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上文說到的這些特點外,貝貝-隆薩爾還有一些與眾不同的特徵。小華金-奧爾加斯對他非常害怕。這個佩爾努埃塞斯人也許已經知道,華金在模仿他說胡話,而且模仿得很像。另外,隆薩爾也討厭堂阿爾瓦羅-梅西亞和所有奉承他的人(這些人都是阿爾瓦羅的朋友)。華金和小侯爵(貝加亞納侯爵的兒子)情同手足,而小侯爵又是堂阿爾瓦羅的摯友。
「先生們,下午好。」隆薩爾說著便在眾人中間坐下來。
他將手套放在桌上,要了一杯咖啡,便目不轉睛地盯著華金。華金這時恨不得立即在他面前消失。
「小伙子,剛才在議論誰呀?」議員在小青年那不很壯實的腿上拍了一巴掌,問道。
隆薩爾是想跟他比一比誰的腿粗。他真的將自己的腿伸到那年輕人的腿旁,好讓在座的諸位先生作一比較。
華金回答說:
「沒有議論誰。」
隆薩爾聳了聳肩膀。
「我不信。馬德里來的這些小子總喜歡對外鄉人評頭論足。」
「沒錯,」前市長說,「今天被議論的對象就是您的朋友——教區法官。」
隆薩爾立即板起面孔。
「啊,」他說,「他也是個『埃斯比福爾』?」「火槍」說的這句法語的意思是:他也是個「堅強的人」?
「剛才在說某一位很受人尊敬的夫人是不是在受男人的勾引,還說她正在受折磨的良心是不是在堂費爾明的道德說教中尋找到精神支持……哈,哈!」
隆薩爾並沒有聽懂他的意思。
「喂,我要求把話說得明白點。」
小華金對父親看了一眼,彷彿在請求他的幫助。
奧爾加斯先生嘟嘟噥噥地說:
「嘿,怎麼還提出了要求……」
「沒錯,先生,我就是提出要求,我認為此事與本人有關!」
「那您究竟要求什麼呢?」小伙子鼓起了最後一點勇氣問道。
「我要求,我有權利要求你說清這件事。我再說一遍,我認為此事與本人有關。」
「到底是什麼事?」
「就是這件事。」
小華金又聳了聳肩膀,臉蒼白得像死人。他明白,在這個時候,即使有道理也不管用。隆薩爾那雙凶狠的眼睛已經在冒火星。他覺得自己闖了禍,心裡非常惱火,話也說不出來了。
「對,先生,就是這件事,我希望能說說清楚。」
然而,連隆薩爾本人也不清楚什麼事他要求說清楚。
還是佛哈出來將事情說清楚。
「隆薩爾先生是希望給他說清楚,是不是有人認為勾引那位夫人的是他。」
「就是這個意思!」隆薩爾說。其實他並沒有這樣想,但佛哈這麼一說,他倒挺高興。「我想知道,」他接下去說,「是不是有人認為,我會懷疑那位令人尊敬的夫人的品德……」
「哪位夫人?」
「就是那一位,堂華金,就是那一位,你們誰也別想戲弄我。」
爭論熱烈地進行。坐在黑暗角落的那些德高望重的先生不得不出來干預了,因為爭論得太熱烈了。他們全都站在隆薩爾先生的一邊,儘管他們也認為,剛才他火氣大了些。由於隆薩爾還不知事情的底細,他們便對他進行了解釋。這件事與隆薩爾先生不相干,剛才他們是在說,講經師先生往後就要成為唐娜-安娜-德-奧索雷斯-德-金塔納爾夫人的懺悔神父了,因為這位尊貴的、品德高尚的夫人想避開一位男士的追逐,這位男士並不是隆薩爾先生……」
「是梅西亞。」華金說。
「誰這麼說就是撒謊,」「火槍」聽了,很不高興地說,「這位堂胡安-德諾裡奧1先生可以去敲別家的門嘛,庭長夫人可是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至於這個在公共場所散佈這種流言蜚語的人……」
1十七世紀西班牙劇作家莫裡納的《塞維利亞的嘲弄者》中的主人公,也譯為唐磺,是個玩弄女性的花花公子,後成為這類人物的典型。
「俱樂部可不是什麼公共場所!」佛哈打斷他的話說。
「是朋友之間隨便說說的。」老奧爾加斯接過去說。
「請您將議論那個堂胡安-德諾裡奧的話告訴梅西亞吧。」小奧爾加斯站在門口大聲地說。他已作好準備,如果這句話激怒了那個野蠻的佩爾努埃塞斯人,他便溜之大吉。
然而,這種情況並未發生。「火槍」臉雖紅得像只番茄,身子卻沒有動一動。他說:
「不管是梅西亞還是聖梅西亞,我都不怕!我說的話,要當面說,要當著世人的面說。堂阿爾瓦羅是個吃人生番,女人們……」這句話一說出口,立即在坐在黑暗一角的先生們的中間引起騷動。
「安靜!」小華金壯了壯膽,壓低聲音說,他仍然站在門口。
「什麼安靜?誰也奈何不了我……」
門外有人發出一陣大笑,笑聲震耳,竟使性如烈火的隆薩爾也感到震驚。毫無疑問,這是梅西亞的笑聲。剛才他和隔壁房間玩多米諾骨牌的那些人聊天。陪他聊天的有巴科-貝加亞納和堂弗魯托斯-雷東多。他們三人一起來到隆薩爾的那個房間。隆薩爾已回到座位上坐下,說咖啡涼了,只喝了幾小口。他向周圍的人做了個手勢,叫他們當心點,不要再說什麼了。
堂阿爾瓦羅-梅西亞比隆薩爾個兒高,身材也遠比他長得勻稱。他的服裝都是去巴黎定做的,而且他是親自上那兒去量尺寸的。隆薩爾是在馬德里定做衣服的,每件衣服人家要他三倍工錢,而且做的禮服還非常不合身,也趕不上時裝的潮流。梅西亞常去馬德里,也常常出國。他雖是斐都斯塔人,但說起話來,不帶地方口音。隆薩爾想說標準的西班牙語,但人家總聽得出他是加利西亞人。梅西亞能說法語、意大利語,還能說點兒英語。所以,這個佩爾努埃塞斯的議員對俱樂部主任十分羨慕。
隆薩爾認為,除了堂阿爾瓦羅,在膽識、風度、艷福和政治威望等方面沒有一個斐都斯塔人能與自己相比。對堂阿爾瓦羅,「火槍」只好甘拜下風,承認他是自己的榜樣。他將俱樂部主任想像成為小說甚至是詩中的人物。他認為,堂阿爾瓦羅比熙德1還勇敢,武藝比蘇阿沃2還高強,他的身材猶如無可挑剔的時裝模特兒,他的服裝永遠是新潮的。至於堂阿爾瓦羅享有的那種勇敢無畏、所向披靡的情場老手的聲望,他認為的確名實相符,而且還是一個喜歡在這邪惡的世界上尋歡作樂的人渴求的令人羨慕的財富。隆薩爾雖然天天在傳播流言蜚語,說俱樂部主任擁有的那筆不大不小的財產來路不明,但他實際上並不相信梅西亞取得過一分一厘的不義之財。
1西班牙古代民族英雄。
2一八三一年法國建立的阿爾及利亞軍團的士兵,以勇武著稱。
隆薩爾是王朝內部的反對派;梅西亞呢,他是擁護王朝的,他是擁護現行制度的斐都斯塔自由黨的黨魁。他和隆薩爾的看法總是對立的,但他是勝利者。本來是隆薩爾的人掌權,他是議會常設委員會的成員,但自從堂阿爾瓦羅進了議會,隆薩爾便失去了光彩。梅西亞不是貴族,在議會裡擁護他的人也不多,但從看門人到議長,見到他人人都脫帽致意。堂阿爾瓦羅似乎無處不在。凡是和堂阿爾瓦羅有交情的市長做出的規劃都會被議會通過。
而他最大的本領是勾引女人!
在劇院裡,每當所有的觀眾都聚精會神地看著舞台上的演出時,樓下的包廂裡總有一個人目不轉睛地瞧著英俊瀟灑的梅西亞,此人就是隆薩爾。梅西亞這個金黃色頭髮的美男子,臉色蒼白,褐色的眼睛總是冷冰冰的。然而,他一見到女人便目光灼人,使她們像中了巫術一樣迅速就範。梅西亞襯衣胸口的花飾光彩奪目,隆薩爾說這種式樣斐都斯塔人不但不會做,就是學也學不會,即使在馬德里他也沒有見過這種式樣。這種花飾像燈光吸引飛蛾一般吸引著這個省議員的目光。他迷信地將對手在情場上取得的勝利歸功於襯衣胸口的這種花飾。
隆薩爾也對自己的襯衣胸口的花飾進行一番精心的修整,但總弄得不像樣子。他又看了一下梅西亞的花飾。隆薩爾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梅西亞。梅西亞鼓掌,他也鼓掌,而且也像對方那樣不緊不慢,不發出聲來。阿爾瓦羅將兩肘支在包廂欄杆上,雙臂交叉,回過頭來和他的朋友們說話。他這種非同一般的姿態,「火槍」是一輩子也學不到手的。如果梅西亞拿雙筒望遠鏡掃視每個包廂和座位,隆薩爾也立即學他的樣子。在他看來,那望遠鏡的兩個鏡筒猶如裝滿致命槍彈的槍管。哪個女人讓這種勾魂的武器瞄準了,準會倒霉!在隆薩爾看來,哪位太太或小姐讓他的望遠鏡瞄上了,一定會死死地愛上他,至少會失去體面。
隆薩爾比誰都清楚受這個斐都斯塔的唐璜害的婦女們的情況。他對他常常暗中進行監視、跟蹤、盯梢,並對他每次微笑的含義細加琢磨。他不止一次地等待著梅西亞將某一女人玩厭,然後,用他隆薩爾粗暴笨拙的手段讓那個女人落到他張開的情網中。關於這一點,他是寧死也不會承認的。
然而,這些殘羹剩飯卻常常被侯爵的兒子巴科-貝加亞納搶走。
「火槍」對此心裡明白,但他對誰也沒有說。
他不承認梅西亞征服了那麼多女人。
「他老了,不中用了,」他常常這樣說,「我不是說他年輕的時候。那時,由於革命1,傷風敗俗……他是風流過一陣子。可是,時至今日,在當前這個歷史時期,」佩爾努埃塞斯人說到這兒,彷彿變得高大起來,「我們這些家族的道德是抵禦這種不良風氣的最好的盾牌。」
1指西班牙一八六八年革命。
俱樂部裡這樣的談話幾乎每天都在進行,被他們議論的對象就那麼幾個人,談完了就算了,也沒有產生什麼結果。這樣的談話重複多了,幾乎都知道誰該說些什麼,什麼時候說。
堂阿爾瓦羅發現自己一進來,人們便停止了談話。對此他已習以為常。他知道,那個佩爾努埃塞斯人既恨他,卻又欽佩他。這使他很高興,他也需要隆薩爾恨他。隆薩爾還是以梅西亞為主人公的神話的傳播者,而這種神話在許多事情上對他梅西亞有好處。他也知道「大學生」(梅西亞至今還這麼稱呼他)在拙劣地模仿自己。他喜歡觀察隆薩爾,好像在照哈哈鏡。他並不希望隆薩爾身遭厄運。他本來想給他幫點兒小忙。也許他已幫過他的忙了,只是對方不知道。
人們又談論起已婚女人,只是沒有提及庭長夫人。
隆薩爾和平時一樣,總是為復辟後的現行道德狀況冷冷地進行辯護。
「得了吧,隆薩裡約1,您自己在這個道德時代……」前市長不懷好意地說。
1隆薩爾的暱稱。
「火槍」笑了笑,又十分平靜地說:
「我不會那麼做的,誰也不會那麼做的,請大家相信我。在斐都斯塔,生活中沒有誘發惡習的東西。我不是說一切都十分美好,而是說惡習沒有露頭的機會。教士們,特別是大教堂的教士的良好影響由來已久。我們有一位大主教,他是聖徒;還有一位講經師……」
「哼,講經師……別胡扯了……我要是一說……反正諸位都知道……」
這個說話吞吞吐吐的人就是佛哈。
「講經師先生嘛,」梅西亞是頭一次和眾人說話,「他不是我們說的那種虔誠的教士,但我也不認為他在追求什麼女人。」
「這話是什麼意思?」華金-奧爾加斯問道。
佛哈給他作了解釋。
於是,就講經師是不是求愛的人進行了爭論。隆薩爾、老奧爾加斯、小侯爵梅西亞和另外四個人持否定的意見,而佛哈、華金和其他兩人則說他在追求女人。
贏得多數後,為了安慰一下少數派,俱樂部主任公正地說:「教區法官真正的罪過是買賣聖職。」
小侯爵是民法和教會法的碩士,他對「買賣聖職」這個詞作了解釋。
在堂阿爾瓦羅看來,講經師的致命傷是野心和貪婪,尤其是貪婪。另外,他是個學者,也許是斐都斯塔最好的學者,還是個無與倫比的、比主教還強的演說家。
「他不是一個聖徒,」堂阿爾瓦羅接著又說,「但有關他和唐娜-奧布杜利婭以及他和比西塔辛的說法是不足信的。至於他和帕艾斯一家的關係,我和堂曼努埃爾是知心朋友,我是從小看他女兒長大的,對一切誣蔑不實之詞我表示抗議。」
「什麼誣蔑不實之詞?」小侯爵問道,他留在那兒就想知道這點。
「你還不知道?聽說奧維迪托1已順從了堂費爾明的意願,現在和將來都不嫁人,因為講經師要她當修女,而堂曼努埃爾也同意了……」
1奧維多-帕艾斯的暱稱。
「我起誓,這是真的,堂阿爾瓦羅先生。」佛哈大聲地說。
「這麼說,您也相信講經師向姑娘求過愛?」
「這事我可不清楚。」
「別的事你也不清楚。」隆薩爾說。
梅西亞看了他一眼,還對他親熱地點頭微笑,表示贊同。
「諸位先生,」「火槍」精神振奮地說,「這太令人氣憤了。這兒什麼事都成了政治。講經師先生從各方面看都是個無懈可擊的人。」
「這是布拉斯說的。」
「是我說的!」
「真像貓叫一樣!」
沉默了一陣。前市長可不是華金-奧爾加斯。
隆薩爾認定,說他是貓叫,他應該做出強烈反應,但他卻不知怎樣對這個自由黨的黨徒進行回擊。
最後,他只是說:
「您實在太粗魯了。」
佛哈既會對別人出口傷人,別人對自己辱罵幾句,他也不在乎。這次他就無動於衷地說:
「我說的話是有證據的。講經師是本省的一大禍害。他將主教當傻瓜,將教士們全控制在自己手裡。他才當了五六年的教區法官,便成了百萬富翁。教區的法庭已不是一般的宗教法庭,它已成了托萊多大當鋪的分庭。至於他的懺悔室內發生的事兒,我就什麼也不想說了;對革除教籍委員會的事我也不想多說,還有教義問答會上那些姑娘的事和聖母官發生的事……還是讓我們講點別的事情吧。總之,他這個人一無是處,這是真的,千真萬確的。只要哪一天西班牙出現一個半自由主義政府,此人就得夾著尾巴從這兒滾蛋。我就說這些。」
前市長對自由的理解是這樣的:自由和不自由的區別就在於打擊不打擊教會裡的人。他認為,打擊教會和買賣自由是最重要的兩件事。他將貿易自由僅僅看成獲取利息的自由,因為他是個高利貸者。他恨教士,但他更愛獲得高額利息。
平時他雖喜歡罵罵咧咧,但一般情況下還不敢這麼不顧一切地羞辱神父,因此,他這番言論著實讓人吃驚。
這個一向小心謹慎、花言巧語的人,今天為什麼一反常態,失去了自我控制?其實,情況並非如此。他很鎮定,非常明白自己扮演的角色。他的目的是取悅堂阿爾瓦羅,什麼原因,他自己心裡明白。俱樂部主任雖然表面上裝做替講經師說話,但佛哈心裡明白,梅西亞壓根兒不希望別人說講經師好。
「佛哈先生,」梅西亞知道,大夥兒在期待他說話,「您剛才這番話至少有誇張的地方。」
「這是民眾的呼聲1……」
1原文是拉丁文。
「老百姓懂個屁,」隆薩爾大聲地說,「就是他們這些人將我主耶穌釘死在十字架上,還用毒藥毒死了希波克拉底。」
「是毒死了蘇格拉底。」小奧爾加斯糾正他說。他認為有堂阿爾瓦羅在場,不會受到傷害,便對隆薩爾進行報復。
「老百姓還殺害了路易十六……」隆薩爾沒有理睬小奧爾加斯,繼續說道。
「再見了,他又信口雌黃了。」佛哈打斷他的話說。
他拿起禮帽,又說:
「再見,諸位先生。這兒是有學問的人說話的地方,我們這些愚昧的人只好告辭了。」
他朝門口走去。
「喂,說到學問的事兒,」那個一直沒有開口的「美洲佬」堂弗魯托斯-雷東多說,「我跟您打的那個賭還沒有結果呢,隆薩爾先生,您還記得吧,就是那個怪詞。」
「什麼怪詞?」
「燕麥1。您說這個詞是帶H的。」
1「燕麥」原文是「Avena」是不帶H的。
「我還是堅持原來的看法。不過,今天的事跟我本人有關……」
「得了,不要往別處扯了,您不是拿牛肚跟我打賭的嗎?」
「就拿牛肚打賭吧。」
「太好了,哈,哈!把拉丁文詞典拿來吧,就是在圖書室裡的那一本」
「快去拿來!」
一個年輕人取來了詞典。
他們常常查閱詞典。
「您先查一查H這個條目裡的詞。」隆薩爾對小華金大聲地說,小華金愉快地承擔這個使佩爾努埃塞斯人出醜的任務。
堂弗魯托斯非常興奮。為了這場勝利,他都願意從自己的億萬財富中拿出一百萬來。現在大夥兒能看到誰最愚蠢了。他朝眾人擠擠眼,稱心如意地搓了搓手,滿臉笑容地說:
「美味的牛肚!」
奧爾加斯一本正經地在尋找帶H的「燕麥」這個詞,但沒有找到。
「您一定找錯條目了,您應該找H這個條目。」
「沒有找到,隆薩爾先生,沒有這個詞。」
「現在請您查一下不帶H的這個詞。」堂弗魯托斯一本正經地大聲說。他力圖擺出勝利者應有的姿態。
隆薩爾臉漲得通紅,活像一隻西紅柿。他朝梅西亞看了一眼,後者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
「火槍」決定孤注一擲。他站在房子中間,粗暴地從奧爾加斯手中搶過詞典。
奧爾加斯以為他要拿詞典往自己腦袋上砸呢。隆薩爾沒有這樣做,他只是將詞典扔在沙發上,嚷道:
「先生們,這本破詞典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我拿自己的名譽擔保,我家裡的詞典中『燕麥』這個詞是帶H的。」
堂弗魯托斯正要表示抗議,隆薩爾不容他開口,繼續說:
「誰不承認這點,就是說我在騙人,就是懷疑我的名譽,就等於向我挑戰。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願意聽從他的吩咐。這件事怎麼了結,大家可以想見。」
堂弗魯托斯張口結舌。
佛哈站在門口大膽地說:
「隆薩爾先生,我認為,無論是雷東多先生還是別的什麼人,都不敢對您說的話產生懷疑。如果您真有一本『燕麥』帶H的詞典,那您就應該堅持您的看法。我想您那本詞典準是本權威性的詞典……」
「對,先生,那是一本政府編的詞典……」
「那就由這本詞典說了算。您說得對,堂弗魯托斯先生是將『燕麥』和他發財的地方『哈瓦那』1這個詞混淆起來了……」
1哈瓦那原文是「Habana」,是帶H的。
堂弗魯托斯覺得很滿意。他明白,佛哈是在開玩笑,但隆薩爾卻不好發作。於是,堂弗魯托斯使假裝認了輸。
「諸位先生,」他說,「就這樣了,不必多說了。這牛肚的錢就由我來支付吧。」
他常常被人看做傻瓜,這次見隆薩爾成為眾人恥笑的對象,心裡非常高興。
於是,由堂弗魯托斯出錢,請在場所有的人吃晚飯。這個一毛不拔的人居然這麼大方,實在罕見!隆薩爾認為自己再次憑實力提高了身價,而且還是當著堂阿爾瓦羅的面!儘管他心裡明白,自己家裡根本沒有那樣一本詞典,他還是接受邀請,以贏家的身份去吃晚飯。剛才佛哈不是已經說清楚了嗎?
雨已停止,聚談會也散了,他們說一聲「晚上見」,便各自回家。除了老奧爾加斯外,這些人都是「夜貓子」。
晚餐定在深夜裡。梅西亞雖說事情很多,也答應參加。
隆薩爾對「事情很多」這一點非常羨慕。對梅西亞「事情很多」的理解,大家和他是一樣的。事情很多就是幽會很多。「也許就是和庭長夫人呢。」佩爾努埃塞斯人想,他打算盯他們的梢。
堂阿爾瓦羅-梅西亞、巴科-貝加亞納和華金-奧爾加斯一起走出俱樂部。小侯爵明白,堂阿爾瓦羅不喜歡奧爾加斯在自己身邊。
「聽我說,華金,我現在想起來了,你知道什麼事嗎?」
「你說吧。」
「你有一個可怕的對手。」
「在哪方面?」
「你說對了,許多事情你都忘了……是跟奧布杜利婭有關的。」
「哦,哦,」梅西亞純粹出於憐憫地笑了笑,「這麼說,您糾纏過那個小寡婦了?」
「對,」巴科說,「對她進行了維也納式的大包圍。」
華金雖然生性粗俗,但也有些慌亂。他既感到得意,又有些難為情。他知道,堂阿爾瓦羅是奧布杜利婭的情人,因為她對他親口說過,是她「唯一的情人」。然而,奧爾加斯猜想,繼梅西亞之後,巴科也跟她有過關係,但奧布杜利婭賭咒發誓地說沒有這回事。
「你的對手就是諸王的後裔堂薩圖爾尼諾-貝爾穆德斯,老兄,我想你已知道了吧……昨天大教堂裡就出了一樁醜事,『公鴿』差一點拿掃帚將他們掃出去。相信嗎?難道你以為奧布杜利婭只會找個破炭窯與男人幽會?就是在宮殿裡和教堂中她也照樣干……」
小華金露出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問道:
「這些事兒你怎麼會知道的?」
「這很簡單。英方松夫人……她是誰,你準知道。」
「知道,」梅西亞說,「她是帕羅馬萊斯人。」
「對,就是她。她和奧布杜利婭一起上大教堂去了。考古學家陪他們參觀了聖骨室、地下室、墓穴和其他各處。我想在參觀過程中,他們准摟摟抱抱……英方松夫人後來將這件事告訴了我媽媽。我媽媽聽了,差一點笑破了肚子,可那個村鎮裡來的夫人卻非常生氣。今天我媽媽為了逗樂(你知道,她老人家喜歡逗樂),準備請奧布杜利婭和堂薩圖爾尼諾一起到我家來,當著他倆的面提起昨天的事兒,看他們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我媽請她來,可奧布杜利婭推說今天下午要去比西塔辛家做餡餅,沒有來……你知道,比西塔辛準備舉辦聚談會……」
「我知道。」
「你可以想見她倆這時的情景,裸露著雙臂……總之,這是個大好時機。」
「說真的,」梅西亞說,「小寡婦在那種情況下確實是非常迷人的。我在巴科的家裡見到過她,繫著一條大白圍兜,裙子緊緊裹著下身,只露出點腿肚子,膀子全裸露在外面……臉蛋紅紅的,真迷人……」
奧爾加斯嚥著口水。
「真是個令人捉摸不定的女人,」他情不自禁地說,「那麼,他呢?」
「誰?』
「就是那個好賣弄學問的人……」
「噢,你是說堂薩圖爾尼諾?他也沒有去我家。他寫了一張帶香味兒的便條,話說得十分委婉。他那些便條都是這樣,就像聖器室裡的雞形折紙……」
「那他是怎麼答覆的呢?」
「他說自己有病,請媽媽派人給他送去瀉藥的藥方,說這種藥很有效,我媽知道這藥的方子。貝爾穆德斯這小子如果沒有消化系統的毛病,準會贏了你的。」
華金說了幾分鐘話,還開了幾句玩笑,便告辭走了。
「真是條可憐蟲!」梅西亞說。
「笨得像頭豬!」
兩人不再說話。貝加亞納偷偷地瞧了朋友幾眼。堂阿爾瓦羅陷入了沉思。這是兩位好朋友即將吐露心聲前的沉默。
他們的友誼像是一個年輕的父親和一個將父親看成是自己最敬重、最有頭腦的同伴的兒子之間的友誼。此外,巴科還將梅西亞視為英雄。儘管巴科是斐都斯塔最令人羨慕的爵位的繼承人,長得儀表堂堂,很能博得女人們的青睞,但他最感到驕傲的還是自己和堂阿爾瓦羅之間的深情厚誼。俱樂部主任已四十多歲,而侯爵的繼承人才二十五六歲。雖說他們年齡相差很大,但他們的思想一致,情趣相仿,因為貝加亞納在思想和情趣上竭力模仿他崇拜的偶像。不過,他沒有在服飾和舉止言談方面師從梅西亞,原因是堂阿爾瓦羅發覺他的這種意向後,便慎重地告訴他,在這些方面模仿自己會顯得又荒唐又俗氣。梅西亞在嘲笑「火槍」的同時,讓確實氣度不凡的巴科不要做這方面的努力。因此,與眾不同的小侯爵在衣著方面就像他在馬德里的裁縫說的那樣非常人時。那裁縫將他視為聰明而非同一般的主顧,照顧得細心周到,對他的衣服做得不過緊,也不過松;領尖不過尖,帽邊不過寬。
他竭力使自己的服飾不同一般。他不相信斐都斯塔的裁縫,也不喜歡從本地商店裡買來的衣服。在他看來,斐都斯塔壓根兒就沒有真正的裁縫。夏天他愛戴白色帽子,穿淺色背心,系色彩艷麗的領帶。他認為,衣著的好壞主要看整潔和端莊,庸俗的誇張效果適得其反。他皮膚潔白,面色紅潤,卻絲毫沒有女人氣,因為他皮膚雖很好看,但體魄強健,英氣勃勃。女人們特別讚賞他的嘴、牙齒和他的手、腳。就是一般男子在女人眼中不具備任何魅力的部位他也能用來勾引女人。小侯爵瞧不起通過正常途徑搞到的女人,他喜歡花重金花大力氣才搞到手的情婦。文學作品他只愛讀杜福的《賣淫女的故事》,還有《茶花女》,以及其他描述墮落女人的情節離奇的作品。他以為,被貝爾穆德斯稱為娼婦的那些女人心地是善良的,他確信上流社會的人非常腐化墮落。他肯定地認為,如果沒有野蠻民族的再次入侵,他周圍的這個世界早晚會腐爛變質。他對此既感到痛心,也感到很有意思。
另外,他還認為,在做個好丈夫前,自己就應該是個馳騁情場的老手。他這輩子命中注定是要和一個臉色蒼白、貞潔而有遺產繼承的女人結婚。在與這樣的女人結婚前,他有一個條件,必須讓他過上若干年自由自在的日子,只有這樣,他才能成為一個稱職的丈夫。有個問題老是使他感到不安,這次他提出來向梅西亞請教:
「我應該早點結婚呢,還是應該晚點結婚?早點結婚,我的妻子投入我的懷抱時就不會是老太婆了;晚點結婚,我就有更多的時間過自由自在的日子,享用其他婦女的青春。」
當然,即使結了婚,他也不打算放棄私通。可到了那個時候,他就不那麼舒服了,他就得像罪犯一樣躲躲閃閃、偷偷摸摸地幹。
他寧願慢點結婚,好讓自己自由自在地過上一段日子。
除了梅西亞,勾引婦女的男子中像小侯爵那麼走運的人為數不多。女子愛虛榮使他取得成功,不少女人拜倒在未來侯爵的腳下。然而,他有時戰勝她們靠的是他那雙充滿綿綿柔情的藍眼睛,是他愛尋歡作樂的個性,而這種方式是他最喜歡的。
「找三四十歲的女人玩兒最有滋味兒,」他常常這樣說,「她們懂得怎樣尋歡作樂,也懂得怎樣疼愛男人。」
就像一個高貴富有的太太將幾乎還是全新的衣服送給她的侍女一樣,梅西亞也常常將自己幾乎還沒有碰一碰的情人讓給了巴科。巴科呢,因為這些情婦都是新的,也樂於接受。他非常感謝梅西亞。
巴科是中等身材,他挽著梅西亞的胳膊走在一起時,顯得較矮,因為梅西亞比他高。
「我們上哪兒去?」貝加亞納問道,他是想使梅西亞說幾句心裡話。
堂阿爾瓦羅聳了聳肩膀。
「她這時也許在我家裡。」
「誰?』
「安尼塔唄!」
堂阿爾瓦羅笑了笑,像父親一般慈祥地注視著巴科。
他抓住巴科的雙肩,將他往自己身上拉,同時,說道:
「小伙子,你真是個機靈鬼!你好天真啊!可是,是誰告訴你的?」
「是它們。」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你看見什麼了?這不可能。我肯定不會那麼冒失。」
「那她呢?」
「她嘛,我還拿不準她是不是知道我喜歡她。」
「嘿,我可以肯定……我可以肯定她喜歡你。」
梅西亞搭在貝加亞納肩上的一隻手微微地顫動著。
小侯爵已感覺到了這一點,他還從朋友的臉上看出他在竭力掩飾喜悅的心情。這個花花公子那冷漠的眼神突然變得熱烈。他吸了一口煙,吐出煙霧,以遮掩他激動的神情。
他們默默無語地朝前走了幾步。
「你從她那兒究竟看出了什麼?」
「你聽我說,她好像上鉤了。」
「沒錯!你是從哪兒看出來的?」
貝加亞納回過頭來,瞥了梅西亞一眼。
梅西亞用半認真半開玩笑的動作指了指胸口。
「嘿!」巴科說。
「你不相信?」
「我不信。」
「你別那麼傻。你不信有相愛的可能?」
「我倒是很容易相愛的……」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你臉紅了?」
「是啊,我真有點不好意思。又有什麼辦法呢?這大概是因為我老了。」
「那請你說說,你有什麼感受?」
梅西亞跟巴科說了說自己的感受。他欺騙了巴科,就像欺騙某些在教養和情感方面與小侯爵非常相像的女人。巴科的想像力、習慣以及他與眾不同的道德觀念使他的心靈女性化。他和許許多多太太小姐一樣,養尊處優,無憂無慮,他是在嬌寵、放任的環境中長大的。他和太太小姐們一樣,頭腦裡充滿說不清道不明的傷感之情。他將多愁善感看成是一種美好的東西,看成是一種美德。然而,貴婦們這種美德遵循的是一種享有特權的道德標準,它遠不如平民那種粗魯的道德標準那麼嚴格。巴科在這些問題上沒有多加思考,沒有想明白,他仍指望得到像小說和戲劇中描寫的那種崇高純正的愛情。他明白,尋找這樣的愛情是荒唐的,於是,便聲稱在這個問題上自己持懷疑的態度。然而,在內心深處,在他很少涉及的精神領域裡,他似乎隱約地見到某種比一般地向女人獻媚更美好,比肉慾的滿足和虛榮心的滿足更嚴肅的東西。他需要讓這一切都顯露出來,讓自己能感受到,通過自己的強大的想像力,對這一切進行思考。對他來說,梅西亞那些帶有暗示性和腐蝕性的言詞具有很大的誘惑力。在他們走過幾條街,穿過幾個小廣場的一刻鐘時間裡,堂阿爾瓦羅使巴科領會到愛情那捉摸不定的東西究竟是什麼,這使小侯爵的精神到達「理想的高度」。
愛情是十分純潔的,這沒有錯兒。愛的是個已婚女人,這也是事實。然而,一個崇高的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的愛情應該是一無遮攔的。在巴黎,甚至在馬德里,與有夫之婦相愛沒有什麼不妥之處。在這方面,純正的愛情和普通的愛情沒有什麼差異。
斐都斯塔保皇的自由黨首領認為,需要讓小巴科相信,他是以一種微妙的漸進的方式戀愛著。如果小巴科對他愛情的力量和純潔性確信無疑,那麼,他一定會對自己有所幫助,因為貝加亞納一家人和庭長夫人的關係相當密切。巴科從來沒有對自己的女友安尼塔說過一句愛情方面的話,因此,安娜對巴科相當尊重。她對小侯爵儘管也不怎樣袒露心跡,但與別的男人相比,她對他還是比較坦率的。再說,在侯爵家裡,他梅西亞還能常常見到安娜,在別人家裡,這種機會就不會太多。梅西亞如果在愛情方面想取得某些進展,就不能沒有小巴科的幫助。我們假定安娜想和堂阿爾瓦羅單獨談談。在哪兒合適?在庭長家裡當然不可能;在堂阿爾瓦羅看來,那簡直是公開的背叛,這會將女人們嚇壞的。他認為,庭長夫人是絕對不會同意這麼幹的,至少是在開始的時候。巴科家裡則是個「中立地帶」,是設置包圍圈並等待事態進一步發展的最合適的地方。憑自己多年的經驗,堂阿爾瓦羅對這點非常清楚。在貝加亞納家裡,他在愛情方面已取得多次巨大的勝利。全斐都斯塔人認為,堂阿爾瓦羅能征服所有的女人,但庭長夫人卻不包括在內;而驕傲的梅西亞卻不讓安娜-奧索雷斯成為例外。
因此,他就想在侯爵家裡征服她,好讓大夥兒瞧瞧。
征服她的地方就在那間黃色的大客廳——有名的黃廳。斐都斯塔人對這方面的事究竟知道些什麼呢?庭長夫人和別的女人一樣,也是個女人嘛,那麼,為什麼女人們都堅持認為她是刀槍不入的呢?難道她心靈上裝著鐵甲嗎?難道她身上塗著奇特的油膏,使她易於動情的軀體燃不起愛情的烈火?梅西亞不相信女人絕對的貞操。他想,自己具有的那個眾人都承認的優勢就在這裡。像他這樣的美男子,又具有這樣的信念,這是任何女子都抵擋不住的。
「我只相信自己,不相信她們。」這是他的座右銘。
庭長夫人的貞操在斐都斯塔人的心目中激起了近似迷信般的尊敬,這點他是很清楚的。他要激起她的情慾,讓她感情上的債越欠越多,最後,他要使自己跟他的年輕朋友講的這個愛情故事變成真的。
首先,他是個搞政治的人,是個利用愛情和其他的激情使自己飛黃騰達的政治家。這是他六年多來一直堅持的信條。以前,他只是為愛情而愛情,現在,他幹這方面的事,有自己的目的和理由——他另有所圖。他眼下已制定了一個龐大的計劃,其中包含了他在帕羅馬萊斯浴場上結識的一個政界人物的夫人。她也是個貞潔的女人,是個經得起考驗的上流社會的貞婦。他已開始埋上地雷,準備炸毀這個「堡壘」。這是一個完整的計劃。他希望能取得成功,但不急於求成。在棘手的事情上他從不操之過急。他是個像亞歷山大一樣的征服者,曾在兩小時內讓一個身強力壯的村婦就範;他也曾在一夜之間破壞了一戶人家的婚禮,自己取代了新郎。他是個說幹就幹的唐璜式的人物,但在遇到困難時,也具有像一個搞精神戀愛的羞怯的大學生那樣的耐心。有的女人只有這樣才能被征服,當然,也不乏通過突然襲擊而迅速取得成功的例子。馬德里那個要人的妻子屬於那種需要幾年的時間才能取得成功的女人,然而,一旦成功,便能使他官運亨通,所以,對梅西亞這個政界人物來說,這是非常重要的。眼下斐都斯塔人已開始談論他是不是已經將目光投向庭長夫人了。要他自己承認這一點有些不好意思。兩年前,她也許就以為他已愛上了她的人品了。是啊,這兩年來,他小心謹慎,不動聲色,除了你來我往的目光,他從來沒有對她吐露過隻言片語。也許由於失去了希望,他的心情時而悲傷,時而焦躁不安。然而,還有比他更不好意思的呢!詩人特裡封-卡門納斯為了通過自己的抒情詩愛上庭長夫人,也花了兩年時間。堂阿爾瓦羅對這一點非常清楚。雖說這個對手並不可怕,但他開始行動的時間和進攻的方式與這位詩人完全一致,他感到非常奇怪。開始的時候,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這麼做。當然,詩人已遠遠地落在了他的後面。他還處於不怎麼讓人愉快的階段,因為庭長夫人還不知道這個小伙子已愛上了自己。她有時見到這年輕人目不轉睛地瞧著自己,就想道:
「《御旗報》的這個年輕詩人為什麼這樣魂不守舍呢?他準是在考慮怎樣讓自己的詩能押韻。」她很快就忘記了世界上還有一個叫卡門納斯的人。這麼一來,世界上只有梅西亞才能理解詩人內心的痛苦,只有他才能領會他一首首情詩深沉的含意。他的哀歌猶如一個個字謎,只有掌握謎底的堂阿爾瓦羅才能猜得出來。梅西亞說,看了詩人的詩,有時感到非常生氣,有時又覺得忍俊不禁。他真滑稽可笑!他就是特裡封的情敵!他該發起進攻了。庭長夫人心裡應該有所準備了。
俱樂部主任是根據這類事情進展的快慢來衡量文明發展的程度的。斐都斯塔是個相當原始的城市。情況確實是這樣的,否則,他和安娜-奧索雷斯的關係就不會這樣。在這兩年時間裡,他確實攻克了另外幾座堡壘,但沒有一次行動引起轟動,因此,庭長夫人對此一無所知。他這個小心謹慎的求愛者的一片真情和堅持不懈的毅力肯定會對她產生作用。謹慎和不對外聲張是堂阿爾瓦羅在處理這類事情時值得肯定的做法。他眼下的這類風流韻事還很少有人知道。外面在進行議論的(甚至他本人也講起過的)種種事情都已成為往事。由於這個原因,加上女人總以為自己真的給男人愛上了的那種固有的虛榮心,庭長夫人如果對他有意的話,那準會認為斐都斯塔這個唐璜式的人物已經改過自新,變成了拜倒在她綽約風姿下的溫文爾雅、永不變心的柏拉圖式的戀人。這點正是梅西亞希望確切知道的事情。她相信他嗎?眼下她在自己體面的家庭裡生活舒適,心裡十分平靜,她能為他犧牲這一切嗎?
某些也許使他感到害怕的跡象表明他已失去了優勢。這時,庭長夫人已更換了懺悔神父。
「一切都會付諸東流,」堂阿爾瓦羅想,「她對宗教的虔誠很可能是比卡門納斯更可怕的對手。講經師成了她的懺悔神父,他會比我的好朋友堂維克多-金塔納爾將她看守得更緊。」
別無他法,看來只有孤注一擲了。收穫的季節到了。他會遭到拒絕嗎?他會吃閉門羹嗎?他可沒有這樣的思想準備。顯露出來的預兆是好的,但他總沒有把握,缺乏信心,儘管他在外表上沒有表示出來。因此,斐都斯塔人對那位夫人貞操的迷信使他十分生氣;由於他自己也身不由己地相信了這一點,心裡就更為惱火。
「不管怎麼說,我手頭上掌握一些材料,表明她的情況正好相反,」他想,「再說,我就不相信有什麼貞婦。老兄啊,就連《聖經》也是這麼說的:誰見過貞婦?」
如果巴科-貝加亞納知道他朋友有這些足以證明他愛情虛假的想法,那他一定會拒絕為他提供征服庭長夫人的有效幫助的。只有強烈的、不可戰勝的愛情才能原諒這一切,至少巴科的道德觀是這樣的。他認為,堂阿爾瓦羅是非常愛她的。正如梅西亞多次說的那樣,可庭長夫人卻未作絲毫答覆。他認為,一個已婚女子犯了錯誤,她的罪孽應該比未婚女子小一些,因為很明顯,已婚女子……是發現不了的。
「這就是講求實際的道德觀,」有人對他的論點提出異議時,小侯爵一本正經地說,「是的,先生,這就是當代的道德觀,科學的道德觀。實證主義就是講這方面的事情。只有確實傷害了什麼人,才是不道德的行為。妻子出了毛病,丈夫卻一無所知,那對他會有什麼傷害呢?」
巴科認為,自己是在談論新近流行的哲學思想。儘管他很保守,也不贊成在大學裡談哲學,但是以為自己這次將哲學運用得很好。
為什麼他不贊成在大學裡談哲學呢?因為他認為毛頭小伙子不該知道這方面的事情。
當他們來到貝加亞納家門口時,侯爵府未來的主人兩眼噙著淚水。梅西亞的話語打動了他的心,他覺得堂阿爾瓦羅確實了不起,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偉大。這個人表面上看是徹頭徹尾的懷疑論者,是個冷冰冰的將一切都看透了的享樂主義者,但內心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誰能想到這一點?他這個人從表面看,顯得悲觀,無動於衷,但內心卻情熾似火,非常浪漫,而這一切又結合得非常協調。如果小巴科沒有看《賣淫女的故事》,而讀的是一些流行小說,那麼,他就會發現,堂阿爾瓦羅的所作所為只是一種模仿,他是在倣傚那些小說中的主人公,只是他學得相當笨拙,因為他是個搞政治的人。不過,巴科在自己讀過的書裡也看到過和梅西亞類似的人物,此人就是瑪加裡特-加蒂,也是個男人。他通過愛情進行自我贖罪。巴科認為,他也要幫梅西亞贖罪,千方百計幫助他。
這麼一來,就要請堂維克多-金塔納爾先生多多原諒了。他不是懷疑論者,也不是表面上冷冰冰、無動於衷,內心卻情意綿綿、非常浪漫的人。
他們上樓的時候,巴科-貝加亞納這個在姑娘們中間有許多崇拜者的小伙子決定做下面幾件事:
第一,盡心竭力促成他認為很有把握的庭長夫人和梅西亞之間的情愛。
第二,為自己尋求一種新的浪漫主義情趣。他喜歡女人長得豐滿些,肥胖一些,他希望能找到與這種喜好並行不悖的真正的愛情。
「誰在樓上?」他問一個僕人。他料定庭長夫人准在樓上,因為他有這種預感。
「是兩位夫人。」
「哪兩位?」
「一位我估計是唐娜-比西塔辛,雖說我沒有親眼看到,但我聽出她的聲音了……另一位嘛……我不知道。」
「太好了,」巴科回過頭來對梅西亞說,「肯定是她們倆了,因為這些天比西塔辛和安娜總是形影不離。」
梅西亞的兩條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聽我說,」梅西亞說,「你先帶我上你的房間,我希望你將真實的情況告訴我,你應該像進行臨終懺悔一樣對我說真話。你究竟從她身上發現了什麼對我有利的東西。」
「行,我們上樓吧。」
巴科有些為難了。從她身上發現的真實情況嘛,那只是一些蛛絲馬跡……咳,再發揮點想像力吧,反正梅西亞這時候特別激動……
小侯爵的臥室在三樓。他們剛走到二樓的門廳,就聽見一陣哈哈大笑……是從廚房裡傳來的,那是比西塔辛的沒完沒了的笑聲。
「她們在廚房裡呢!」梅西亞吃驚地說,他這時想起了往事。
「聽我說,」巴科說,「比西塔辛不是在家裡等奧布杜利婭去做餡餅和別的什麼吃的嗎?」
「是的,這是她自己說的。」
「那麼,比西塔辛怎麼會上這兒來呢?」
「再說,她們在廚房裡幹什麼呢?」
侯爵府中有個庭院,從開向庭院一旁的一個窗口露出一個漂亮女人的腦袋。她頭戴一頂式樣與眾不同的白帽子,白帽子下翻起迷人的濃密黑髮。她咧著紅潤的嘴唇愉快地笑著,她有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正在擠眉弄眼。兩隻豐滿的圓潤結實的胳膊舉著一隻正待拔毛的小公雞,一直舉到了頭頂。那隻雞嘴裡還在滴著血,身軀在抽搐。
奧布杜利婭朝著兩位目瞪口呆的紳士做了一個擰斷雞脖子的動作,以勝利者的口吻大聲地說:
「是我宰的,是我!我要這樣宰了所有的男人!」
原來是奧布杜利婭,那麼,庭長夫人就不在那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