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微微一怔,隨即帶了他來到後進,推開一間小平屋的木門,裡面是一張木床,躺著個粗衣婦人,和衣而臥,聽見門響,連忙爬了起來,展揉惺忪的睡眼,斂衽道:「大郎回來了,怎麼沒到前面去?」
朱家道:「我有點事要跟這位朋友密談,櫻姑,對不起,打擾你了,替我們弄點吃的東西來,前面的人問起來,就說我已經回來了。」
那婦人答應一聲,低著頭出去了,朱家踢掉了靴子,笑向魏石磊道:「魏兄也請上來坐吧,抱歉得很,我這個人一向不講究排場,居屋之內,連座椅都沒有。」
魏石磊也脫掉了靴子坐在榻上道:「這就是朱公居室?那倒是想不到,朱公私人簡樸如此!」
朱家笑道:「舍間就是那麼幾所老屋,經常有朋友佔了,若不是拙荊之故,恐怕連這點地方也空不了。」
魏石磊一怔道:「那就是夫人?」
朱家苦笑道:「是舍間的僕婦。」
魏石磊大感愕然,朱家笑道:「她的確是我的妻子,可是下嫁以來,每天要侍候我的朋友吃喝,從早到晚,忙個不停,不是僕婦是什麼呢?」
魏石磊這才恍然道:「朱公真會開玩笑。」
朱家苦笑道:「我說的乃是真心話,我寧願她是僕婦,還可以舒服一點,至少在工作太辛苦的時候,有辭工不幹的權利,她不幸做了我的妻子,連這一點自由都沒有了。」
魏石磊道:「有朱公之俠,方足以見夫人之賢,你們伉儷都是非常人,魏某欽仰無限!」
朱家一笑道:「魏兄言重了,不敢當,不知魏兄有何見教?」
魏石磊道:「朱公在荒店中所為,消息傳到這兒沒有?」
朱家道:「那當然了,這些人原是等著接應的,幸而事情並不難解決,就不必麻煩他們了,但一定會告訴他們。」
魏石磊長歎道:「這就糟了!朱公恐怕脫不了干係了。」
朱家微愕道:「為什麼?我那些朋友都是十幾年的肝膽至交,他們不會出賣我的。」
魏石磊肅容道:「朱公俠義聞天下,關東的好漢們也都是直心腸的豪傑,不會有權詐之徒,問題在新來的人。」
朱家忙道:「那只有一個田七郎,你剛才說不願意見他,莫非他有什麼問題嗎?」
魏石磊道:「我不敢確定,他是什麼時候來的?」
朱家忙道:「一個多月以前,比你們早上十幾天,而且來到此地之後,就沒有離去過,每天都是喝酒……」
魏石磊道:「他來的時候,鬍子沒這麼長吧?」
朱家道:「是的!他剛來的時候,繞頰短胡不過才一寸多,像頭大刺蝟,一個多月來,居然長了四五寸,我們還開玩笑說他的鬍子是見風長的。」
魏石磊道:「那就不會錯了,他是蕭相的記室,也是蕭相的心腹,這次緝捕季布之行,他才是真正的主持人。」
朱家道:「不可能吧,他是田仲的族弟,而田仲是西楚最有名的劍客,志節高操,絕不為權門所用。」
魏石磊道:「這跟田仲無關,但我相信我的眼睛不會錯,蕭相府中有個記室,是很神秘的人物,也是蕭相的心腹,人皆不知其名,叫他為熱湯先生!」
朱家道:「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呢?」
魏石磊道:「這是侍候他的小丫頭替他取的名字,因為他每天早上,起床後第一件事情就是要一盆熱湯,小丫頭感到奇怪,在門縫裡偷偷一看,原來是用來剃鬍子,雖然每天見到他都是臉上光光的,但據說一夜之間,他的鬍子就會長出兩三分,所以必須要用熱湯燙軟了才能刮得乾淨,就這樣而叫出了熱湯先生的綽號!」
朱家沉吟片刻才道:「由京師至此,騎快馬也得六七天,如果他要以剃鬍子來改變本相當然不會再剃掉,那麼來到此地之後,至少也得兩寸許多,可是他剛到這兒時,才一寸來長總不成是飛著來的?」
魏石磊道:「我們是由京師出來,沿途歇息,也不過走了十天,假如到了驛站就換馬,不停地趕路,有四五天的時間足夠了,因為他有著蕭相的手令,可以動用驛站上的官馬,也有著過人的精力,日夜兼程,這三千里的途程,有三天的時間就可以到達了!」
朱家開始陷入沉吟,魏石磊又道:「蕭相有幾個異己,都是在離京三四日後,被一個虯髯客暗殺於途中,我們私下推測,恐怕就是那位熱湯先生的傑作,因為每次狙殺事件發生時總有五六天看不見他!」
朱家問道:「你們在京中,每天都見到他嗎?」
魏石磊道:「很少,他居於蕭相府內,尋常難得一見,但我這雙眼睛,見過的人就不會忘記,不過一個人有了繞頰的長虯,形貌會改變很多,所以我乍一見面時還不敢確定,現在聽朱公一說,想來就差不多了。」
朱家道:「你跟他照過面了嗎?」
魏石磊搖搖頭道:「沒有!我本來想到宅中等候朱公的,但瞥見他的背後,就悄悄地退了出來,沒被他看見。」
朱家又問道:「你不是要回曲阜去嗎?怎麼又回頭了?」
魏石磊道:「我本來想漏夜出城,避人耳目的,但乍離章邱,忽然看見有相府的幾個熟人,他們是屬於錦衣尉,也是蕭相的私人護尉,都改裝成販貨的商客,住於鹹外的一家小店中,我知道情況有異,於是忙又折回頭了。」
朱家道:「很好!你告訴了別人沒有?」
魏石磊道:「沒有!伴行的那位朋友性子很躁烈,我怕告訴了他,當時就會動手,我只有謊說腿傷未癒,想在章邱休養一兩天,那位朋友又帶我回來了,我們找了一家旅邸住下,他倒是很熱心,立刻替我去延醫抓藥,我悄悄地-了出來,想暗中知會朱公一聲……」
朱家尋思有頃道:「奇怪了,田七郎如果也是銜命為季布而來,為什麼住我家裡,什麼事都不問呢?」
魏石磊道:「他只是暗中監督行事,朱公把我們的行事都采准了,他是足不出戶,就可以瞭如指掌,自然不必再出去活動,何況他風聞朱公可能會插手此事,留在朱公府上,就近阻擾,不是更為方便!」
朱家道:「不錯!難怪雷御史的手下莊敬來找我求援時,他就再三地說,吾輩江湖人不宜插手朝廷中事,因為我也沒存心插手,當時就拒絕了,後來聽說莊敬與那個李南輝打算在謝老的店中出手攔截,我才跑去看看,也還沒有打算插手其間,但是你那兩個同僚與季布的一番仁舉使我改變了主意,可是看看季布後來的表現,我也感到很沒意思,這一次多事實在很沒有價值。」
魏石磊歎道:「朝廷之中險詐尤過於江湖,楚王韓信是蕭相一手提拔起來的,韓信在漢時,開始並不得意,幾乎想離開了,蕭何親自星夜追趕,才把他給挽留住了,可是等功成業就之後,漢王對韓信倚重時,蕭何又加以破壞,老實說,韓信並不想叛漢,都是蕭何在暗中煽動的。
他們以前書信往返很密,都是由專人遣送,看過後就加以毀滅,但蕭何使了壞,在看過密函之後掉了包,留下了幾封韓信的親筆,就以此證據,陳兵帳下,當時撲殺了韓信,不讓他有申辯的機會,但韓信也不傻可能也以同樣的手法留下了蕭何的幾封親筆函件,這些函件就掌握在季布手中!」
朱家問道:「季布為什麼早不拿出來呢?」
魏石磊道:「這就是他陰險的地方,他分明是想利用這批密件來要脅蕭何,為他在漢王前進言,恢復他的爵位與采邑,所以才遲遲不拿出來,暗遣心腹去見蕭何商談條件,蕭何是個城府很深的人,豈甘受人要脅,所以虛加敷衍,秘密搜索他的下落,卻一直未得結果,直到前些時候,才得到窩藏他的呂子期密告,曉得了他的落腳處。」
朱家一歎道:「想不到季布是個口蜜腹劍的小人,這一次救他實在不值得。」
魏石磊道:「不過楚王確實是一代人傑,若能平反冤屈,至少也可以一申泉下的委屈。」
朱家搖搖頭道:「都差不多,韓信若是真心效忠漢室,就不會跟蕭何私下暗通,密件往返,致留下叛逆證據。」
魏石磊苦笑道:「朱公說的也是,但朱公已經伸手了,還是應該有始有終,幫助季布安然到京,否則在荒店中的一場閒事豈非白管了,而且朱公插手的事已經被田七郎知道了,自然也會傳到蕭何耳中,朱公萬難脫離干係,只有扳倒蕭何,才能在此安身,否則的話,豈但朱公不得安寧,你的這些朋友,恐怕也難以安身。」
朱家沉思良久,才歎道:「是的!這是我此生最窩囊的一件事情,而且是濕手抓麵粉,抓上想摔都摔不掉了。」
話才說到這裡,門口忽然有人接口道:「朱兄還是有辦法脫身的,只要幫兄弟再擒住季布,由兄弟帶回蕭相處交差,對朱兄殺死那些人的事,兄弟都可以一力擔代。」
朱家臉色一變,卻見田七郎已經從容地跨了進來,乃沉聲道:「七郎!這是我的私室,你怎麼可以隨便前來!」
田甫哈哈一笑道:「這位朋友可以來,田某自然也可以來,魏石磊,你的眼睛不錯,居然能認出我來,但你忘記了我的眼睛也不錯,豈會看不見你嗎?」
朱家沉聲道:「田七郎,朱某拿你當朋友看待,孰料你竟包藏禍心,來此臥底。」
田甫微笑道:「朱兄言重了,田某在此作客月餘,何嘗有一點不利於你的舉動?」
朱家冷笑道:「那是因為我始終沒表示態度,如果我早表示有插手之意,恐怕你早就下手了。」
田甫點點頭道:「不錯!季布為相國心腹大患,勢在必得,田某銜命而來,絕不能容人阻撓,朱公前夜離去時,田某沒料到你是去救人的,否則也不會坐候在此,讓朱兄得手了,二位剛才的談話,田某也略有聽聞,朱兄既然覺得季布不值一救,為何不做個人情,把他交給兄弟呢?」
朱家正色道:「不行!朱某從不做這種出爾反爾的事。」
田甫一笑道:「偶而一為亦未嘗不可。」
朱家道:「辦不到,季布雖不值一救,但朱某既然救了他就不會半途而廢,一定要貫澈始終!」
田甫笑笑道:「只怕事情不容許朱兄固執己見了,除非朱兄不要那些朋友,也不管嫂夫人的性命。」
朱家一怔道:「你說什麼?」
田甫笑道:「朱兄與魏朋友悄悄回來時,田某已經發現了,乃敬了前廳的朋友一杯酒,把他們全部都灌倒了,恰好嫂夫人也來到廳上,也受了田某一杯敬酒睡下去了。」
朱家猶是不解道:「內子的酒量不錯,怎會一杯就醉?」
田甫微笑道:「這位朋友來自金吾都尉府,知道田某敬人的酒有多凶,那怕是天上的神仙,也是一杯即倒。」
魏石磊叫道:「他下了毒!」
田甫道:「不錯!這叫千日醉,下在酒中,入腹即醉,如無田某的醒酒藥,就永遠也不會醒了,朱兄或許不信,兄弟就在章邱城外十里鋪的小店中等候,三日後,請朱兄將季布擒到,前來交換醒酒藥,否則就不敢勞駕,兄弟自己也會找得到季布。」
說完轉身就走,朱家跳了出來,拔劍阻路道:「慢來,朱某從不受人威脅,你別想走得掉。」
田甫笑笑道:「朱兄!你的劍法舉世無雙連家兄都很佩服,可是你不見得就能贏得了兄弟,因為家兄的劍法重仁,兄弟卻是仁中藏殺,你在千餘招後才勝得了家兄,對兄弟卻沒有這麼多的機會了。」
朱家擺劍急進,田甫拔劍相對,兩人電光石火般的交手有十餘招,朱家磕開他的劍鋒,一劍直指咽喉,田甫笑道:「朱兄端的非凡,但兄弟已經三次手下留情了,不信你看看胸前呀。」
朱家低頭一看,果見胸前有三處劍痕,已經劃破了衣衫,臉色微微一變,但仍不鬆手說道:「你那時不殺死我,現在就沒機會了,我可不會放過你的!」
田甫笑笑道:「殺死兄弟後,嫂夫人與那十幾個朋友可永遠醒不過來了,解酒的藥方,只有兄弟一個人知道。」
朱家不禁臉色如土,歎了一聲道:「你既然有這麼大的本事,自己去找季布好了,為什麼偏要找我呢?」
田甫哈哈一笑道:「這是為朱兄好,殺死十五名金吾都尉,這個關係太大了,兄弟有意幫忙也無法說項,只有朱兄將功折罪,兄弟在相國面前才能進言解脫。」
說完他用空手推開了朱家的劍,掉頭揚長而去,朱家呆在當場,良久無語,魏石磊走過來道:「想不到這傢伙的劍法如此精湛,連朱公也不是對手。」
朱家搖搖頭道:「不!這點我不怕他,他的能耐僅此為止,最多能在我身上造成一點輕傷,他的劍道是走田仲的路子,但要仁中帶殺就落了下乘,如果他想殺死我,自己一定先喪在我的劍下,這是一種很微妙的變化,他以為可以騙過我,但我早就知道了。」
魏石磊恍然道:「我說呢,他怎麼會這麼客氣起來了。」
朱家道:「他每一次落劍我都知道,故意裝作不覺,以驕其心,所以才能在第十五招式上找出他的破綻,否則要勝他可不容易,至少也在三四百招之後,這傢伙是我此生所遇的最佳高手,但以心計之工而言,我實在不如他。」
魏石磊道:「他為什麼要朱公為他去擒獲季布呢?他自己明明也可以抓得住他們的,難道他真想為朱公開脫嗎?」
朱家道:「那倒不是,他是想打擊我,因為他知道我行事從不半途而廢,如果他再抓住了季布,我一定會再行插手的,只有在我手中把季布交給他,他才可以安然把人帶走,何況季布已經有了接應的人手,只有我這兒廣大的眼線,才可以很快地找到季布,他何必多事呢?」
魏石磊道:「那該怎麼辦好呢?這千日醉的毒藥可是十分厲害,除了他本人之外,是無法解得了的。」
朱家一歎道:「目前我也不知道,只好先去看看,如果能解得了,自然不怕他,否則只有找到季布了。」
魏石磊道:「朱公要對他屈膝嗎?」
朱家道:「我別無選擇,我的老婆生死可以不顧,我那些朋友可不能跟著受累,但我可以向你提個保證,由章邱到京師有三千多里呢,這段路上可以發生很多事情的。」
魏石磊不再說話了,他已經知道朱家的意思,兩人來到廳上,果見到東倒西歪,躺著一大堆人,朱家的妻子櫻姑也倚在一張短几上,沉醉不醒。
朱家沉默地抱著妻子放到自己的小屋中,又將那些朋友們一一安頓妥當,然後就出門轉了一趟,到了下午,謝東強帶著兩個老人來了,那都是關東的名醫,也是江湖上的同道。
他們檢視了一下沉醉的人,又詳細地分析了殘酒餘瀝,結果只能搖搖頭道:「這個藥方很高明,我們只知道是酒醉,卻無法分辨出有任何一點的現象,會不會是那個傢伙故弄玄虛騙人的?」
幾個人的目光都看在魏石磊身上,他囁嚅地道:「我不知道,我聽說過有這樣一味藥,是宮中的秘方,但從來也沒見識過,只是我們同僚中有幾個想離開的人,在相府餞行宴上喝得大醉,竟然就醉死了。」
朱家道:「拙荊酒量很大,她離開我沒多久,這點時間就算不停地喝也不會醉倒的,何況拙荊極有分寸,即使在朋友盛情相勸之下,最多也淺飲即止,不致濫醉的。」
謝東強一歎道:「那麼是真的了,看來我們只好接受那賊子的要求,真想不到田七郎是這樣的一個傢伙,等這件事了之後,老頭子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朱家苦笑道:「別多說了,去找季布吧,找到他後,不必告訴他什麼,只說蕭何還有人在途中攔截,如果他信任我,就到這兒來,由我負責送他入京,否則就不必管他。」
謝東強道:「不去抓他了?」
朱家莊容道:「我們不能這樣做,這些朋友們的生死固然重要,但關東遊俠的榮譽更重要,如果為了這幾個人的生死,我們就要獻出季布,我們就不配當這個俠字了。」
謝東強與那兩個老人無言而出,朱家就在家中等候著,雖然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人來通報消息,結果都是令人沮喪的,季布、莊敬與李南輝三個人就好像失去了蹤跡,再也找不到了,倒是田甫在城外十里鋪的小店中坐候,而且還行文州府,調集了近千的大軍駐紮,顯然是怕朱家率眾前去尋仇生事,而不惜公開陳兵示威了。
足足過了兩天,昏睡的人依然如故,季布沒有消息,包括魏石磊在內,每個人都急得像要瘋了,只有朱家沉靜如故,謝東強道:「不管了,咱們就衝出城,向田七郎要解藥,找不到季布,咱們這些朋友可不能白死,朱爺!老漢已經召集了所有的關東江湖道,也有三四百人,咱們的力量足可一拚,就算救不了這些朋友,也要他姓田的償命。」
朱家卻沉穩地一擺手,道:「不必!叫大家都散了,明天如果還是沒季布的消息,我一個人去見他,你們千萬不可輕舉妄動,咱們都是老百姓,可不能跟官府公開作對!」
謝東強道:「怕什麼,那些鳥官軍還能吃了咱們不成?」
朱家一歎道:「謝老哥,若論武勇,誰能勝過西楚項羽,但他還是在烏江自刎了,一個人是無法與千萬人作對的。」
謝東強氣不過還想多說,卻被朱家轟走了,渡過了漫漫長夜,天色將明時,朱家套上他的牛車,魏石磊道:「朱公準備去了?如何向田七郎交涉呢?」
朱家道:「沒有別的好辦法了,我跟他到蕭何那兒去領罪,承當一切殺人的罪行,只求他取出解藥……」
魏石磊道:「他如若不答應呢?」
朱家道:「我當時就搏殺他,為這些朋友償命。」
魏石磊道:「我陪朱公一起去吧,蕭何也不會放過我的,我如留下,朱公的朋友必不忍見我為人所縛,衝突在所難免,我怎能為一己之私,貽禍大家呢?」
朱家想想道:「魏兄不愧是條血性漢子,朱家先謝了。」
魏石磊苦笑道:「魏某不過是一個鄙夫,側身權貴之門,喪盡武節,能得與朱公同時赴死,已是莫大的榮幸,生已無歡,死復何懼,朱公,我為你執轡吧。」
朱家笑了笑,將轡繩交給他道:「朱某這輛車子從沒有請人代駕過,今天請魏兄代執,乃是一種敬意。」
魏石磊肅然接過轡繩,兩人坐上了車子,默默地向城外面去,行經一處轉彎角,忽然有兩個人鑽了出來,青袱包頭,身披寬裙,是一般莊稼婦人的裝束,朱家道:「二位大嫂請讓路,在下有事要出城。」
一個婦人道:「我們也有事,請爺們帶一程。」
朱家眉頭一皺,忽然道:「原來是季將軍,莊兄!你們怎麼打扮成這個樣子?難怪我們一直找不到。」
季布上了車子道:「壯士雖然沒找到我們,但壯士叫人帶出的清息我們都曉得了,壯士為了季布惹了一身麻煩,仍然不肯出賣季布,季布怎能連累壯士呢?」
朱家道:「將軍真相信我的話嗎?」
季布道:「不相信,否則我們早就來了。」
朱家道:「將軍既然不信,此刻也不必來。」
季布一笑道:「壯士誤會了,季布並非不相信壯士的承諾,只是不信壯士再能從那些人手中救出季布,他們吃過一次虧,再也不敢托大,一定重兵衛護,不讓壯士得手了,壯士雖勇,到底是不能與官軍相抗的。」
朱家一歎道:「將軍來得太遲了,如果早一兩天,朱家得以從容佈署,或許能設法一為,但此刻朱某已作最後的打算,實在沒有辦法再貫澈前言,因此將軍還是回去吧。」
季布與莊敬都自行上車,然後道:「季布已經見到謝老英雄帶著數百位豪傑埋伏城外,如果壯士有了不測,他們將不惜與官軍一戰,季布怎能牽累各位,所以才挺身而出,以為酬謝朱壯土活命之德。」
朱家正要開口,莊敬卻道:「朱公!店中援手,使我們與季將軍接觸上了,現在季將軍已經作了安排,將所握的密件交李南輝帶往京師交雷大人以為扳倒蕭何之用,但對方佈署太嚴,李南輝恐怕很難出去,季將軍才挺身而出,轉移對方的注意,此為兩全之計,同時也解了朱公的困境,因此請朱公不必再固執了。」
朱家本來想把他們推下車的,但聽了這個話又住了手,心中感到一陣悲哀,季布即使挺身而出,也是另有目的,如果為這種人堅持到底,造成那些朋友與官軍流血相拚,實在太不值得了,所以把推出的手又縮了回來。
季布得意地一笑道:「蕭何就算得到了我,也不會想到我已經將密件交出去,嘿嘿!他的相位也坐不穩幾天了。」
朱家默默坐在車上,快出城時才道:「朱某行事無悔,說過要救將軍出險,一定盡力而為,只是沒多少把握,要請將軍原諒。」
季布笑道:「沒關係,季布早已置生死於度外,假如實在無法逃生的話,我倒希望能死於大俠劍下,總比喪身於豎子之手強一點,我與這位莊英雄現身相見,就是抱定了必死之念而使李南輝順利達成任務。」
朱家哦了一聲,似乎頗感意外。季布歎了一聲道:「朱壯士,我知道在野店中,我不肯放過這位魏朋友,引起你很大的反感,這一點我很抱歉,因為我對草莽豪傑的認識不夠,我是在軍旅行伍中出身的,在我的觀念中,責任重於一切,為了達成任務,有時必須很殘忍,不僅是對敵人,對自己也是一樣,行軍對壘,不能講究仁道與恕道,不放過任何一個敵人,才是求全之上策,本朝與楚相王爭天下時,在鴻門之宴上,項羽只要稍微狠點心,就不會有垓下之敗了,在我來說,只有死去的敵人才不會有危險。」
朱家至少也懂得了一點,因此對季布的反感也沖淡了許多,平靜地道:「將軍!朱某說過的話一定算數,如果無法使你平安出險,朱某一定賠上這條命。」
季布點點頭道:「這兩天我與莊英雄在一起,對江湖草野奇士瞭解得多一點,因此我不跟壯士多客氣了,也不再勸壯士置身事外,那對壯士是一種侮辱,我們但憑天命吧。」
車上再也沒人開口了,只有魏石磊輕輕地吆喝著曳車的壯牛,發出呵呵的聲響,在濛濛的朝霧與刺骨的晨寒中,車子出了城,慢慢行到了約定的地點。
田甫一身勁裝站在甲冑鮮明的官軍前面,這時季布與莊敬都已脫去了喬裝的女服,露出了本相。
他看見季布在車上,似乎頗感意外,但隨即恢復了笑容迎上來道:「朱兄果然神通廣大到底把季布給找到了。」
朱家淡淡地道:「田七郎!此刻你應該把解藥交出來了?」
田甫笑道:「那當然,田某這麼做,完全是為朱兄好,即使朱兄找不到季布,田某也會奉上解藥的。」
說著從身邊取出一個小葫蘆,遞了過來道:「把這裡面的藥丸,每人餵上一顆,約莫一盅茶的功夫就會甦醒了。」
一面說著,一面叫人過去要把季布綁架過來,朱家卻沉聲喝止道:「且慢!我要證實一下,這解藥是否有效。」
田甫笑道:「兄弟的解藥絕對錯不了,朱兄難道不相信兄弟?」
朱家沉聲道:「我待人唯誠,就是太信任閣下了,才招致朋友受困,得了這次教訓,我就要謹慎一點。」
田甫很不好意思,訕然陪笑道:「那我們就等一下,朱兄叫人拿了解藥回去,試過了再說。」
後面的草堆中突然飛出一人接口道:「在這兒就可以試。」
那人正是謝東強,朱家訝道:「謝老哥!你還是來了?」
謝東強道:「朱爺!老漢怎麼放得下心不來?」
田甫陪笑道:「謝老爺子要怎麼試驗呢?」
謝東強道:「你留下的酒,我已找個人喝了下去,現在醉倒在這兒,你的解藥能救醒這個人,就證明是真的。」
他揮揮手,草堆中又露出兩個人,有一個老者昏睡在地下,謝東強接過葫蘆,傾出一顆藥丸,塞入那老者口中,大家都緊張地等待著,約莫過了一盅茶的時候,那老者身子微微屈伸,終於坐了起來。
田甫吁了一口氣笑道:「朱兄!兄弟沒騙人吧!」
謝東強將葫蘆拋給他的兒子謝小乙道:「拿回去,每個人一顆,大概不會錯了。」
謝小乙抱了葫蘆飛奔而去,謝東強卻一揮鐵弓叫道:「姓田的,現在該算算咱們的帳了。
你來到魯地,每個人都拿你當肝膽知己看待,你居然暗藏禍心,用毒藥暗算我們,今天要不宰了你,齊魯地面的遊俠就不能再混了。」
田甫一怔道:「朱兄!這是怎麼說的?」
謝東強大叫道:「不關朱爺的事,是我老頭子要找你。」
不由分說,舉著那支鐵胎強弓就砸了下來,田甫閃身避開,但謝東強不肯放鬆,緊逼不輟,田甫怒道:「老匹夫,你再不停手,我就不客氣了。」
謝東強厲聲道:「誰要你客氣,鼠輩,老漢今天不殺了你誓不為人,你拿命來吧。」
一連串的急攻,使得田甫避不勝避,無可奈何下,長劍嗆然出鞘,寒光閃處,謝東強已經飲血倒地。
田甫頗感意外地道:「朱兄!兄弟不是有意的。」
朱家點點頭道:「我曉得,謝老哥號稱鐵臂神弓,除了神射無虛外,鐵弓的招式也十分精奇,絕不可能在一劍之下就被你殺死了,他是存心來撞上你的劍鋒。」
田甫一怔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朱家沉痛地道:「他要給我一個殺死你的理由,他知道我最重信諾,今天不能對你出手,所以用一死來激發我的仇意,要我向你放手一搏。」
田甫急急道:「朱家!你怎麼說了不算,我因為你是個人物,才如約把解藥給了你。」
朱家一躍下車,臉色十分平靜地道:「田七郎,朱某素來言出如山,從沒有反覆無常違諾之行,你太侮辱我了。」
田甫大鳴道:「你答應過交出季布來換解藥的。」
朱家道:「當天魏兄曾在場作證,你也可以回憶一下,摸著自己的良心,朱某答應你什麼了?」
田甫不禁一怔!魏石磊道:「田記室,那一天自始至終都是你在自說自話,朱公何曾答應你半個字了?」
田甫這時略略回憶了一下,那天自己說完了話就走,確是沒聽見朱家作任何承諾,不由急道:「雖然你沒有口頭答應兄弟,但你把季布抓住了送來,分明是答應了。」
朱家道:「我找過季將軍,但絕沒有去抓他,朱家是個老百姓,更沒有抓人的權利,季將軍是因為聽說你對此地的朋友下了毒,挺身而出向你索取解藥的,朱某倒是答應了他一件事,為感激他挺身救人的盛情,誓必保護他安然脫困離開此地,現在正是朱某實踐諾言的時候了。」
田甫臉色變得非常難看,獰聲道:「朱家!田某敬你是個英雄,可不是真怕你,我們已經較量過了!」
朱家正色道:「不錯!你的劍術很高明,朱某自知不敵,但朱某並不怕,男子漢大丈夫有死而已,誓不可廢。」
田甫道:「重兵陣前,你解救得了嗎?」
朱家冷笑道:「田七郎!別倚仗你的人多,齊地的朋友們對你銜恨入骨,只怕不肯輕易放過你,因為你的行止卑鄙,犯了武林的大忌,你今天逃不了的。」
語畢高舉雙手,朗聲呼喝道:「朋友們,大家站出來給田七看看!讓他知道齊地的好漢們有多少是不為威屈的!」
四野一聲暴吼,如春雷乍驚,連大地都震動了,接著在深可及人的麥田中,在深黃色的土丘後,在堆積的黍米桿下,一下冒出了無數的人頭,刀光閃爍,長弓勁弩,將整個地區都包圍住了。
這些好漢們有的出身馬賊,有的是胡匪,更有的是行義江湖的俠客,他們熟悉地形,精於搏擊,懂得野戰佈陣的精妙,也不過才三四百人,可是亮出相來,聲勢居然比聚集的千來名軍卒壯大得多!加上一聲連一聲的怒吼,使得整個的軍心都動搖了,隊形不亂自散。
田甫呆注戰陣,臉色大變,厲聲叫道:「你們想造反?」
朱家冷笑道:「沒有這個意思,他們都是來對付你的,今上也是江湖人出身,該知道江湖恩怨,以你的行止,就是告到朝廷去,我們也站住了理。」
田甫叫道:「我是奉了丞相的命諭,出來擒拿叛賊的。」
朱家道:「季將軍如果真的是朝廷叛徒,儘管可以行文當地司府捉拿,解送朝廷治罪,不必由相府私行擒處。」
季布也朗聲道:「不錯,季某挺身自首是希望能在聖上面前申訴一下,只怕蕭何沒這個膽子。」
田甫身為相府記室,自然瞭解內情,他銜命出來搜擒季布,也是為了逼出季布所掌握的密件,那是不能公開的,急得汗流如雨,不知如何是好?
朱家忽然道:「田七郎!我再給你一個機會,大家都是江湖人,就按照江湖規矩來解決這件事情吧!不必牽動太大,如果今天硬幹起來,我們絕不會吃虧,事情鬧大了,蕭何貴為丞相,恐怕也擔待不了,因為你此行的任務也是見不得人的,就算你能將季將軍送回京師,也無法解到相府去秘密審訊了,但我們不想這麼做,江湖人必須守著江湖規矩的約束,除非不得已,絕不涉入朝政糾紛。」
田甫的口氣軟了道:「朱兄之意是如何?」
朱家道:「援助季布是我一個人的事,捉住季布是你的事,我們既已衝突了,一戰在所難免,你把官軍遣散,我也叫齊地的朋友離開,我們單獨解決問題。」
田甫忙道:「是真的嗎?」
朱家道:「朱某言出如山,信不信在你!」
田甫略一沉吟,這才一招手,把官軍的領隊召來,當面吩咐他們率部離去,然後道:
「朱家,現在看你的了?」
朱家也朗聲向四周道:「各位朋友,請給我兄弟一個面子,大家也退回去,讓我一個人來解決。」
有人高聲接口道:「朱爺!謝老哥的一條命怎麼說呢?」
朱家道:「謝老哥並非不敵,而是自願一死來激我出手而已,我當盡力不負他所托,萬一我也被殺,是證明朱某技不如人,這件事也到此為止,大家不必再追究了。」
人群中喁喁低語,似乎不甘心,朱家厲聲道:「各位如果要想替我們報仇,也必須等田七郎回到京師之後,絕不可在此地下手,齊地的哥兒們從不做倚多為勝的窩囊事!」
這一番話擲地有聲,氣雄萬夫,官軍徐徐退走時,四下的齊地豪傑們也一個個地退走了。
不過才頓飯功夫,偌大的一片原野上,就只剩下幾個當事人。
田甫看看身後的四名手下,然後才向朱家道:「這四個人是我帶出來的,朱兄能讓他們先行離去嗎?」
朱家道:「不能,我答應過季將軍,不想為他多添阻礙,除非我死在你的劍下,那時你跟本無所顧忌了,否則的話,他們必須留在齊地作客,直到季將軍安然抵京為止。」
田甫道:「好吧!我也告訴你一句老實話,我是相爺派出來的最後的一撥人了,只要能過得了我這一關,你就可以堂而皇之的送季布入京。」
朱家笑笑道:「多謝你盛情相告,但你不說,朱某也猜得到,如果你尚有可用之人,絕不會想到徵調官軍來助陣的,蕭何內虛在心,絕不敢以公開的方式來擒獲季將軍!」
田甫默然片刻才轉頭問道:「季布!我只想問你一句話,你手中掌握的證據,真能扳倒相爺嗎?」
季布淡然道:「蕭何自己沒告訴你嗎?」
田甫搖頭道:「沒有,這種事誰也不肯輕易告訴人的。」
季布笑道:「我只需這樣告訴你,蕭何一定要把我活著解送相府,就可以知道我這個人並不足以構成他的威脅,而我手中所掌握的證據才是他的致命之傷。」
田甫道:「那你為什麼不早交出來呢?」
季布一歎道:「我何嘗不想,但我自己是待罪之身,無由親詣聖上,委之他人,又不知道誰是可信任的,呂子期是我多年知交,到最後仍然出賣了我,我敢輕易信人嗎?」
田甫問道:「那麼密件仍然掌握在你手中?」
季布道:「不錯!但沒有在我身上,我放在一個最安全的地方,我活著,當然會自己去取得,我死了,只要死訊被證實之後,保管密件的人將會設法叩關去面聖申雪,所以你看著好了,蕭何也神氣不了多久!」
田甫道:「如果把你送到相府,三木之下你熬得住嗎?那時候你還是會說出來。」
季布淡然地道:「我不知道,我會試一下。」
田甫道:「也許不到京師,我就在路上把你搾出來了。」
季布笑道:「我諒你不敢,因為蕭何不會讓這份密件落入第三者手中的,我不想害你,假如你要知道的話。我現在就告訴你,不過你恐怕知道後,就活不到京師了。」
田甫果然一怔道:「你還是留著秘密別說吧!」
季布道:「目前只因為我一人掌握了密件,蕭何才不放過我,假如有十個人知道,他就會對付十個人,很多人都怪我自私,殊不知道我不說出來,是為了他們好,如果我把這件事多告訴幾個人,我就沒有危險了,但我不能這麼做,我不想把自己的危險去分給別人。」
田甫點頭道:「說得也是,朱兄!現在我們可以放手一搏了,我很遺憾要與你作對,這是為了公務,職責在身,我非這麼做不可,在動手的時候,我不會再容情了。」
朱家木然地道:「你最錯的一件事就是把我拖了進來,因為我根本就是個局外人,在謝老哥的店中,我雖然殺了裘如龍,但並沒有想插足其間,否則也不會讓季將軍自行離去了,可是你在我家中,對拙荊與那些朋友下了毒,引起了齊地遊俠的公憤,謝老哥更以一死來激我報仇,使我想脫身也不可能,田七郎,你太聰明了才做這種傻事!」
田甫苦笑一下道:「我的一些措施都沒有錯,錯在我對遊俠的瞭解不夠!」
說完他舉劍進前,然後徐徐刺出一招,朱家縱身避開,也還了一招,兩人開始了一場生死的搏鬥,劍來劍往,但聞風聲,不聞劍響,兩般兵器從沒有作一次交接,因為雙方都瞭解對方是舉世無雙的高手,不能有一點錯失,如果雙劍交觸之後,就是內力之較,生死立分,勁力強的一方立可爭取到先機而置對方於死地!而他們都沒把握認為自己的內力定能勝過對方。
殺搏約過百招,田甫道:「家兄曾譽你為天下第一劍手,也是唯一能擊敗他的人,這話說得並不過份,但自從那一戰之後,他已經改變了劍路,他以為敗過之後,就證明仁劍不能無敵,所以他現在走的是凶劍的路子。」
朱家道:「這是很遺憾的事,我雖然勝了他,始終認為仁劍才是天下無敵的劍法,我之所以能勝他,乃是精力比他旺盛之故,如果他改變劍路,就會比我差得多了。」
田甫微笑道:「不見得!他創設了這一招就是專為對付你的,他認為這一招必可制你於死命。」
說著一劍回轉,直劈而下,朱家逼不得已舉劍相架,兩劍粘著在一起時,田甫忽而在袖間突出一支短刃,搠進了朱家的腹部,冷笑道:「就是這一招,你想不到吧。」
魏石磊與莊敬都臉呈憤色,同時舉劍衝來叫道:「卑鄙!」
田甫厲聲道:「別上來!這一刺並不能要他的命,可是我的手一鬆,朱家就非死於我手下不可了。」
那兩人被他喝住了,他們是擊技老手,自然懂得很多,田甫那一刺雖然深入小腹,但只要不拔出來,肌肉貼緊鋒刃,血不會鏢射出來,慢慢設法施救,還能保住朱家一條命,但只要他一拔出,朱家就死定了。
田甫道:「朱家,我不想殺你,到此為止吧。」
朱家道:「這是你的招式還是令兄的招式?」
田甫道:「自然是家兄的,他說以凶制凶才能勝過你,若非他的指點,我怎會創出這一招呢?」
朱家一歎道:「我為他悲哀,希望還能告訴他一下,唯仁者才能無敵,仁中藏殺,則是天下最下乘的劍法了。」
田甫大笑道:「家兄之所以劍走仁道,因其能無敵之故,他自許為天下第一人物,就不能容許有人強過於他。」
朱家忽而一聲輕歎,猛地撤手,寒光一掠,掃過田甫的咽喉,鮮血染紅了他半邊頸項,田甫退了一步,目中流露出不解的神色,因為他看見朱家手中也握著一支短刃,刃身寬不盈寸,薄如絲絹,朱家迅速地撕下一幅衣襟,拔出腹中的匕首,用衣襟裹傷口道:「我這是劍中藏劍的殺著,短刃是藏在劍柄中的,我的劍是冶煉名家徐夫人所精鑄,令兄以仁劍對我,我就以誠報之,他若以詭道對我,我就以詭報之,所以他錯了,錯得太厲害了!」
田甫倒了下去,他臨死時還很不甘心,只是他咽喉已被割斷,說不出一句話來,朱家朝季布道:「將軍此去再也沒有人會攔截了,朱家答應過將軍,必能使將軍脫困,諾言已竟,將軍可以請了。」
回頭又對魏石磊道:「魏兄!麻煩你把田七郎的屍體就地埋了,同時請相府的幾位朋友幫忙,事完之後,你陪他們到寒舍來,我們好好聚一聚!」
說完他搬了謝東強的遺體,放上牛車,慢慢向後而去,魏石磊朝那四個漢子道:「四位還是聽朱公的話吧!齊魯的豪俠近千,沒有朱公一句話,四位是無法活著走出這個地界的,在朱公的府上盤桓幾天,對幾位只有好處,而且事後你們回到相府,蕭相也不敢難為你們幾位。」
季布跟著肅容道:「不錯!說不定等四位回到京師時,蕭何已經垮台了,我只要回到京師而不落入蕭何之手,就有把握整垮蕭何,四位只要賣我這份人情,說不定日後季布有重起之日,也能回報四位的!魏壯士也是一樣。」
魏石磊鄙薄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不必了,魏某投身權門,已經喪失武節,日後如果朱公不棄,將拜隨朱公江湖終老,否則就回家去種田了!」
他不再理季布,自顧去找工具來挖坑埋葬田甫,季布受了一頓搶白,自感無趣,訕然地還想說什麼,莊敬拉拉他道:「將軍!走吧,現在不走,消息傳到蕭何耳中,又將多費周章了,我們必須趕著這個機會,在蕭何未得確訊前,先一腳到達京師。」
季布道:「對了!我還忘記向朱俠士道謝了。」
莊敬道:「朱公已經走得很遠了,他對將軍已經仁至義盡,我們不能再求他什麼了,相報有日,以後再說吧!」
季布道:「他好像一直很看不起我?」
莊敬道:「草野奇土,對富貴中人總是不能投契的,將軍若非在難中,他根本就不會插手。」
季布道:「可是這姓魏的人也是官中人,朱家對他卻非常客氣,難道我還不如一個金吾都尉嗎?」
莊敬輕輕一歎道:「將軍,有些事你是永遠無法瞭解的,將軍如果還記得他,以後不妨以布衣的身份去探訪他,如果要以將軍的身份,連面都見不到他的。」
說著把季布拖走了。
田甫的四個手下在朱家的家裡足足耽了兩個月,才被允准放行回到京師,果然人事變遷。
由於季布出示了蕭何與韓信的私函,也扳倒了這位開國元老,蕭何並無叛意,但他是個謀士太工於心計,提拔人時固然不遺餘力,但也看不過有人的權勢凌駕其上,韓信就是個犧牲者。
那些密函中沒有叫韓信造反,卻隱約透露出漢高祖的私心,對身擁重兵的外將頗存忌意叫韓信擁兵自重,韓信也沒有叛意,只是多了幾句牢騷,蕭何深切瞭解劉邦的為人,也想鞏固自己的地位,謀士只能在亂世受重用,天下太平了,他就失去作用了,所以他必須製造紛亂,而夠資格造成紛亂的只有一個韓信,這就是他要煽動韓信的原因。
蕭何垮台了,被高祖下令賜死,這是一個謀士的悲哀。
但也不能怪劉邦,因為蕭何錯在太聰明了對劉邦的瞭解太深,而一個做皇帝的人是不能被臣下太瞭解的。
季布是韓信最親信的人,韓信雖然被誅,但他部屬仍是忠心耿耿的,劉邦雖得天下,還不能整個控制大局,所以季布又被重用了,將領著韓信舊部,聲勢顯赫。
以前幫助過他的人都得到了重用,但對他恩德最深的朱家卻毫無表現,莊敬與李南輝曾經再三提醒,季布才回了一句話:「朱家有恩於我是不錯,但只是為了他的俠名,並不因為我是季布,救我於難那件事已經使他名傳天下,我就不再虧負他什麼了!」
莊敬不禁默然,他知道季布真正的懷恨原故,是因為朱家曾經刺傷了季布的尊嚴,季布沒有報復就算很難得了。
但莊敬對季布還是不夠瞭解,一個極端自負的人是不會忘記尊嚴受到損傷的。
在季布從起後的十年,他曾經秘密接待了兩楚最有名的劍客田仲,然後是田仲重訪朱家把酒言歡,不提他的族弟死於朱家手中之事。
倒是朱家耿耿於懷,再三致歉。
酒後田仲要求再度切磋劍術,酣鬥千招後,田仲突出殺手,仍然用袖中藏刃那一招刺殺了朱家,而朱家的劍中藏劍殺手卻被田仲避過了。
知道這個秘密的那天只有四個人,朱家、魏石磊、莊敬與季布,魏石磊一直沒離開過齊地,莊敬是性情中人,不會洩漏這個秘密,可能的只有季布一人,田仲雖死於齊地豪傑們的圍攻,但他臨死前叫出一句話:「我終於殺死了朱家,我仍是天下無敵的劍客!」
他真的是嗎?莊敬在朱家死後悼唁,到田仲的墳前吐了一口唾-,再也沒回到季布那兒去,這就說明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