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長夫人 第27章
    「已經十點了,你聽到了嗎?餐廳的鍾已敲了十下。我們上樓吧,好嗎?」

    「等一下吧,等大教堂的鍾敲響後再上去。」

    「大教堂的鍾?這兒能聽到嗎,親愛的?塔樓上的鐘聲這兒能聽到嗎?要知道這兒離塔樓有五六里地呢……」

    「能聽到,在這樣寧靜的夜晚,我認為能聽到。你從來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嗎?你再等五分鐘,就能聽到大教堂塔樓淒涼的鐘聲。由於距離太遠,聲音很微弱。」

    「今天的夜色真美呀!」

    「好像是八月的天氣。」

    「我仰面觀天。

    天上佈滿了繁星,

    隨後,我又俯視大地……對不起,親愛的,我又不由自主地朗誦起來了。」

    「這有什麼關係?這樣更好,金塔納爾。這首詩挺美,我當然指《寧靜的夜晚》。讀了讓人流淚。我小時候最喜歡的詩人就是他。」

    對修士路易斯-德-萊昂的回憶像一朵浮雲一樣從安娜的腦海中飄過。她感到有些憂傷。她搖了搖頭,站起來,說道:

    「金塔納爾,你挽著我的胳膊,我們在花廊上走一圈,等大教堂的鍾給我們報時……」

    「太好了,我親愛的夫人。」

    密集的法國梨樹形成了一條花的走廊。夫妻倆隱沒在花廊裡,月光透過梨樹的新枝嫩葉,灑落在黑暗的地面上。

    「五月份快過去了,今天是最後一個晴朗的夜晚。」安娜緊緊地偎依在丈夫的胳膊上說。

    「是的,今天是五月的最後一天,明天就是六月了。六月是釣魚的季節。你喜歡釣魚嗎?索托河你去過嗎?就是從楚斯金蘋果園流過的那條河。」

    「去過,有幾個夏天奧布杜利婭和比西塔辛在去海邊前,還在那兒游泳呢。」

    「對,就是這條河。侯爵對我說,那兒的蹲魚特別鮮美。你要不要我給弗裡西利斯寫封信,叫他給我們送兩根釣魚竿和兩套魚具來?」

    「好的,太好了!我們釣魚去。」

    堂維克多情緒很好,他緊緊地攙住妻子的胳膊,用男高音唱道:

    「我去了,我去了,

    啊,我踏上了……」1

    1原文為意大利文。

    他突然停止歌唱,停下腳步。一縷月光照在他鼻子上。他對妻子看了一眼,她也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你喜歡歌劇《胡格諾》1嗎?你還記得嗎?巴裡阿多里德那個男高音在演這出歌劇時唱得太糟了。不過,你可以設想一下,如果在這樣寂靜的夜晚,在這比維羅莊園的池水邊,聽加亞雷或瑪西尼唱歌,那才美呢!歌劇就應該這樣唱。你知道我們現在缺什麼嗎?就缺音樂。美麗的夜景,微風輕拂,明月當空,再配上一曲四重奏,那真像天堂一般美好!詩歌有時不像五線譜表示的樂曲那麼優美。我喜歡唱歌,用七絃琴和『福爾米格』伴奏吟唱。你知道『福爾米格』是什麼嗎?」

    1十九世紀德國一歌劇名。

    安娜笑了笑,對丈夫說,這是一種希臘樂器。

    「親愛的,你真有學問!」

    安娜頭上又飄過一朵白雲。

    離比維羅莊園五六里地的大教堂的鐘聲響了,慢悠悠地敲了十下,使周圍的氣氛顯得憂鬱淒涼。

    「這兒真的能聽到鐘聲。」金塔納爾說。沉默了一會兒後,他又說:

    「我們吃晚飯去,好嗎?」

    「好,吃晚飯去。」安娜大聲地說。

    她鬆開堂維克多的胳膊,微微地撩起身上的裙子,在黑暗中消失了。金塔納爾跟著她,大聲地說:

    「走慢點,走慢點,你會絆倒的。」

    當他離開花廊,來到月光皎潔的露天時,見到他妻子站立在大理石台階的頂部,左手扶著房門前的黃色牆壁,右手的手指間夾了一朵花。她指了指月亮說:

    「金塔納爾,你覺得我這幅月光圖怎麼樣?」

    「美極了!你簡直成了一座雕像!黎明女神在懇求狩獵女神,讓夜晚早點過去……」

    安娜鼓了鼓掌,走進門去。堂維克多跟她進去,大聲地自言自語地說:

    「我妻子變了,她完全變了,是醫生貝尼脫斯救了她!」

    他們用侯爵夫婦的餐具吃了晚餐。兩人胃口大開。安娜嘴裡塞滿食物,邊吃邊探過身去跟丈夫說話。金塔納爾微笑著,用勁嚼著食物,一邊揮動刀叉,一邊點頭表示同意。

    「這座別墅就是晚上住在這兒也很舒服。」她說。接著,又說,「你把這只蘋果給我削一削。」

    「給我削只蘋果,給我削只蘋果……我好像在哪兒聽到過這句話呢。啊,我想起來了!」說完,他哈哈大笑。

    「你怎麼啦?」

    「原來這是說唱劇的一句台詞。這個說唱劇是一名院士寫的,說的是蓬伯社侯爵夫人的故事。一個叫貝爾特蘭德的紳士尋找她,在磨坊裡見到一名鄉村女子……結果,他們就一起吃晚飯,吃的是蘋果。」

    「就像你我一樣。」

    「對,這時,那鄉下女人拿起一把刀子。」

    「她想殺死貝爾特蘭德嗎?」

    「不,是準備削蘋果。」

    「這不是真的。」

    「貝爾特蘭德和樂隊也認為這不是真的。樂隊的幾把提琴全都發出顫音,所有的單簧管也都吹響了,使人聽了害怕。貝爾特蘭德也嚇得不輕,他唱道(金塔納爾邊唱邊站起來):

    天哪,蓬伯杜侯爵夫人,

    難道就是這個

    削蘋果的女人?」

    安娜笑得前仰後合,她被院士的胡說八道和丈夫的詼諧逗樂了。「金塔納爾真的變了。」

    佩德拉端上茶來。

    「安塞爾莫上斐都斯塔去回來了嗎?」主人問道。

    「回來了,老爺,一個小時前回來的。」

    「子彈帶來了嗎?」

    「帶來了,老爺。」

    「鳥食呢?」

    「也帶來了,老爺。」

    「那你就告訴他,讓他明天一大早再進城一趟,請他捎個口信給克雷斯波先生……哦,不帶口信了,還是我寫個便條讓他捎去吧,安塞爾莫這小子太粗心。」

    主人走出餐廳。

    佩德拉取下桌布的同時,說道:

    「夫人如果有什麼事……我明天大清早也要去斐都斯塔。我得去燙衣服,如果您想給侯爵夫人捎口信,或者……」

    「你幫我帶兩封信。今天夜裡我就將信放在客廳的桌子上,明天早上你來取,免得將我們吵醒。」

    「這您放心吧。」

    一小時後,堂維克多在一間寬敞的裡面有兩張床的臥室裡躺下了。安娜在臥室旁的客廳裡飛快地寫著信,筆尖在光潔的紙面上摩擦發出沙沙聲。

    「別寫得太晚,也不要寫那麼多嘛,否則,會傷身體的。貝尼脫斯醫生怎麼說的,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別說了,你睡吧。」

    安娜第一封信是寫給醫生的。眼下的這個醫生叫貝尼脫斯,他取代了索摩薩醫生。貝尼脫斯言語不多,但很愛學習、觀察和思考。庭長夫人又病了,他主張讓她去鄉下住一段時間,分分心,這樣對她或許有好處。他對她說:「您可以經常給我寫寫信,將您的情況告訴我,這對我制訂治療方案有好處。如果您不想報流水賬,那您就把一般的情況概略地告訴我……」

    安娜的信如下:

    ……我要告訴您的全是好消息。我心裡的疑慮已不復存在,眼前也不

    再見到螞蟻和氣泡了。這一切全消失了。我已不怕眼前出現任何幻覺了。

    我現在可以閱讀曼茨萊和盧伊斯的作品了,對書中人物的言行我全能理解,

    不再感到厭惡和恐懼。我和金塔納爾談到自己害怕發瘋的事,就像談別人

    的事那樣,不再感到緊張。我對自己的身體很有信心。謝謝您,我的朋友,

    這一切全都歸功於您。要是您不禁止我跟您大談哲理,我一定會在信裡對

    您說明,我為什麼充滿信心,正是您給我制訂的這個治療方案,使我享受

    到一種無法言喻的愉快,使我重新獲得健康和寧靜,能在這樣良好的環境

    裡,讓純淨的血液在身體裡流動……我這不是在玩弄詞藻,我知道您不喜

    歡誇誇其談。總之,我的生活就像一隻鐘,這是您喜歡說的一句話。我一

    絲不苟地遵守您給我規定的作息制度,不敢有絲毫違反。我一定要非常注

    意衛生,絕對不幹過去幹的那些事情。我仍在寫日記,但不允許自己作無

    休止的「心理分析」,這也是您禁止我幹的。我每天寫上幾句,數量不多。

    您可以看出,我全都聽您的。再見,下次請您按時來看我。金塔納爾問您

    好。他現在正在打鼾,真的如此。以前,我總認為這是自己的不幸,是命

    運對我的考驗,居然嫁了這麼一個只會打鼾的丈夫!真可怕……不多說了。

    我看您準是在皺眉頭了,對不起,不再囉嗦了。讓弗裡西利斯跟您一起來,

    巴,他先來也行。如果他不來幫我準備好魚竿,動那些鱒魚快來上鉤,我

    就無所事事了。再見!

    一直遵守您醫療制度的病人

    安娜-奧索雷斯-德-金塔納爾

    簽上名,封好信後,安娜又繼續寫那天早晨就開始寫的信。

    這次她不像剛才那樣奮筆疾書,中間常常停筆。

    她突然出現一個怪念頭,打算模仿眼前那封來信的筆跡寫這封信:

    ……我的來信過於簡短,請別見怪。我已對您說過,我的朋友,貝尼

    脫斯不讓我寫得太多。我認為他這樣做很對,這是他研究了我的病情做出

    的決定。我過去想得太多了,我如果再一味胡思亂想,腦子裡就會犯老毛

    病……我們不談這些了。我現在能給您寫信就不錯了。請別誤會,醫生不

    是禁止我給您寫信。我說明白了嗎?他是不讓我寫得太多,不管對誰,尤

    其不讓我談嚴肅的問題。

    您問我什麼時候回斐都斯塔。不知道,費爾明,我不知道。

    我現在好多了,這是真的,但醫生的話總是要聽的。貝尼脫斯是個很

    有魄力的醫生。他的話不多,但說得很對。我如果聽從他的囑咐,他就答

    應治好我的病;我如果騙他,不聽他的話,他就不給我治。我決心聽他的。

    您多次對我說過,身體最要緊。

    您問我是不是不那麼虔誠了,不,費爾明,絕對沒有這回事。我回城

    時將用事實表明這一點。

    您問我是不是祈禱得少了,這是真的。不過從我的身體狀況看,也許

    還嫌太多了。祈禱得太多給我健康造成的損害,我都不敢對金塔納爾和貝

    尼脫斯說……您說我在信中只講堂維克多和醫生的事。可您要我講些什麼

    呢?這兒就只有丈夫在我身邊,而醫生是救我性命的人,也許還是讓我恢

    復理智的人。我知道,您不喜歡我講怕自己會發瘋的事。可這是事實,我

    確實產生過這種恐懼,而且,還跟您談起過,讓您幫我謝謝這位醫生,因

    為他讓我恢復了理智。我想,如果我喪失了理智,心靈上陷入一片黑暗,

    那麼,我心靈上的兄長怎麼還會愛我呢?

    您說這麼一來,一切全都完了。不會的,什麼也沒有完。到一定的時

    候,一切都會恢復原狀,只是我再也不會去看望唐娜-佩德羅尼拉了。請

    別問我為什麼,反正我決心不登這位夫人家的門了……就寫到這裡吧,不

    能再多寫了,醫生禁止我這樣做。我才吃完晚餐。

    您最忠實的朋友和悔罪人,感激不盡的

    安娜-奧索雷斯

    又及:

    您說,看得出我心情不錯,這也是事實。身體好,心情就好。如果心

    情不好,我就愛胡思亂想,就會以為(根據您來信的語氣)我心情好反而

    會使您不愉快。一切不周之處請原諒。

    寫好信,安娜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塗掉幾個詞,想了一會後,又將它們寫上。

    安娜一邊用舌頭潤濕信封口上的干膠,一邊搖搖頭,聳聳肩,低聲說道:

    「我想,他沒有理由生我的氣吧。」

    她在金塔納爾旁邊那張潔白、舒適的床上躺了下來。

    老頭兒比安娜起得早,他上花園裡去等候妻子。上午八時,他們在花園的暖房裡喝巧克力。

    「這一切如果都是我們的,那多好!」金塔納爾一邊看看架子上擺得滿滿的栽著各種奇花異草的意大利和日本產的陶盆,一邊想道。

    比維羅莊園該屬於誰,庭長夫人並沒有去想這個問題。她只享受著大自然的美景,為身體健康而高興,對貝加亞納家這座著名莊園憑多年積累的財富而顯露的豪華氣派,她也很感興趣。總之,她只注重於享受。她在那兒就像在海濱浴場一樣,只注意治療效果。

    堂維克多走出花園,穿過草地、果園和一塊塊玉米地,在四周都是簡陋茅舍的那塊地方找到通向索托河岸上的斜坡。他在河岸上找到一處宜於垂釣的地方,等安塞爾莫將魚具拿來,他們就可以在那兒釣魚了。

    天已經相當熱了。每天到天氣最熱的時候,安娜便來到樓上的臥室,先躺在床上看會兒書,然後走到番荔枝本書桌前翻閱一下自己寫的日記。她每次動筆前,總要瀏覽一下過去寫的日記。

    她先看了看第一篇,這篇日記她幾乎會背了。她懷著藝術家的感情讀著。因寫得很快,字跡潦草,幾乎難以辨認。

    日記也好,回憶錄也好,反正已得到醫生的允許,她為什麼不能寫呢?

    《胡安-加西亞回憶錄》,人們會開玩笑地這麼稱呼它……然而,這

    些東西除了我自己外,誰也不讓讀。我這樣做,顯得荒唐可笑嗎?肯定是

    這樣的。可是我喜歡寫,這樣做也不影響我的身體。如果僅僅怕像比西塔

    辛這樣的人說我太浪漫、太俗氣,就停筆不寫,那就更加荒唐了。感謝上

    帝,我那種無緣無故的恐懼心理已經消失。身體好了,我就可以隨便做想

    做的事。再說,誰也不會讀到我寫的東西。那麼,人們又能說些什麼呢?

    連金塔納爾我也不讓他看。我寫得快時,字跡潦草,他看不懂。我寫的東

    西完全是給自己看的,我是在自言自語,絕對機密。我可以笑,可以哭,

    可以唱,可以對上帝說話,對鳥兒說話,跟我感到在自己身上流淌的血液

    說話。我先唱支頌歌,我寫散文詩:健康的身體,你救了我!我有了新思

    想,心靈產生了活力,拋棄了恐懼和疑慮,有了寧靜的心境,這全都歸功

    於你!我的頌歌暫時停止,因為金塔納爾說他餓得慌,他嘴裡含著油橄欖,

    在樓下餐廳叫我快下去吃飯。我說,我來了……

    比維羅,五月一日

    天下著雨,現在是下午五時,下了一天雨。過去,光憑這一點就會認

    為自己很倒霉,只想到一些小事,就覺得生活沒有任何意義。現在我認為

    下雨是很自然的事,甚至覺得下雨挺有意思的。落到這些山上、草原上、

    樹林裡的雨究竟是從哪兒來的呢?是大自然在梳洗。明天太陽一出來,周

    圍的一切就顯得碧綠晶亮。再說,雨落在田野裡,像是在演奏音樂。金塔

    納爾現在養成了睡午覺的習慣。他在那兒打呼。我打開窗門,傾聽雨水打

    在樹葉上發出的沙沙聲和鴿子展翅發出的聲音。鴿子從掛在屋簷上的方方

    正正的鴿籠裡飛進飛出,咕咕地鳴叫。那只鴿籠看起來有點像老百姓的房

    子。鴿子的姿態、細碎的步子和翅膀的撲動等都反映出人類日常生活的無

    聊、散漫和倦怠。鴿子出於習慣或為了繁衍後代,常常鹹雙成對地在一起,

    但不久就像生活在沙漠裡一樣厭倦了。突然,那公鴿(我假定它是公鴿)

    似乎想到了什麼,感到內疚,心頭泛起一股它沒有意識到的激情,對雌鴿

    狂吻起來。接著,又咕咕地鳴叫,豎起羽毛,轉著圈子。雌鴿吃了一驚,

    但還是懶洋洋的,沒有顯露多大的熱情。不一會兒雙方都玩累了,露出昏

    昏欲睡的樣子,一動不動地站著,舒適地讓雨水淋濕,享受著比剛才的一

    番風流更大的樂趣。接著,它們又恢復剛才的倦怠和寧靜,無怨無恨,無

    欺無詐,對彼此的冷淡也不抱怨。何等理智的鴿子啊!金塔納爾還在打呼,

    我在寫……我不能這樣寫。我這樣寫似有嘲弄的意思,嘲弄總帶有苦意……

    吃苦的東西可以開胃。不過,不吃苦的東西能開胃則更好。還是寫點別的

    吧。

    ……

    天還在下雨。這沒有關係,今天即使下傾盆大雨,也不會使我不愉快。

    窗門關著,雨水順著窗玻璃往下流,窗外的景色一片朦朧。維克多和弗裡

    西利斯出去了。弗裡西利斯來這兒是第二次了。他是我認識的唯一的了不

    起的人。他們打著侯爵府看管莊園的人皮儂-德佩帕的雨傘出去的。他們

    在橡樹林裡走著,彷彿躲在帳篷內一樣。我丈夫總是說,那些橡樹都是百

    年老樹。他們要通過弗裡西利斯發明的化學試驗來證實這一點。願上帝使

    他們幸福,雨水不要弄濕他們的雙腳。今天我很想對往事作一些回顧。我

    不怕回憶往事。五個多星期過去了,那一切好像已成了久遠的歷史。

    那三天真不是人過的日子!我覺得完全在糟蹋自己的聲譽(寫到這裡,

    庭長夫人的字潦草得連她自己也辨認不清)。在宗教遊行時,斐都斯塔人

    都看見我赤腳走在比納格雷的身邊。回家後,我整整三天坐在椅子上無法

    動彈,兩隻腳疼得像火燒一樣。我派人去請索摩薩醫生,他沒有來,派貝

    尼脫斯來給我看病。他話不多,冷冰冰的,但我發現他趁我不注意時,對

    我細細進行了觀察。他一定以為我會發瘋。他不承認這一點。他說,我赤

    腳參加遊行完全出於宗教激情和某種道德感,我是想為一個人做出犧牲,

    因為我以為此人受到了我的冷落和傷害。貝尼脫斯說話也像個懺悔神父那

    樣威嚴。我把內心的秘密告訴他,就像病人講述自己的病症一樣。我看得

    出,在我講述那些事情時,他儘管臉無表情,似乎無動於衷,實際上卻將

    我的每句話都牢牢記住……我的病從腳底轉到了頭上。我發燒臥床不起,

    心裡害怕,怕會發瘋。關於這點,我就不想詳談了。今天就寫到這裡。我

    要彈鋼琴去了,想複習一下《聖潔女神》這一樂曲,用一個指頭彈琴。

    有幾頁安娜不想看,就翻了過去。那是寫她參加遊行後那幾天發生的事情。這次宗教遊行在斐都斯塔出了名。是的,她認為糟蹋了自己名聲,她那樣拋頭露面地表示虔誠,完全是一種巴比倫式的犧牲,就像參加貝洛教堂的神秘的守夜,她自己也感到羞愧。這件事就像她當年想當女文人一樣荒唐可笑,她自己也認為是這樣。現在她不敢上街,覺得行人都在嘲笑她;人們輕聲說些什麼,她以為在議論她;見人們三五成群在一起,她以為在說她壞話。「我出了醜,干了傻事,」這個想法一直在折磨她。她想擺脫它,但當著公眾的面一直赤裸了半天的雙腳像火燎一樣疼痛,使她無法擺脫這種想法。

    她想通過宗教安慰自己,想找講經師談,求得解脫。但如果這樣做,她會更痛苦,因為她發現自己強烈的、純正的信仰已在心中消逝。聖特雷莎的書她也看不下去,因為她不願對照這位女聖人的思想和言語來對自己進行自我剖析。她為什麼不去找講經師呢?因為當初拜倒在他腳下的那種激情已不復存在了。堂費爾明儘管取得了勝利,但他的形象反而在安娜的心中消失了。不管怎麼說,安娜反正不再可憐他了,只覺得他得意洋洋,根本瞧不起他的敵人……這方面的情況,她已看得比較清楚,不像過去那樣看不清了。她認為,自己也許只是她「兄長」的一個工具而已。的確,打那以後,德-帕斯沒有再對她表示過任何嫉妒、愛情或類似的情感。安娜儘管對他進行了細細的觀察(她這樣做深感內疚),但未能從他身上發現任何世俗的慾念。是她沒有看清,還是他偽裝得太巧妙了?還是的確不存在這方面的情況?她也不明白。不過,她昔日的虔誠確實一去不復返,她的信仰已在消逝,現在她頭腦中又不知不覺地出現當年從父親那兒聽到過的論調。

    安娜現在內心深處感覺到的是一種朦朧的、富有詩意的、充滿浪漫色彩的泛神主義,或者是盧梭式的樸素的自然神論,樂觀卻又多愁善感,但她仍然認為這種信仰屬於天主教的信仰。她不想背棄自己的信仰,也不願進行苦思冥想,尋根究底,她認為那是十分荒唐的。但是,她的腦海裡卻不知不覺地出現種種想法和責難。她仍然感到很痛苦,並繼續找講經師進行懺悔。她對他保持著習慣性的忠誠。她認為自己欠了他許多情。如果有負於他,就會感到內疚。她特別害怕和他斷絕宗教方面的聯繫,這樣會再次出現對他的同情和侮恨,以致再度做出耶穌受難日干的那類蠢事。內心出現了這麼多矛盾,平時又深居簡出,這更增添了煩惱。這樣的結果必然會出現精神危機。這就是貝尼脫斯醫生竭力為她治癒的病症。

    安娜認為自己真的要發瘋了。隨著感情的衝動,必然會出現精神萎靡和呆滯。想到自己這些天來對德行和犯罪,對美醜善惡等都無動於衷,心裡就感到害怕。據她自己說,上帝在她的心目中已成為微不足道的東西。她意志消沉,自暴自棄,這使她更感到痛苦和恐懼。最使她感到難過和驚恐的是她的思維和語言缺乏邏輯性。這樣下去,必然會喪失理智,精神失常;會狂呼亂叫,給周圍的人們帶來恐怖。

    多日來,安娜只想到自己的身體,其他的事全都置諸腦後。一想到自己會發瘋,想到精神崩潰帶來的無比痛苦,她就驚愕不已。她誠心誠意地請貝尼脫斯醫生來給自己治病,並絕對聽從醫囑。這表明她的病能治癒。

    醫生除了告誡病人要注意飲食,適當從事文體活動外,主要的是建議安娜改變一下生活方式,讓自己消遣消遣,分分心;到野外去,讓自己心情愉快,心緒安寧。到鄉下去,到田野裡去!這樣才能救她一命。無論對安娜,還是對金塔納爾(他對安娜的病也非常著急),醫生總是一個勁兒地催促他們到鄉下去。

    然而,上哪兒去呢?他們在斐都斯塔省沒有鄉間別墅。堂維克多的不動產都在阿拉貢。

    安娜突然產生了勇氣,比她丈夫還勇敢。她說:

    「金塔納爾,我有個想法,不知你認為怎樣。我們到鄉下去住幾個月,到冬天再回來……」

    「上哪兒去?」

    「到你老家去,到堂戈迪諾莊園。」

    堂維克多跳了起來。

    「親愛的,看在上帝分上!——我老了,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這樣折騰了!過去可以,現在絕對不行了。我當然熱愛自己的故鄉,我一輩子不會忘記自己是阿拉貢人。用詩人的話來說,只有見到過家鄉的山河的人,才是最幸福的人。但是,眼下我更是斐都斯塔人。另一位詩人埃斯基拉切親王1說過:

    1十七世紀西班牙詩人。

    此地雖不是我的出生地,

    但我對它一片深情,

    比我的故鄉還親。

    「再說,如果我們去堂戈迪諾莊園,那麼,弗裡西利斯我們就見不到了……堂阿爾瓦羅、侯爵夫婦也見不到了,更不能找貝尼脫斯醫生看病了。」

    聽到丈夫說自己首先是斐都斯塔人,安娜心裡很高興。他們不再打算去堂戈迪諾莊園了。

    然而,醫生說,安娜去鄉下住幾個月才能康復,那麼,他們到底去哪兒呢?

    一天,人們在貝加亞納侯爵家談到了這件事。在場的除了金塔納爾和侯爵夫婦外,還有阿爾瓦羅和巴科。

    「醫生建議我們到鄉下去住一段時間,」前法庭庭長說,「就是找不到合適的地方。」

    「你們喜歡去哪兒呢?」侯爵問道。

    「最好找個離斐都斯塔近一些的地方。這樣,貝尼脫斯醫生就可以常去看望我們;安娜的病萬一有變化,也可以很快送進城裡。另外,環境要優美、舒適,景色宜人,附近有流水、草地,還有新鮮牛奶等等……」

    堂阿爾瓦羅突然想到一個地方,他過去貼著巴科的耳朵,說:

    「去比維羅莊園!」

    巴科也想到了,但他還是稱讚道:「這真是天才的發現!」

    小侯爵沒有想到自己在支持一個陰險卑鄙的計劃。他過去低聲對父親說:

    「爸爸,根據貝尼脫斯醫生提出的條件,我認為只有我們的那個莊園……」

    眾人為這一發現而高興萬分。侯爵夫婦齊聲說:

    「你是說比維羅莊園吧,太好了!巴科說得對,你們上比維羅去吧。」

    侯爵夫人接著又說:

    「這真是個好主意!我很高興。在去海濱浴場前,我們還能經常見面。」

    堂維克多說:

    「去比維羅莊園怎麼行呢?你們不去嗎?」

    「今年我們不去那兒。再說,我們也可以晚一些時候去嘛。即使我們兩家都住在那兒,也住得下。」

    「上次我們二十來個人在那兒,也住得相當寬敞。」阿爾瓦羅說。

    「是啊,那兒簡直像座修道院那麼安靜。」

    「不用多說了,就這麼定下了。」

    「那不行,這多不好意思呀!」

    堂維克多推辭再三,最後還是決定他們夫婦倆帶自己的僕役,按醫生的要求去比維羅莊園住幾個月。侯爵夫婦告訴他們,他們可以無拘無束地住在那兒。

    「再說,我們還是親戚呢。」侯爵夫婦說,

    「沒有錯兒。」金塔納爾自豪地回答說。

    安娜知道這個消息後,心裡明白,這和她去堂戈迪諾的目的完全背道而馳,但她沒有去想住在比維羅莊園會給自己帶來的危險。她現在不願多動腦筋,也不去追究叫他們去那兒的原因。她只覺得整天都非常開心,自己就像心願得到滿足的孩子。次日一早醒來,她的心情更好。她想:「我要上比維羅當鄉下人了。我可以奔跑,呼吸新鮮空氣,也許還會長胖呢,那種日子多有意思!那兒陽光明媚,流水潺潺,對身體大有好處……」同時,她似乎產生了某種朦朧的希望,但她沒有細細思忖,這是什麼樣的希望。總之,她認為世界非常美好。想到能去比維羅住一段時間,心情特別愉快。看來,貝尼脫斯的建議使她恢復了青春。

    瀏覽了以她特有的方式記述的那幾頁日記後,安娜的目光停在下面這一頁日記上。這頁日記簡略地敘述了她四月的一天來到比維羅的印象。那天的天氣像六月,晴空萬里,相當炎熱。

    她饒有興味地重讀了這頁日記,她並不欣賞自己的文筆,她感興趣的是對往事的回憶。她寫道:

    馬車突然改變了方向,車身輕輕地晃動了一下,沒有發出什麼聲音。

    一離開聖蒂安娜斯公路,車輛駛上通向比維羅新鋪的石子路,便開始顛簸

    起來。垂下的柳枝猶如懸掛在空中的雨絲,在微風的吹拂下,掃過我們的

    前額,怪癢癢的。莊園古老的圍牆大門打開了,馬蹄踩在莊園的石子路上,

    迸發出火星,在那幢寂靜空曠的龐大的莊園裡激起了回聲。我真想在那座

    大房子裡住下來,那兒有兩座黑色石塔和石柱門廊,但是,馬車卻繼續朝

    前駛去。侯爵愛講排場,他有意將莊園宿舍的入口處設在莊園主樓的前面。

    這時,車輪像裹上了布墊一樣,又悄然無聲了。出現在馬車前面的是一條

    寬闊的林陰大道,地面全白鬆軟、潔白的細沙鋪成。道路兩旁有大理石護

    欄,上面擺放著許多碧綠的盆景。

    新家在對我們微笑。我們在門前漂亮的遮陽篷前停了下來。車一停,

    周圍一片寂靜。太陽露出笑臉,我們都很高興。那裡整潔、幽靜、雅致,

    彷彿一切全是天然形成的。樹木枝繁葉茂,鬱鬱蔥蔥;綠草如茵,涼風習

    習,風景似畫。千百隻小烏在空中自由飛翔。財富和自然美景在這兒融為

    一體。太陽在這個舒適的王國裡特別耀眼。這一切都十分奇妙。我儘管來

    過比維羅,但沒有機會細看這兒的景色。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麼豪華又這

    麼純樸的鄉間別墅。看來地球上確實存在著沒有醜惡、沒有貧窮、沒有悲

    傷的地方。

    巴科和侯爵夫人陪我們一起來這兒。他們將莊園交給我們,並和我們

    一起吃了午飯後,就在下午回到了斐都斯塔。

    莊園裡只剩下我們倆了。我將整座莊園看了一遍。底層是大客廳、台

    球室、書房,還有一間小客廳。餐廳的一旁是壁爐,中間有一條白色大理

    石砌成的過道。真高興!一切都那麼晶瑩透亮,到處是鮮花,枝葉繁茂的

    樹木,五顏六色,美不勝收。我最感興趣的是侯爵時底層獨具匠心的設計:

    他環樓建了一條有玻璃護欄的迴廊。我好像從未到過比維羅似地在迴廊上

    走了兩圈。這兒的一切我為什麼覺得那麼新鮮,那麼美好,那麼富有詩意?

    金塔納爾也很高興,我覺得他似乎有點嫉妒。

    ……

    生活十分美好,春天來到了我的心間。我每天起得很早。沐浴增強了

    我的體質,使我精神愉快。我仰臥在浴池中,手扶著水龍頭,讓溫熱的水

    泡得我全身舒坦。洗完澡,我裹著浴巾,全身微微發抖。過一會兒,只感

    到全身發熱,血液在動脈裡流動,十分舒暢。我已拿定了主意,再也不會

    讓那些怪念頭來左右自己。我現在已不再胡思亂想,日常生活的瑣事佔去

    了我不少精力。貝尼脫斯應該感到滿意。身體得到康復後,精力就會充沛。

    在陽光下悠然地過日子,這就是我盼望的生活。

    ……

    不過,有時生活中出現的一些事情仍然會導起我心靈的震動。我把比

    維羅想像為一部戲劇或一本小說的背景,於是我覺得這兒的樹林和房屋都

    顯得十分寂靜,一切都在靜靜地沉思,回憶著往昔的喧鬧,迎接未來的歡

    聚。我再說一遍,這兒很像戲劇的舞台,有幸應邀到這兒來的斐都斯塔人

    就是在舞台上演出的人物:奧布杜利婭、比西塔辛、埃德爾米拉、巴科、

    小華金、阿爾瓦羅,還有其他不少人。他們都在這兒交談過,唱過歌,奔

    跑過,戲耍過……我似乎感到了往日的歡樂,或者說,我預感到未來的愉

    快。金塔納爾說得對,這兒是天堂。這兒應有盡有,什麼也不缺,只是缺

    少點音樂。啊,如果想聽音樂,就別待在這裡了。我現在就去大客廳,用

    食指——我唯一富有樂感的手指彈奏《輕浮的女人》1。在奧布杜利婭

    1原文為意大利文。

    看來,這太俗氣了,一位夫人竟用一個指頭彈琴!

    ……

    金塔納爾心情很好。他對我照顧周到,真是個好人。他那麼慇勤,那

    麼體貼,真像變了個人。他想到我的時候多了,想幹木工活的時候少了。

    有時他幾天都沒有摸一摸他的銀子。每個人的內心竟都很豐富,飽含詩意。

    他高興時愛唱愛跳,這都是真情的流露。沒有他,我無法在這兒生活下去。

    如果沒有他在這兒,我會感到孤單、害怕。他在這兒不但不妨礙我,反使

    我愉快。

    ……

    佩德拉到了鄉下也討人喜歡了。她打扮得和農村姑娘一樣,和她們在

    莊園裡一起唱歌、跳舞,還能熟練地吹奏圓號。昨天傍晚,她站在莊園大

    門邊吹奏著曲調簡單、略帶傷感的民間小調。圓號的曲調越傷感,我的心

    情越愉快,越覺得有希望。這一切都對健康有好處。

    ……

    我來比維羅時帶來了幾本我父親的書。我多年沒有看這些書了。金塔

    納爾將這些書放在書架的最上面一格。

    多深的印象啊!我居然在一本帶有插圖的神話書裡發現了洛雷托的草

    屑,這些草屑全都成了粉末了。裡面還夾著一些紙片,上面有我童年時寫

    的歪歪扭扭的字……還有我畫的一張海員畫像,根據圖下的文字說明,他

    是赫爾曼。

    ……

    我這麼愛看書,也許會遭到貝尼脫斯的反對和禁止。重讀我當年在洛

    雷托看不懂的書,發現了許多新的東西:什麼神靈呀、英雄豪傑呀,宗教

    藝術呀,富有人情味的天國呀,塵世的歡樂呀,忘掉憂愁呀……總之,從

    書裡我見到的是一個年輕、健康的民族。我真想成為一個畫家,把這本神

    話書留給我的印象畫出來。

    讀了這幾頁日記後,安娜開始記述她這幾天的感受。堂維克多進來了。他說,他已在河邊一處風景優美、涼爽宜人的地方搭起一個帳篷。那一帶水面有樹木遮擋,準能釣到蹲魚。

    從那天下午起,他們就開始釣魚。魚釣得不多,但心情十分愉快。安娜坐在白底藍條帆布小凳上看書,左手拿著魚竿,沒有使多大的勁兒,只是不讓水流將魚竿沖走而已。

    就在她在金塔納爾的陪伴下,在離斐都斯塔五六里地的索托河畔高高興興地釣魚的同時,她的想像回到了遙遠的過去。她想到了古希臘的山川,想像自己在塞菲索河沐浴,在滕佩聞著玫瑰的芳香,想像自己飛向埃斯卡曼德羅,登上了泰伊赫托山,又一躍從萊斯瓦斯島跳到了西克拉德斯1島,從塞浦路斯跳到了西西里亞島。

    1以上都是古希臘的地名。

    有時,安娜想像自己跟隨酒神漫遊印度,或者坐船在海上航行,船桅上插滿鮮花,還掛著一串串水果。這時,耳中突然響起了金塔納爾的叫喊聲,她不得不回到平淡無奇的索托河岸邊。

    「啊呀,我親愛的,魚兒上鉤了!」

    上鉤不上鉤,她都無所謂。她心情愉快,金塔納爾也很高興。「他真的完全變了。」她自言自語地說。「她也完全變了。」他想。

    光陰飛快地過去。六月的天氣已相當炎熱。斐都斯塔六月的氣候和安達盧西亞的春天一樣。每天早晨,趁天氣涼爽,安娜和堂維克多、看莊園的貝貝以及佩德拉一起,在花園裡採摘水果。他們輕輕地晃動碩果纍纍的樹枝,將濕淋淋、亮晶晶的櫻桃採下,放在墊有無花果葉子的大籃子裡。庭長夫人白嫩的雙手輕輕地撫摸著安放在寬大的綠葉上的櫻桃,心裡感到非常愉快。她為自己健康的身體感到高興。她要把籃子裡的櫻桃送到侯爵家,有時也送到斐都斯塔其他朋友的家裡。一天早晨,安娜看見佩德拉和貝貝將紅通通的櫻桃裝在一隻白色草籃子裡,裝了滿滿一籃。她過去幫他們採摘。她問道:

    「這些櫻桃送給誰?」

    「送給堂阿爾瓦羅。」佩德拉回答說。

    「是的,我馬上給他送去。」貝貝說,他想到即將到手的小費,高興地笑了。

    安娜感到自己接觸櫻桃的那隻手在顫抖,心裡突然覺得甜絲絲的。她趁別人沒有注意,情不自禁地偷偷地吻了吻那只草籃子,就像一個初戀的中學生那樣。隨後,又對櫻桃親吻了一下。接著,她拿起一顆櫻桃輕輕地咬了一口,又將它放進籃子,那顆櫻桃只留下兩個輕微的齒印。

    她對自己的膽大妄為和恬不知恥感到吃驚。那天她一整天都在想這件風流事。她認為這也和身體健康有關。

    聖彼得節的前夜,講經師收到了貝加亞納侯爵的一封請柬,邀請他在忙完一天的教堂公務後去比維羅莊園,和莊園主人以及目前住在莊園裡的金塔納爾夫婦,還有其他好友共度佳節。比維羅莊園屬聖彼得鄉村教區,看管莊園的貝貝是那一年慶祝活動的經辦人。他為了不使侯爵丟臉,準備多花點錢,好好地慶祝一番。

    在最後一封信的附言裡,安娜對她的懺悔神父說:「侯爵對我說,他打算邀請您來參加聖彼得節的慶祝活動。我們是這次活動的經辦人,我想您一定會來參加的。否則,就太不賞勝了。」

    「我一定要去參加,」堂費爾明在床上翻著身,想道,「我真想不去,以表示對他們的蔑視,以便將這一切全都忘掉……我真感到厭倦了,但我還是要去。對,我就是要去,我肯定會走上去比維羅的那條路的。我決不認輸,我寧肯在鬥爭中折磨死,也不認輸。我一定要去!」

    那天夜裡,他沒能連續睡上一個小時。不過,這是他的老毛病,自從安娜「再次欺騙了他」,堂費爾明的心情沒有一刻鐘安寧。

    侯爵在請柬中沒有請他同車前往,這對他來說,可能是一種冷淡的表示。德-帕斯沒有去計較這些,他決定自己租車前去。他吩咐馬車十點正在堤岸附近等他。他去大教堂,沒待多久,九時半就等候在去比維羅的那條路上。他心情不好,臉色蒼白,不安地在公路上來回走著。

    「我幹嗎上那兒去呢?那傢伙肯定也會去的。我上該死的比維羅去幹什麼?」馬車沒有按時到,德-帕斯急得直跺腳。過了好一會兒,一輛又破又髒的馬車駛了過來。

    「去比維羅,快點兒!」堂費爾明大聲地說,隨即一屁股坐在硬邦邦的座位上,把座位壓得吱吱作響。

    馬車伕笑了笑,揚起鞭子在空中揮了一下,那匹瘦馬在公路上小跑了兩三分鐘,似乎覺得這樣跑與它的年齡不相稱,便慢吞吞地走了起來。

    講經師回想起幾星期前,他也坐過這輛馬車,或者說,是同一家車行的車子。那時他高興得眼含淚花,心裡充滿希望,腦子裡盤算著各種計劃,這些計劃使他興奮不已。現在他卻預感到一切都完了,安娜已不屬於他,他即將失去她了。他這次去比維羅太荒唐了。如果梅西亞也在那兒(這點幾乎是肯定的),那麼這個衣著講究的傢伙一定會處處佔上風。教區法官身穿細羊毛呢長袍,上面是一排細小的扣子,肩上的披肩猶如展翅的蝙蝠。他的裝束和《浮士德》中靡菲斯特唱小夜曲時穿的衣服相似。出門時他曾為自己穿什麼衣服考慮良久。他越來越討厭教士服和法袍。寬邊教士帽他也不喜歡,帽筒太短,俗不可耐,就像堂庫斯托蒂奧戴的那玩意兒那樣。這種帽子已經過時,戴上它有失代理主教的身份。穿大禮服去?那也不行,那他就成了鄉村牧師或自由派教士了。講經師平時很少穿這類服裝。如果法律上允許,他就穿獵裝、緊身背心、窄腿褲子和馬靴,寬簷禮帽。他認為,自己身穿便裝模樣兒一定也非常神氣,他不一定比不過那個令他討厭的傲慢的年輕人。

    堂費爾明承認自己也有七情六慾。他沒有給自己的愛取什麼名稱,但他認為自己完全有權利愛,他絲毫也沒有為此感到內疚。他知道自己是個神父;他也明白,當教士試圖表明自己也是個男人時,安娜就厭惡教士。可是,不管怎麼說,他是個男人,他比那個傢伙更具有男子漢的氣概。他可以將那個傢伙撕成碎片,也可以像拋球那樣將他從高處往下拋。他不再想那些傷心事和生氣的事兒了。他癡呆呆地望著變化無常的自然景色和慢慢朝後退去的電線桿。公路上的灰塵嗆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只好關上馬車的窗門。由於沒有窗簾,太陽火辣辣的,曬得他心煩。這五六里地他覺得長得沒有盡頭。他認為侯爵沒有邀他同車前去,大沒有禮貌了。他也怪自己,誰叫他接受邀請的呢?可不接受也不行呀。

    他聽見自己車後新鋪的石子地上響起一陣清脆的馬蹄聲。他探身看看騎馬的是些什麼人,原來是堂阿爾瓦羅和巴科。他們各騎一匹漂亮的西班牙純種白馬,在他身邊疾馳而過。

    他們沒有見到他。他們聚精會神地朝前飛奔,根本沒有注意身邊這輛破舊的馬車。那匹可憐的老馬知道自己沒法進行體面的競爭,只好繼續慢吞吞地走著。它知道自己跑得快也不會帶來什麼好處。每次按時到達,吃的還是那麼糟糕。這是馬的全部哲學。馬車伕的想法和馬的想法也差不多。

    講經師到比維羅莊園時,莊園裡已沒有任何客人,就連侯爵夫婦和金塔納爾夫婦也不在那裡。

    打扮成村姑模樣的佩德拉出來迎接。她搔首弄姿,賣弄風情,頭上的金髮閃閃發亮。紅色的絲綢背心緊緊裹著她那苗條的身軀,肩上披著呢制披肩;下身穿一條綠色法蘭絨裙子,紅色襯裙邊不時地在她的腳面顯露出來。她很漂亮,她自己也確信這一點。她微笑著對講經師說:

    「老爺夫人都上聖彼得教堂去了。」

    「我估計他們會上那兒去的,姑娘,可我渴死了……」

    在花園涼棚裡,這個假裝村姑的姑娘給講經師端來一杯她自己配製的清涼飲料。

    「願上帝保信你,佩德拉。」

    兩人交談起來,他們談到金塔納爾夫婦在莊園裡的生活。

    佩德拉說,唐娜-安娜已判若兩人。她心情愉快,蹦蹦跳跳的,再也不像過去那樣成天關在小教堂裡祈禱,也不讀聖特雷莎的書了。至於她的身體嘛,棒極了!

    「巴科少爺來了嗎?」德-帕斯突然問道。

    「來了,大人,一刻鐘前到的。他是和阿爾瓦羅少爺一起騎馬疾馳而來的。他們也像您一樣喝了一杯清涼飲料,就上聖彼得教堂去了。我想他們不是去聽彌撒,而是去參加慶祝活動的……」

    這時,東邊響起了劈劈啪啪的爆竹聲。

    「已開始奉舉聖體了。」姑娘說。

    佩德拉瞇斜著眼睛看了一眼講經師,見他有些不耐煩了。他問:

    「聖彼得教堂離這兒不遠,走出這座樹林就到,是嗎?」

    「是的,大人。不過那兒有個三岔路口,如果走錯了道,就會走到海邊……您要是願意,我陪您去。我現在也沒有什麼事……」

    「如果你願陪我去,那太好了。」

    佩德拉便撒腿走在講經師的前面。他們從便門走出花園,走進一座樹林,那兒全是高大挺拔的聖櫟樹和盤根錯節、樹皮粗糙的橡樹。這座茂密的樹林分佈在一座山丘上。他們爬上山坡,堂費爾明見到佩德拉法蘭絨裙子下面,露出一截白色裙子彩虹般的鑲邊和抽紗白絲襪。那是她有意讓它們露出來的。她嬌滴滴地媚態畢露地對講經師說:

    「天真熱啊,堂費爾明!」金髮姑娘說完,拿一塊廉價的布手帕擦著前額上的汗水。

    「是非常熱,金髮女郎,是很熱!」講經師解開法袍的扣子,喘著粗氣回答說。

    「走這麼一點路,不應該把您累成這樣吧。當年您在馬塔賴萊霍時,走起山路來,比鹿還快呢。」

    「是誰告訴你的?」

    「特萊西納呀!」

    「你們是朋友?」

    「對,是好朋友。」

    兩人沉默了,都在思考著什麼。一會兒,教士接著說:

    「當時我是山裡人,我玩起九柱戲來……」

    佩德拉停下腳步,回頭看堂費爾明擺出玩九柱戲時擊橡木球的姿勢。

    姑娘笑了笑,又朝前走去。

    「您現在也非常結實。這不用多說,一看就知道。」

    他們再次沉默。

    山丘後不遠的地方又響起了爆竹聲,接著有人吹起了風笛,敲起了手鼓。聲音穿過茂密的樹林,已變得相當微弱。

    風笛聲引起了他倆的共嗚,因為他們都是山裡人。他們相視而笑。

    「他們回來了。」佩德拉說,停住了腳步。

    「我們來晚了?」

    「是的,大人,他們從下邊那條路過去了。等我們到聖彼得教堂時,他們可能已到比維羅莊園了。」

    「這麼說……」

    「我們還是回去吧。堂費爾明,請您原諒,害您白白跑了這段路。」

    「姑娘,這沒有什麼,上這兒來看看也不錯,這兒挺涼快……不過,我有點兒累了。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們就在前面那堆割下來的青草上坐一會兒,好嗎?」

    說完,他就一屁股坐在草上。

    佩德拉不敢坐在講經師的身邊,但又想坐下去。她紅著臉,雙手擺弄著圍兜。

    「您說累了?」她壯著膽子說,「像您這麼年輕力壯的人……」

    傳來的風笛和手鼓聲,時而歡樂,時而憂傷。樂曲充滿美好的理想和甜蜜的回憶。

    講經師嘴裡咬著一根野草,沉思不語,嘴邊露出一絲苦笑。命運在嘲弄人!送到嘴邊的果子他偏偏不想吃,吃不到的果子他又那麼想吃。他覺得為了使自己在比維羅的處境不那麼尷尬,最好是將自己正在思考的打算付諸行動。他認為,將庭長夫人的侍女弄到手,佔有她,這對實現自己的目標十分有利……

    「佩德拉……」

    「大人,什麼事?」她假裝吃驚地問道。

    「您還想長個兒嗎?怎麼老站著呢?你已經出落得夠漂亮的了。你是聰明人,如果沒有急事,就在這兒坐一會兒,我想隨便問你幾件事……」

    「隨便問吧,堂費爾明。這兒肯定不會有人路過。一般人上教堂都從下邊抄近路,很少有人路過這兒。不過,您如果想痛痛快快地談談,我們還是到上邊那間茅屋裡去,那是砍柴的人休息的地方,叫樵夫之家。那兒既涼快,又有地方可以坐。」

    「那太好了,我們就上那兒去好好談談吧。」

    講經師站起來,兩人便朝茅屋走去。他們默默地走著,樹林越來越茂密了。

    風笛聲和鼓聲越來越遠,幾乎聽不到了。

    一到樵夫之家,佩德拉便躺在離堂費爾明不遠的草堆上,臉像她的襯裙一樣紅,一雙活潑得會說話的眼睛直勾勾地瞧著他。

    講經師在茅屋裡坐了下來,兩人交談起來。

    正像佩德拉說的那樣,堂費爾明這時就怕和從教堂裡回來的那些人相遇。半小時後,當他獨自一人走出樹林,從便門走進花園時,最先見到的是庭長夫人。她站在鋪滿乾草的桔井裡,旁邊站著堂阿爾瓦羅。奧布杜利婭、比西塔辛、埃德爾米拉、巴科、華金和堂維克多從附近看管莊園的貝貝積聚的草料堆上,抓起一把把乾草,拚命往他們倆身上扔去。堂阿爾瓦羅一邊自衛,一邊保護著庭長夫人。

    侯爵站在二樓的走廊裡大聲說:

    「喂,你們這些瘋子!我要放狗咬你們!你們把貝貝的草料全糟蹋完了……牲口晚上吃什麼?都是些瘋子!」

    貝貝就站在附近,衣冠整齊,還打著一條黑領帶。他以為這副打扮才符合節日活動經辦人的身份。他倒並不在意,反而笑了笑說:

    「隨他們去吧,老爺,隨他們去吧,讓少爺、小姐們玩個痛快。等會兒我會將草料垛起來的……」

    庭長夫人滿頭都是茅草,半開半閉著眼睛。等這場玩笑開完了,才見到了講經師。她在堂阿爾瓦羅和在場其他人的幫助下,才爬出枯井。

    讓懺悔神父見到自己這個樣子,她很不好意思。她客客氣氣地和他打了招呼,隨後就回頭和奧布杜利婭、比西塔辛、埃德爾米拉等人跑到花園裡去了,後面跟隨著巴科、華金、堂阿爾瓦羅和堂維克多。

    侯爵過來招呼講經師,將他請進大客廳。那兒有侯爵夫人、省長夫人、男爵夫婦和他們那個不願跟那些「瘋子」一塊兒玩耍的大女兒;另外還有裡帕米蘭、貝爾穆德斯和給安娜治病的貝尼脫斯醫生,以及斐都斯塔其他一些名流。

    「教區法官先生,」貝加亞納說,「我們的節日活動分成兩部分。貝貝是經辦人,他邀請了鄉村地區所有的神父,一共是十四位。我請他們吃飯。這些人中間有幾位不太開化,不願意和城裡來的夫人小姐和紳士在一起用餐。所以,我將他們安排在老樓,我準備過去陪他們。我本來想請裡帕米蘭一起去,可他不願意。如果您肯賞臉和我一起去,那些教區的神父一定會感到萬分榮幸。要知道,您是代理主教大人啊!」

    講經師沒奈何,只好跟侯爵一起上老樓用餐。

    佩德拉負責指揮給鄉村神父們的飯桌上菜,她仍然是一身鄉下人打扮,紅紅的臉,一頭金黃色鬈發閃閃發光,一雙活潑而富有表情的眼睛迸出炙人的火花,將那些鄉村教士和村民們挑逗得神魂顛倒。

    到了喝咖啡的時候,堂費爾明再也待不下去了,找機會跑到了新樓,那兒歡聲笑語,非常熱鬧。他進去時,頭戴尖頂帽的堂維克多正和裡帕米蘭在唱二重唱。他們站在鋼琴邊,堂阿爾瓦羅在彈琴。他口中叼著雪茄,搖晃著身軀,一雙明亮的眼睛被煙霧熏得時開時閉。

    夫人小姐們已離開餐桌。侯爵夫人、省長夫人、男爵夫人在花園裡散步;那些年輕一點的如奧布杜利婭、比西塔辛、安娜、埃德爾米拉和男爵的大女兒等人在樹林裡玩耍。

    從底層的玻璃迴廊上,人們聽到她們在大喊大叫。奧布杜利婭、比西塔辛、埃德爾米拉一邊哈哈大笑,一邊尖聲尖氣地叫著男人們。

    華金聽到她們的叫喚,便叫巴科不要聽堂維克多和裡帕米蘭的二重唱了,跟夫人小姐們玩兒去。

    「等會兒去吧。」巴科對裡帕米蘭唱的古老歌曲很感興趣,同時,他對自己的表妹也有些玩厭了。

    金塔納爾和大祭司的嗓子很快就唱啞了,鋼琴也隨即停止演奏,華金的願望實現了。他和巴科、梅西亞以及貝爾穆德斯一起來到樹林裡。但這時他們已聽不到那幾位年輕夫人小姐的叫喊聲,看來她們準是躲起來了。

    有人建議分頭去尋找她們,這個主意立即得到贊同。他們便很快地散開了。

    剩下貝爾穆德斯一人時,他便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他覺得在這樣一座茂密的百年老橡樹林裡,和任何一位夫人、小姐單獨相遇,都非得有能說會道的本領不可。可他缺乏這種本領。然而,在這綠草地上和奧布杜利婭或安娜談談心,那倒是非常愉快的。

    講經師只好和裡帕米蘭、堂維克多、省長、貝尼脫斯和其他一些名人待在一起了。貝尼脫斯雖很年輕,但他飯後喜歡抽枝煙,坐著休息一下。

    醫生站在陽台上。堂維克多過去和他說話,德-帕斯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我真不知該怎麼感謝您才好。」

    「感謝我,堂維克多?」

    「對,感謝您。安娜完全變了!她心情愉快,身體很好,胃口大開。她再也不那麼愛靜思默想,不那麼過分虔誠,也不再疑慮重重,神經緊張,瘋瘋癲癲了,就像上次參加宗教遊行那樣……啊,我每次想到那宗教遊行,心裡就會發抖。可是,現在這一切全過去了。她自己也為過去的事感到羞愧。她現在相信,過分虔誠已是過去的事了。我們這個世紀是文明世紀,不是聖人世紀了。貝尼脫斯先生,您的看法呢?」

    「您說得對,先生。」醫生吸了一口煙,笑著回答說。

    「您認為我妻子的病全好了,徹底好了?」

    「我的朋友,唐娜-安娜本來就沒有什麼病,這話我已對您說過多次了。她當時有些不舒服,變換一下生活環境就好了,但這不是病。沒有病就談不上治癒不治癒了……再說,眼下她這麼高興,這麼樂觀,將過去的疑慮全忘得一乾二淨,這不過是同一事物的另一面罷了。」

    「怎麼回事?您的話讓我吃驚。」

    「我也說不出什麼道理,反正唐娜-安娜的性格就是這樣:活潑好動,容易激動,容易走極端。所以,要讓她多參加些活動,使她受到鼓舞……還需要……」

    貝尼脫斯吸了一口煙,看了一眼堂維克多。後者睜大著眼睛,臉上露出神秘的表情。

    「需要什麼?」

    「她需要一種強烈的刺激,要讓她參加能吸引她注意力的活動,因為她的性格比較偏激。過去,她是個虔誠的教徒,將自己的愛獻給了上帝;現在她能吃能睡、愛在野外活動,熱愛大自然。她現在非常注意自己的身體。」

    「說得對,眼下這個可憐蟲只談身體健康的事。」

    「您為什麼說她是可憐蟲呢?」

    「為什麼?因為她偏激,需要刺激……」

    「這有什麼關係?她性格就是如此嘛。」

    「那麼,您認為她過去是太虔誠了,虔誠得太過分了……也許在這方面有人對她施加了影響……」

    「對,完全有這種可能。」

    堂維克多和平時一樣,一激動說起話來就無所顧忌。他沒有看講經師一眼,也不怕讓他聽見。講經師裝做看報,有時跟裡帕米蘭說上一兩句話。實際上他在全神貫注地傾聽陽台上兩人的對話。

    「如此說來,安娜的變化是受到了另一種影響……她現在愛上了鄉村,喜歡娛樂、消遣……」

    「對,先生,醫學上有句格言:環境的影響會使人心理發生變化。1」

    1原文為拉丁文。

    「完全正確。環境影響心情,我確信這一點,不過目前這種影響在哪兒呢?過去的影響我心裡明白,都來自教士會和耶穌會,可現在的影響來自什麼地方呢?」

    「這也非常清楚,是我們,是新的生活方式影響了她。這兒的一切都會對她產生影響:新鮮的空氣,富有營養的食品,優美的風景……」

    「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是這兒清新的空氣,新鮮的牛奶,甚至是牲口的氣味兒救了她!」

    「對,先生。」

    「那麼,這種新的生活方式會不會產生消極的影響呢?」

    貝尼脫斯咬下一小截雪茄吐掉,像剛才那樣笑著回答說:

    「不會的。」

    「聖巴巴拉!1」金塔納爾閉上眼睛,從座位上跳起來大叫道。

    1炮兵保護神。

    一道耀眼的閃電劃破長空,緊接著是一聲炸雷,震得牆壁晃動起來。談話停止,眾人都站起身來。裡帕米蘭和堂維克多嚇得臉色發白。這兩個勇敢的男子漢一聽到雷聲就直打哆嗦。

    儘管裡帕米蘭這幾年耳朵不太好,但對雷聲聽得一清二楚,而且聽了就覺得不舒服。在家裡他會拿床單將腦袋蒙上,在這兒他不好意思這樣做。

    除了上面這兩個怕聽到雷聲的人外,其他的來賓都上陽台看下雨。大雨傾盆,侯爵夫人和跟她在一起的幾位夫人在花園一邊的望景樓下避雨。望景樓在圍牆的旁邊,站在那兒可以將莊園四周的景色盡收眼底。

    「那些年輕人上哪兒去了?」裡帕米蘭心裡雖很害怕,但還想裝出關心他人的樣子。

    他說的年輕人就是剛才跑到樹林裡去的那些人。

    「是呀,他們上哪兒去了,得派人去尋找他們……可不要迷路啊!」金塔納爾大聲說,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他應該早點說這樣的話就好了。

    講經師也有些擔心,只是沒有開口。他剛才心裡已經夠難受了,一想到樹林裡的那些人,心裡就更難受了。是呀,天下著大雨,堂阿爾瓦羅這小子準會利用這種機會幹他的風流事……

    「是得派人去找他們。」省長說。

    「應該給他們送傘去……」

    「可是,侯爵夫人在望景樓下躲雨,侯爵又在老樓和鄉村神父們在一起。主人都不在,誰來派人送傘呢?」

    究竟怎麼辦,人們討論了許久。

    「不管怎麼說,一定得給他們送傘去。」男爵說。

    講經師離開大客廳,拿來了兩把鄉下人用的綠色油布大傘。他將其中一把給堂維克多,說道:

    「金塔納爾,我們走吧,您是獵人,我過去也打過豬,我們上山去吧。」

    說話的同時,講經師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堂維克多,彷彿在罵他白癡、膽小鬼。

    「太好了。」在場的人都為他倆勇敢的行為叫好。

    緊隨著閃電,一聲霹靂在房屋的頂上炸響了,就連膽子最大的人也嚇得臉色發白。

    「我們快走吧。」講經師大聲地說。他也臉色蒼白,但不是炸雷嚇的。他臉色發白的原因是怕有人在嘲笑他的厄運,嘲笑他那倒霉的教士身份。

    「不過,堂費爾明啊,」金塔納爾鼓起勇氣說,「正由於我是獵人,我知道,這時候去樹林裡是非常危險的,因為樹木容易遭雷擊。山上還有許多桂樹,桂樹是導電的。如果是松樹,情況會好一些,可是……」

    「瞧您在說些什麼呀!您不怕雷電將他們劈死嗎?難道您不知道唐娜-安娜也在那裡嗎?」

    「這倒也是……不過,就讓貝貝帶個把僕人去吧……就讓他帶安塞爾莫去吧。您這麼去,全身都會濕透的。」

    「走吧,快上山去吧,堂維克多!」講經師怒吼道。

    一聲更響的炸雷淹沒了講經師的吼叫聲。

    「兩位先生,別著急,」躲在臥室裡的裡帕米蘭出來說,「我看那些年輕人準會找到避雨的地方。」

    「怎麼會呢?」

    「會找到避雨地方的,堂費爾明,您不必驚慌。那兒有個樵夫之家,您可能不知道,是間茅屋,是侯爵派人建造的,建在樹林最密的地方,是用蘆葦和灰泥建成的……」

    講經師沒有聽他說下去,便將雨傘丟在堂維克多的腳下,自己夾了另一把走出門去。

    金塔納爾抬起那把他認為像盾牌一樣的雨傘,默默地跟隨著那個「發了瘋一樣」的講經師出去了。他弄不明白講經師為什麼偏要親自出馬尋找安娜,不讓僕人去。

    關於這一點,在場的其他人也不明白。他們只是臉露詭橘的微笑,對講經師的行為感到懷疑。

    「堂維克多說得對,」男爵說,「為什麼不可以叫僕人代勞呢?」

    「講經師這麼一來,」省長說,「好像對我們都將了一軍,尤其是對您,因為您的女兒也在山上。」

    又打了一個響雷,嚇得裡帕米蘭又躲進臥室,眾人都感到驚恐萬分。

    「諸位先生,」大祭司在臥室裡說,「快進行祈禱吧,請諸位原諒,我要進行祈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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