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俠列傳 正文 博浪椎一
    秦王嬴政以其風捲殘雲之勢,在十年之間,次第的併吞了六國,甚至把僅具象徵性的周室也推翻了,結束了周室八百餘年的天下,也結束了春秋戰國二百九十五年諸侯紛爭逐鹿的亂世、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帝國。

    在秦以前,自黃帝以後,也有著唐、虞、夏、商、周等幾個世紀的帝國,但那些只是一個名詞而已,帝王的權利是有限制的,僅是一個共主而已,天下仍然分由許多諸侯所領轄的小國統治著,秦王政一統天下後,才是一個真正集權於中央的帝國,沒有了封建的諸侯,也沒有了領主,除了秦國的皇室獨尊之外,也沒有了貴族與平民的區分了。

    秦王自號始皇帝,正式地出現了歷史上第一個年號,集天下的財富於秦都咸陽,建設了史無前例最奢華的皇宮於驪山之麓,名曰阿房宮,這座宏偉的宮殿因為毀於楚霸王項羽的一把火,已成歷史上的陳跡,但唐人杜牧的阿房宮賦中曾有句云:「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餘里,二川溶溶,流入宮牆,五步一樓,十步一閣……」

    在兩千餘年前,這偉大的規模,無異是獨步世界,放之今日,能與其比擬的建築物也不多見。

    為了永保江山,秦始皇便將天下的兵器集中起來,鑄成十二金人,焚燬全國之書,坑儒士五千餘人,以期達到愚民的目的,這種種的暴政,終於激起了民怒,把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在秦始皇一人的身上。

    尤其是六國的遺臣,他們身遭亡國毀家之恨,更是千方百計的想刺殺他,以求達到復仇的目的。

    六國中最先被滅的是韓國,最先遭受到亡國的悲痛的也是韓國的貴族,而受影響最大的是張氏一族。

    張氏世居韓之留城,即今之江蘇彰城縣,自張開地為韓的候相後,宣惠王,襄哀王,其子張平又為韓厘王,悼惠王的丞相,二世相五君,是韓國最顯赫的世家。

    張平死於悼惠王二十三年,死後二十年,韓國被秦所滅,中止了張氏一族的貴族生命,也結束他們一族政治上的生命,破韓之日,張氏仍有家僮三百人,資財千萬,張平的兒子張良,字子房,是個很有為的青年,如果韓國不滅,他應該可以繼承先人的事業而繼續在韓國從政的,可是韓國亡了,他的希望也幻滅了。

    張良以一顆年輕激烈的心,懷著滿腔的熱血,心心唸唸,只有一個復仇的願望,刺殺秦王,來報答他祖先五世相韓的恩德,因此他忍住了悲憤,決心把悲哀化為力量,可惜他是個文人,雖然粗解技擊,但逞勇一擊,在千百侍衛的簇護下,想刺殺一個暴君是不可能的事。

    他只有遣散家奴,變賣家財以求一個肯為他賣命的刺客,就在他從事復仇行動的時候,又有一件悲慘的事故發生在他身上,他最鍾愛的幼弟被秦人殺死了,那是因為他們毀家買刺客以圖不利於秦王的消息被洩漏了出去。

    這時的秦王還沒有一統天下,卻已有了一統天下的企圖,而且也有了這種趨勢,因此他最重視自己的生命,也最關心他仇家的行動,滅韓之後,張氏是個大族,張家的行動自然也是他所最密切注意的,張良變賣家財,訪求劍客力士的消息自然更是他最關心的。

    秦王政是從困厄中歷練出來的,他之所以能夠成功,就是抱定了一個不變的原則,懂得先發制人,從小到登上秦國的君位,有很多人想不利於他,但都比他慢了一步,知道了張氏子弟的意向後,他自然不會再給他們機會的。

    密遣甲兵,圍困張宅,張良的運氣好,恰巧沒在家,甲士們只捉到了張氏的幼子,一個十幾歲不懂事的孩子,但秦王把握了一個原則消滅敵人必須徹底,連一條根苗都不要放過,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韓國的宗室已經全部消滅了,進一步就是掃蕩這些世族大家,多年的教訓使秦王政得到了一個行事的準則,要想無敵於天下不能光靠勇力與權勢,必須徹底地消滅敵人才能真正地沒有敵人,對無敵二字,他的定義是看重在那個「無」字上面,所以他下令殺死了這個幼子暴屍於市。

    暴屍的目的一則為示威韓人,二則是為了張良,秦王政不以為張良能成功,因為他對自己的安全作了最嚴密的佈置,但他還是不願冒千分之一的險,放過這個敵人。

    他的侍臣獻議說張良最友愛這個手足胞弟,暴屍於市可以使張良出來收屍,進一步抓住張良。

    這是針對著人的血性而布下的一個釣餌,只是估錯了,張良是個文人不是暴虎馮河的勇士。

    勇士在激憤中會不顧自己的生死,但文人則不同了,他們的悲哀能藏在心裡,他們的復仇重於策略而不在行動。

    如果秦王羈留那孩子作為人質,或許還有可能把張良逼來自首,但殺死了這個孩子,除了增加張良的仇念外,別無任何作用,張良不會傻得拿自己的生命去換一具屍體的,張良像別的人一樣,每天經過那具暴露屍體,看著他弟弟的遺骸發臭,腐爛,慢慢變成一堆枯骨,卻沒有任何激動的表示,他已穿上了平民的衣服,住在朋友的家裡,神情冷漠,除了幾個真正認識他的人,沒有人知道他就是張良。

    就這樣過了幾個月,屍體所化的白骨上已沒有一點皮肉了,張良仍然一無消息,秦王對這件事也放棄了,他認為張良是個沒有血性的人,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人。這樣的一個人是不足為懼的,因此才下令將骸骨火焚,揚灰郊野。

    韓地的人對張良的畏縮也感到失望了,貴族之異於平民,除了顯赫的家世與教養外,最重要的是一種高貴的氣質,那才使貴族變為可敬,弟死不葬,聽任暴屍於市,以至挫骨揚灰於市郊,使人們對張良的人格評價大大地降低。

    那時正當亂世,先後出現了許多可歌可泣的烈士,如刺王僚的專諸,刺趙襄子的豫讓,尤其是韓國本地,出了一個聶政,刺殺韓相傀,以及他的姐姐聶榮捨身以揚弟名,這些人都是家傳戶喻的英雄烈士。

    相形比較之下,張良的表現太卑下了。

    就是那些張良的知己朋友,也對張良的怯懦而感到不齒,他們雖不至於出賣張良,但也對他不再尊敬了。

    在這種情形下,張良的境遇是很悲慘的,縱有千金,卻不再有人相信他,自然也不會有人肯為他賣命了。

    於是張良在韓地也沒有再居留的必要了,人家不瞭解他的苦心,不同情他的隱忍,這些都沒有關係,不再信任他,卻使他陷入了困境,刺殺秦王是他的願望,但必須假手他人以行之,韓國再也沒有一個像聶政那樣的勇士,就是有,也不再會為他所用,他不得不另謀發展了。

    把他的財產變成了便於攜帶的珠寶,悄悄地離開了韓國,他的心情是悲憤的,迷茫的。

    放眼天下,竟沒有可走的地方,秦勢正盛,其他各國都為了自危,唯恐獲罪於強秦,誰也不敢收容他。

    唯一的去處是渤海關外,那兒的倉海君曾與他的先人有舊,幼年時曾經去遊歷過一次,東夷遠處絕寒之地,與中原諸國不通往來,雖不是棲身之佳處,但卻是秦國勢力達不到的地方,至少那兒是安全的。

    那正是隆冬季節,絕邊奇寒,滴水成冰,張良一人一騎,艱苦地在崎崛的山道上行走著。

    雪花像鵝毛一般紛紛地飄落,將地下積了厚厚的一層,馬蹄踏下去,就深深地陷了進去,身上冷腹中饑,他只想快點翻過這道山,找到一個宿頭,出身貴胄的他從沒有受過這種苦,他已經心力交瘁,疲累不堪了,幸好這匹馬是百金購得的良駒,在這種艱困的境況下,還是能撐下去。

    走著,走著,前程已被雪層所蓋,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見有一點人煙,更不知還有多遠才能到宿頭。

    天色是灰暗的,下雪的天一直是如此,也在漸漸地暗了下去,那表示夜晚快要來臨了。

    風吹得更急,直飄的雪花變為橫飛了,張良的心中更為焦急,因為天一黑,在雪地中雖然有積雪的反映,不會暗到哪裡,但要找人家就更難了,這絕塞苦寒之地,本就人煙稀少,再加上暴客橫行,就算找到了宿處,深更半夜,也沒人敢開門接待了。

    因此他急得連拍那匹馬的頸項道:「好夥計!好朋友,你拚點勁趕一程,到了宿頭,我叫人用泡酒的豆子餵你。」

    他並沒有指望馬會聽懂他的話,只是心中的焦急加上孤獨的寂寞,使他把這頭畜牲當成了夥伴。

    但馬似乎真能解意,鼻子裡呼著氣,長嘶了一聲,將前蹄揚了一揚,像飛似的向前奔了去。

    乍然加快了速度,使張良幾乎從馬背上摔下來,連忙抓緊了鞍上的扶手,穩住了身形,由著它馳去了。

    他不認識路,積滿雪的山野間也看不出路了,但張良很放心,他知道一匹解語的良駒是自己會找到路的。

    奔馳了一陣,遠遠的山坡上閃爍著一點燈火,在平坦的山坡上隆起了一塊,即使有雪蓋住,也知道是一戶人家。

    張良的精神一振,這家人既然點著燈,想必還沒有睡,一定會收容他這個雪夜孤客的。

    於是他扭轉韁繩,要往燈火處而去,那知道這匹馬竟跟他鬧上彆扭了,拚命地扭著頭,不肯聽他的指使。

    張良急了道:「好朋友,你既能解語,一定也通人性,那兒有燈火!就一定有人家,加快幾步就能跑到了……」

    不管他怎麼說,怎麼解勸,那匹馬仍是不聽他,而且要往相反的方向奔馳,張良也氣了怒道:「畜生究竟是畜生,-枉我花了這麼高的身價將你買來。」

    口中說著話,手下也使了勁,勒緊了轡頭,馬匹在負痛之下,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將他摔了下來。

    張良雖是文士,但出身世家倒底也練過幾天武功,何況地上鋪著厚厚的積雪,這一跤跌得雖重,卻沒有傷到那裡,恨恨地爬了起來,腦子裡有點昏,口中在嘟嚷地咀咒著,卻放棄了追馬的打算,因為這一剎那間馬已跑遠了。

    踏著沉重的步子,他向燈火處行走,走了沒多久,後面有沙沙的聲音,回頭一看,那匹馬竟又跑了回來。

    張良心中是高興的,口中卻故意責道:「你又回來幹嗎?」

    那匹馬走近他身邊時,用嘴咬住他的衣服,將他往後拉著,阻止他前進,張良不禁奇怪了,忍不住道:「你為什麼不讓我上那兒去?難道你嫌那兒太小……」

    馬也許聽得懂他的話,卻苦於無法回答他的話,只是扯著他的衣服,不讓他前進,而且掉轉了身子,好像要叫他再騎上去的意思,張良先是一怔,隨即明白了,笑了一下道:「好東西,我知道你嬌生慣養,上好的口料吃慣了,怕那個地方沒有你中意的口料,所以不願意去,這也怪不得你,因為你雖然通靈,畢竟是頭畜生,不肯受一點委屈的,但你今天將就一夜不行嗎?口料雖然難以下嚥,卻能救命,如果找不到別的宿頭,你我都會凍斃在這山裡。」

    馬仍然催促他快點騎上去,而且十分焦灼,張良歎了一口氣道:「好吧!我也是為了愛惜你,因為你已經走了一整天的路了,你既然不在乎,我還在乎嗎?」

    扳著扶手,他正想跨上去,忽然馬匹長嘶一聲,再度振蹄長嘶,身形帶動,沒等他坐穩就衝前幾步,把他又摔了一跤,張良再度爬了起來,忍不住怒道:「混帳東西,我已經依著你了,你又作什麼怪?」

    可是這次那匹馬沒有停伏下來,在雪地上連連長嘶,前蹄不住地揚舞,頸上的長鬃也豎了起來,神情十分緊張,而且它轉動身子時,後股上一片殷紅,滴下鮮血來。

    「原來它受了傷,好好的怎會受傷呢?」

    張良惑然自問,回頭看了一下,神情不禁也呆住了,背後不知何時,潛來了幾團灰影,灰白的身子,灰白的毛,只有兩隻眼睛是暗紅色的,一張嘴中的舌頭是鮮紅色的。

    每一團灰影都有幼駒大小,排成一個半弧形,靜靜地踞在身後,那是狼,是關東雪原上的魔王,雪狼!

    張良在入山之前,就聽人講過了,當地人叫它們為雪老爺,是雪原上最可怖的猛獸,生性凶殘,動作敏捷,而且成群聚居,成群出擊,行旅人遇上它們,必無幸者。

    馬股上那一片血跡是它們造成的,幸而是頭良駒,感應敏捷,被利爪攫了一下就跳開了,如果被它們尖銳而強勁的牙齒咬上那就糟了,據說就是用兵刃斷它的頭顱,它們也不肯鬆口的,每一個鄉民,都證實這種說法。

    張良是世家子弟出身,遊獵是必修的功課,如果有弓箭在手,他連虎豹都不懼,遺憾的是此刻手上沒有弓箭,但腰間還有一支長劍,看看只有四頭雪狼,張良的膽子又壯了,錚然拔劍在手笑道:「難怪你不肯過去,原來你早知道有狼,不過才四頭而已,你怕什麼呢?」

    那匹馬仍是奮蹄長嘶,像在對面前的雪狼示威,但不敢撲前進擊,而那四頭狼也怪,盤踞而坐,十分從容,除了目光炯炯,紅舌狺狺,一動也不動。

    張良倒是愛惜那匹馬起來,過去拉住它的韁繩,將它安頓了下來,道:「好朋友,我們相處沒多久,難得你如此忠心,明知有凶險,仍然不捨得單獨離去,冒著險回來接應我,為了你這片忠心,我以後一定要好好地對待你,你別怕,這四頭畜生奈何不了我的,瞧我殺給你看。」

    望著他手中的長劍以及他充滿信心的神態,那匹馬似乎安下心來,靜靜地站著,但沒有放鬆了戒備。

    張良卻充滿了自信地執劍衝過去,刺向最大的一頭,在韓國為公子時,他獵過狐,也獵過鹿,甚至獵過比狼更大的虎豹,在經驗中,他知道對付猛獸,必須採取主動,而且出手要快、要狠、要准,一擊必殺,不能讓它受傷。

    受了傷的獸會負隅頑鬥,即使是溫馴的麋鹿也會變成凶險的動物,更何況是這種凶殘的雪狼呢?

    所以張良這一劍刺出很急,直取前胸要害之處,那是萬無一失的,但他輕估了雪狼,這雪原之王可不像中原的那些野獸,它們身經百戰,在求生的考驗中養成了豐富的經驗,而且智慧極高,竟懂得搏擊的技巧。

    張良那一劍眼看要刺中時,灰影一閃,竟從劍鋒下避了開去,而它身邊的同伴卻配合了攻勢,左右兩團灰影分撲上來,疾若電閃,張良還來不及抽劍自衛,肩頭已被一股巨力一扯身子倒了下來,那是雪狼的利爪劃中了他的肩膀,幸好是在寒冬,身上穿著重裘,狼爪上撕裂了他的衣服,沒有傷到他的肌膚。

    但雪狼的動作很快,張良還來不及翻身縱起,兩隻有力的前爪已按住他的身子,一張大口血盆朝他的咽喉處咬下去,急迫間,張良只看見白森森的尖齒以及帶著腥味的熱氣呼到臉上。

    臨危時人都有求生的本能,也不知從那兒來的力氣,張良忽地揮起左手,一拳擊上,打在狼的鼻子上,將它打得一縮脖子,右手的長劍急揮而出,掃向那頭雪狼的腹間,力沉勁猛劍鋒又利,居然將那頭雪狼攔腰掃成兩截,翻身坐起,又瞥見三團灰影撲來。

    張良心中一沉,暗道這下子完了,一支劍怎麼也抵不了三方面的攻勢,何況又是坐在地下,動作不便。

    萬般無奈下,他只好挺劍刺向正面撲來的那一頭,雙方勢子都急,劍直刺進那頭雪狼的心窩,可是雪狼撲來的身子仍然將他壓倒了下來,跟著左右兩邊都感到劇疼,是另外兩頭雪狼的利齒,咬住他的雙肩。

    張良努力掙扎,始終擺不脫,耳邊聽得一聲馬嘶,跟著右肩一鬆,他騰出右手,將劍砍過去,劍砍在狼頭上,堅硬的頭骨竟然將他的劍彈了開來,但那頭雪狼負痛,也放開了咬住的肩頭,痛嗥著退過一邊去。

    張良連忙跳了起來,但見地上橫著三具狼屍,一頭腰斬,一頭穿心,都是他長劍的成績,另一頭則頭殼破碎,顯然是他的馬用蹄子擊碎的,張良吁了一口氣,望著身邊不遠處的駿馬道:「好夥計,多虧你了,要不是你適時助上這一蹄,我的劍騰不出來,一定會喪生狼口了呀。」

    他說得很輕鬆,那匹馬卻不輕鬆,目視前方,顯出萬分緊張的樣子,張良笑道:「你還怕什麼?四頭狼,我們殺了三頭,還有一頭負了傷,奈何不了我們的。」

    馬仍然奮鬣聳耳,鼻子不住翕動,身子開始顫抖,眼睛瞪著那頭負傷的雪狼,而這頭狼也怪,雖然受了傷,卻不躲避,站在不遠處凝視著他們,張良一笑道:「你還在怕它,不要緊,我去把它結果了,安你的心如何?」

    他肩頭微微發痛,那是被狼咬的,雖然隔著重裘,仍擋不住巨狼的利齒,但張良不在乎,他充滿了豪情,執著劍,從容地向那一頭頭上流血的灰狼。

    來到身前七八步處,那頭狼雙足按地,將頭低了下去,張良以為它要撲上來的,連忙作了個姿勢。

    可是那頭雪狼卻沒有撲擊之意,仰頭向天發出了一聲慘嗥,這聲音淒厲之至,尤其在寂靜的山野中,竟像是厲鬼夜哭,張良雖然身遭國破家亡,親人死散的悲痛,卻從沒有聽過如此悲慘的聲音,不禁怔住了。

    那頭雪狼發出一聲慘嗥後,又回復原來的姿勢,張良忽聽背後輕響,回頭一看,他的那匹坐馬正並了前腿跪了下去,身子不住地顫抖,目中滿是悲懼之色,張良忍不住道:「老朋友,你是怎麼啦,莫不是受了傷?」

    他憐惜地轉身,托起馬身,幫助它站了起來,馬仍是在瑟瑟地抖著,張良前後看了一遍見它除了後股上一處抓傷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傷痕,再加上渾身戰慄,顯見是恐懼過度,張良忍不住罵道:「沒出息的東西,你的體軀比它們還大上兩倍,竟嚇成這個樣子。」

    一邊罵一邊用手指了一下,自己也呆住了,因為他發現了一大片的灰影,如同螞蟻一般向這邊移動,都是大大小小的雪狼,為數總在千頭,耳邊也聽得沙沙如蠶食之聲,那是狼群踏著雪地的聲音。

    一剎間,張良忘記了恐懼,直到狼群採取包圍的隊形,將他們圍了起來,慢慢地開始逼近,他才意識到情況的危急,不禁長歎一聲,道:「罷了,我張良此番休矣。」

    無數對逼人的眼睛,無數張飢餓的口都對著他們,張良忘了恐懼,心中只有一片絕望,同時也瞭解到馬匹的恐懼,面對著這麼大一群餓狼,誰也無法倖免了,這時他才瞭解到死亡的恐怖,也才相信鄉人對雪狼的畏懼,若非親眼看見,他怎麼也不相信,狼群的數目會如此多。

    由於絕望,使他的感覺麻木了,握緊手中的劍,他居然主動地衝向狼群,這時在他的心中已沒有任何思想,只是一種出乎本能的衝動,在撕成碎片膏狼吻之前,他只想到了一件事情殺!殺得了多少是多少。

    狼群的排列很有次序,最接近他的是一圈健壯的雄狼,動作敏捷,爪牙銳利,行動也很靈捷。

    張良衝過去的時候,它們稍稍退開了一下,隨即採取了更接近的包圍,也展開更劇烈的搏鬥。

    雪上的反映著劍上的寒芒掃進了灰白色的狼群中,劍光過處,就是一片血光,張良已經近乎瘋狂了,他不知道殺死了幾頭,也不知道殺傷了多少,只是毫無目的地衝殺,過去朝狼群多的地方逼,直到有一頭狼咬中了他執劍的手腕,劇痛中使他丟下了劍,隨即被五六頭巨狼撲倒了下來,他才意識到生命已屆盡頭,放棄了掙扎的企圖。

    這一剎那間,他變得十分冷靜,在等待著被撕咬成碎片前,他居然能平靜地體驗著死亡的滋味。

    那滋味似乎並不難受,除了腿上有一二處劇痛外,好像並沒有更大的痛苦,而且連身上的壓迫感覺也消失了。

    他不知道靈魂是否已經脫離了軀體,但如若此刻只是靈魂在活動,他覺得靈魂與軀體並沒有多大差別,一樣有感覺,有聽覺有視覺,能行動自如。

    他感覺到自己坐在地下,也感覺到雪地的冰寒,看得見灰白色狼群的波動,聽得見它們的嘶吼。

    一切都是那麼混亂,又那麼清晰,甚至他還能摸到腳下的劍,握著站起來,準備繼續從事戰鬥,把視線拉得更遠時,他反而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他看見了兩團影子,也是灰白色的像狼的毛皮一般,但這兩團灰影又不像是狼,他們是直立的。

    每一團灰影都舞著一根黝黑的長棍,慢慢地看清楚了,那是兩股鐵叉,是獵人打獵用的獵叉。

    那是兩個人,兩個披著狼皮的人。

    這兩個人十分驍勇,他們的獵叉不是在刺擊,而是在敲擊,也不能說是敲擊,那是兩股旋風,所經之處,狼群就紛紛地散開來,倒下來,像風吹進了卷雲,只是倒下的狼群不再起來攻擊,有的寂然不動,有的抽搐痙攣。

    也不知經過了多久,他看見遍地的狼屍與一片殷紅,那是血,由狼身上流出的鮮血染紅了血地,也看見十幾條灰影帶著悲慘的嘶鳴,向空曠的雪地上逃竄出去。

    一個獵人還想揮叉追上去,另一個人卻出聲攔阻道:「天垢!好了,別去追它們了,看看那個人去。」

    兩條人影一起捲到他的面前,張良才知道自己沒有葬身狼腹,被這兩個獵人殺退了狼群救了出來。

    面對著死亡時,他忘卻了恐懼,知悉重獲生機時,他驟然感到一陣空虛,一陣劇疼,眼前金星飛舞與一陣暈眩。

    當他醒來時,發現自己在一個人的懷抱中,那人有著一張頗為皎好的臉,圓圓的眼睛,長長的眉毛以及一彎烏黑的彎發,這分明是個年輕的女孩子,他掙扎了一下,那女孩子開口了,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聲音是低沉的,有點沙啞卻仍具有少女的磁性,笑著道:「你醒了!別動,你身上受了很多傷,血流得很多。」

    張良感覺到在走動,是被那個女孩子抱著在走,這使他很不習慣,連忙道:「姑娘!我能走!你放我下來好了。」

    那女孩子頓了一頓,臉上微現紅暈,似乎也感到抱著這麼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不太習慣,把他放了下來。

    張良兩腿落地後,感到很軟弱,身子一斜,又要倒下來,那女孩子忙伸手扶住了他笑笑道:「不要勉強,你真的能走嗎?還是讓我托著你走吧,你的傷很不輕。」

    張良已經算得上是個軒昂的偉丈夫了,但他發現這女孩子至少比他還高出半個頭,他掙了一下,看見這女孩子身上不但背著兩股純鋼的鐵叉,還背負著他的行囊,他的馬鞍以及他的長劍,這麼多的東西,在她的身上卻似乎十分輕鬆,好像根本沒有負擔似的。

    張良定定神才道:「謝謝姑娘,我能走,你已經帶了那麼多的東西了,還是讓我自己走好了。」

    那女孩子笑了,笑得十分嫵媚,但又帶著幾分稚氣,使人忘記她的高大。她笑著道:

    「這點東西算什麼,我已經抱著你走了半天了,你真的能走嗎?」

    張良挺了挺腰道:「能!我剛才是凍僵了筋脈,現在已經好了,多謝姑娘救了我,咦!

    還有一位呢?」

    女孩子一笑道:「那是家母,她在剝狼皮。」

    張良吁了一口氣道:「這就好了,我記得看見有兩個人的,還以為另一位受了傷呢。」

    女孩子笑起來道:「就憑這些畜生能傷得了我們嗎?我們正嫌來得太少呢,要不是為了你,剩下的幾十頭狼我也不會放過的,我們住在山上,就是為了獵狼,只可惜……」

    他忽而住口,張良忍不住問道:「可惜什麼?」

    女孩子臉上泛起一陣憂色道:「沒什麼,狼皮要整張的才值錢,但那時你在危險中,我們出手只好重一點,狼雖然殺了不少,但完整的狼皮只怕不多了。」

    張良也想不到是為了這個理由,怔了一怔道:「那倒是很抱歉了,但不知一張狼皮能值幾許?」

    女孩子道:「整張的可售八百文到一貫,殘破的只能用來制靴,連一半的價錢都賣不出來。」

    張良哦了一聲道:「才這麼一點,那我可以補償你們的。」

    女孩子連忙道:「這是什麼話,我們不是為了錢才救你的,怎麼能要你補償呢?」

    張良道:「話不是這麼說,如果,不是你們母女相救,我的命早就沒有了,我的行囊中帶著些珠寶……」

    女孩子臉色一沉道:「你把我們看成什麼人了?」

    張良惶恐地道:「我只是想酬救命之德。」

    那女孩子道:「不必說了,我看過你的行囊,裡面有價值千金的珠寶,如果真要有意,就把你殺了,往土裡一埋,把你的珠寶拿走了也沒人知道,何必還要費事救你呢?」

    張良倒是不便再開口了,那女孩子又道:「如果你能走,就活動一下也好,雪狼的爪牙部有毒,把血脈活動開了,到了我家治療起來也容易些了。」

    張良試著舉步卻十分困難,那女孩子看他走了幾步,忍不住托住他的胳臂道:「我扶你走吧?」

    張良雖然不想要她扶,但自己的體力確是不行,只得讓他扶著,這女孩子的力氣很大,托著一個人,健步如飛,張良除了兩腳沾地外,一大半的重量都被那女子分擔去了,走著倒不覺辛苦,就這樣半拉半扶,他們來到了山腰的房屋中,但見一些粗笨的傢俱外,幾乎全是風乾的獸皮與獵具,女子把他扶到鋪著狼皮的褥子上躺下,立刻開始動作,捧甕積雪進來,放在鐵架上添了幾根乾柴,等甕中的積雪化成水後,她又倒了一些藥末在水中,找了一塊布道:「你把衣服脫了,傷口必須立刻清洗,否則狼毒深入肌膚,就會潰爛成瘡,不容易收口了。」

    張良見她站在面前,不禁有些忸怩道:「我自己來好了。」

    那女孩子道:「有幾處創傷在肩背上,你夠不著,這是治傷,你別忸忸怩怩的不像個男人。」

    張良遲疑地道:「那對姑娘太失禮了。」

    女子一笑道:「這是你們讀書人的迂腐,治傷救命,有什麼失禮不失禮的,連我都不在乎了,你還怕什麼羞?」

    張良還在猶豫,那女子已經不耐煩了,上前自己動手把他的外衣脫了下來,撕碎了內衣。

    用沾藥的布,將每一處創傷都用藥水洗擦了一遍,然後敷了藥散,最後用張良撕下的內衣將傷處裹紮好,笑道:「想不到你一個大男人還穿絲綢織的內衣,也幸好如此,否則我們家裡全是粗舊布,裹在你身上恐怕你受不了。」

    張良訕訕地很不好意思,那女子又遞了一罐酒給他道:「你喝兩口驅軀寒,大概肚子也餓了吧?」

    張良的確是餓了,但被人一問,卻又不好意思承認,連忙道:「不餓!姑娘請歇著吧。」

    女子笑道:「我那有時間歇著,家母在剝制狼皮,如果你不餓,我就去幫家母的忙了。」

    張良說出了口,心中已經後悔,那女子已經走到後面去了,他更不便改口,腹中咕咕地叫著,無可奈何,他只好打開酒罐,那酒倒是很香,也就大大地喝了一口。

    像火一般的烈酒,從喉嚨一直流進腹中,使他連連嗆咳不止,餓空的肚子,更是經不住烈酒的衝擊,他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差一點又要昏過去,連忙扶著桌子,定了半天神,胃空得厲害,頭昏得厲害,五臟六腑,像是有一根棍子在攪,頓了良久,才略略好了一點,摸到門口,抓了兩把雪塞進嘴裡,雖是舒服了一點,但又感到刺骨的寒意,匆匆地回到屋子裡。

    那女子卻坐在屋裡等著,桌上放了一罐熱騰騰的小米粥,一盤熱窩窩頭,香氣撲鼻。

    張良的口中直冒唾沫,卻又不好意思啟齒,還是那女子笑道:「趁熱吃了吧,我沒見過你這種假道學,寧可餓得去吞冷雪,也不肯說一聲,如果不是我聽見你肚子叫,當真去幫家母剝狼皮,你不活活餓死才怪。」

    張良再也不敢客氣了,紅著臉謝了一聲,狼吞虎嚥地喝了起來,足足喝下了大半罐粥,又啃了兩個窩窩頭,饑寒盡去,精神也振奮了起來,那女子才笑道:「這才像個男人,你是扛則山進來的,足足百餘里沒有人家,自然沒有吃喝的,我不相信你走了一天的路會不感到餓。」

    張良只得訕然地道:「這都是斯文之累。」

    女子噗哧一笑道:「斯文可不是假,你的書越讀越閉塞了,讀書為的是明道,可不是為了造就偽君子的,人貴乎天真純樸,尤其是出門行旅,更要待人以誠。」

    張良道:「姑娘見教極是,敝人深自感愧。」

    那女子又道:「我在行囊裡看見有幾本書,都是題著子房兩字,那是你的名字嗎?」

    張良道:「是的,敝人姓張名良,字子房,世居韓城。」

    女子哦了一聲,才道:「韓國,我家的祖籍也是韓城,韓地的留城張氏是一個大族,曾經五世為相。」

    張良道:「正是敝族,這麼說來我們是同鄉了,姑娘認識敝族的人嗎?」

    女子道:「不認識,先祖薛撫曾任韓國的將軍,因事忤觸韓候遣戍移家遠來此間,已經有多年不通聞問了。」

    張良肅容道:「原來姑娘是薛將軍的後人,先祖諱開地,與薛將軍乃是知交,這麼說來我們還是世交。」

    女子慘然苦笑道:「你是相府公子,我們是罪臣之後,兩相懸殊,那裡敢當世交之稱。」

    張良歎了一聲道:「薛姑娘言重了,張良的境遇比姑娘更為不堪,韓已見滅於強秦,國破家亡,我連個棲身之地都沒有了,這次是逃亡東來的。」

    那女子神色一變道:「怎麼?韓國已經滅亡了?」

    張良黯然地點點頭,那女子又長歎一聲道:「我們流浪異域,不知國事,本來還想有機會能回去的,現在……」

    張良道:「我是獲罪秦王,有家難歸,姑娘還是可以……」

    女子搖搖頭道:「河山易手,回去也是異國了,又何必回去呢,還是在這兒耽著吧。」

    張良心中一動道:「薛姑娘就是母女兩人嗎?」

    女子頓了一頓才道:「現在可以說是母女兩人了,我叫天垢,還有一個兄長天異,前兩個月為了與人爭鬥,失手打死了人,被囚禁在監中,明年就要秋決了。」

    張良哦了一聲道:「有沒有挽救的辦法呢?」

    薛天垢搖搖頭,黯然道:「沒有!除非家母肯改變心意。」

    張良一怔道:「這話是怎麼說呢?」

    薛天垢道:「我兄長力大無窮,假如不是家母壓著他伏法認罪,他脫獄逃出是輕而易舉的事,但家母……」

    她不再說下去,張良不禁肅然起敬道:「伯母大人深明大義,是極為可敬的一位賢母。」

    薛天垢忍不住流下了眼淚道:「話雖如此,但我們薛家就是這一條根,今後恐怕要絕嗣了。」

    張良沉思片刻道:「我幼年時曾隨家父來過一次,那東夷的倉海君世子與我頗為投契,我就去找他說說情看。」

    薛天垢神色一振道:「真的嗎?故君已死,現在是世子即君位,張公子既然與他有交誼就請去跟他說一下,赦免我哥哥的死罪,我們母女都會感激你的。」

    張良慨然道:「我一定盡力。」

    正說到這兒,門被推開了,一個半老婦人,掮了一大捆血淋淋的狼皮進來道:「沒有用的。」

    張良連忙起立下拜道:「小侄張子房叩見伯母。」

    薛夫人微微一怔,薛天垢道:「他是留城張丞相公子。」

    張良道:「先祖與薛老將軍是知交。」

    薛夫人把狼皮丟在地下,扶起張良,道:「不敢當,張公子,家翁是韓國罪臣,談不上什麼交誼。」

    張良道:「現在已經沒有韓國了,伯母也不必說那些了。」

    薛夫人微微一怔,薛天垢道:「聽張公子說,韓國已經被秦國吞滅了,他是逃亡來此地的。」

    薛夫人也呆了一呆,終於歎道:「這倒是想不到的事,可是對我們也沒多大關係了,老身教子無方,觸法殺人,薛氏一族到此斬滅,回不回去也無所謂了。」

    薛天垢道:「母親,張公子說他與倉海君……」

    薛夫人道:「我聽見了,不過沒多大的用處,新君治國很嚴正,殺人當死,張公子去說也是沒有用。」

    張良道:「小侄覺得不妨一試,倉海君為世子時,與小侄頗為投契,那時家父有一對玉馬,世子十分喜愛,這次小侄帶來了,以之為獻,請他法外施仁。」

    薛夫人正色道:「張公子的好意,老身十分感激,但不必費神了,我們現在是倉海郡民就該遵守國法,小兒殺人,以命償命是罪有應得,公子如果以珍寶賄君而枉法,是導君於不義,那更不是我們所應為的。」

    張良不禁為之詞結,薛天垢剛要開口,薛夫人用嚴厲的眼色止住她道:「天垢!你別說了,我平時是怎麼教誨你們的,你哥哥想逃出來,他要想越獄,千百個人也攔不住他,你更別忘了是我把他押送前去的,我們薛家雖然已經衰微了,但門中沒有不孝不義的子孫。」

    薛天垢低下了頭,張良也不敢再說了,薛夫人頓了一頓又道:「把狼皮整理一下,用鹽醃好,過兩天送到郡城去賣了,買點酒食送給你哥哥去,我們為他所能盡的心,只有這一點了,誰叫他犯了法。」

    薛天垢目中垂淚,低頭答應了,薛夫人這才問張良道:「張公子的傷不太嚴重吧?」

    張良忙道:「多謝伯母救命之恩,小侄還好。」

    薛夫人道:「患難相助是應該的,何況我們又是故人呢,可惜你的馬被狼咬死了,這兒離郡城還有兩百里山路,你一個人是走不去的,將養兩天,由小女送你去吧。」

    張良連連稱謝,薛夫人替他安排臥處,一共才兩間房子,一間是作廚房用的,臥房讓給了張良,她們母女只好擠到廚房裡,張良自然推辭不允,薛夫人道:「公子不必客氣了,你是受了傷的人,一定要靜養,何況你睡在廚房裡,我們工作也不方便,這是我們的破屋,簡陋得很,招待你這位貴公子已經夠委屈了。」

    她臉上總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氣,使得張良不敢多說,只得唯唯地答應了,眼看著她們母女把狼皮搬到後面,他只好躺在矮榻上,默默地想著心事。

    他雖然是逃亡到倉海郡來,但復仇之意未消,他還是想找到一個勇士去狙擊秦王,鬼使神差地來到此地,看見了薛氏母女屠狼的身手,應該是最理想的人選了。

    但是他也領略到薛夫人的守正不阿,現在她們以倉海之民自居,請她們去做刺客,恐怕是很不容易,只有慢慢地想法子以國仇來打動她。

    經過一整天的困頓,已經歷一場生死的搏爭,他的體力實在透支得很多,沒多久就睡著了。

    第二天,薛天垢又替他換過了藥,端治早餐給他吃過後,張良也覺得好多了,開口問了道:「伯母呢?」

    「母親出去獵狐了,狐皮比較值錢,只是那批雪狼流竄到附近後,一些小獸都被嚇躲了起來,獵狩較難,她必須走得遠一點,留下我來照顧你。」

    張良道:「我不需要照顧。」

    薛天垢笑道:「昨天那批狼沒有盡殺,它們是很會記仇的,很可能會再來,你應付得了嗎?」

    張良感到很慚愧,低下頭來,道:「你們母女真了不起。」

    薛天垢輕歎道:「我們是武將之後,天生的力氣大,但在這個地方,除了狩獵之外,還有什麼生計呢?這兒的野獸比較少,前山才是好的獵場,但那兒的獵戶也比較多,容易起衝突,我大哥就是為了與人爭鬥,才失手打死了人,我們只好躲到這個荒僻的地方來。」

    張良心中一動,忙問道:「令兄的武藝一定很高強吧?」

    薛天垢道:「我們只是天賦力大而已,卻沒有學過武藝,否則大哥也不會打死人了,練過武藝的人,出手知道輕重就不會闖禍了,張公子,你練過武吧?」

    張良苦笑道:「練過,但我的天賦太差。」

    薛天垢歎道:「我大哥要是練過武就好了,他天生就是塊練武的材料,可惜沒有名師加以指點,他使一柄大鐵錐,重一百二十斤,拿在他手中,就像燈草一樣的輕。」

    張良道:「像令兄這樣蓋世奇才,為一個匹夫抵命,實在太可惜了,薛姑娘!你以為如何?」

    薛天垢想想道:「有什麼辦法呢?母親是個很固執的人,大哥又是個孝子,我幾次勸他越獄,沒有母親的命令,他不敢行動,張公子,你勸勸我母親好嗎?」

    張良道:「伯母大人守義不阿,我想是勸不動的,只有我們自己想辦法,去找倉海君說情。」

    薛天垢道:「母親不會答應的。」

    張良道:「我們可以不讓她知道。」

    薛天垢搖頭道:「那可不行。」

    張良道:「我們先做了,等倉海君將令兄釋放出來,伯母也不會堅持了,她老人家只是不願枉法而行而已。」

    薛天垢道:「這個問題關係實在太大,我不敢草率而行。」

    張良道:「你不同意我也要這麼做,我受你們救命之恩,只有用這個方法來報答你們母女。」

    薛天垢沉思片刻才道:「張公子,我不能答應你,但我不反對你去進行,如果成功了,我會很感激你。」

    張良道:「不要談感激,這是我應該做的事,薛姑娘,這事情要快,我們明天就上郡城去好嗎?」

    薛天垢道:「為什麼要這麼急呢?你的傷還沒有完全好。」

    張良一歎道:「我這點傷算什麼,令兄在獄中受罪,自然讓他早日脫離圇圄為要。」

    薛天垢想想道:「恐怕不行,我們的狼皮還沒有制好。」

    張良道:「不必管它了,我有銀子。」

    薛天垢道:「那是你的,張公子,我們雖然窮,卻是一文不輕取的,這一點你必須分清楚。」

    張良道:「算是我酬答你們救命之恩的行嗎?」

    薛天垢臉色一怔道:「生命是無價的,如果為酬救命之德,你有多少錢財也不夠,張公子,你如果能替我哥哥說項一下,我會很感激你,但千萬別談到報酬。」

    張良急急道:「那就算我買你們的皮革好了。」

    薛天垢道:「這倒可以,但我們的皮革還沒有制好。」

    張良道:「沒關係,我不急著取,寄存在你們這裡,等以後再來拿,銀子我先付給你們好了。」

    薛天垢道:「我不能作主,要等母親回來決定。」

    張良道:「伯母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

    薛天垢道:「那很難說了,如果收穫好一點,一兩天就回來了,否則要等上四五天也不一定。」

    張良道:「怎麼要那麼久?」

    薛天垢苦笑道:「雪下得這麼大,再過些天就要封山了,必須要趁這幾天多作點收穫,這不但是我哥哥在獄中的花用,也是我們一年的生計。」

    張良道:「我可不能等這麼久,我見到倉海君還另有急事,否則,我昨天也不會匆匆地冒雪趕路了。」

    「你還有什麼事?」

    張良並沒有事情,他只是想快點把事情解決,好進行他的復仇大計,但他不能把自己的心事說出來,只得道:「請你原諒,這是我的私事,不便告訴你。」

    薛天垢皺眉道:「沒有取得母親的同意,我不能作主。」

    張良道:「我們先上路,留封信給伯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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