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三月,堂羅布斯蒂亞諾-索摩薩總愛把病人的病因歸咎於春天的天氣。其實,究竟春天為什麼容易得病,他也說不清楚。不過,他這個醫生主要任務是安慰病人,既然從氣候上進行解釋也能使病人滿意,他就不去另找原因了。堂羅布斯蒂亞諾認為,庭長夫人的病因也是春天的氣候。三月底的一個夜晚,她突然覺得不舒服,不由自主地咬緊牙關,腦袋上火辣辣的。次日,當她從噩夢中醒來時,發現自己在發燒。
金塔納爾在帕羅馬萊斯沼澤地裡打獵,到晚上十時才回家。安塞爾莫去請醫生,佩德拉像條忠實的家犬一樣守候在庭長夫人的床邊,廚娘塞爾萬塔端著椴樹花浸劑默默無言地進進出出,毫不掩飾冷漠的表情。她新來乍到,是山裡人。安尼塔已好久沒有這樣思念堂維克多了,但那天天黑,她想起不在家的丈夫,就捂著臉哭了。這時,她多麼希望他在身邊!生了病後,她倍感孤單,真想他陪在身邊。侯爵夫人、巴科、比西塔辛和裡帕米蘭聽說她病了,都忙去看望她,但總難慰她的孤寂。她客客氣氣地接待他們,對他們報以微笑,但心裡卻一分一秒地數著,離晚上十點還差多少時間。她的金塔納爾才是自己真正的朋友,比父母還親。侯爵夫人待的時間不長。她坐在病友的身邊,摸摸她的前額,說沒什麼關係,索摩薩說得對,春天容易生病。她告訴庭長夫人該喝點什麼,便告辭走了。巴科默默地欣賞安娜的美貌,她那張埋在鬆軟的白枕頭裡的臉,他認為宛如一顆放在匣子裡的寶石。比西塔辛覺得安娜比任何時候都更像寶座上的聖母馬利亞。由於發燒,庭長夫人的眼睛熠熠生輝,臉如玫瑰,笑起來就像一位聖女。巴科情不自禁地想道:「她太迷人了。」巴科像他母親一樣,說了不少願為她效勞之類的話後,也走了。在走廊上他見佩德拉端了一杯糖水走來,便在她身上擰了一下。比西塔辛將自己的披肩放在安娜的床上,儘管佩德拉對她板著臉,但她還是擺出一副由她來操持一切的架勢。用人能相信嗎?幸好她來了,該做的事由她來做吧。
「再說,你那個金塔納爾准在忙他自己的事兒了,否則,他怎麼會丟下你去打獵呢?」
「他不知道……」
「你昨天夜裡不是就不舒服了?」
「這都是那個弗裡西利斯不好。」
「跟這個人在一起準會和他一樣變成瘋子。給英國雞搞『雜交』的不就是這個弗裡西利斯嗎?」
「對,對,就是他。」
「他不是說我們的祖先是猴子嗎?他自己倒像沒有教養的勇敢的猴子……這傢伙連衣服也穿得亂七八糟……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襯衣領子……也沒有見他戴過禮帽。」
索摩薩晚上八時又來了。在他看來,安娜的病雖和氣候有關,但他總有些放心不下。他看了看病人的舌苔,號了號脈,又從口袋裡取出體溫表,叫安娜夾在腋下。他看了看體溫,臉立即紅得像櫻桃。他皺著眉頭看了比西塔辛一眼,生氣地說:
「糟了,剛才一定說了許多話,使病人得不到休息。準是來了不少人,話也沒有少說……」
比西塔辛聽了,臉火辣辣的,索摩薩說對了。他並不怎麼懂醫學,但他懂得怎麼跟人打交道。他開了處方,又把堂維克多罵了一番,說他不該這時不在家。還說一人發瘋,百人學樣;弗裡西利斯壓根兒就不懂達爾文主義。他在庭長夫人的臉上輕輕拍了兩下,說了一聲「明天見」,就砰的一聲關上門走了。
比西塔辛坐在床邊。她大口吃著罐頭甜食,嘴裡塞得滿滿的,說索摩薩完全是個飯桶。銀行職員的妻子相信土郎中,不相信大夫。她兩次難產,生命垂危,都是靠沒有註冊的接生婆救活的。
「真是一派胡言!他怎麼說有人跟你聊聊天,分分心,你的病情反倒加重了?畜生!他根本不知道你是個好動感情、好想入非非的人。現在,如果我不在這兒,你肯定會整天想那些傷心事兒,想你那個不在身邊的金塔納爾,想他為什麼不在這裡,他是不是個好丈夫;他已不是個孩子了……總之,孤身一人,又有病,怎麼能不胡思亂想呢?」
安娜假裝在聽她說話,實際上她另有所思,根本不知她在說些什麼,這是她對付比西塔辛嘮叨的唯一辦法。十點一刻,紮著裹腿、繫著寬皮帶的堂維克多才帶著水淋淋的獵物和獵槍走進臥室,後面跟著堂托馬斯-克雷斯波,也就是弗裡西利斯。他戴一頂皺巴巴的灰帽子,圍著一條方格大圍巾,穿一雙三層底的白鞋子。金塔納爾像《吟遊詩人》第一幕中的曼裡克將斗篷摔在地上一樣,將雨衣丟在一邊,撲到安娜的身上拚命吻她的前額,竟忘了還有外人在場。
啊,這樣才對,這才是自己家裡人表示的親切感情。看來她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孤獨,金塔納爾仍是她的。她也熱烈地吻他,並暗暗發誓,一定要永遠忠於他。堂維克多的八字鬍像一把潮濕的掃帚,帶著沼澤地的潮氣,將妻子的前額弄得濕淋淋的,但她並不感到討厭。他那一頭根部灰白、發尖焦黃、像刷子一樣的頭髮在她看來是金髮,銀髮。
堂維克多也認為,安娜的病「沒有什麼要緊」,但他心裡也因沒有坐四點半的那趟火車回來而感到內疚。
「克雷斯波,當時我就有預感,要是真的早點回來就好了。」他又回頭對比西塔辛說,「夫人,不知為什麼我總想早點回來。」
「是那麼回事兒,預感是有的。」銀行職員的妻子大聲地說,她打算舉自己的例子加以說明。
「可都怪他……」
弗裡西利斯聳了聳肩,便去給病人號脈。安娜抓住他的手,對他表示諒解。堂維克多的確想早點回家,不過,他是想早點回來看戲。這點他不好說出口。弗裡西利斯雖可以揭穿堂維克多的「預感」,但他沒有開口,只是摘下帽子,露出一頭濃密的、像野人的毛一樣的頭髮。他剪了個平頭,頭髮像一堆灌木叢。他皺著眉頭,閉起灰色的眼睛,因為他討厭燈光。但這麼一來,身軀常和傢俱相撞。他身上還帶有山林的氣息和沼澤地上的霧氣。他有點像落入陷阱的野獸,也有點像受光亮的吸引誤人家宅內的蝙蝠……他站在煩躁不安、憂心忡忡、發著高燒的安娜身邊,渾身散發著健康的氣息,以此感染病人。
比西塔辛說要陪病友過夜,他們費了很大的勁兒,才勸說她走了。房間裡只剩下夫婦倆時,安娜再次請丈夫擁抱自己,並泣不成聲地對他說:
「你先別去睡覺,我害怕,金塔納爾,看在上帝分上,你別走。」
「我不走,親愛的,我不走,你放心吧。」他親切地將床單蓋在她的身上。庭長夫人發覺她丈夫有點發愁。
「怎麼啦?你在發愁?你是不是以為我的病比人們說的還嚴重?你想瞞著我?」
「不是這麼回事,親愛的,看在上帝分上……不是這麼回事。」
「是的,是這麼回事,我知道你的脾氣。不過,你不用害怕,我向你保證,我很快會好的,我已瞭解自己的病情。我的病發起來很凶,過一會兒就好了……眼下我確實很緊張,我彷彿覺得世界就要將我拋棄,我成了孤身一人,所以,想要你陪陪我,但這很快會過去的,這只是神經緊張……」
「是這樣的,親愛的,是神經太緊張了……」
說完,他身不由己地站起來,說:
「我的心肝,我跟你在一起。」
他走出邊門。在過道上他大聲地說:
「佩德拉,塞爾萬塔,安塞爾莫,隨便哪一個聽著,堂托馬斯將石雞拿走了嗎?」
安塞爾莫翻看了那一堆放在廚房裡的死鳥,從遠處回答說:
「拿走了,老爺,這兒沒有石雞了。」
「豈有此理!他老是將石雞拿走。這是我的,是我打死的,肯定是我開槍打死的。真不像話!安塞爾莫,你聽著,明天一大早你就上堂托馬斯家,要一本正經地去將那只石雞給我要回來,無論怎樣也得要回來,明白嗎?這不是在開玩笑。就是拔了毛,也得將它要來。『是誰的就應該歸誰』。1」
1原文是拉丁文。
安娜聽到叫喊聲,知道丈夫這樣說沒有惡意,便原諒了他。「獵人都是這樣的。」她仁慈地想道。
堂維克多又來了。為剛才石雞的事他很激動,妻子甜甜的微笑使他恢復了平靜。
安娜到午夜一時半才入睡。堂維克多到這時才去睡覺。
脫去外衣上了床後,他才意識到他親愛的安娜生病是很大的不幸。不過,他並不驚慌,反正不會有危險。如果有危險,那她一定會痛苦不堪。她不覺得疼痛,不感到驚恐,也就不會有危險。不過,這也算是他倒霉,至少有好幾天不能去看戲。雖說這陣子在劇場演出的是個說唱團,但他坦率地承認,自己對說唱劇那種柔和、樸實的藝術美也頗為欣賞。前些日子他就看了《海濱》、《藍色的多米諾》和《誓約》,領略了其中的藝術情趣。可是,為開始籌建西歐經濟鐵路和省長一起進行的考察自己還去不去?和總工程師在俱樂部約好的那幾盤多米諾骨牌還玩不玩?飯後還出去散步嗎?一想起多日不能出門,他就害怕……他心煩意亂地躺在床上,熄了燈。見到一片黑暗,他又感到內疚,覺得自己太自私了,不想可憐的妻子,只想自己過得舒服些。他好像在表示歉意,實際上只是在欺騙自己。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說:
「我的心肝,你真可憐啊!」
他心滿意足地睡著了。
他醒來時,和平時一樣,又是滿腦袋的打算。但他突然又想到了安娜,想到她在發燒,心裡又憂心忡忡。「天知道她得的是什麼病?」他討厭吃藥,生怕服錯了劑量。看見了綠色的藥,他就害怕,認為這是毒藥。儘管他學過物理、化學,但以為毒藥總是黃色或綠色的。想到女僕們會出差錯,想到索摩薩說話的那副腔調……想到種種不愉快的事情,他就心煩,他懷著自憐的心情起了床。到了妻子的臥室,他又將剛才的種種想法忘得一乾二淨。安娜仍然不好,夜裡說胡話。佩德拉一直守在她身邊,說夫人昨夜非常不好。他們沒有叫醒他。
上午八時,索摩薩來了。
「怎麼樣?他得的是什麼病?嚴重嗎?」堂維克多緊握雙手,全身顫抖,當著病人的面問醫生。安娜雖昏昏沉沉的,但聽到了他的話。
醫生沒有回答。他開了處方,來到客廳。
「什麼病?」金塔納爾低聲地問道,他的聲音在顫抖,「究竟是什麼病?」
堂羅布斯蒂亞諾以蔑視、憤怒的目光瞧著他。
「什麼病?」堂羅布斯蒂亞諾也在這樣問自己,但他無法回答。看樣子,情況相當嚴重。但他卻說:
「要細心照料病人,不要只丟給女僕照看,也別讓比西塔辛插手。她廢話太多,會妨礙病人休息。就是這些。」
「可她的情況嚴重嗎?」
「既嚴重也不嚴重。不,不嚴重。根據科學,既不能說嚴重,也不能說不嚴重。不過,老弟,這方面的事您不懂。也許是肝炎吧?也可能是腸炎……不過,有些症狀會使人產生錯覺……」
「這麼說,她不是因為神經緊張,也不是因為天氣不好……」
「老弟,神經方面有問題,天氣也有關係,還有血液……各方面都有影響,不過,這些事您不懂……」
「大夫,我是不懂,不過,閒來無事,我也看過一些醫書,看過雅科德的書。看了這些書,我就想……就想噁心,好像聽到血液在流動,以為心臟就像洛索亞河的水庫,有閘門,也有水渠……」
「好了,好了,看在我的面上,別胡說八道了,下午見。有什麼情況,派人告訴我。對了,不要給她蓋得太多,也不要讓比西塔辛進來打擾她。科學嚴禁這個接生婆式的女人插手這兒的事情……」
四天後,堂羅布斯蒂亞諾沒有來,卻派來一個年輕醫生,是他的學生。堂羅布斯蒂亞諾認為已到了迴避此事的時候。他知道自己的底兒,到一定的時候,他就不能再給自己喜愛的人看病了。
接替他的醫生是個聰明好學的年輕人。他說安娜的病並不嚴重,但短時間難以康復。他不喜歡採用不確切的疾病俗稱。如有人問他,他便使用醫學術語,這不是為了賣弄學問,而是為了不讓那些粗俗的人知道不該知道的事情。這麼一來,安娜以為自己快不行了。在她處於最危險的時候,還有人安慰她,說她有好轉,現在她覺得比那時還難過。聽人說她已發了六天燒,這六天裡,時而十分激動,時而大說胡話。她覺得十分驚訝,因為她認為這只是一瞬間的事。
她身體還很虛弱,渾身乏力,但情緒亢奮,容易發怒,周圍的一切看起來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有時還有無數個灰塵般的小黑點,有時像蜘蛛網。她伸出胳膊,見雙手瘦骨嶙峋,皮膚沒有光澤,青筋暴突,真以為那隻手不是自己的。這隻手的手指好像也不聽自己使喚了,她想把手放進被窩裡,也得費很大的勁兒。她最難受的還是病後第一次進食。那是一碗淡而無味的湯。堂維克多耐心地將它吹涼,以此表示他的愛心。金塔納爾說,這碗肉湯味道鮮美,斐都斯塔的女僕沒有一人能做得出來。他說這些時,安娜卻感到全身在冒冷汗,一點勁兒也沒有,連活下去的信心也失去了。她閉起眼睛,彷彿自己完全失去了知覺,連意識也不存在了。有時她又覺得自己已四分五裂,要想恢復到原來的狀態,也就像駛人安全港一樣,需做出巨大努力,經受很大的痛苦。她願意承受痛苦,因為她終於還活著,表明她還是她。堂維克多如果在她身邊說話,安娜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丈夫,她的注意力就集中到丈夫說的話語上。她對他說的話進行分析、評判,對他無理的說法進行批駁。這對她來說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折磨。
她見到醫生非常關心她的「軀體」,卻不管她內心深處,即靈魂的痛苦。她每天都得觸摸她的腹部,提一些與生命有關的最基本的問題。堂維克多不相信自己的記憶力,他總是一手拿懷表,一手拿個記事本,將醫生感興趣的一些情況用簡明的文字記錄下來。
安娜病重期間,鍾情的丈夫總是想著她,盡到了一個丈夫應盡的責任。有時他辦事不利索,粗心大意,笨手笨腳,這都不是故意的。但不久,他就厭倦了,想念往常那種日子,還有意將他照看病妻的時間說得長一些。為了更好地忍受這種折磨,他決定學習護理知識,並使自己喜愛護理工作。他學會配製藥劑,替妻子塗碘酒,吹涼肉湯,看著表,一分一秒地記錄用藥的時間。他那種精確。認真的態度使佩德拉和塞爾萬塔都有些膩煩,但他卻幹得和往常幹木工活兒一樣高興。他盼醫生來,一來想從他那兒聽到「安娜的病已好多了」這樣的話,二來可以跟醫生聊聊與疾病無關的事情。代替索摩薩的這個醫生不善言談,但他喜歡聽金塔納爾說話,金塔納爾很喜歡這個叫貝尼脫斯的年輕醫生。他們的談話涉及面很廣,金塔納爾從照料病人的尋常小事說起,講到歐洲發生的重大事件和俄國戰爭,一直講到最近的說唱劇。他也喜歡和醫生進行爭論。金塔納爾最感興趣的一個問題是宇宙中究竟有多少星球有生命。他認為所有的星球都有人居住,這是上帝的慷慨賜予,他還引用了弗蘭馬裡翁1和菲霍2的話以及英國一位主教的看法。這位主教的名字他已記不起來,反正叫什麼先生吧。
1十九世紀法國天文學家。
2十九世紀西班牙一修道士。
醫生說安娜的病情有了好轉,但康復較慢,不過好轉的勢頭會繼續下去。金塔納爾聽了非常高興,並且不允許別人對此產生懷疑。強烈的利己思想使他不願只考慮別人,不顧自己,他不願繼續干侍候人的事情。安娜如果說自己不舒服,他就會板起面孔,一本正經地說:
「別耍小孩子氣了,安娜,你已經好多了,眼下只是有些虛弱……別去理它了。不要胡亂猜疑,這比生病危害更大。」
這樣的話他一直重複了多次。
一想到安娜的病會再次嚴重起來,或者會久久不能康復,他就難以平靜。他認為自己又不是銅澆鐵鑄的,再這麼下去,自己也吃不消了。
他已不再把安娜的病放在心上,認為她只是太緊張了……他又開始只想自己的事兒。他在安娜的臥室裡進進出出,但總坐不下來。後來,他連醫療記錄也懶得寫了。醫生只好通過佩德拉瞭解病人的情況。為了出門或待在書房裡或花園裡,金塔納爾開始製造借口,甚至編造謊言。藝術和大自然太偉大了,其實,這都是一回事,都是上帝創造的。堂維克多呼吸著野外的新鮮空氣,任憑四月的涼風吹拂自己的面頰。他又開始擺弄機器,發明什麼新玩意兒了。他還羨慕弗裡西利斯,因為他種的桉樹對斐都斯塔的氣候非常適應。
庭長夫人已發覺丈夫經常不在身邊。他常常幾個小時地讓她一個人待著,自己卻以為只過去了幾分鐘。當她沉浸在漫無邊際的痛苦的海洋裡,感到自己已與世隔絕,無可挽回地被人拋棄時,她已不再呼喚金塔納爾,儘管他是她想到的唯一的一個男人。她寧可讓他安安穩穩地待在外面,因為他來了,反會嘮嘮叨叨地說她神經緊張,這使她心煩。
一個灰濛濛的下午,庭長夫人更加鬱鬱寡歡,因為這種天氣不像春天,倒像冬天。她孤零零地坐在床上,兩邊堆放了好幾個枕頭。臥室內光線暗淡,她的大衣和堂維克多丟在那兒的褲子胡亂地堆放著,看了叫人傷心。她已對醫生失去信心,認為自己得的病斐都斯塔的醫生全都不知道。她頭腦中突然出現一個痛苦的念頭:「我在世上是個孤苦伶仃的人。」隨著季節和時間的不同,這個世界有時是灰濛濛的,有時是黃燦燦的,有時是黑糊糊的。世界只是一片嘈雜聲,時遠時近,時高時低,裡面夾雜著孩子單調的歌聲和使窗玻璃震動、碾得石子嘎吱作響並在遠方消失的車輪聲。世界就是太陽繞著地球轉圈子,這就是歲月,僅此而已。人們就像在劇場的舞台上一樣在她的臥室裡進進出出,在那裡裝做對她很關心的樣子,實際上心裡卻在想臥室外面的事。這才是真情實況,而那只是假像。誰也不愛誰,這就是這個世界。她感到非常孤單。她看了看自己的身軀,認為它像是泥塑的。她覺得她的身軀已不屬於自己,它和那些進進出出的人一樣,也將離她而去。「我的靈魂才屬於我的。」她輕聲地說,鬆開緊壓在手中的床單,仰臥在床上,身邊堆著的幾個枕頭倒了下來。她閉著眼睛哭了。在盈眶的淚水中生命似乎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聽到家裡的一隻鐘的鐘聲,已到吃藥的時間了。那天下午,應由金塔納爾拿藥來給她吃,但他沒有來。安娜等著他,她不想派人去叫他。她朝床頭櫃側過身子,櫃子上有一本綠封面的書,上面有個杯子。她心不在焉地看了看書名:《聖特雷莎全集》第一卷。
她全身顫抖起來,心裡感到害怕,兒時在洛雷托花園涼棚下閱讀聖奧古斯丁著作的情景又浮現在腦海裡。她似乎感到在頭腦裡響起神奇的聲音。可是,這時的她已沒有當年那麼天真,那麼虔誠了。在她深感孤苦伶仃的時候,見到了這本宗教書籍純屬偶然。但這本書的出現再次喚醒了她的宗教激情,這是自發的,並非強加給她的。儘管這是偶然的巧合,但她認識到其中的含義。她已不再抱怨自己孤單,不再感到自已被遺棄,因為她身邊有《聖特雷莎全集》,這幾個燙金大字十分醒目。有上帝在,她會孤單嗎?
一想到上帝,她覺得彷彿有塊炭火在她的心裡熊熊燃燒。安娜滿懷虔誠地跪在床上,全身穿著白衣,兩眼哭得視力模糊,雙手合攏,顫抖著舉過頭頂,喃喃地說:
「上帝啊,我的父親!我親愛的上帝啊!」
她打了個寒戰,感到一陣眩暈,便倚在冰涼的牆上,隨後便失去知覺,一頭栽倒在紅色絲綢的床罩上。
安娜又病倒了,這是不以堂維克多的意志為轉移的。她再次陷入驚恐、煩躁、夜不成眠的境地。醫生又來了,他又成了預言家;臥室裡的事又忙個沒完,那只報時的鍾也再次成了發號施令者。
那天夜裡,安娜做了個可怕的噩夢。天亮不久,淡淡的陽光透過陽台門縫射到地板上,被夢中見到的幻覺壓得透不過氣來的安娜像落水者爬上了岸似地醒了,但她似乎覺得那些幻影還在晃動,她好像聞到了它們腐爛的軀體散發出來的臭氣;她迷迷糊糊地感到自已被關押地底下,呼吸著又冷又粘稠的空氣。身穿破衣爛衫的鬼怪用觸碰她化膿傷口的方法嚇唬她,在獰笑中成百次地讓她鑽地洞,洞口小,她鑽進去疼痛萬分。此時她以為自己死了。根據夏多布里昂和威斯曼1的描寫,她認出了那些地下墓穴。但是,在那些潮濕、狹窄、壓扁了的坑道裡遊蕩的不是身穿白袍的處女,而是披著金色十字褡、雨衣和斗篷的幽靈。那些斗篷用手一摸,像是蝙蝠的翅膀。安娜拚命地跑,但無法前進一步。她在尋找洞口,寧可在那狹小的洞口被擠碎,也不想聞地道裡的氣味,碰觸那些令人作嘔的怪物。到了出口,那些怪物不是要和她接吻,就是向她索取金銀。她摀住臉,一邊向這些怪物分發銀幣和銅幣,一邊聽他們唱安魂曲。怪物們獰笑著,將水坑裡的髒水潑在她身上。
1十九世紀英國作家。
她醒來時,身子都被冷汗浸透了。她聞一聞身軀就噁心,還懷疑在床上也聞到了噩夢中那髒水的臭氣。
難道她就要死了?夢中聞到的那種氣味意味著她提前嗅到了墳墓中的泥土味?那些地道和幽靈是地獄的象徵?她從來沒有細想過地獄是怎麼一回事,但地獄是她和大多數忠實信徒信仰的組成部分。她像信奉教會讓她相信的其他事物一樣相信地獄。過去每當頭腦中出現離經叛道的思想時,她就拿信仰來進行壓制。她曾經說過:「我盲目地相信宗教。」但這次情況有所不同,她認為地獄已不是抽像的教義中講到的東西,她已聞到地獄的氣味,嘗到了它的滋味……她明白,以前實際上並不相信地獄。是啊,地獄是實有其事的,為什麼不是這樣呢?她現在覺得不瞭解世界悲慘現實的吵吵鬧鬧的樂觀主義哲學和好心的抽像的唯靈論是何等荒謬!地獄是有的,確是這樣!……她犯了罪孽,沒有錯,她是犯了罪孽。對自己的過錯,她眼下的看法和人們一般的看法(她曾用這種看法原諒自己某些輕浮的舉動)是何等不一樣!她想起講經師對自己講過的宗教格言和警句,她當時沒有領會其嚴肅性和深刻的含意,因為那些格言和警句從那位優雅的教士口中說出來時似乎沒有這樣的含意。
太陽已高高昇起,斐都斯塔四月的早晨天氣溫和。家裡的人以為庭長夫人身體虛弱,或者還在夢中,沒有打開陽台的門,免得影響病人休息。
躺在那張她早已感到厭倦的床上,安娜感到白天終於到來了。生命似乎又回到了她那遭到摧殘的憔悴的軀體裡。生命在勝利地前進。大腦也康復了,恢復了原來的功能,不再產生幻覺和胡思亂想了。
人們以為她在睡覺。讓她一個人在房間裡,安娜反而覺得高興。
她回想起自己的過失,進行自我審判,記憶成了錄事,想像充當檢察官。隨著健康情況的好轉,她不再那麼恐懼了。她懷著好奇心在傾聽心靈的自責。剛才對地獄的想法漸漸消失,她已不再感到恐懼。她認為自己的過失也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想到自己的過失,這反而使她增添了力量和勇氣,儘管內疚沒有消失,但歷數自己的過失卻使她增添了情趣。
安娜結束了冬眠一樣的生活時,頭腦裡已將嚴酷的雨季到來後的日子進行了回顧。她想起了在「老廠」的公路上舉行的聖布拉斯朝聖節。那天下午,天氣晴朗,是天賜的佳節。大教堂的塔樓彷彿聳立在一座鑲嵌著黑石、以黃紫色的天空為背景的紀念碑的頂端。天上佈滿狹長的薄薄的雲彩,它們彷彿在等太陽下山,以便將地平線遮蓋起來。不知為什麼,聖布拉斯節意味著春天的到來。安娜期待著春日的來臨,因為春天雖多陰雨,但也會出現陽光明媚的好天氣,使斐都斯塔沉睡的原野出現一點歡樂和生機。安娜真希望那些日子比四五月的天氣還好一些。陰鬱的念頭像冬鳥一樣飛走了。安娜出現在聖布拉斯朝聖者的人群中,周圍的人對她十分熱情。堂阿爾瓦羅-梅西亞在她身邊。他對她一片深情,卻憂心忡忡;他顯得溫順、親切,卻感到愛情無望。他的魅力有點像那時的天氣,實際上那還是冬天裡的一天,但寧靜、溫和的氣氛卻給庭長夫人帶來難以言喻的愉快感。
堂阿爾瓦羅就是這樣的人。她永遠不會成為她的人,這不可能。這個炎熱的夏天他可能不會來了,她甚至不允許他將心裡話說出來,不允許他追求她,但她願意他出現在自己的身邊,感受到他在愛她,崇拜她。這樣做,她是願意的,她覺得這樣非常甜蜜,非常舒暢,非常愉快……她含著微笑注視著他,眼睛裡閃耀著轉瞬即逝的火焰,猶如一位接受播祭1的女神。但她不是一個謙恭的充滿仁慈、寬容的慈母般的女神,她是充滿愛情和烈火的女神。聖布拉斯朝聖節的情況就是這樣。
1猶太人燒全畜祭神的儀式。
那天下午,梅西亞似乎又有了一線希望。他又相信自己儀表的作用,決定盡可能多地和安娜接觸。這樣做似乎在耍無賴,但他充分地利用和堂維克多的深交。在俱樂部他常坐在堂維克多的身邊,耐心地看他玩多米諾骨牌或下棋。玩完牌或下完棋,梅西亞就挽起他的胳膊,在舞廳裡漫步,因為天常下雨,不能去外面。舞廳裡黑洞洞的,有五六對人跨著大步,從這邊走到那邊,鞋跟使勁跺著地板,彷彿在憤怒地抗議惡劣的天氣。有些俱樂部的老會員在舞廳裡走的里程相當地球到月球的距離。通過長時間的散步,梅西亞漸漸進入退休庭長的心靈裡,將它牢牢控制住。
堂維克多認為,梅西亞在世界上最關心的事就是他金塔納爾的事情。他也不怕梅西亞厭煩,常常整個下午讓梅西亞挽著自己的胳膊,在大廳繞著那些搖搖晃晃的桌子周圍轉悠。談到有趣的事情或有什麼事要向朋友請教,他們就停下來。堂阿爾瓦羅一邊忍受著這種折磨,一邊想著怎樣出這口氣。也許他辦事比較精細,或別的什麼原因,一直沒有開始走那條背信棄義的路,但他已經忍無可忍了。再說,在他的浪漫生活中還沒有遇到過這麼窩囊的事兒呢。
有時,堂維克多停下來,鬆開「知心朋友」的胳膊,抬起頭面對面看著他說:
「告訴您吧,我們在這兒私下說說,反正您會替我保密的……弗裡西利斯也有缺點。我愛他勝於自己的兄弟,這是事實。可是,他呢……他卻有些看不起我……您別不信,不信也不行。我最瞭解他了。他瞧不起我,自以為比別人強。我不否認他確有不少長處,他精通園藝,熟悉獵場,工作中比我有毅力……可他能跟我比槍法嗎?天哪!他能擺弄機器嗎?在這方面他可是笨手笨腳的。」說完,堂維克多停下來,幾乎對著堂阿爾瓦羅的耳朵說,「一句話,他是個平庸的人!」
說到他的好朋友弗裡西利斯,金塔納爾牢騷滿腹,說個沒完,還對他有點兒嫉妒。他認為自己受弗裡西利斯的控制,所以,常常跟知心朋友發洩一下怨氣。金塔納爾認為,梅西亞很可能在友誼方面是弗裡西利斯的對手,想到這裡,堂維克多感到某種寬慰。
堂阿爾瓦羅默默地聽著,只在聽到金塔納爾說自己槍法很準時,才覺得有些擔心。他認為壓根兒就沒有必要過多地議論像堂托馬斯-克雷斯波這樣微不足道的人物,此人生來就是個瘋子。
天黑了,雨還沒有停止,侍者在舞廳裡點燃兩三盞煤氣燈。金塔納爾見點亮了燈,又覺得自己全身冒汗,疲憊不堪,這才發現話說得多了。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可憐梅西亞,見他一直默默地專心地聽自己說話,非常感激。他多次邀請梅西亞去家裡喝一杯德國啤酒。這次他又說:
「我們去林科納達好嗎?」
梅西亞沒有說什麼,就跟堂維克多走了。
一種特殊的直覺告訴前庭長,將梅西亞請回家去是對他專心聽自己說話最好的報答。為什麼堂阿爾瓦羅會高興地跟他回去呢?如果有人這麼問他,金塔納爾也不一定能回答出來,但他似乎有這麼一種感覺,他也通過觀察,發現梅西亞喜歡去他位於林科納達的家。
他常帶梅西亞去自己的書房和他常說的那個陳列室。到了那兒,堂維克多就對他講解他的那些機器。他確信自己的朋友對那些玩意兒一無所知,便對他胡亂說些什麼哄騙他。堂阿爾瓦羅最不愛看他那些野草和昆蟲的標本,匆匆一看就感到頭暈目眩。堂阿爾瓦羅唯一感興趣的是弗裡西利斯製作的那只孔雀標本。他在金塔納爾講解時,不時地撫摸它的胸脯。
「看來您對我採集的標本不怎麼感興趣,」堂維克多說,「那我們上客廳去吧……安塞爾莫,將啤酒送到客廳去。」
客廳也成了陳列室。那兒有各種武器和獵具:一套古式盔甲和兩套閃閃發光的新盔甲;各種獵槍、手槍和不同時期、不同口徑的火槍,琳琅滿目,掛滿了牆頭屋角。堂維克多還以收藏家的感情在箱子裡珍藏著他當年當業餘演員時穿過的服裝。他興高采烈地說起早已黯然失色的當年的榮譽,還打開那些箱子、櫃子。於是,一件件絲綢衣服、羽飾、飾帶、玻璃串珠和五顏六色的綵帶全都跳到了地毯上,金塔納爾便沉浸在對這些破爛貨的回憶中。他在一隻黃鐵皮匣子裡放著一樣東西,旁邊塞了不少草,就像黃金飾品放在絨布裡那樣。梅西亞初看起來以為是條蛇,因為它盤臥著,而且呈墨綠色……不過,不用害怕,堂維克多不養有害的動物。那是當年他在《人生如夢》第一場中扮演塞西斯蒙多時用的鐵鏈。
「瞧,我的朋友,對您我可以說實話。這不是不謙虛。我承認,怎麼不呢?我承認,佩拉萊斯古裝戲演得不錯,他演塞西斯蒙多就表明了這一點。我也承認,他在表現戲劇的哲理性方面勝我一籌,可是……我不喜歡他拖著鐵鏈走路的樣子,活像一隻拖著狼牙棒的狗。這方面我比他表演得真實、自然。我拖著鐵鏈,就像我這輩子只幹過這麼一件事一樣。在卡拉塔尤德演出的那天夜裡,觀眾轟動了,大家擁到舞台上,舞台差一點壓塌了。於是,我就將那條鐵鏈作為自己短暫藝術生命的最好紀念品珍藏起來。」
梅西亞就盼安娜來客廳,這樣,他才能將朋友的話聽下去。但安娜不常去丈夫的客廳,梅西亞就只好喝喝啤酒,聽金塔納爾講卡爾德隆和洛貝的戲劇消磨時光了。
去得多了,就像回家一樣,梅西亞隨時都敢去金塔納爾家。安娜也不知不覺地將他當自己家裡人一樣對待。梅西亞上奧索雷斯的巨宅就像弗裡西利斯去堂維克多的花園那麼隨便。
梅西亞這種沒有教養的行為本應使安娜生氣,但她卻沒有生氣。她承認,自己既不蔑視,也不厭惡他,儘管他去那兒不懷好意,濫用了堂維克多對他的信任。那麼,梅西亞呢?他是不是只滿足於待在她身邊,常常和她說話,將她當做自己的朋友呢?我們以後看吧。眼下他如果膽敢越軌,她一定會加以拒絕,甚至還會責備他下流無恥,將他攆出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安娜顯得越來越寧靜。不行,梅西亞不能越軌。他只能暗暗地敬仰她,愛慕她。他不說一句出格的話,沒有任何放肆的舉動,也不準備伺機行動,絕對裝成老實人。他的愛,他的激情都保持在做一個誠實人允許的範圍內。應該承認,她也感到非常愉快,而且一輩子從未感到這麼愉快。她過去很少有愉快的日子!當她覺得堂阿爾瓦羅就在自己身邊,卻又不會有危險時,就像吸了鴉片一樣感到飄飄然,不再考慮道德方面的事兒。她將這種狀態比做炎熱的中午在寧靜、緩慢、陰涼的溪水中漂流。溪水流向深淵,一旦危險來臨,她有把握離開水面:她只要在水裡揮臂劃兩下,便能上岸……安娜心裡也明白,這樣做並不合適,因為她不能保證堂阿爾瓦羅會這麼老實。不過,她對自己還是有把握的。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讓他來自己家裡呢?讓他來看看自己,表示他對自己的關懷和忠誠。再說,這個家的當家人是她的丈夫,不是她。她有沒有去找過梅西亞?沒有。是她叫丈夫帶他來家的嗎?不是。這就行了。她如果採用另一種方式對待梅西亞,那一定會使丈夫不高興的,也許還會引起他毫無根據的猜疑,擾亂他內心的平靜。所以,她認為最好的辦法是不聲張,提高警覺性……同時,還可以領略到從側面飄來的溫溫的情火。它從側面飄來已這麼溫熱,如果她真的靠近它,那準是灼人的烈火。
這件事對講經師就不必說什麼了,幹嗎要告訴他呢?反正也不是罪孽。她本有機會告訴他的,但她沒有利用這種機會。再說,安娜既然已打算維護自己的貞操,這方面的事不說為妙。到時危險增大了,再講也不晚,眼下還是不說為好。
教區法官用望遠鏡在塔樓上觀望時,發現他們正在做去郊遊的準備工作。陪庭長夫人去遠足的有梅西亞、弗裡西利斯和金塔納爾。這次出門不是僅有的一次。堂維克多一見陽光,就想利用好天氣邀請他在斐都斯塔的最親近的人,即他的愛妻、弗裡西利斯……還有堂阿爾瓦羅出去走走。裡帕米蘭也接到了邀請,但他說沒有車……他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嘛。
出去郊遊,他們吃的東西十分隨便,都是飯店送來的食品:熏腸還滴著血,麵包是硬邦邦的,酒是劣質的,還帶點魚腥味兒。但金塔納爾很喜歡,吃得津津有味。在這方面他倒和妻子有共同的愛好,她也喜歡吃這些玩意兒,因為這些食物的辣味兒能刺激食慾。在那些小山上呼吸空氣也像是一件新鮮事兒。他們懶洋洋地曬著太陽,彷彿山下斐都斯塔的太陽不如山上的好。安娜發現山上見到的情景和《堂吉訶德》一書和流浪漢體小說及田園小說中描寫的情景相似,自己彷彿處身於騾夫、醜女僕和城堡主的中間。她的內心不禁喚醒了對造型藝術的愛好。她也喜歡觀察。眼前見到了樹木、雞鴨、豬等物,她真想用鉛筆勾劃出它們的輪廓;她能辨別各種顏色細微的差別;她彷彿見到了各種藝術組合以及和諧的樂章。總之,大自然像詩人和畫家一樣將一切展現在她的面前。她聽到村婦在尖聲尖氣地和農夫說話,見到天上飄移的朵朵雲彩,聽到疲憊不堪、渾身是土的母騾的嘶鳴。在去科爾芬山的途中,當他們朝比斯塔雷格萊小客店走去的時候,安娜意識中出現了種種新的感覺,腦海裡充滿了幻覺;她的思維似乎停滯了,在寧靜中她反感到舒適。當然,她這種寧靜常常被梅西亞獻的慇勤或金塔納爾的幾句俏皮話打破。堂維克多認為,出來郊遊,特別是出來野餐,一定要玩得痛快些。在他看來,起碼得有人化裝一下,即使換一頂帽子也行。在這種場合,他常常會去找個戴那種舊式帽子的農夫,要他將帽子借給自己。於是,他就戴著這種破黑呢帽子出現在體面的人們中間。人們為了取悅他,哈哈大笑。野餐總是在露天進行的,大家邊吃邊聊天邊觀賞斐都斯塔棕褐色房屋。大教堂彷彿陷入井裡,小得像個玩具;教堂後面是太陽村工人區的工廠冒出的黑煙;遠一些的地方是眼下種著綠油油的大麥的玉米地、牧場、栗樹和橡樹林以及墨綠色的丘陵;再遠處便是霧濛濛的群山。他們手裡拿著香腸或烤得不太好的熏腸、硬奶酪、火腿蛋卷或其他食物。大家隨隨便便地慢悠悠地說著話,心裡想的是另一碼事,眼睛瞧著遠方,彷彿看到了往事,見到了陌生的事物。他們縱論世事,談論社會、時代、生死、天堂和上帝;他們回憶童年和有著共同記憶的遙遠的日子。於是,這幫悠閒地吃著食物、飯後進行高談闊論的人便感染了像是從科爾芬山上下來的霧中分離出來的傷感情調。
微風輕拂,帶來一絲涼意,吹在身上十分舒適,但容易受涼。天空出現了星星。一彎新月像在格拉納達時人們送給堂維克多的那把金質裁紙刀,新月發出亮光。談話已不那麼熱烈,話題轉到了天文方面,大家談到了無限這個概念。最後,他們又似乎想聽聽音樂。於是,金塔納爾回想起那晚演唱的《閃電》和《匈牙利人》。他們離開郊野,順著公路走下不太陡的小坡,回到了昏昏欲睡的斐都斯塔。弗裡西利斯讓安娜挽著自己的胳膊;梅西亞早已打定主意,盡量小心謹慎些,便和堂維克多走在一起。金塔納爾此時很想唱一曲《神聖的血統》,但他還是朗誦了貢戈拉1的幾行詩:
1文藝復興時期西班牙詩人。
有落日為自己引路,
他們回到了茅屋;
屋頂上裊裊炊煙,
是指路的北斗星。
癩蛤蟆在草地上鳴叫,微風在光禿禿的樹枝上拂過,發出瑟瑟聲。癩晃蟆停的樹枝已孕育著新的枝葉。安娜平靜地偎依在自己的好朋友強壯有力的臂膀上,聞著宣告春天來臨的氣息。她和弗裡西利斯談論著春天。心滿意足的克雷斯波平心靜氣、細聲細語地說著話,似乎怕打擾他崇拜的對象,即大自然的春夢。他的話語像露珠一樣灑到安娜的心田。這時,她才明白弗裡西利斯為什麼對大自然這麼崇拜,這般敬仰。弗裡西利斯不談哲學大道理,也沒有泛神論式的高談闊論,他只是通過一些細節,一些小事,通過講述鳥類、植物、雲彩和天體的故事抒發他對大自然的情意。弗裡西利斯對大自然的愛超過情人之愛,甚至超過母愛。在與安娜手挽著手踏上歸途時,弗裡西利斯變得十分健談。他慢吞吞地毫無顧忌地大發宏論。他用美好的字眼描繪原野,還顫抖著雙唇對安娜說的那番熱愛花鳥樹木的話表示感謝。這時,安娜真羨慕自己身邊這棵智慧之樹,她偎依著,甚至是整個兒地靠在弗裡西利斯這棵令人敬仰的「橡樹」身上。梅西亞就緊跟在她的身後,她已感受到了。堂阿爾瓦羅有時也和她說話,她總是語意親切地回答他,以報答他的耐心。長期和金塔納爾相處也真夠他受的。
堂阿爾瓦羅煩惱得身上冒汗。堂維克多挽著他的胳膊,仰望天空,發現夜空的雲彩和人體形狀相似,非常有趣。
「您瞧,您瞧,那塊雲很像裡帕米蘭,您想像一下他手裡拿著教士帽的模樣。那塊烏雲就像鬥牛士繫在後頸的黑布領結。」
到了林科納達,堂維克多因身上帶著鑰匙,堂阿爾瓦羅便讓他走在前面。這時,他緊握拳頭,真想對著這個難以容忍的朋友的腦袋狠狠砸下去……不行,他忍住了,但總有一天要狠狠砸他一下!
「哼,總有一天要出今天這口惡氣!」堂阿爾瓦羅想。
安娜的日子過得既不愉快,又不感到厭倦;既對自己不滿,又不感到內疚。她不允許堂阿爾瓦羅對自己大接近,也不讓他抱有幻想;她也沒有為了保持貞節,輕蔑地對他表示拒絕。她認為這種不冷不熱的態度非常符合人類脆弱的天性。「我為什麼要自以為比實際情況要堅強呢?」
她又開始去貝加亞納家,得到盛情款待。銀行職員的妻子拚命地吻她,並對她大談時裝,還將服裝的樣品送到她家。她提醒安娜需要進行的回訪,表示願意陪她去,因為堂維克多不願把時間花在這種禮節性的拜訪上。
「天哪,」金塔納爾大聲地說,「這號事兒我幹不了。我可不願去跟人家談什麼天氣呀,用人活兒幹得不好呀,柴米油鹽太貴呀之類的事兒。別的事都可以讓我干,就是別讓我去進行禮節性的拜訪。」
「我是個藝術家,我可不幹這種婆婆媽媽的事。」他心裡想。
比西塔辛竭力讓安娜接觸現實,染上惡習。好天氣幫了她的忙。
庭長夫人對比西塔辛的提議並不怎麼熱情,不過,由於生活單調、寂寞,也不妨去消遣消遣。她已厭倦那種單調的日子,「倒不如跟大夥兒一樣過日子,雖有些庸俗無聊,但可以消磨時間。」
這時,正好是講經師在懺悔室裡說她已迷失了方向,並親眼見到她將《聖胡安娜-弗朗西斯卡傳》扔在花園石凳上的時候……那天下午,德-帕斯話說得很多。安娜明白自己成了忘恩負義的人,不但有負於上帝,也對不起自己的懺悔神父。他滿腔熱情,句句金玉良言,道理說得明明白白……他的聲音在顫抖,呼出的氣熱烘烘的。安娜好像還聽到他在哭泣。他說,要麼聽從他,要麼離開他,兩者必居其一。他不是為貴族效力,不是討人喜歡的精神奴僕;他是精神之父,是父親,他不願人們叫他兄弟。接著,他又說了說他自身的感受和對她的希望。「安娜,」她肯定當時他是叫他安娜的,「從我們第一次見面起,我就想入非非,以為自己有了一個精神朋友,有了一個異性的夥伴,她和我一起將某些對立的事物和諧地統一起來。我以為這樣一來,斐都斯塔對我來說,已不是冷冰冰的監獄,也不是蛇蠍般惡毒的嫉妒者的溫床,而是居住著一位純潔、美麗、有高尚靈魂的人的地方。在我為她指引拯救靈魂的道路的同時,我自己也走上了自救之路。我一直在等待著您跟我講那件事,您多次答應過我,但一直沒有講。您不相信我,認為我沒有資格做您精神上的引路人。為了滿足對理想的愛的追求,您也許正在尋找世上能理解您,能與您推心置腹的人。」
「沒有這麼回事。」安娜哭著說。但講經師仍繼續訴說著內心的怨恨,越說越傷心,越說越激動……不過,最後他們還是和解了,確信以後情況會發生變化,會出現新的生活。安娜激動地說:
「您希望我今天就陪您去唐娜-佩德羅尼拉的家嗎?」
「好的,好的,太好了。」他回答說。他們就不假思索地一起去了。
從那天下午起,庭長夫人又開始了虔誠的宗教生活,可惜歷時不久,因為那不是真正的虔誠,那是一種感激之情。他為拯救她費了這麼大的勁,他的話又那麼令人信服,她應該讓他高興高興。安娜做祈禱精神難以集中時,便想著講經師。她認為,他真是個了不起的人。他能穿透她的靈魂,能將屬於感情方面的極為微妙的看不見的事物說得非常明白。她是欠了他許多情的。他為什麼這麼關心她這個犯有罪孽的人?安娜哭了,這是感激的眼淚,敬佩的眼淚。她不能在家裡進行靜思默想,便戴上披巾去聖畢森特修道院,有時也去聖心會,參加教義問答會,或去做彌撒。然而,她的宗教信仰還不十分強烈。她心裡明白,如果她真想獻身於上帝,她是會這樣做的。但她目前的信仰還不十分專一,還不持久,因此,經受不起考驗,隨時會消沉下去。她不打算走極端,只和眾人一樣,做一個普普通通的教徒。儘管她不十分願意,但她還是參加了教友會和其他不少宗教團體,成為其中的一員。
她和唐娜-佩德羅尼拉、奧維多-帕艾斯、奧布杜利婭和侯爵夫人一樣,將一部分時間花在社交活動上,一部分時間從事宗教活動。人們在貝加亞納家裡,在聖保羅會上,在比維羅別墅裡,在教義問答會上,在劇院裡和布道會上都能見到她。講經師和堂阿爾瓦羅幾乎每天都能在各自的場合中見到她,和她交談。有時在社交場合,有時在教堂,有時連安娜自己也弄不清她是以信徒還是以社交界的女人的身份出現在某種場合的。
這麼一來,無論是德啪斯還是梅西亞都不滿意。他們都想取得勝利,但誰也沒有見到勝利的曙光。
「這個女人比特洛伊城都難攻克。」堂阿爾瓦羅說。
「沒有一種藥能治她的病。」堂費爾明想。
安娜發現凡是虔誠的教徒有許許多多讓人看不慣的地方,但她採取視而不見的態度,沒有對那些粗野的、庸俗不堪的東西進行指責。
她將自己比做打敗摩爾人的熙德的遺體1,從一個教堂帶到另一個教堂的不是她,而是她的軀體。
1熙德是十一世紀西班牙的民族英雄,相傳他死後,部下讓他的屍體穿上鎧甲,綁在馬上,嚇唬摩爾人。
她的心靈再次陷入極度的不安中。新的叛逆時期又開始了。
一天晚上,她聽了令人厭倦的布道後,回到了梳妝室,心裡為自己像一塊石頭一樣在教堂裡待了兩個小時而感到羞恥。她在那兒聽枯燥乏味的說教,既無虔誠之心,也不感到憤慨,無動於衷地看著那些宗教儀式……
「不行,不行,」她一邊脫衣服,一邊說,「我不能這樣下去了……」
接著,她搖了搖頭,高舉雙手,又大聲地說:
「要麼得到自救,要麼就這樣完蛋!我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了。讓我幹什麼都行,就不要像那些女教徒那樣過日子!」
幾天後,她又病了。
病中她回憶往事,覺得自己不該向世俗低頭,她感到羞慚和內疚。
她躺在床上,身體虛弱得連掀開被頭的力氣也沒有,但她有堅強的意志,決心搬掉壓著她的沉重的罪孽。
她有這個堅定的決心。她決心成為好人,成為上帝的好兒女,講經師一定會看到這點的。堂費爾明是她活著的導師。此外,她還有一個導師,那就是聖徒聖特雷莎。她就在自己身邊,就在床頭邊,親切地等待她,要將自己最寶貴的精神財富交給她。
安娜沒有聽從醫生勸告,在身體開始康復的頭幾天便準備看她愛看的書。她像孩子看見好吃的食物那樣急不可待地拿起了書。
但她沒法讀下去。書上的那些字在跳動,在轉圈子……甚至連字的顏色也變了。她看得頭暈目眩,知道不行,還得等一些時候。她將書放在床頭櫃上,心想等過幾天恢復了體力,就可以在花園的涼棚下,或在茂密的樹陰下貪婪地閱讀聖特雷莎的書。當初她看書時沒精打采,心神不安,自然無法明白書中的意思,現在的情況就不一樣了。
她急於看書,便不顧醫囑,待身體略好一些,能靠著枕頭坐起來,就開始閱讀。這時,書上的字已不再跳躍,老老實實地待在原地;那一張張白紙也不是無底深淵,而是一個個光滑、堅實的平面。她讀著,竭盡全力地讀著。只要一個人待在屋裡,她總在看那位女聖徒的書。除了激動的淚水,這兩個相隔三個世紀的人的交談沒有受到干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