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
古稱東嶽、為中土五大名山之一,山高千尋,上多秦漢古剎,前人曾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語。可見此山之高拔雄偉了。
正值深秋,天氣不著瑟人的涼意,尤其是在絕頂的日觀峰。
對著蒼茫的雲海,幻迷流爛的霞光,在那鑄有「日觀峰」三個渾宏大宇的千年石碑之旁,有一個身穿寶藍長衫的修長身影,他正迎著凜冽的山風,卓然挺立不動。
山風拂起他的衣角,拂亂他整齊的頭髮,同樣的,也吹拂著他蕩起絲絲悉懷的心湖。
那俊美挺逸的面龐上,飄浮著霧一般的惆悵,眼眶中,含蘊著迷濛的淚光。
日觀峰是高聳的,雄偉的,象徵著豁達,高遠;但是,又何嘗不顯示著深邃與沉鬱?!……
今天是他吳湖,叩別恩師,行道江湖的日子。在別人來,今天仍舊與其他的日子一樣的平淡而無異,但是,在吳湘十餘年的生命中,目前卻是他最為黯然神傷的時候!
不是麼?那「一步一回首,三步九斷腸」的離愁別緒,總是最難令人消受的啊!
霞彩詭異的變幻著,彷彿映出一位老人慈祥和藹而多皺的面孔,是的,這就是他的恩師,在十年漫長的歲月中,曾以醇存的愛滋潤著這赤子枯竭的生命源泉的恩師。
「十年,這是個多麼久遠的日子啊!……」他歎息一聲。
於是,在呼嘯的山風中,在迷漫的雲霧裡,這隱隱散發著超然氣質的青年,宛如又看到幼時牧牛的那片草地,草地忽然消失了,代替的是滿天寒星在睜著無情的眼睛發出冷笑,在無數聲尖銳的冷笑中,草地上的牛群杳然!多麼令人驚懼與惶恐啊,牛群在他倦積入夢中失散了,而他那時尚是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
苦笑在吳湘唇角浮起,他搖搖頭:「我那時好像覺得一切都麻木了,可憐的父母,他們在柳吳村中抵是貧苦的農人,那有力量去償還村中大戶的這些牛群呢?」
雲海又彌合了,有些烏沉,那好似矗立放夜中的山石,又像鬼氣森森的濃密森林。忽然,雲霧滾滾急散又聚,像似一群咆哮而來的野狼!
「是的!那是一群野狼,在我哭喊著四處尋找牛群時候,碰見那一群生性凶狠張牙舞爪的野狼,多可怕啊!那點點森綠的目光,和低沉震耳的嚎叫……。幸而有一處崖下的石塊救了我……該是恩師救了我,不是他及時趕到,將那些殘暴的畜牲騙走,我仍是不能活著出來……後來,恩師收下我,帶我到泰山後頂的齊雲坪,養凡洞,傳授我一身以前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技藝與學識。恩師所習真是浩如瀚海,他什麼都知道,是那麼多,那麼博,那麼深遠……料不到那樣簡陋的浮心洞,卻給予了我今生永遠享用不盡的財富……」
山風吹拂得更加寒瑟了,吳湘緊了緊衣襟,依戀的向週遭環視「離開柳吳村十年了,不知那裡的變化可大?唉,那古廟的鐘聲了,老樹的斜影,塔頂的殘鈴……。魂索夢系的白髮爹娘,更不知還是否認得我這不孝的兒子?」
暮藹浮沉,前情似攀,像很遠,又似在眼前。泰山後頂,齊雲坪的雲霧依然,吳湘癡癡遙望,但是陰的密雲封固的萬壑層山之外,又能望到些什麼呢?
一聲聲韻,從望月頂旁的玉皇閣飄然而出,隨風悠揚,傳及群戀。
吳湘心頭一震,猛然回頭,向著熟悉的,帶著淒涼意味的四思萬物,看一眼,再看一眼,懷著滿臉孺慕依戀之色,飛身向泰山南麓疾縱而去。
泰安城,是山東省垣濟南的屏障,也是在省垣南部距離濟南最近的大城市。
從日觀峰到泰安城北門外的岱宗坊,足有五十里,如果在乎常人走來,尤其是走山路,總要大半天或者是一天的時間才能到達,而吳湘這位青年俠士,不過僅抵用了一半時辰,他已經步進了泰安城。
已是黃昏,街上家家明燈高懸,商舖林立,行人熙來攘往,摩肩擦踵。
吳湘原是個鄉間的放牛孩子,再留居深山苦學十年,朝夕所處的是一個人一個老人;日日所見的,是古松翠相和一眼看不到邊的層山森林,再有,那就是足下的流泉,空中的飛鳥,和天上的白雲了。突然間今他接觸到這五光十色與以往截然不同的花花世界,真是目不暇接,一切都感覺到新奇無比,這確是他枯寂生活,一次絕大的轉變啊!
吳湘沿著大小街道行了一陣,尋到城裡一家最大的客棧黑底金字的扁額,上面寫著「高昇棧」三字。
這家客棧,面監大街,氣派很大,看去極為寬宏敞亮。客棧帶著飯店,異常方便。
吳湘微一遲疑,還未走列客棧門口,裡面的店小二已經笑著迎出,這店小二十分年輕,右肩尚搭著一條舊毛巾,對吳湘恭身彎腰,客氣萬分的道:
「少爺,是打尖,還是住店?打尖小店有上好酒菜,住店有清靜房間。」
吳湘面孔微紅,輕聲道:
「先打尖,再住店。」
店小二應喏一聲,帶著吳湘直到第三進院落走廊側旁的一間客舍住下。
房間分大小兩間,裡面套間,一床一幾,外間為客室,有一紅漆方桌,上擺筆墨文具等物,四壁尚配接著幾幅字書,雖非名品,倒也淡雅可人。
不久,店小二送來臉水,伺候吳湘清沖洗完畢,又慇勤的陪送吳湘到前面膳廳進用晚膳。
來到前廳,抵見大部座位,都已坐滿,僅只剩下兩張空桌,吳湘隨便選了一個坐下。甫經落坐,店小二已連珠般的報出十幾樣菜名。
但是,吳湘卻一樣也未聽清,仍很不好意思的道:
「隨意來兩樣菜,用飯好了。」
店小二便笑著向廚下招呼而去。
趁這個機會,吳湘極為自然,又不露形跡的分別向廳中每桌座客仔細打量,這幅情景,與深山古洞中的淳樸生活,又有著多麼強烈的分別啊!
廳中食客,形態各異,喧嘩嘈雜之聲,不絕淤耳。他正在好奇的四處視望,店小二已將飯菜送來。
菜是一渾一索,外帶一湯,小二哥並笑著特別介紹:
「為少爺預備的這幾樣小菜,小的格外招呼廚下做的非常清淡可口。木須肉和三鮮湯,例不算什麼,惟獨這份素菜,奶湯蒲菜,是本城裡的特產,遠近馳名,凡是從泰安城來往的過路客商,都得要一嘗為快,少爺請慢慢用著,嘗嘗味道如何再說。」
吳湘微笑點頭,店小二又忙著張羅別的客人去了。
店小二離去之後,吳湘低頭仔細一看他所說的「奶湯蒲菜」,湯為純白,色如奶汁,菜色又是油光嫩綠,看去十分可愛,盛在碗中,綠白相間,覺著更是不俗。
吳湘整日未進飲食,早已飢腸轆轆,這時視色聞香,更是食慾大動,輕輕提著一嘗,果然鮮美可口,真可稱的上是色香味懼佳了。
他心中想道:
「城市和深山,究竟大有不同啊……。」
在此時—
忽聞街上蹄聲雜亂,人嚷馬嘶,自遠處迅速即移到店門之外,店中櫃移,為招應生意,急忙蜂勇迎出廳中客人,亦都集中目光,向門前望去。
吳湘也隨著眾人向外注視,抵見來人中有老有少,共二十餘人,個個都是風塵樸樸,顯出經過長途跋涉之容,這些人。年紀老的都在四旬以上五旬左右,衣著樣素,骨格結實。年紀輕的,卻在十八歲至二十三歲之間,個個都是英氣煥發,精神抖擻,各人都隨身帶有兵器,店門外的坐騎,鞍佩也都異常整齊。
吳湘正在納悶這些人是什麼來路,忽聽隔座有一酒客自言而語的說:
「噢,趕梁試,考試場的。」
吳湘這才想起,恩師曾經講過的『窮文富武』。照歷朝的習慣,讀書之人,家庭不論怎樣富有,到了趕考應試,也祗是一架書箱,最多不一個跟隨書憧。習武之人,則就不然了。
必須有馬有弓,有穿著佩帶,比較讀書之人要講究場面。這些青年,大概都是應試武生,這些老者,想必是他們的師傳了。為求功名,爭門第,光宗耀祖。而自己,則是為闖蕩江湖,濟弱扶傾。一個是出發在私,一個是出發在公這其間的差別就大了。
從這些,他又連想到恩師的十年苦授,耳提面命……可回憶的往事,現在太多了!才經陽別離開這位慈祥的老人,到現在不過僅僅一天的時間,感覺上,又好像是那麼長久,那麼遙遠忽然,一陣喧嚷聲起:
「店家!店家!馬糟不夠用,水也見底了。」
「掌櫃的!還差六匹馬的飼料嘛……。」
趕快給弄點水擦擦啊,怎麼搞的?……」這陣喧嚷,又震動了全廳。
見個店小二忙得團團轉,一疊聲答應:
「客官老爺們,來了,來了。」
但是,這群新來的客人中,仍有十多人,面現不耐之色,進出不絕的催找馬糟和用水。
那些老年的,倒還顯得靜,年輕的都好像刻不容緩。這也難怪,因為馬在他們,原是第二生命啊!
正當吵雜喧嚷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忽然從百跨院內,傳出一個蒼勁的聲音道;「客官們,且請稍安毋躁,在廳前角,尚有一個舊槽,老朽因有騰不出手,勞駕諸位客官,先行自取使用。」
這聲音是那麼深沉而有力,廳內廳外,無所不聞,那麼吵雜的聲音,也頓時全都平靜下來。
吳湘坐在廳中暗道一聲:
「好足的中氣!」
隨著聲音又超雜亂,那是這些客人赴至牆邊尋找馬槽的腳步總之,喧嚷之聲又起,並帶著不滿與氣憤:
「店家!你說的馬槽在那裡?還是請你自己來找吧。」
「豈有此理,我們踏遍全院,也沒有看到馬槽的影子嘛!」
「真是荒唐……。」
於是,一聲無奈的歎息,悠悠傳來。又是發自西面的跨院,不問可知,又是先前說話的老人所發。
跟著就聽到一種不緊不慢的嗒嗒之聲,片刻後,一個獨腿獨臂的老人,已出現在跨院的門邊。
祗聽坐客中有人竊竊低語:
「老掌櫃的來了。」
這時,大家都齊目注視著這個殘缺的老人,尤其找馬槽的幾個客人,是更加注意。
他們一邊在仔細打量著老人,一邊還存著:
「看看你到那裡去能找出個馬槽來」的懷疑心理。
吳湘見這老人,年約七旬,濃眉大眼,面色紅潤,身高體健,白鬚飄拂胸前,屹立當地,情態甚為威猛。
這位老人,左邊缺少左腿,且嫵有半條手臂,腋下挾一枴杖,看去相當沉重。
吳湘心想:
「可惜殘發,不然這老人在壯年之時,倒是一條上好漢子。」
此時,老人兩眼平靜的向廳前眾人掃視一遍,仍然向牆邊行去,雖是單腿獨拐,卻中看出步履非常穩健。
老人一直走到牆邊一個與地平面相齊的矩形石線之旁停住,身軀稍彎,右手向前輕輕一仲,五指已插在堅硬的土地內。
眾人不禁悚然一驚,全都凝神靜氣的看著老人的行動。
祗見老人五指一收,抓住那條與地平面相齊的矩形石線,隨著向上一提,「硅」然一聲,一個長約六尺五寸,高約一二尺的石槽,已赫然應手而起!
在原來的地面,頓時現出一個規規正正與石槽一般大小的土坑來!
眾人同時發出一聲低沉的驚呼,老人又順手將古槽輕輕反轉「嚓嚓」向地上一,將石槽內的積石槽趕快送到後院馬棚去。」
同時轉過頭來,向這批客人們誠懇的說道:
「有勞諸位久等了。」
這時,全院鴉雀無聲,院子裡的客人,都已呆在當地。所聽到的,祗是夥計們搬抬石槽的零亂腳步聲和氣喘聲……。」
這些適才尚不可一世,此際卻噤口無言的客人們,心中準是在想:
「自己這點工夫,比起人家,實在差的太遠了!」
老人看著這些人失態的樣子,微微一笑道:
「客官們,且請自便,老朽失陪了。」
說著,左拐一提,便要離去……。
「老丈慢走!」
這時,在客人中,走出一個人來,此人約五旬年紀,正是這眾客人中的一位師傅。
此人行至老人面前不遠,深深一揖道:
「在下許思潔,今天在高昇客棧,算是長了見識,俗語說:『同船過渡是有緣』,今晚由在下等同行作東,敬請老太一敘,務祈賞光,萬請老太匆嫌在下等孟浪才是。」
老人聽罷,哈哈一笑,豪邁的道:
「常言『客從主便』,冷天到弄成「反客為主」了。
說著,二十多人,已一同進至前廳,招呼店小二擺齊酒宴,轟然暢飲起來。
吳湘本已用罷晚膳,為著好奇,又要來一壺熟萊,慢慢品茗,想聽聽老人說些什麼。
老人酒量甚宏,二十多人輪流勸飲,已經百杯以上。仍不見有絲毫醉意,年老的師付們,說話倒是始終保持分寸,但是這般年青人,大半都是童心未泯,不住的問長問短,喋喋不休。
老人似乎也特別高興,凡是有問必答,惟獨在詢及他出身來歷之時,卻總是顧盼言他,有意諱避。
人,就是這樣一種奇怪的動物,尤其是年青人,越是人家不願意讓外人知道的事情,他們就越想知道。
甚至,一句最普通的話,如果你大聲去說,可能無人留心,但是你如悄悄的單獨僅對某一個人附耳低語,立刻即會惹人注意,也更會有人想知道你是說些什麼。
何況,這老人的已往,對他們更具有絕大奇異的吸引呢!
時間已經敲過三更,桌上菜餚狼藉,老人的酒,已夠七分,廳內主客的興致,仍是不小。
這時,桌了左右兩端,忽然站起兩個青年,看年齡像是這眾人中年紀最輕的,但是臉色上卻充滿了可愛與淘氣。
兩人像是早有默契,一個端杯,一個執壺,並肩走到老人面前,恭謹的說道:
「老前輩,今日晚輩等何榮幸,得蒙前輩的不吝數誨,獲益甚多,晚輩特此敬你老人家三杯,以後如果再有機緣,仍懇老前輩多子賜教。」
說罷,稍稍一頓,又道:
「這樣,也可了結晚輩等的心願。」
老人聽罷,微微上笑道:
「小客人,敬酒之外,是否還另有文章?」
兩人臉色同時一赧,年齡稍長的一個喃喃說道:
「不敢,還求老前輩講點江湖掌故和武林軼聞,為晚輩等增增見識。」
年紀最輕的一個,雙目低垂,生像畏懼老人似的,聲音低如蚊蠅:
「晚輩願知道你老人家,怎麼會失去腿臂?」
說罷,臉色更紅,聲音更低:
「請您千萬不要介意。」
全座無聲,眾人卻都認為少年人問的過分,可能觸發老人隱痛,使愉快的場面,轉變成尷尬。
老人雙目一睜,精光暴射,沉聲對面前的少年道;「小客人,老朽還未請教貴姓大名呢?」
少年仍低著眼簾,喃喃說道:
「晚輩鄭斌。」
老人抬眼注視年齡稍長的一個;
「你呢?」
「晚輩林文智。」
「斌兼文武,有才有智好名字,來,先乾三杯!」
老人說罷,連乾三杯,又回頭一掃全廳,客人都已散去,只剩吳湘一人,正在手握茶杯向這中注視。他的目光與老人一接觸,老人不覺微怔,轉首環視全座,一絲奇異的表情,已在他嘴角隱隱浮起。
良久,良久。
一片寧靜,己沒有適才的豪飲哄笑,反聽到眾人低沉的呼息聲……。老人單手握杯,陷於沉思,大家都在忍耐的等著。沒有任何一人出聲打擾。
忽聽老人微喟一聲: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雙目微閉,緩緩說道:
「今日是老朽幾十年來最高興的一天,老朽也願意和諸位多談一談,老朽這一點笨力氣,今天承蒙諸位捧場,現在,說起來可笑,想起來可憐……。」
老人一面在說,一面好像是沉浸在當年的往事。
眾人都平靜的留心聽著,沒有一個人提出質問。也沒有半點兒攪擾他的聲音。
「四十年前,啊,已經有四十年了……在中原一帶,有八個響噹噹的人物,專做打截商旅和劫鏢等事的勾當,當地居民,無不聞名喪膽,無論官商,凡是想在中原一帶借路經過的,無沒戰兢謹慎,深具戒心……。」
「但是,他們小的不幹,而專做大買賣,因為他們經常活動在隴東地區,所以江湖上稱他們為『隴東八屠』……。」
提起這『隴東八屠』四個字來,座客中小一輩的,倒還投有什麼感覺,但那些老一輩的,都全已動容?
「有一年,黃河決口,當地居民受災無算。當時的官府專案劃拔出五百萬兩紋銀快運救賑,運送的路線是必須經過隴東平原,當然,這「隴東八屠」,自不會放企這筆發財生意;但是,地門事先雖經仔細探聽。而始終未探查出究竟是那家鏢局負責押運這批紅貸,他們心想:反正吃鏢行飯的,都得向做無本生意的打過門,賣交情。不然再硬的把子手,也絕不敢冒險通行。即然打探無緒,也只有等著到了時候再說,當然,他們八人在事前。
做了一番例行的安排準備……。」
老人說到這裡,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接著又自行斟滿:
有一天,他們接到手下探報,知道約有三百餘輪銀車。已經近距十里,但押運之人,只有一男一女,並無縹局行號,亦無鏢旗,這「隴東八屠」聞聽之後,雖然心中納悶不解,但確知此等責貸,絕不會無人押運,當時還以為手下打探稍有不實。除令行詳探以外,知道即時就要與來車朝相,自可詳知分曉……。」
老人順手又飲一杯,再行斟滿。續道:
「果然,不到半個時辰,已見來路上塵頭大起,接著就見銀車婉蜒而來,奇怪的是銀車直到近前,確實沒有看見鏢旗,也沒有發現什麼越子手,喊鏢一類的舉動。在一般行客認為是草木皆兵的地區。在他們好像是若無其事一樣,事情固然是出乎常情之外,但「隴東八屠」到口的飯食,可不能不吃。當時也就未再多想,便信照預定安排,等待著銀車行進了準備動手行事的地段,這八人及疾馬急奔而出,正面攔車。
原想著,在此種情景之下,以「隴東八屠」在中原一帶的威望,定會手到擒來,絕用不著費何周章,豈知事情卻大大的出人意料之外……。」
老人稍作停息,彷彿在回憶當時的情景,半響,他又低沉的道:
「所有銀車經這八人一攔,便甚為從容的緩緩停住,絲毫沒有一般銀車或鏢車,在出事前的那種慌亂緊張現象,僅只由最前那輛銀車坐在車大旁邊的一個壯年漢子,舉起插在車轅上寫有「急賑」兩字的三角小旗,左右擺動了幾下,後邊每隔十車,在車伕旁邊都坐一個與首車同樣裝束打扮的壯年漢子。
首車的小旗擺動以後,即插回原處,其餘乃次第擺動,向後傳遞下去,這時已發現全列銀車的後尾,果然如手下所探報的,有著一男一女兩人,女的坐在一輛裝潢講究的騾車上,面貌姣好,看去僅二十出頭年紀,端壯秀麗,風度高稚,但未瞧著帶有什麼兵器;男的騎著一匹灰色瘦馬,右手扶韁,左手反提著一根鋼棍,銅棍的另一端,斜仰出右肩約有尺許,尤其那男子面貌,黑瘦帶病,也不過三十歲左右。獨那根鋼棍,色作暗紅,金光照人,似乎還有一點價值。」
老人身子微微一動,好像在整理思緒,又好像這件事情敘述的主要情節,就要開始:
「這男女兩人,在全部銀車停止進行的時候,當然也隨著停止,等候著前面的小旗擺完以後,馬上的黃病漢子,乃轉頭向車中女子,輕語了幾句,好像在交待什麼事情,因相離太遠,聽不清他所說的是什麼內容,只見車中女子微微頷首,態度異常平靜。」
老人這時滿臉悵們的向眾人掃了一眼。又續道:
「黃瘦漢子交等完畢之後,兩腿輕輕一提,那匹灰色瘦馬,已沿著銀車向前慢步行來,從容,自然,穩靜,好似沒有任何事情將要發生一樣。「隴東八屠」的陣勢,是從銀車最前到後尾,差不多以相等相間的距離,分配監視著這價值五百萬兩紋銀的銀車,這黃病漢子從車後到車首,對攔車的八人,每經過一人身前,只瞥一眼,多一點兒都不再看。自尾到頭,未有半句說話。」
老人瞳孔中露出一絲驚悸之色,好像他已看到那時正在逐漸向『隴東八屠』移近的厄運:
「照平常攔鏢的規矩,遇到事情發生,首先由鏢局負責押鏢的鏢師出頭,拿言語,盤交情,退門坎,滄江湖過節。說的通,原車放行;說不通,雙方即在手底下見真章。當然,凡是到了正式出面攔車的時候,再能說得通的,也就很少了。但是,這黃病漢子的一切動作,太也超出常規之外,而這「隴東八屠」,各都覺著已經勝算在握,倒也不忙在個一時半歇。
即靜靜的等候著。要看看這黃病漢子,究竟還有些什麼花樣再說不遲。一直等他慢步行過最前銀車大約百步左右,八人對他這種動作,則更是不解。正在大家感覺著不耐的時候,熟知就在這時。」
老人雙目暴睜,身子一直,聲音也隨著提高,那黃病漢子,己將馬頭迅捷靈巧的一圈而回。
但是,去時是意態悠閒,如野外漫步,而這一返回,竟是滿臉殺氣,疾如飄風,好似飛將軍從天而降一般,勢不可當,只聞一聲大喝如平地焦雷,震盪四野,不但是雲動的群車騾馬,大起騷動,即還在車尾最遠之人,亦覺兩耳嗡嗡作響,雲耳欲聾。幾乎在喝聲始起的同時,這黃病漢子已來到臨近八人中最前一人的身前,那正是隴東八屠中功力最高的一個
威雲八方廖子元。人家馬都未下,只見餘光一閃,紅影突現,威雲八方廖子元的人,馬、兵器,已混合一起,堆在當地。兵器陷入了人體,人的血肉滲合著馬的血肉零模糊,目不忍睹!黃病漢子砸死廖子元之後,並未稍停,仍然是人在馬上,馬馳如風,接著又是金光紅影,紅影金光……在遠處望去,是異常奪目,但在當時的情景,就任誰也沒有這種閒情逸致了!於是,金光紅影連續閃爍之下:一個,兩個,三個……一直到第八個,全遭遇了一樣的命運!
在如今道來,是這麼煩瑣費時,但在那時,僅不過是剎那之間的事……。這第八個人,因為他分配的位置,是在銀車的最後,所以距離著前面較遠,多少總有一點準備的時間,到金光第八次再現的時候,他盡了全力招架,躲避,躍閃,結果,還是失去一腿一臂,暈死當場,落了個終身殘廢!」
老人深沉的搖頭歎息,又似自語:
「最可憐的,也可說最可佩的,是人家自始至終,只用了一招積為平凡,積為普通的「力劈華山」,便在頃刻之間,結果了橫行中原,聞名天下的七條半人命,還加上了八匹馬命!」
吳湘聽至此處,心中一動:
「嗯,恩師曾經說過此事,這是黃面彌陀魏昭,和美芙蓉蕭雪純兩位前輩當年的英勇事跡。他說的是魏老前輩的紫銅棍和灰龍駒。恩師說那紫銅棍非但堅硬無比,而R叮長可短,一端井有細密洞眼,一經舞動,即自然具有吸取敵人各種歹毒暗器的妙用。灰龍駒更為世間靈物,非但腳健力長,異於常馬,竄山渡水,更是如履平地。美芙蓉蕭前輩的那對兵器
溜金環,他似乎還不知道呢……。」
這時,一個清雅低沉的聲音,忽然響起道:
「老前輩,以後呢?」
老人黯然一歎,雙目又聞:
「以後麼?『隴東八屠』再不存在,除了前面的七人以外,那個最後之人,只是暈死當地,並沒有真正死去。他被隱放暗處的手下救去,延醫治療,經過兩年,才得復原。從那時以後,他已滲透人生,痛悟前非,以劫後餘生,盡行善舉,世間名利,已與他無什緣份了……!」老人抬目一掃鄭,林二人,苦澀的一笑道:
「小客人,差不多夠了吧?」
全廳各人皆已聽得入神,一時竟忘記回答。
老人慘然一笑,右手向左拐微微一扶:
「客人們,老朽今天多謝啦。」
語罷轉身離座,雙目一掃吳湘,大步走出膳廳,邊向一旁伺候的店小二道:
「小福子!今晚算老朽為諸位客官接風,也算餞行。」
嗒嗒的枴杖聲,漸漸去遠,全廳的客人,仍然怔愕的坐著,好像沒發覺老人離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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