個人齊打起鄉談來,合掌念佛而去。你道這是甚人?原來是那李麻子。這都是徐刑部公門中修行好處。
門上人將此事傳稟進去,他也不以為意。你看他受了多少磨難,功名被人佔去,性命還要貼他。幾乎連結髮奶奶也將來不保,他一味以德報怨,全不記懷「冤仇」二字。雖是摩練學問,從艱苦中操出來的,卻還是本來面目上原帶了菩提種子。
若學蕭掌科,未嘗不艱苦,不摩練,不能學他忘機了。後來轉了吏部,升了太常巡撫,累官至吏部尚書,享年九十多歲。夫人生了二子,春櫻因他無心之疑,也念貧時小菜,收了做偏房,也生了一子。三子克紹書香,兩個中了進士,一個中了舉人,皆為名宦。這都是兩夫妻寬仁積德之報也。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