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岸是個狹窄的散步場所,四周沒有樹林,只有一堵不太高的圍牆擋住斐都斯塔凜冽的東北風。這堵厚實的牆還保存得相當完好。牆的兩端有兩座帶有噴泉的黑石紀念碑,顯示出粗壯低矮的建築風格。中間那座卡洛斯三世1的雕像好像是常年的雨水在石灰石裡沖刷出來的,它標誌著建築的年代。堤岸的另一邊有一排長石凳。晴天有太陽,整個下午能將那堵淒涼的圍牆曬得暖烘烘的。堤岸沒有任何裝飾物,也沒有吸引人的地方。很久以前,作為斐都斯塔這座古都主要精神支柱的教士們成群結隊地在這座擋風牆邊漫步。冬天散步的時間在下午二點到四五點,夏天在太陽快下山時到天黑。那個地方除了能擋風,還很清靜,人們說它是「隱居之地」。不過,這是拉科羅尼亞區出現以前的事。現在,最好的居民區,也就是斐都斯塔擴大的新區正朝那邊擴展。雖然堤岸和它周圍的各個地區互不影響,但離那兒不遠的地方情況就完全兩樣。那兒正在修建高樓大廈,工地上人聲沸騰,熙來攘往,熱鬧非凡。《御旗報》說,在短短的十年時間裡這個移民區像中了魔法一樣崛起。有必要說明的是,斐都斯塔的教士,不但在教義、道義和教規方面都能嚴格自律,而且對政治也感興趣,從來不反對城市的進步。他們對斐都斯塔日新月異的變化拍手稱快,認為再過二十年,就沒有人能認出這座古城了。這就表明,文明一旦被理解,貝爾穆德斯《天主教的斐都斯塔》一書中講到的那些教士們都不會加以拒絕的。
1十八世紀西班牙國王。
還有一點,儘管堤岸是神父、憂鬱的法官和「辦過喪事的人家」常去的地方,但後來一些太太發現「教士散步的場所」比其他地方暖和,便在聚談會、教友會上議論,是不是冬天到來時,上堤岸散步去。堂羅布斯蒂亞諾是個公共衛生專家,他到處大聲疾呼:
「是應該這麼做呀,我早在一個世紀前就這麼說了,可這兒的人總是顧慮重重,屈從於命運的安排。那些神父倒挺聰明,他們借口需要安靜,避開塵世的喧鬧,早已替自己物色了這麼一塊又暖和、又衛生的地方作為休息、消閒的場所。」
於是,幾位有些威望的夫人大膽地衝破了傳統,從每年的十月份起,二直到翌年的復活節,大大方方地上堤岸散步。隨後,又有一些女士和她們一樣去堤岸散步。一些年輕人也發現,教士散步的場所比起那個「大散步場所」雖小一些,狹窄一些,但更舒適。於是,在一年的時間裡,堤岸便成了全民冬季散步的場所,並不再屬教士們專用了。
一部分老年教士和貧困的教士對此表示異議,最後他們只好放棄堤岸,到公路上去散步。
這個世道真不像話,人們都發瘋了,連個清靜的休閒場所都不讓他們佔有!教士們沿著通向卡斯蒂利亞的公路,沿著兩邊種著數不盡的楊樹和橡樹的道路漫步時,總是發洩著這樣的怨氣。
然而,那些年輕教士,受俸牧師和衣著整潔、頭戴寬簷平頂帽的神父們卻反倒沒有說什麼,他們對斐都斯塔上層人士佔據了自己散步場所表示了寬容。與女士、紳士們在一起散步,他們也沒有覺得不自在(也可能他們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再說,這些吵吵鬧鬧的世俗人士也不是他們「請上門來的」。他們還是像待在「自己家裡」一樣在自己的「世襲領地」上散步,好像沒有見到那些闖入者似的。
也許由於斐都斯塔人的生活中出現了上述新的變化,不少教士才開始注意自己的穿戴。對斐都斯塔那些年輕教士,人們都稱為「黃金時代的年輕人」,他們讓山村裡的那些同行們嘖嘖稱羨。山村裡的年輕教士都覺得自己十分土氣。黃金時代的年輕教士秋冬兩季每天下午都要去堤岸走走。他們容光煥發,猶如一顆顆黑寶石。他們在散步時,沒有人說話,只是觀賞著從身邊走過的打扮人時的姑娘。有些眼力好的人從她們的表情、舉止、笑聲和目光中便能看出她們是不是在賣弄風情。不過,事情只到此為止。
然而,神學院院長(根據貝加亞納侯爵夫人的說法,此人極端敬畏天主)卻不能容忍在這塊長不到一箭之遙,寬不過丈餘的地方讓教士和婦女們混雜在一起散步。
「這樣不行,大人,」他對主教說,「我不相信,教士和那些漂亮的小姐擦著肩膀、碰著胳膊散步,能不出什麼事兒……」
主教卻認為,小姐們不會主動去碰碰撞撞的。要是換上林陰大道上那些調皮搗蛋的女人,那些女工……
神學院院長的這個意見很快被遺忘了。
「誰去理他呢?」銀行職員的妻子比西塔辛說。「這個人太不開化了。不過,倒是個一本正經的人,就是太粗野了。當年我在聖心會當司庫時,就是他將我趕出聖多明哥教堂的聖器室。」
「像他這種人就該在柱子上過一輩子。」奧布杜利婭說。
「就像文體家1聖西蒙那樣。』當時在場的「火槍」插言說。
1「火槍」將生活在高柱上的苦行者「Estilita。」錯說成「文體家」(Estilista)了。
從復活節到秋分這段時間,堤岸上散步的只是一些教士。但過了十月,那些原來在夏季散步場所漫步的女士因怕潮怕冷,便去堤岸散步。講經師在堤岸入口處從貝加亞納家的馬車上下來時,有不少教士在那兒。另外,還有一些老人和幾個女士。女士們見講經師從貝加亞納家的馬車上下來,認為此事非同一般,因為她們親眼見到庭長夫人就坐在他的身邊。「說到王八來了鱉……」她們議論說。教士們對這件意外的事也有議論。前市長佛哈這時也和大名鼎鼎的副主教格洛塞斯特爾和斐都斯塔最愛甜言蜜語的受俸牧師堂庫斯托蒂奧在散步。這個屬自由派的高利貸者一般不與教士散步,可是,那天下午講經師的這三個死對頭卻碰在一起了。
「真不要臉!」佛哈說。
「他是個笨蛋,既不會交際,也不會裝腔作勢。」莫烏雷洛說。
「您剛才告訴我他會跟那些人吃飯時,我還不信呢……」
「現在您相信了吧。」格洛塞斯特爾得意地說。
「其餘的人上哪兒去?」
「準是去比維羅。您知道……他們上那兒後就像馬駒那樣亂蹦亂跳。」
「可那幾個女的都是保守派嘛!」
「不一定,先生,她就是個例外……」
「您瞧,他剛才坐在敞篷馬車上……」
「又坐在她身邊……」
「卻又在這兒下車。」受俸牧師說。
「對,您說得對,在這兒下車……」
「副主教先生,請允許我告訴您,您的同事犯的罪孽可大了。」
「當然,當然,我也很遺憾……可那位主教,那個好好先生……這有什麼辦法呢?」格洛塞斯特爾獰笑著說。
這時,他突然想起一句話。為了鄭重其事地告訴他們,他停下來,像是要分開那兩個人似地伸出∼只手,將身軀傾向佛哈,在他耳邊大聲地說:
「我的朋友,在上帝的教會裡什麼玩意兒都有!」
其他兩人哈哈大笑,直到講經師走到他們身邊,笑聲才停止。兩個教士很客氣地和他打了招呼,格洛塞斯特爾還過去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格洛塞斯特爾雖嫉妒萬分,但他很會裝模作樣,有點像外交家。
講經師心裡真想啐他一口。
他一個人轉了幾圈。以他一貫和藹可親的神態機械地跟人們問好,幾乎都沒有看清他問候的人是誰。他穿著黑褐色的教士斗篷,將一雙漂亮的手疊放在開始微微隆起的腹部上,慢慢地走了約一刻鐘時間(他覺得這樣挺費勁,真想跑去追趕侯爵家的馬車),謙恭地面對眾人的目光。他知道,大夥兒一定都在議論他的事,議論那次長達兩小時(甚至有人說三四小時)的懺悔。天知道會說成多少小時呢!反正格洛塞斯特爾和堂庫斯托蒂奧早已在散佈流言蜚語了……自己的那些死對頭還會說好話嗎?可這又能把他怎樣呢?他眼下感到遺憾的是沒有跟他們去比維羅。那些無恥之徒不管他怎麼幹都會議論紛紛。而那些正派人呢,顯然不會因為他像裡帕米蘭和別的教士那樣去貝加亞納家的別墅而往壞處想。
講經師的幾個真正的朋友(或者至少是他公開的支持者)也在堤岸散步,但他們卻不敢走近這位著名的代理主教,因為他一下車雖臉露笑容,但仍顯得可敬不可親。就像眼睛不好的人見了陽光會瞇縫眼睛一樣,堂費爾明見了陽光會露出笑容。人們常見到的笑容就像光亮在他臉部肌肉上產生的奇特效果。然而,他的笑臉瞞不過知道他底細的人。第一個走近講經師的人是教長,他剛到那兒去散步。德-帕斯主動迎了上去。教長幾乎很少和他說話,也不常出來散步。他們倆走在一起,而堂費爾明卻還像一個人一樣逕自走去。接著,另一個教士(他是部長的親戚)也走了過來。他不得不開口說話。後來,又來了一位「大禮服主教」。於是,談話就熱烈了。他們談政治,談宮廷內的陰謀,談許許多多講經師認為與教士身份不相稱的事。那麼,他自己呢?他在想些什麼呢?其實他想的才幼稚可笑,甚至是一種罪孽。他低著頭,正在看同事和自己的斗篷以及教士服,他在想穿這種長得拖地的斗篷不是非常荒唐嗎?他認為,穿上像狂歡節穿的女服一樣的服裝,他們就不像男人了。這時穿這麼長的斗篷和平時覺得十分神氣的教士服,他覺得很不好意思。如果像長袍那樣在一邊開一條縫呢……那太可怕了,這樣一來,兩條腿、黑褲子和教士不肯讓人見到的下半身不是全暴露無遺了?
「您的看法呢?」「穿大禮服的主教」突然停下腳步,站到他面前,等他回答。
他不知他們在說些什麼,因為他剛才正在一門心思地想教士服的式樣。
「說實在的,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嘛……是值得考慮。」他回答說。
「我也是這樣說的!」「穿大禮服的主教」得意地大聲說,並讓開了道。
「你們瞧,教區法官說的跟我一樣。他說這個問題挺難辦,要研究研究……」
講經師鬆了一口氣。為了避免再一次回答如莫烏雷洛說的「突如其來」的問題,他借口上主教府有事,便與那幾位先生告辭了。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那天下午跟同事在一起使他壓抑得喘不過氣來,再待下去他會失去理智的。
他邁開大步走了。他朝通向比維羅的那條道投以最後一瞥,剛才他看見馬車消失在那兒的一片塵霧中。
「看來我們的關係還不錯。」他在街上邊走邊想。他最不喜歡取名字,特別給那些難以命名的事物取名。他身上發生的事叫什麼呢?沒有名稱。這不是愛情,講經師並不相信那種能稱做愛情的特殊激情,一種純潔、高尚的感情,認為這是小說家和詩人筆下的產物。那些罪人用這個神聖的字眼作掩護,干了許許多多淫亂的勾當。可他感到的並非淫慾,他不覺得內疚。他相信,這完全是一種新的感情。是他神經有毛病了?索摩薩一定會這樣說的。
不管怎麼說,他沒有聽那幾位夫人的話去比維羅,這件事幹得不好,也許是失禮。她們到了那兒會怎麼說他呢?
講經師沿著思西馬達區的大街走著。路過省政府門口時,他看見裡面院子裡有一口井,那是一口桔井。他還記得裡帕米蘭幾次對自己說起,比維羅有一口桔井。巴科-貝加亞納、奧布杜利婭、比西塔辛和其他一些瘋瘋癲癲的人將蕨葉、青草和樹枝全都丟進井裡,一直堆到井口……然後,他們全都朝井裡跳。開始時,一個一個跳,後來兩三個人一起跳,最後,連德高望重的裡帕米蘭也給他們拉進井內。看來,將他拉出來時,還得用一條繩索……講經師好像見到了這口從未見到過的桔井,設想梅西亞就在井裡,站在枯枝敗葉上,伸出雙手,等安尼塔那輕盈的身軀落下來……她會與他沆瀣一氣嗎?她會跳到井裡去嗎?堂費爾明深感不安,這事與他有什麼相干?但他確實不安。
他信步而走,自己也不知上哪兒去。走到自家門口時,他回轉身看了看,確信沒有人瞧見他,便加快步伐,順著通向主教府小廣場的那條小胡同,來到科拉拉達。
他想到了母親,整個下午一直沒有想起她。他沒有事先通知她就在外面用了午餐。唐娜-保拉將這種不守家規的行為視為大罪。她兒子很少犯這方面的罪,因此,她對此的印象就特別深。
「我為什麼沒有想到給她送張便條呢?可是,派誰送去?如果跟侯爵夫人說『夫人,我得讓我母親知道,今天不跟她一起吃飯』,這不是很可笑嗎?」他讓母親這麼管束,是自願的,但不能讓外人知道。現在這個時候他該待在家裡了,他在外面待的時間也太長了。他這時就該回去。不管母親發多大脾氣也回去?不,他不敢。他這時的心情不能遇到那種火爆的場面。一想到他母親會像往常那樣對他教訓一通,大罵一場,他就感到恐懼……他認為上午對他講的那些無稽之談她一定會再講一遍。如果他對她說「我和庭長夫人在侯爵家吃飯」,那可不得了。這麼一來,斐都斯塔的那些混蛋很快就會議論他和庭長夫人之間的友誼了。要不了兩天,流言蜚語就會傳到母親的耳中,她就會滿腹疑慮,驚恐萬狀……實際情況怎樣呢?完全是無中生有。她只不過是一位做了全面懺悔的夫人,這時也許在一口塞滿乾草的枯井裡,有城裡最有名的美男子與她做伴。他跟這一切有什麼相干呢?他可是主教轄區裡的代理主教啊!哦,對,還是回家去吧,想辦法讓母親相信,一味地猜疑,遮遮掩掩,死要面子也不是件體面事兒。再說,在這件事情上他也沒有什麼要加以遮掩的;他已不是孩子,他不在乎那些誹謗。
他走進主教府。
大教堂的陰影遮蓋住了主教那座破敗、淒涼的巨大住宅的屋頂,周圍的一切都顯得陰暗。晚霞染紅了天際,恩西馬達區的千家萬戶已點了燈,玻璃窗上人影晃動。
講經師走進客廳,主教正在修改文稿。
福爾圖納多抬起頭,笑了笑。
「啊,是你?」
堂費爾明坐在一張沙發上。他有點頭暈、頭疼,喉嚨火辣辣的,乾渴難忍。剛才在那狹小的空間裡散步,感到壓抑,宴會上又喝了點酒,覺得暈乎乎的。他從來不喝烈性酒。剛才吃飯時,他有點心不在焉,不知不覺地就將侯爵夫人遞過來的一杯卡爾特酒喝下去了。
福爾圖納多繼續修改文稿,臉帶著微笑。看樣子他已不怕講經師了。幾個小時前他還害怕單獨和講經師待在一起,怕他責備自己對自由兄弟會的那兩位女士大遷就了。德-帕斯發現了這種變化。
「請幫個忙,將這幾個塗改過的字給我念一下好嗎?我看不清楚。」
德-帕斯走過去念了念。
「小伙子,你身上有味兒,喝什麼了?」
堂費爾明抬起頭,吃驚地瞧了主教一眼,皺著眉頭說:
「你說我有味兒,為什麼?」
「有酒味兒,我也說不清是什麼酒……像是朗姆酒1……」
1一種用甘蔗汁制的燒酒。
德-帕斯聳了聳肩膀,意思是說主教不該說這樣的話,但他並沒有將這話放在心上。他離開書桌。
「順便問一下,你為什麼不通知你母親一下?」
「什麼事?」
「不在家吃飯……」
「可您怎麼會知道……」
「我當然知道,我的孩子。保拉叫特萊西納上這兒來了兩次。她問少爺在哪兒,是不是在這兒用飯。我不得不親自出來對她說:『沒有,姑娘,沒有。』姑娘說,少爺是不是出事了,老夫人非常著急,說您可能會知道……」
教區法官在客廳內踱著步,腳步很重,他掩飾不住煩躁惡劣的心情,也許他並沒有打算這樣做。
「我對她說,」福爾圖納多說,「請夫人不要著急,你或許在卡拉斯皮克家或帕艾斯家吃飯,因為這兩家都有人過生日。是這麼回事吧?你在卡拉斯皮克家吃的吧?」
「不是,大人。」
「在帕艾斯家?」
「也不是,大人。我母親……我母親把我當孩子看待了。」
「可憐的老太太也太疼愛你了。」
「這有點兒過分了。」
「這麼說,」主教放下手中文稿,「你還沒有回過家?」
講經師沒有作答,他已到了過道上。
「明天見。」他使勁地關上了客廳的門。
「小伙子說得有道理。」主教想,他對待講經師就像沒有能耐的父親對待嬌寵的孩子。「保拉這個老太太對什麼人都像對玩偶似的。」
他繼續修改文稿。
德-帕斯走上一條上坡的小道,朝家裡走去。快到家門口時,他停住腳步,不知該怎麼辦。卡爾特酒(誰知是什麼酒呢,也許是白蘭地吧)的勁兒還沒有過去,他自己也感到嘴裡氣味難聞。
「這時如果格洛塞斯特爾來到我的身邊,那明天全斐都斯塔人都會知道我是個酒鬼了。我不往前走了。母親一定會大發雷霆的。我可不願聽她咒罵,那些尖酸刻薄的話實在太難聽了……連特萊西納也攙和進來了,兩次去主教府,我竟成了個不聽話的孩子,實在叫人受不了。」
大教堂的時鐘慢悠悠地敲打著,頭四下聲音尖細,後面幾下低沉悠長。
德-帕斯的意志彷彿取決於鐘的發條。他突然做出決定,朝右邊的一條街走去,走的是下坡路,他從這條路可以很快回到堤岸。
他忘記了母親、特萊莎1、白蘭地和主教,心裡只想侯爵家那兩輛車該回來了。
1即特萊西納。
斐都斯塔的代理主教走出思西馬達區的那些彎彎曲曲的街道,快步走上去比維羅的道路。他來到堤岸時,路燈已亮,沒有一個人在那兒散步。他沒有想到自己這麼來來去去是在干蠢事,有失教區法官的身份。事後他才想到這一點。這時他只是在想:「馬車是不是已經駛過去了?不會的,時間還沒有到,但是離這兒不遠了……就這樣吧,微風輕輕吹拂著,歡走了我身上的燥熱、煩惱和乾渴……」遠處傳來噴泉單調、憂鬱的聲音,堤岸這個散步場所悄無人聲。走到西邊那噴泉的大水池邊,德-帕斯真想將嘴湊到石獅子口中銜著的水龍頭上,讓嘩嘩的流水解除嘴裡的乾渴,但他不敢這樣做。他回轉身子,繼續一個人在那兒漫步。走到另一個噴泉邊,他再次想上去喝個痛快……他又回轉身子,繼續漫步。就這樣他來回走了約半個小時。口中乾渴難挨。為什麼不離開那兒?他明白,不見到馬車過去他是不會離開的。安娜一定會坐著敞篷馬車回來。路過路燈時,他能見到她,她卻見不到他,至少不會認出他來。他真想見到她。
大學的鍾敲了三下,他已待了三刻鐘了,大概那只鍾快了,不快,因為在測時方面具有權威性的大教堂的鍾也響了。隨後,市政府的那只鍾也當當地敲響了,那尖細的鐘聲再次確認了大學時鐘的準確性。
「那些人在那兒幹什麼?」講經師自問道。只是為了求得心理上的安慰,他隨即又想,這件事與他沒有什麼相干。
這時,他忽然發現附近有幾個十來歲的孩子在一盞路燈下玩耍。豎立在石凳旁的路燈將公路和散步場所分隔開。其中的一個女孩扮演母親的角色。孩子們正玩遊戲,叫「鞭打屁股」。扮演母親的坐在路燈的石製燈座上,一條髒污不堪的破頭巾擰成鞭子模樣,中間打了個結,算是一條鞭子,用來懲罰失敗的人。衣衫破舊的女孩子拿住「鞭子」的一端,另一端則由排成一行的男孩子依次接住。
「拿……?」「母親」說。
「拿裡苦多1。」一個黃頭髮的孩子說。他長得身強力壯,每次玩遊戲總打頭陣。
1原文的意思是「大鼻子」。
破頭巾的一端傳到另一個孩子手中。
「拿……」
「拿利塞斯1」
1鼻子。
「下一個拿……」
「拿破侖。」
「別胡說,拿破侖是什麼意思?」剛才那個身強力壯的男孩子來到他的好朋友的面前,用胳膊肘在他面前晃了晃。
「拿破侖……是個杜羅1吧。」
1貨幣名。
「到底是什麼?」
「沒有別的意思了!」
「你如果不是膽子小,我就一拳將你砸扁,還要在燈柱上將你的嘴撞腫……」
「得了,說不出來就算了。」女孩子採取息事寧人的態度。「下一個。拿……拿……」
「拿塔利亞1。」他也沒有說對。
1和拿破侖一樣,這也是人名。
「從頭再來吧。」
「你得說出這玩意兒的特徵,癆病鬼!」這話「小霸王」像是一口吐出來的。
說完,他叉開雙腿,彎著腰,彷彿準備隨時拿鞭子抽打夥伴似的。他拿頭巾在手上轉了一圈,又說:
「你要說出大夥兒都能理解的特徵,否則,我要你的命。」
他拉了拉那條鞭子,好像要從「母親」手中奪過來。
「說出特徵後,你要是猜不著呢?」
「要是猜著了呢?」
「別拉了……」
「說吧,什麼特徵……」
「是一樣挺好吃的東西,好吃極了。」
「能吃?」
「好吃的東西,當然能吃。」
「什麼地方有這種東西?」
「是老爺們吃的。」
「那不行,你這個癆病鬼,老爺吃的玩意兒我怎麼會知道?」
「也許你見到過。」
「什麼顏色?」
「黃的,黃色的。」
「橘子1唄。」那小潑皮大聲說。使勁地拉了一下頭巾,準備拿它抽打夥伴們。
1「橘子」開頭的音節是「拿」。
「你把我的胳膊都快拉斷啦,蠢傢伙!不是橘子!」
別的孩子怕遭鞭打,都順著公路和堤岸跑開了。
「快回來,快回來!不是橘子。」「母親」大叫道。
「就是橘子,鰭魚!我打爛你的腦袋!橘子不是黃的嗎?不是挺好吃的嗎?」
「可橘子你也能吃到嘛。」
「不錯,我要是上赫羅馬太太的水果攤上去偷的話,是能吃到的。」
「反正不是橘子。下一個。」
「拿……?拿……?」
一個面黃肌瘦、半裸著身子的孩子抓住頭巾的一端,眼睛發亮,聲音顫抖……他恐懼地瞧著剛才猜橘子的那個孩子,輕聲地說:
「拿蒂亞斯1……」
1意思是「奶油蛋糕」。
「猜對了,抽屁股!」「母親」興奮地說。
眾人撒腿就跑。猜到的孩子慢吞吞地在後面攆他們。他猜中了感到高興,但並不想抽打自己的夥伴。
那個綽號叫「赤紅臉」的孩子沒有跑,他表示異議:
「見鬼!哪裡是奶油蛋糕?」他用手遮擋著臉嚷道。「老鼠」正在假惺惺地抽打他。
「赤紅臉」氣急敗壞地又說:
「你說,擰他的耳朵,癆病鬼!否則,我就廢了你!」
「擰他的耳朵,擰他的耳朵!」
「老鼠」被夥伴們團團圍住,大家擰他的耳朵。
「抽屁股呀!」「母親」又叫喊起來,大夥兒又四散跑開了。
這時,講經師來到女孩子的身邊。
「母親」驚叫一聲,她以為他來抓她了。抓住了準會對她拳打腳踢。
「告訴我,小姑娘,你有沒有見到兩輛馬車過去?」
「往上走還是往下走?」她站起身來說。
「往上走,其中一輛是兩匹馬拉的,另一輛是四匹馬拉的,馬脖子上都掛著鈴擋……可能過去沒多久……」
「沒有見到,先生,我認為沒有過去……請等一下,神父先生,我要讓這幾個小子……喂,媽媽叫你們擰耳朵!」她大叫道。於是,那群男孩子又跑到「老鼠」面前的路燈下。見了教區法官,除了「赤紅臉」外,別的孩子都圍過來,戴帽子的脫下帽子,爭先恐後地吻講經師的手。有的孩子還先擦了擦鼻子和嘴,有的孩子沒有來得及這樣做。
「你們見到兩輛馬車往上坡走了嗎?」
「見到了。
「沒有。」
「是兩輛。」
「是三輛。」
「是往下坡走的。」
「你撒謊,混小子!當心我擰你的嘴!神父先生,是往上坡走的。」
「是輛帶篷的四輪大馬車。」
「胡說,是輛雙輪馬車。」
「是兩輛,混小子。」
「我砸爛你的腦袋!」
「我擰你的嘴!」
講經師什麼也沒有問出來。他傾向於相信馬車已過去,但他沒有離開散步的場所,繼續在那兒兜圈子,還洗了洗被剛才這群小潑皮吻過的手。被他們吻過的手滿是油污,很不舒服,他在噴泉的水池裡洗了洗。
孩子們四散走開了,只剩下堂費爾明和在他頭頂上飛來飛去的那只蝙蝠,它的翅膀幾乎觸到了他的頭頂。蝙蝠也來給他添麻煩,剛剛飛走,又飛了回來,而且飛的圈子越來越小。
「準是有兩隻蝙蝠。」講經師想。每當他見到奇醜的蝙蝠在頭頂上飛過時,他就覺得頭髮根發涼。
黃昏的最後一絲餘輝消逝,美麗的夜幕已拉開。群山上空,大熊星和星座中的群星熠熠生輝,亮晶晶的薄霧猶如一條飄帶使山巒輪廓分明。科爾芬山的另一邊,金牛星低垂在黑——的山巔,在那片夜空只有它閃閃發光。微風停息,癩蛤蟆的叫聲猶如一個安於現狀的宿命論者唱的讚歌,使田野顯得一片淒涼。位於高地上城市的喧鬧聲傳到這兒已很微弱。離那兒最近的拉科羅尼亞區萬籟俱寂。
堂費爾明不喜愛觀賞寧靜的夜景。若干年前,當他還在神學院上學時,或參加耶穌會後開始當教士的頭幾個年頭,他是喜歡這樣做的,因為那時他感情脆弱,心情鬱悶。後來,經過生活的磨練和母親(她原是個只會耕耘的村婦)的教誨,他終於長大成人。當年他在詩集中領略到的那種詩情畫意早已成為過去,那已是多年以前的事兒了。自從成為神父後,他就很少去觀賞星星了。德-帕斯停下來,摘下帽子,擦淨額頭上的汗水,凝神仰望高空中熠熠發光的星辰:「皮塔戈拉斯1說得對,星星彷彿在唱歌。」寂靜中,他聽到頭部血管裡的血流聲,還似乎聽到了別的聲音,甚至聽到了遠處的鈴聲……是他們來了嗎?是回來的馬車嗎?那輛敞篷車沒有鈴鐺,但另一輛車的馬匹上有是鈴擋的。也可能只是蟬兒、蟋蟀、青蛙或田野裡別的小動物在鳴叫。不對,不對,那是鈴聲,眼下他已認定了……鈴聲越來越近,而且有一定的節奏,它越來越近了。
1公元前六世紀希臘哲學家、數學家。
「準是他們回來了!太晚了!」他大聲說,旋即走到公路邊的排水溝旁,站在散步場所一盞路燈的陰暗處。
他等待了幾分鐘,腦袋朝比維羅方向伸去,細細地分辨著每一個聲音……他見遠處黑暗中出現了兩處亮光,隨後又變成四處。是他們回來了,這是兩輛馬車。有節奏的鈴襠聲聽得越來越分明,越來越清脆。鈴聲中還夾雜著別的聲音,像是叫喊聲,也像斷斷續續的歌聲。
「真是一群瘋子,回來時還唱著歌!」
這時,他已能聽見像從地下發出的車輪沉悶的聲音和馬匹疲憊時發出的喘息聲……最後,他聽見了裡帕米蘭尖細的嗓音……那輛大馬車裡沒有人說話。敞篷車駛過講經師身邊時,他為了不讓人看見,身子緊緊地貼著鐵製燈柱。馬車很快就過去了,德-帕斯看得很清楚。裡帕米蘭的那個座位上現在坐的是堂維克多-金塔納爾,而在庭長夫人的位子上坐著裡帕米蘭。對,他看得一清二楚。庭長夫人這次沒有坐敞篷車。她和男人們同坐一輛車。他們讓她丈夫和大祭司、侯爵夫人、唐娜-佩德羅尼拉等同坐一車,而讓堂阿爾瓦羅和她倆坐在一起……他們準是喝得醉醺醺的,大夥兒一定非常愉快!
「太不像話了!」他自言自語地說,心裡一腔怒火。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模仿格洛塞斯特爾。他又說:
「他們有意將她推到他的懷抱裡!這個侯爵夫人真是個拉皮條的!」
「他們還唱著歌!」
馬車漸漸駛遠了,已經沿著拉科羅尼亞區的大街朝上坡駛去。車上靜悄悄的,車燈時明時暗,時隱時現,光圈越來越小……
「這會兒他們倒平靜了,」堂費爾明想,「這更糟,準沒幹好事。」
鈴聲又響起來了,宛如夏夜從遠處傳來的蟬鳴聲和蟋蟀的叫聲……
講經師已忘記了頭上的星星,離開了堤岸,跟在貝加亞納家的馬車後,大踏步朝拉科羅尼亞的大街走去。
如果不考慮面子,他一定會順著坡朝上狂奔。為什麼?連他自己也不明白。是為了發洩心中的怒氣,為了讓渾身肌肉和內心積儲的那股使他煩躁不安的力量都使出來?
路過帕艾斯家花園時,在柵欄裡煤氣燈光的照耀下,他見到了自己投射在塵土飛揚的路面上像幻影一般的教士身影。
他感到羞慚,覺得自己的做法太不理智了,於是,停住了腳步。
「我大概也喝醉啦,往後可不能這樣了。嗨,真夠嗆。過去我一向能控制自己的,往後大概也要變成……蠢人了。」
他想起自己和庭長夫人的約會,心中怒氣漸消。「很快就是明天了,明天八點我就能知道……對,我準能知道,因為我要將情況全都問清楚。為什麼不這樣做呢?我要通過自己的方法……我有這個權利……」
他來到林陰大道,那兒空蕩蕩的,出來散步的工人都已走了。他順著商業街、麵包廣場往上走,來到新廣場,朝林科納達看了一眼,見奧索雷斯家的那所巨宅只有門廳的燈亮著。
「看來他們還沒有回家,難道還在一起?」他不知不覺地順著中午走過的那條路,來到魯阿街。侯爵家陽台的門這時都敞開著,裡面射出的燈光照亮了漆黑狹窄的街道。遠處幾盞煤氣燈投來一絲微弱的光線。德-帕斯聽見裡面傳來叫喊聲、嬉笑聲和走了調的鋼琴聲。
「他們還在說笑呢,」他咬著嘴唇自語道,「可我在這兒幹什麼?這一切跟我又有什麼相干?如果她跟那些女人一樣,明天我就會知道。我像個瘋子,像個醉漢!如果母親見到我這個樣子,那就糟了!」
從陽台上射出的燈光在對面牆上的投影成了幾個巨大的直角三角形,那一個個尖聲尖氣說話的人,他們的人影像幻燈片上的畫面一樣一閃而過。有時只見到女人的腰部,有時見到一隻大手,有時見到八字鬍,這一切德-帕斯都是在客廳陽台對面的牆上看見的。黃廳對面牆上的影子又小又模糊,但人影很多,它們不停地晃動著,混雜在一起,講經師看得頭昏眼花。
「他們沒有跳舞。」他想,但他沒有因此感到輕鬆些。
客廳陽台的一旁還有一個陽台,它的門緊閉著。侯爵夫婦的一個女兒就死在裡面的房間。講經師回憶起當時他就在那兒,雙膝跪在地上,手裡拿著一枝大蠟燭,將那可憐的姑娘奉獻給上帝。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突然,陽台的門打開,德-帕斯見到一個女人的身影,她緊緊地貼著鐵欄杆,俯在扶手上,彷彿要往街上跳。他隱隱地見到有人摟著她的腰,她掙扎著試圖擺脫他。她是誰?他看不清楚,她個兒很高,很勻稱。她可能是奧布杜利婭,也可能是庭長夫人。不過,庭長夫人是不可能的。那麼,摟著她的又是誰呢?他為什麼不走到陽台上?德-帕斯站在對面房子的門廳前,在暗處,自己肯定不會被人看見。如果人們發現他站在那兒,偷看侯爵府客人的行蹤,那會怎麼想呢?他應該離開,這樣做是對的;然而,那兩個人不離開陽台,他不能動一動。那個背對著街辨認不清的女士這時俯身和那個看不見身影的男人說話,聲音很平靜。同時,她又機械地輕輕推開那雙不時地想來摟她肩膀的手。
「他們在暗處,房間裡也是黑洞洞的……太不像話了。」堂費爾明想,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站在陽台上的那個女人還在說話,但聲音很輕,根本聽不出是誰,只聽到絲絲的聲音,連人稱也聽不出來。
「當然不會是她。」講經師想。儘管作了合情合理的推測,他還是安不下心來。那黑——的陽台使他像缺乏氧氣一樣憋得慌。女人的腦袋看不見了,接著,出現一片寂靜,隨即又聽到一陣清脆、響亮的接吻聲和尖叫聲,就像《理髮師》1第一幕中羅絲娜發出的叫聲。
1指法國十八世紀劇作家博馬捨的喜劇《塞維勒的理髮師》。
講經師鬆了一口氣。「不是她,是奧布杜利婭。」陽台上沒有人了。堂費爾明走出門廳,貼著牆根,大踏步地離開那兒。「不是她,肯定不是她,」他邊走邊想,「是那個寡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