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如果一定要我去呢?”
“他很軟弱,如果我們堅決反對,他就只好讓步。”
“如果他不肯讓步呢?”
“為什麼他不肯讓步?”
“是這麼回事,也不知是誰讓他頭腦裡產生這樣的想法:我如果不去,就等於出他的丑。這個人說,他不是一家之主,他家裡的事兒由外面的人操縱。這個人還說,侯爵夫人這些日子也跟我們冷淡多了……誰知道是怎麼回事呢?”
“好吧,如果他一定要您去,那您就去參加這次舞會吧。別讓他生氣了。說到底,他是您的丈夫。那一位還和他很要好嗎?他們一直是好朋友,不是嗎?”
“家裡他不來了。”
“舞會上得穿禮服嗎?”
“我想是吧。”
“那您也得穿禮服去?”
“不,男士得穿禮服,女士就不一定了,有的女士還穿著便裝。”
“我們去,也可以穿便服嗎?”
“當然可以。我什麼時候來教堂見您?後天?好,後天我穿著去舞會的那身衣服上教堂來。”
“那怎麼行呢?”
“這您就不用管了,這是女人的事。反正上衣和裙子是分開的。我打算穿深色的衣服去舞會,所以,穿這樣的衣服來懺悔室也是可以的。”
“可以。”
對庭長夫人去舞會的事講經師雖不太願意,但對她的衣著倒沒有什麼意見。從懺悔室的百葉窗他可以看見庭長夫人的領口很高,胸口只露出一點點,剛好讓人們見到她經常戴著的那個鑽石十字架項鏈。
由於堂維克多堅持要安娜去參加俱樂部舉辦的舞會,她只好去參加了。
這一不同尋常的舉動使前庭長頓時產生了自信心,當他和夫人走上俱樂部發黑的舊房子的樓梯時,堂維克多認為他說的話還是有分量的。他認為自己缺少的是施展本領的舞台,而不是缺乏個性。他這次不是不顧那個懺悔神父的反對,讓他夫人這個大美人挽著自己的胳膊,走上俱樂部的樓梯嗎?
那是狂歡節的星期一。就在前一天,即星期天,俱樂部的領導成員就該不該開放各個廳室的問題進行了熱烈的討論。按照慣例,斐都斯塔的貴族們(這是《警鍾報》對俱樂部成員的稱呼)在狂歡節的星期一總要舉行一次舞會。
“為什麼今年不和往年一樣呢?”隆薩爾問道,他剛剛在馬德裡做了一件禮服。
“因為今年的狂歡節有點死氣沉沉,這都怪那些傳教士。”佛哈說。堂阿爾瓦羅不久前將他塞進了俱樂部的領導班子。
“我們的情況確實不太妙,”俱樂部主任梅西亞說,“大部分小姐都將自己的身心獻給耶穌會了。我確信不少女人襯衣裡面都穿著苦行衣。”
“這太可怕了!”堂維克多大叫起來。由於他和梅西亞好得難捨難分,雖說他不是俱樂部的領導成員,也參加了會議。
“是穿著苦行衣,先生。”佛哈說,“不過,這不是講經師的本領,他沒有辦法使那些向他懺悔的女教徒都穿上苦行衣和別的什麼鬼玩意兒。”
“再說,他也沒有要她們這麼做。”隆薩爾說。
堂阿爾瓦羅發現金塔納爾的臉紅了。佛哈提到講經師使他不高興,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常常跟他在一起。
“剛才主任說得對,今年的情況確實有些不妙,”前市長繼續說,“因為那些虔誠的信女們不會來參加了,以往這些人非常活躍,現在她們都一個勁兒地想當聖女了。”
“我倒有個辦法,”梅西亞說,“我們得先去了解一下情況,讓那些和有聲望的家庭有聯系的俱樂部成員去打聽一下,他們家的姑娘來不來參加我們的活動。如她們能來,別的女人也一定會來參加。在這樣的情況下,即使全世界的耶穌會教士和赤腳修士出來阻攔,也不管用了。”
“好辦法,好辦法!”
“那我們就分頭行動吧。”
每個人都表了態,說一定要爭取幾個人來參加舞會。
剛才受了佛哈嘲弄的堂維克多,這時不得不開口說:
“我保證把我妻子叫來,她不跳舞,但也湊個數吧。”
“這可是個了不起的成績。”有個領導成員說,“如果唐娜-安娜來參加,那她一定會帶個好頭,因為她早已隱居了……啊,這個頭帶得好!”
“確實如此。庭長夫人來參加舞會的消息一傳開,那些頭面人物一定都會來。”
“金塔納爾先生,”前市長說,“如果您能動員您夫人來,俱樂部就讓您立大功。”
“她一定會來的,佛哈先生。在家裡我說了算,我只要稍加暗示她就會來。”
堂維克多在回家的路上,一個勁兒地罵自己不該參加那樣的會議。他辦不到的事為什麼要答應下來呢,但話已說出,再也收不回來了。
金塔納爾已有許久沒有閱讀宗教書籍了,也不再去想可怕的地獄。前些時候他在宗教信仰上曾虔誠過一陣子,眼下他只相信,為了使自己的靈魂得到拯救,他應該行善。還有,就是每天起床、出門和睡前要畫十字。他現在又津津有味地讀起卡爾德隆和洛貝的作品來。他常常將自己關在書房和臥室裡,朗誦那些著名劇作中的獨白,還手執長劍,手舞足蹈。聖誕節的前夜,安娜就見到他在那麼干,只是他本人並不知道自己的妻子來了。那天夜裡,他美美地吃了一頓晚餐,然後,就按他自己的方式慶祝耶穌的誕辰了。
金塔納爾自己的宗教虔誠雖已消失,或者說已埋藏在心靈的深處,但他對他人的信仰還是十分尊重的。
“不管怎麼說吧,”他自言自語地說,仿佛在給自己打氣,“我妻子現在已不准備成為聖徒了。我還是一如既往地尊重她的信仰,但我已不害怕了。她只不過和別的虔誠的教徒一樣,多參加一些宗教活動而已,再也不像過去那樣成天將自己關在家裡,叫人見了害怕。現在我敢對她說了,我一定要對她說……”
他真的對她說了,是在飯後說的。令他吃驚的是妻子沒有竭力反對,她很快就同意了。他認為這完全取決於自己態度的堅定。“她知道我不會讓步,所以,就同意去了。”
安娜在唐娜-佩德羅尼拉家跟講經師商談這件事的時候,她已經答應了丈夫的要求。不過,她想,如果講經師不同意她去,她就不去。
問題全解決了,就是安娜的內心還不平靜。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輕易地答應去,她干嗎要去跳舞呢?顯然,這只是為了順從丈夫的意願。可是,如果幾個月前她丈夫提出這方面的要求,她是不會順從的,這點她可以肯定。那麼,現在她為什麼會同意呢?
她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她也不想弄明白,因為她不想自找煩惱。那麼,跳舞跟她又有什麼關系呢?斐都斯塔那些無所事事的姑娘去不去俱樂部那狹長的舞廳裡跳舞和她這個聖人堂費爾明的“妹妹”究竟有什麼關聯呢?
侍女替她梳頭的時候她就這樣想著。梳完頭,她就將鑽石十字架項鏈掛在脖子上。
金塔納爾夫婦一進前廳,負責接待夫人、小姐的隆薩爾立即迎上前,向庭長夫人伸出手去。“伸哪一只呢?當然是右手了。”他想。但當他發現巴科-貝加亞納向同時進來的奧維多-帕艾斯伸出的是左手時,顯得十分尷尬。盡管如此,他還是得意洋洋地陪庭長夫人走進舞廳,哪怕這前後的過程只有一分鍾。庭長夫人一進來,人們立即停止交談,所有的目光馬上集中在那個意大利女人的女兒身上。
“庭長夫人來了!”
“是她!”
“真沒有想到!”
“可憐的講經師!”
“她真漂亮!”
“可她的裝束真樸素!”這是奧布杜利婭發出的贊歎聲。
“她又樸素大方,又美麗動人!”
“真像寶座上的聖母……”
“正如‘火槍’說的,她是尼羅河的維納斯。”華金-奧爾加斯說。
就像當年不顧妻兒們反對曾熱戀過安娜的巴爾卡薩男爵說的那樣,貴族們張開雙臂,熱烈歡迎庭長夫人。
貝加亞納侯爵夫人還是穿一身靛藍色衣服。她從罩著紅色綢緞面的胡桃木椅子上站起來,熱烈地擁抱她親愛的安娜。
“親愛的,感謝上帝,您終於來了,我還以為您不會來呢。”
侯爵夫人也一直主張要請安娜來參加舞會和吃夜餐的,說她是這次“聚會的精英”1。“聚會的精英’這幾個法文字是梅西亞從巴黎引進的。
1原文為法文。
“您真是個聖母,安娜,真是聖女!”男爵的大女兒魯德辛達帶著濃重的鼻音面對面地對庭長夫人說。薩圖爾尼諾-貝爾穆德斯說,這位小姐是個蔥形美女。她的模樣的確像一座哥特式的小尖塔,盡管從她的上半身,尤其從脖子往下的曲線看,很像國際象棋的馬。此外,民眾都將她和她的兩個姐妹叫“三個倒霉的女人”,將她的父親巴爾卡薩稱為“負債累累”的男爵,意思是他欠了許多債。
這家人收入並不低,他們一年中大部分時間是在馬德裡度過的。三姐妹中,最小的已年滿二十六歲。她們在斐都斯塔的公眾場合裡,竭力掩飾對周圍人的蔑視。她們是貴族圈裡的人。比西塔辛和奧布杜利婭也常常在這個圈子裡鬼混,比西塔辛似乎享有某種特權,而奧布杜利婭則是貴族的親戚。斐都斯塔的省長及其家裡人也臍身於貴族的行列。也許出於偶然,斐都斯塔的貴族小姐個個都瘦得皮包骨頭。於是,那些中產階級出身的女孩子就說她們都是“排骨”,以此來回敬她們明目張膽的蔑視。
安娜在貝加亞納侯爵夫人身邊坐下。在那麼多女人中,她認為只有侯爵夫人對她最親切。這時,樂隊奏樂,宣告交誼舞開始。
兩分鍾後,正如特裡封-卡門納斯次日在《御旗報》上報道的那樣,中提琴、小提琴、單簧管和長笛在一架海拉特鋼琴的伴奏下,吹奏出和諧的樂曲。特裡封斗膽問男爵的二女兒“能不能賞個臉”,陪他跳舞。名叫法維奧利塔的這位男爵二小姐一聽,立即拉長了臉。她父親趕緊給她遞了個眼色,她才被迫答應特裡封的要求。但她打定主意,如果特裡封在跳舞時跟她說話,她只回答是與不是。“負債累累”的男爵相信報紙的力量,但他的女兒卻不相信這一點。隆薩爾神采奕奕地來到這一對舞伴的面前。神氣活現的“火槍”既是接待小組的成員,又是俱樂部領導班子中的一員。他襯衣上的胸飾閃閃發光。他對自己的胸飾、在馬德裡做的燕尾服和那雙十分時髦的平底靴非常滿意。但他對自己的舞技似乎不太滿意。奧維多-帕艾斯作為他的舞伴站在一邊,但她連看也沒有看他一眼。不過,他對此未加考慮。他只覺得時間已不早了,他必須開始領舞了。他的對手是特裡封,特裡封已開始行動了。“火槍”還沒有開始行動身上就冒汗。他每當干什麼事得動點腦筋時,總會將右手的手指伸進衣領裡,他覺得這個動作十分高雅,還能使他急中生智。帕艾斯小姐以憂郁、厭倦的神情向他表示,她並不喜歡這樣的場合,而他貿然請她跳舞,實在也太過分了。隆薩爾沒有理會這些,他正在全神貫注地模仿特裡封-卡門納斯的舞步和屈膝彎腿的動作,以免跳錯步子,踩了哪位女士的長裙或腳。卡門納斯詩寫得不好,但舞跳得很好,隆薩爾十分羨慕他。帕艾斯小姐和男爵的女兒常常相視一笑,仿佛在說:“真是活見鬼!今天讓我們攤上了這一對寶貝!”然而,隆薩爾對此視而不見,他在想自己的胸飾、襯衣領子和燕尾服的下擺。“火槍”右邊是華金-奧爾加斯,他的舞伴是個十分富有、非常懶散的從美洲回來的女人。他在一個勁兒地和她說話。舞廳比較狹窄,斐都斯塔人又有些不拘小節,舞曲一停,他們便在身邊的椅子上坐下。隆薩爾沒有搶到座位,只好站著。他認為這種槍座位的做法是一種陋習。帕艾斯小姐和男爵的女兒跳一次舞仿佛進行了一次環球旅行,一停下來,就累得趕緊坐在椅子上。
跳完交誼舞,就跳華爾茲。隆薩爾退出舞廳去抽煙,他不會跳華爾茲舞,從來沒有學過。那些沒有燕尾服的俱樂部成員就站在舞廳門口看熱鬧。在斐都斯塔,燕尾服是有身份的象征。許多年輕人認為,要得到這種禮服,非有基督山伯爵1的財富不可。
1法國作家大仲馬《基督山恩仇記》中的主人公。
由於這次舞會一定要穿禮服,許多年輕人便被拒之門外。他們中間有些人裝做對那種像陀螺一樣轉圈子的舞蹈不屑一顧的樣子;另一些人則顯露出放蕩不羈、懷疑一切的神態,覺得穿上燕尾服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也有一些年輕人比較單純,他們承認自已經濟條件不夠,抱怨舞會過於苛求,並等舞會快要結束時進去跳舞,因為依照規矩,舞會到快散場時,就允許沒有燕尾服的人進去。
薩圖爾尼諾-貝爾穆德斯既有燕尾服,也有高筒禮帽和舞會要求的其他裝束,但他來遲了一步,只好站在門口。他身不由己地發起抖來。對他來說,像這樣莊嚴的日子走進舞廳,猶如投身大海。的確,見他這副模樣,誰都會覺得他此刻就像站在海邊那樣緊張。一些沒有燕尾服進不了舞場的人對他說:
“進去吧,老兄,拿出勇氣來!”
“一會兒就進去,一會兒就進去……”
他將手套戴好,又整了整領結,確信手帕已裝在衣袋裡了,還用兩個手指摸了一下襯衫的領子。最後,他又想用手指梳理一下頭發——他竟忘了自己的頭發已梳理得十分整齊。他自動地做完這些准備工作後,便打算“跳進大海”。他走進舞場,向左右兩邊的人打著招呼。他心裡明白,自己這樣做的目的是想找個座位,作為他在這個上流社會的海洋中冒險航行的避風港。不過,他終於慢慢地習慣了這個大海,也就是舞場,並顯得十分平靜。他一邊跳舞,一邊滔滔不絕地對自己的舞伴說恭維話,但誰也沒有領他的情。
安娜開始時感到困倦,因為已是午夜十二點了。才進舞廳時,她什麼也沒有想,只是對自己說:“堂阿爾瓦羅會過來和我打招呼嗎?”她真有些害怕,很想裝病回家。但這種想法只是一閃而過,阿爾瓦羅這時還沒有出現。侯爵夫人像只喜鵲一樣,吱吱呀呀地說個沒完,安娜只以微笑作答。突然,銀行職員的妻子比西塔辛來了,她身穿一件綴滿布花的蟬翼紗裙,胸部袒露了很大一塊。
“年輕人,瞧您這身打扮,大伙兒都在朝您看呢。”侯爵夫人笑著說。她為了忍住笑,在對方臉上親吻時,有意咬她一口。
比西塔辛朝侯爵夫人看了一眼,若無其事地說:
“這倒沒有什麼。不過,也不奇怪,因為我連照鏡子的時間也沒有。我家那幾個小鬼也真夠淘氣的!他爸爸又這麼不管用,連哄也不會哄他們,害得我脫不開身。安娜,這是什麼玩意兒?太美了!”
說這幾句話的時候,銀行職員的妻子已張開雙臂,來到庭長夫人的面前。她們倆的膝蓋碰在一起,比西塔辛的身軀略朝後仰。
半小時後,比西塔辛站在陽台簾子的後面,給庭長夫人講了個故事。安娜側著身軀,聚精會神地聽著。
舞會的氣氛越來越熱烈了。貴族和平民間那種互相低毀和互不信任消失了,代之以邪惡的欲念和激情。帕艾斯小姐已不再將隆薩爾看成“粗人”,而將他看成男子漢。就連男爵那幾個女兒也變得有點人情味兒了。中產階級出身的姑娘們不再說貴族小姐是“排骨”了,她們一心只想在這歡樂的氣氛中如何玩得更痛快一些。她們似乎渴望在這火熱的場面裡品嘗一下那陌生的醉人的美酒,以滿足朦朧的欲望。那些貧寒的姑娘,只要模樣兒水靈些,就不再顯得寒酸了。人們不再想什麼舞會皇後和華服珠寶了。年輕人總找年輕人跳,愛情展翅飛翔,連那些平時安分守己、呆板得像木偶一樣的姑娘也變得異常活躍。
凌晨兩點,安娜才第一次從椅子上站起來,趁舞會的間歇在舞廳轉了一圈。比西培辛默不作聲地走在她的身邊,她心裡在想著什麼,似乎對剛才的做法深感滿意。剛才她跟庭長夫人講了講堂阿爾瓦羅自去年夏初以來的經歷。銀行職員的妻子激動得兩眼放光,面頰通紅。她為自己的能言善辯得意萬分。女友的話對安娜產生了強烈的震動,庭長夫人並不想掩飾這一點。“堂阿爾瓦羅終於將部長夫人給征服了,在帕羅馬萊斯當了她一個夏天的情夫……後來,他又將她拋棄了,沒有陪她去馬德裡。”這就是堂阿爾瓦羅那段經歷的梗概。最後,比西塔辛說:
“堂阿爾瓦羅將事情的經過全都對我說了後,我就問他(因為您也知道,我們之間的關系十分密切):‘老弟,既然這位部長夫人這麼聰明漂亮,又這麼有權勢,那你為什麼又離開了她,不跟她去馬德裡呢?’
“堂阿爾瓦羅當時臉色很難看,他無可奈何地對我說:‘那算不了愛情,只是在夏天跟她玩玩罷了。真正的談情說愛還得在冬天。再說,那位部長夫人雖然楚楚動人,但滿足不了我的願望……’隨後,他又歎了一口氣說:‘要我離開斐都斯塔嗎?那不行!’他全身抖了一下,像打了個寒戰,接著又說:‘他們給了我一個區,那可是個肥缺,油水大得很……可我不干,我已經被一根鏈條拴住了。這根鏈條我不僅不想咬斷它,還想吻它。’說完,他就捏了捏我的手,走了。我認為,他離開我是怕我見到他流淚。”
這就是比西塔辛跟安娜說的那番話的主要內容。安娜一邊走,一邊跟左右兩邊的人打招呼,說話,但她心裡還在想堂阿爾瓦羅那番話。
她在和朋友們的交談中證實自己這次來俱樂部,確實產生了良好的效果。她在舞廳漫步的過程中還不時聽到人們對她的贊歎聲,盡管這些聲音聽起來十分悅耳,但她腦子裡還是想著自己的事:既然堂阿爾瓦羅像比西塔辛說的那樣愛著她,那他為什麼不在行動中表現出來呢?
“聽我說,”銀行職員的妻子突然轉過身,對庭長夫人說,“你說這條鏈條是指誰呢?”
“什麼鏈條?”安娜聲音顫抖地問道。
“嗨!不就是那根拴住梅西亞的鏈條嗎?就是指他真心相愛的那個女人嘛。真夠嗆,這也是他自作自受。可這女人究竟是誰呢?”
“我怎麼……會知道?”
“你敢不敢去問問他?”
“我可不敢。”
“想必是個有夫之婦吧。”
“耶穌啊!”
“今天晚上我將他叫來,讓你坐在他身邊,看你吃了晚飯後敢不敢親口問問他……”
“比西塔辛,你瘋了……”
“哈,哈,哈!他來了,他來了,你去問他吧,等會兒再告訴我……”
比西塔辛松開安娜的胳膊,消失在擠滿狹窄舞廳的人群中。
庭長夫人見堂阿爾瓦羅站在自己面前。他一手挽住自己形影不離的朋友金塔納爾的胳膊。
梅西亞的燕尾服、領帶、襯衫的胸飾,以及馬甲和褲子的式樣都與眾不同。安娜第一眼就見到了這些,但並沒有怎麼在意。不過,她覺得從衣著上看,舞廳裡的所有紳士,包括堂維克多都只能算是侍從,只有梅西亞才是老爺。堂阿爾瓦羅穿什麼都好看,穿燕尾服自然更漂亮了。他不論出現在哪兒,總是那麼英姿勃勃、儀表堂堂,今天出現在舞場裡,站在那盞腦袋都快碰到了的枝形吊燈下,顯得更威武,更高雅,更有風度。安娜夢中多次見到過的這個人物的出現,為今天這場熱鬧非凡的舞會更加增光添色。
正當安娜這麼想的時候,梅西亞也激動得臉色發白。他風度翩翩地對她彎一彎腰,仿佛有點羞怯地對她伸出手來。
安娜還沒有來得及思考,就覺得自己的手已握在那個對她具有誘惑力的冤家手裡了。盡管她還戴著薄皮手套,但她的感覺似乎更強烈,更具有穿透力,它猶如一股清涼的、顫動的水流滲人她的心田。她的耳中嗡嗡地響著,舞會突然變得具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變成非常美好的東西。她怕自己會暈過去。她也不知怎麼的,發現自已被梅西亞挽著胳膊朝外走,耳中聽到的小提琴聲仿佛越來越遠……侯爵夫人在大聲喊叫,奧布杜利婭在哈哈大笑,還聽到男爵一個女兒沙啞的聲音……身後響起了剛剛開始的華爾茲舞曲。
他們要將她拉到哪兒去呢?拉去吃夜宵。
“吃夜宵去吧,親愛的。”金塔納爾對著她的耳朵說。“看在上帝分上,千萬不要拒絕,否則會失禮的。”
貝加亞納侯爵夫人和參加她家聚談會的那些人,加上巴爾卡薩男爵一家人和貝貝-隆薩爾等在閱覽室裡吃夜餐。在那兒用餐是“火槍”的主意。梅西亞早已說過,請“火槍”也參加,他的虛榮心一旦得到滿足,便會別出心裁地干出一些人們想像不到的事情。果然,隆薩爾利用俱樂部領導成員的權力,將閱覽室變成了餐廳。他讓人拿走了桌上的報紙,在上面鋪上台布,鎖上正門,讓侍者從書架邊的旁門出入。於是,斐都斯塔貴族中的精英和他們的親朋好友就在那兒痛痛快快地吃喝起來。奧布杜利婭負責調動“火槍”的積極性。聽到小寡婦對他說了幾句好聽的話,“火槍”就高興得發瘋。在座的其他夫人小姐也都誇他,說他將正門上了鎖,真有魄力,還說他夜餐准備得好,飯菜十分可口,這個山裡人高興得眼裡直冒火花。奧布杜利婭還坐在他身邊用餐。隆薩爾那天夜裡真夠幸福的。
安娜坐在侯爵夫人和堂阿爾瓦羅的中間,對面是堂維克多。堂維克多也相當高興,正假裝愛上了比西塔辛,對她大獻殷勤,還朗誦了他喜愛的詩歌:
我犯了什麼罪?
你為什麼這麼恨我,
忘恩負義的冤家?
看在上帝分上別分離,
我愛你勝過愛自己!
“看在上帝分上,金塔納爾,別往下念了。”侯爵夫人說。
堂維克多沒有理會,繼續朗誦:
總之,我的夫人,
沒有了你就等於
失去了上帝和我自己。
比西塔辛用雙手捂住他的嘴,大叫道:
“別不要臉了,別不要臉了!”
“負債累累”男爵的幾個女兒微笑著互相看了一眼,仿佛在說:
“侯爵夫人的那些朋友真有意思!”
侯爵對男爵說:
“我們都是好朋友嘛,就隨便點吧。”
“說得對,說得對!”
說完,男爵便找了一把椅子坐在一個單身的貴族婦女的身邊。
巴科又在斐都斯塔見到了他的表妹埃德爾米拉,並不顧一切地向她求愛。他母親對此不滿,因為她認為欺騙表妹是很可恥的。
華金-奧爾加斯答應飯後唱個佛蘭德民歌。
夜餐時間不長,但很豐盛,美酒佳餚,應有盡有,用侯爵的話來說,又刺激,又富有幻想。
吃夜餐的所有的人(包括男爵的幾個女兒)都嘲笑那些留在舞場上跳舞的普通百姓,他們只吃擺在台球桌上的冷飲裹腹。
外面常常有人敲門。
“誰呀?”隆薩爾大聲地喝問。
“我的大衣,我把大衣丟在裡邊了。”
“哈,哈,哈!”裡邊的人以笑作答。
“這小子准是火冒三丈了。”華金-奧爾加斯對男爵的一個女兒說。她笑了笑,眼睛望著天花板。
“對,他是發火了,不過,還沒有失禮。”侯爵對男爵說。男爵的臉紅得像只西紅柿,身軀越來越朝那個單身貴婦人靠攏。
侯爵夫人雖已十分困倦,但還是愛開玩笑。
“就是這麼回事吧。”她對貝爾穆德斯說。他為了隨大流,決心一醉方休。“斐都斯塔這個地方越來越沒有勁兒了,您說是不是,小伙子?”
“是的,是這樣。”貝爾穆德斯喝了一口香檳說。剛才聽侯爵夫人稱自己是“小伙子”,心裡美滋滋的。
侯爵夫人突然心血來潮,想好好地看看這個貝爾穆德斯。她知道自己年輕時任何男人看到她這種目光都會頭暈目眩的。
“您為什麼不結婚呢?”侯爵夫人一本正經地問道。
貝爾穆德斯也朝這位貴婦人看了一眼,他一時竟忘了她已年過五旬。他歎了一口氣,香檳酒嗆進他的鼻腔,立即咳嗽起來,嗆得臉色發青。侯爵夫人給他捶起背來。
等他平靜下來時,侯爵夫人早已閉上眼睛,只是偶爾張開一下,瞧一瞧庭長夫人和梅西亞。
他和侯爵夫人的關系使他想起了尼依-德朗克洛1,可惜這種幻想像肥皂泡一樣很快就消失了。
1十七世紀法國名妓。
這時,堂阿爾瓦羅正在跟安娜講述比西塔辛已對她講過的那段經歷,只是講述的方式截然不同。
庭長夫人禁不住問他,夏天過得高興不高興。
聽到安娜提出這樣的問題,他認為事情有了希望。
安娜發現,梅西亞對自己的魅力與日俱增。
歡笑聲、燈光和美酒佳餚都能刺激神經,激起欲望。安娜認為自己的道德即將喪失。跳舞也好,夜餐也好,原本都屬平淡無奇的東西,對一般人來說,沒有什麼多大的魅力,她卻從中領略到樂趣。那天晚上安娜覺得酒特別清香,奶酪的味道特別美,甚至覺得隆薩爾的那頭黑發和他褐色的前額也非常迷人。總之,那兒的一切在安娜的眼中都成了美的象征,都具有巨大的吸引力,都表現了內在的價值,都是愛情的表示。
“安娜今晚真是紅光滿面啊!”巴科輕輕地對比西塔辛說。
“是啊,這一半是因為她坐在阿爾瓦羅的身邊。”
“另一半呢?”
“另一半原因是她那個呆頭呆腦的丈夫,他真叫人頭疼。”
的確,堂維克多念的那些詩盡管不壞,卻非常乏味。
堂阿爾瓦羅剛才在舞廳裡一見庭長夫人,就產生了某種預感。她臉上突然變得蒼白,這表明他的機會來了,可以采取行動了。他從來沒有放棄攻克這個堡壘的念頭。
不過,以往他心裡明白,只要安娜對宗教還是那麼虔誠,他就不能操之過急。他決定以退為攻,通過離開斐都斯塔,假裝對安娜無動於衷和跟部長夫人保持那種曖昧關系等方式為他再次進攻打下基礎。
他認為,只要這個堡壘不對教會的那個頭兒投降,他早晚總能攻克的。如果講經師成了這個堡壘的主人,那就沒有什麼指望了。再說,即使攻克了,也沒有多大價值了。
那天晚上,他沒有去尋找,機會自動送上門來了:庭長夫人就坐在他的身邊。預感告訴他,應該朝前走。他首先必須弄清楚講經師對她的關系,他是不是對她具有決定性的影響。
當他跟庭長夫人講述自己與部長夫人的那段經歷時,必須將客觀事實作一些改變,因為安娜思想保守,他不能將跟有夫之婦通奸的事對她和盤托出。與此同時,他又必須使她明白,他把那個為許多男人垂涎的女人的愛情根本不放在眼裡,因為他並不是那種喜歡拈花惹草的人。
梅西亞跟安娜講的故事其實跟言情小說裡說的大同小異。從庭長夫人聽後的臉上表情看,梅西亞認為,講經師並沒有控制住她的心。盡管如此,梅西亞還不太放心。他想:“即使安娜已經愛上了我,我還須了解一下,她是不是還愛著別的男人。”
在這個問題上,堂阿爾瓦羅沒有任何幻想。他的處世哲學決定他要小心謹慎。
安娜覺得堂阿爾瓦羅的腳常常摩擦她的腳,有時還踩她一下。她也弄不清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一發覺他這一舉動,就十分害怕,就像神經受到了嚴重的刺激;但與此同時,她又感到一種強烈的快意,這是她一輩子也沒有感受過的。她這時的恐懼與那天晚上她見到梅西亞緊靠自家花園的鐵柵欄從後街走過時的感覺相似;而那種快感完全是新的,是從來沒有過的。這種感覺是如此強烈,以至於她覺得它像一條鎖鏈一樣將她緊緊捆住。她認為這就是罪孽,就是墮落。
堂阿爾瓦羅輕聲細語,以略帶憂傷的神情和安娜訴說著自己的艷史。這些往事安娜大多已經知曉,她只聽不說。與此同時,他們的腳也在繼續對話。毫無疑問,這是富有詩意的對話。盡管隔著皮靴,但這種接觸的感覺還是十分強烈的。
當安娜終於鼓起勇氣,使自己的身體擺脫與堂阿爾瓦羅的接觸時,突然又出現了另一種更大的危險:遠處大廳裡傳來了樂曲屍。
“跳舞吧,跳舞吧!”巴科、埃德爾米拉、奧布杜利婭和隆薩爾等齊聲喊道。
“火槍”認為,自己能跟這些貴族和社會精英們一起跳舞,真像進入了天堂。他稱這樣的舞會為秘密舞會。
閱覽室的門一打開,舞廳裡的樂曲聲就聽得更清楚了。人們將桌子搬到了一邊,由於地方狹小,動作舒展不開,跳舞的人只好擁擠著跳了起來。
堂維克多大聲地說:
“安娜,跳吧!阿爾瓦羅,摟住她跳呀!”
好心的金塔納爾不願意放棄任何發號施令的機會。堂阿爾瓦羅向庭長夫人伸出胳膊,邀請她。她真想展翅飛走,可惜沒有長翅膀。
安娜幾乎已忘了怎麼跳波爾卡舞。梅西亞仿佛要劫持她似地將她高高舉起。他感到她那結實。火熱、線條優美的軀體在他的兩臂間顫抖著。
安娜不說,不看,也不聽,只是感受那火一般的快意。這種強烈的、難以抗拒的快感使她害怕。她仿佛已喪失了生命,聽憑他擺布。她覺得自己體內有什麼東西破裂了,貞潔、信仰和廉恥全都完蛋了。
與此同時,俱樂部主任一邊撫摸著懷裡這個美麗的女人,一邊心裡想:“她是我的了。講經師真是個沒用的人。她是我的了。”像這麼擁抱她,她一生中還是第一次。盡管他對她的擁抱有些遮遮掩掩,似帶有禮節性,但對安娜來說,那是真正的擁抱。
“阿爾瓦羅和安娜跳得多沒勁兒呀!”奧布杜利婭對她的舞伴隆薩爾說。
這時,梅西亞發現安娜的腦袋垂到了他那個令“火槍”眼紅的潔淨、挺括的胸飾上。他停下來,低下頭朝庭長夫人看了一眼,見她已暈過去了。蒼白的臉上懸掛著幾滴淚珠,梅西亞上過漿的胸飾上也滴了幾滴。眾人都慌了,秘密舞會隨即中止。堂維克多驚慌失措地大叫,讓妻子快點蘇醒。人們去找水、香精……索摩薩來了,給庭長夫人號了號脈,隨即提出要一輛馬車。後來人們決定將安娜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由比西塔辛和金塔納爾陪同,坐侯爵夫人的馬車回家。安娜醒過來後,再三請求原諒,是她攪亂了舞會。堂維克多有些心煩意亂,不過,他不感到害怕。他將皮衣裹在妻子身上。馬車到家後,他送走了陪他們回來的其他伙伴,便和銀行職員的妻子一起將安娜扶到床上。
安娜暈過去的原因可能是室內空氣不好,天很悶熱,她又不常跳舞……看來問題不大。舞會繼續進行。舞廳裡的人也聽說這件事了。“庭長夫人又犯病了。”“他們硬逼她跳舞。”但沒過多久,人們就將這件事拋開了,進而議論起那些老爺夫人們強占俱樂部的閱覽室吃夜餐和開舞會這件事情來。
清晨六時,巴科在俱樂部門口和梅西亞握手告別時,高興地說:
“好極了,終於成功啦!”
梅西亞沒有立即做出回答。他扣好灰大衣上一直到領口的那排扣子,又將一條白色絲綢圍巾圍在脖子上,說:
“話不能這麼說,還得走著瞧。”
他回到旅店,那兒就是他的家。他叫門房開門,門房過了好一會兒才來。他不像往常那樣責怪門房,反而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給了他一枚銀幣的小費。
“少爺今天回來挺高興。昨晚跳舞了吧?”
“是的,羅克先生。”
堂阿爾瓦羅將法蘭絨外衣掛在衣帽架上,隨即躺在床上。他一邊伸手掀開被頭,一邊低聲說著,像是在和床說話:
“這件事成功時,我都快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