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開珠簾,眼前的景象又令他呆住了。
沙漠龍斜倚著小几,一隻手輕托著雲鬢,身上本來蓋著一襲猩紅斗篷,有一半滑落在地下。
寬大的袖子褪下了一截,露出了潔凝霜雪的手腕,正在慵慵嬌盹。
腳旁有一個古銅的小火盆,盆中還有著幾星炭燼。
他腦中浮起了韋莊的江南好:
爐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沙漠龍的睡態是異常的美麗。然而,歐陽子陵的心中卻充滿了憐惜!可憐!
「她的臥房被我佔了,自己卻被趕在外頭打瞌睡……」
他愛憐地伸手去替她拉斗篷,想把她的肩頭蓋好。
一動,沙漠龍醒了。
看見歐陽子陵站在面前,臉上含著關切與不安,自己也感到異常的安慰,我熬了大半夜,總算沒白費,至少讓他知道了我的情意。
她長睫毛眨了兩下,然後輕輕地說道:「陵……哥哥,你醒了,我也喝多了,本來想留在外頭照顧你的,自己倒睡著了!」
說完後又是淺淺一笑,梨渦乍現,粉頰微紅,神態端的撩人。
歐陽子陵望著她脈脈含情的樣子,心底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甜蜜蜜的,癢蘇蘇的暖洋洋的。
沙漠上的夜是涼的,然而他背上卻是熱呼呼的,彷彿有無數的小蟲在那兒爬著。
吶吶了半晌才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弄的,把你的床給佔了,害你沒地方睡……」
聲音中含著歉疚。
「那裡!我把你扶進去的,你自己還滿口連聲地說不敢當,不敢當呢!怎麼都忘了乾乾淨淨的呢?」
歐陽子陵摸摸頭道:「我真是那樣說的嗎?我可是全都記不起來了!」
頓了一下,又道:「可是佔了你的房子,實在不敢當,你隨便把我安排一個地方就行了,幹嘛鬧得你不能睡呢?」
沙漠龍淺淺地笑著,模樣兒無限溫柔。
她纖手掠了一下額前的長髮道:「我身邊都是侍女,把你送到她們房裡算什麼呢?至於外面那些人,他們終年不洗澡,帳篷裡那股味兒,你怎麼受得了!君子愛人以德,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想來想去,只有我這間蝸居,還勉強可以安頓你這條天外玉龍,怎麼樣,你是不是感到委屈了?」
歐陽子陵連連作揖道:「這是什麼話,你那屋子該住神仙,我這凡夫俗子,只合竹籬茅舍。剛才我一醒來,幾疑置身天台……」
話說到這兒,忽然想起劉阮天台這個比喻用得太過輕浮,連忙打住了口。
沙漠龍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些,只是幽幽地問道:「陵哥哥,你是不是嫌我那兒太奢侈,這是我們族裡的規矩,並不是我喜歡如此。在沙地我也一樣能睡,跟師父練功夫的時候,我就是住在山洞裡,連個被子都沒有,錦衣玉食我也不在意。只要我活得有意義,讓我三餐啃黑面饅頭我我也甘之如飴。」
歐陽子陵見她越說越遠,急得連連搖手道:「你誤會我的話了,你是一族之主,這種享受並不過份。再說,我也不是那種迂腐的人,放著好日子不過,一定要去找罪受,這種人一定是傻子了。我的意思只是在誇獎你的屋子漂亮華麗,應該住你這樣美麗的女孩子,別無他意,你要是不相信,我對天盟誓好不好!」
沙漠龍嫣然轉笑道:「你既然是師長,說兩句也沒有關係,那值得如此著急,對了,你大概是渴醒的,光顧著說話,忘記給你倒茶了。」
說著笑盈盈起立。
歐陽子陵連忙攔著道:「不忙!不忙!你累了半夜,那敢再勞動,還是我自己來吧!」
沙漠龍卻笑著不去理他,姍姍地走到暖爐前,打開包裡的錦袱,露出一把紫銅茶壺,再從旁邊拿起一隻王杯,先用綢布巾擦乾了,才在壺中倒出一杯濃茶。
但她卻不遞過來,微觸芳唇,試過了冷熱,再姍姍地捧到他面道:「沙漠沒有好茶葉,這玫瑰露還是在甘州帶來的。香是有餘而品不足,同時也涼了,你將就漱個口吧!我給你削梨,新疆的墨梨顏色不好看,味道可的確不壞。」
說著將茶遞在他手上,只聞見一陣香風襲人,是茶香!還是脂粉香?都不是,這香味是發自她身上的。
沙漠中的人以牛羊為食,乳果作飲,使得男人身上透著膻猩,女人身上卻發著幽香,尤其是女孩子,美得像花,香得似麝。
新疆的民謠中有一首:「吐魯蕃的葡萄,哈蜜瓜,庫車的楊姑一枝花。」
楊姑,就是維吾爾語中的少女。
歐陽子陵接過茶杯,眼睛望著杯沿一點淡淡的紅痕,那是沙漠龍剛才試茶時所留下的脂跡。
一抹淡紅,曾經伊人朱唇親印,天外玉龍的心中,怎不泛起如潮的情思。
沙漠龍已經把梨削好了,切成方方的小塊,盛在銀盤裡,旁邊放著一枝爛銀的小又,婀娜地走到歐陽子陵身畔。
她見他還在那兒發呆,嬌歎地笑道:「快漱了口吃梨呀!一杯茶有什麼好看的?」
銀鈴似的聲音,將天外玉龍自遙遙的遐思中牽回。
他笑了一笑以掩飾自己的失態,這才端起茶,到盂前漱口,回到座上,朝她感激地說道:
「龍妹,恐怕這是第一次你這樣侍候人吧?」
沙漠龍微微一笑道:「不,我師父來的時候,我也侍候他,不過,這是第一次我感到侍候人也是一種快樂和享受。陵哥,假若你不嫌我討厭,我願意永遠這樣侍候你!」
歐陽子陵感於她語音中所帶的誠摯。
燈下看這一位維吾爾的族長,她換了衣服,銀色的小襖,淡紅的長裙,不再似馳騁大漠的矯健,也不再似女神般的不可侵犯。
她依然美麗,美麗得如皎潔明亮的秋月,那柔和的光輝是她千萬種柔情,浸淋著歐陽子陵。
使他彷彿在逐漸上升,升到碧蕩無際的天空,升到美麗的廣寒宮闕,在那兒會晤著月中的嫦蛾。
一切都是靜悄悄的。
歐陽子陵用叉子刺著梨吃,那墨梨望去漆黑,入口卻泌芳無比,而且沒有渣滓,確是無上佳品。
當然他不好意思一個人獨嚼,堅邀沙漠龍也嘗一點,情不可卻,她只好拔下頭上銀簪,刺了一片。然後慢慢的咀嚼道:「多少年來,我這屋中從未招待過客人,所以別的東西都全,這用具可只有一份,也許你不相信,我這兒就沒有第二柄叉子。」
她講這話時,有一種落寞的感覺。可是聽在歐陽子陵的耳中,卻是另一番滋味。她是多尊貴啊!也許這世界上就沒有一個男人能配得上她,這座錦繡的帳篷裡,多少年來就是她一個人住在裡面,現在我確不知道有那一份榮耀,讓我闖進她的生活,用著她的東西……
靜靜的吃完梨。
歐陽子陵站了起來道:「夜已經很深了,龍妹妹你也該去歇一會兒了,明天我教你練劍的口訣。」
沙漠龍卻含情脈脈地道:「不,陵哥,我不睏,我從來沒有今夜那樣興奮過,天還沒亮呢!外面風大,你別出去了,陪著我,我們長談澈夜吧!陵哥……」
歐陽子陵無法抗拒那聲音中所帶的懇求,又坐了下來,於是,錦帳中充滿了絮切的低語,銀紅照著兩個影子。
遠處,草原中,有牛羊的低嗚,有郊狼的長嗥,有土撥鼠翻動泥土的聲息,也有著駿馬的長嘶。一切都在等待著,等待著一抹朝霞把天空塗紅。
微風輕拂著碧綠的長草,草中放牧著千萬隻牛羊,晨光熹微中,除了沒有鳥雀的噪鳴,這完全是江南的風光,寧靜、富庶、安詳。
突然,遠地馳來三匹駿馬。
白的似雪,紅的如朱,黑的像墨,這正是稱雄漠上的三匹名駒,霜驃,紫騮和黑天騅!
馬上馱著一個勁裝的青年壯士與兩位絕色佳人。
他們當然是歐陽子陵、辛紅絹與沙漠龍。
天外玉龍一向是書生裝束,然由於今天敵不過辛紅絹再三的敦促,初試騎裝。
小妮子說得好:「師兄,你雖然文武兼修,實際上說來你的文不如你的武,人幹什麼就得像什麼,何苦弄得那麼文謅謅的,看上去多惹眼……」
歐陽子陵拗不過她,只好換上了勁裝,外面披著錦緞的大麾,英姿勃發,一反以往文弱的樣子。
再加上跨下的黑天騅雄武的體態,益發得英氣照人,使得兩個女孩子的心中,又是傾慕,又是興奮,那種心情,遠非筆墨所能形容盡至。
馬驚起了牛群,使得它們不安的騷動著,間或發出哞哞的低鳴。
辛紅絹卻被眼前龐大的牛群驚住了:「龍姐姐,這麼多的牲口,都是你的?」
沙漠龍微微地笑著。
她雖然著了一身短裝,卻顯得異常的溫婉。
她很平淡地說道:「這只是一部份而已,由這兒縱馬出去,在半個時辰以內,你所能看見的牛群,都可以算是我的。
因為我們族中是沒有私產的,一切都由族長全權支配,要率領這麼多人,管理這麼多的財產,實在不是一個女孩子所能勝任的。可是我父親又沒有男孩子,為了使我們維吾爾人不致分裂,而受到其他部落的併吞,我只好勉強地擔負起這付擔子,其實我真願意像其他女孩子一樣……」
這一位沙漠中的女主,身挾無比的權勢,然而在她心中這卻是一份沉重的擔負,這種心情是辛紅絹無法瞭解的。
然而她那幽怨地神態使得辛紅絹不由住了口,沒有再提出其他的問題。
三個人默默地奔了一程,入眼依然是不盡的牛群,當然也有些騎著馬放牧的維吾爾人,看見他們來了,都一律恭敬地舉手行禮。
歐陽子陵因為是客人,所以也客氣地回禮,只有沙漠龍淡然地從他們面前走過,完全無視於他們頂禮膜拜。
因為在沙漠上,她是至高無上的統治者。
馬繼續向前奔著,由於跑得太急了,她們的口中、身上,都冒著白氣。
眼看著前面一汪碧水,歐陽子陵把馬勒住,朝她們說:「這一陣下來,怕沒有二三百里,我們在這兒歇會兒吧!」
辛紅絹與沙漠龍都順從地下了馬,慢慢地走到他身邊。
辛紅絹憐惜的摸了一下紅馬,忽而驚叫起來:「不好,我們跑得太急了,馬身上都跑出血來了!」
二人朝她的手上看去,果然在她白玉般的手指上,染了一抹淡淡的紅色。
沙漠龍微微一笑,沒有開口。
歐陽子陵卻忍不住失聲讚道:「這不是血,是它的汗,古所謂汗血寶駒就是指此而言,龍妹,你真了不起,居然擁有這種價值連城的名駒!」
沙漠龍這才抬著眼皮,微帶一絲嬌羞道:「陵哥哥,你不愧博學,天下就沒有你知道的事。這三匹的確是大宛的汗血種,尤其是你騎的那一匹,它的汗是黑色的,稱為潑墨,無論這速度和耐力,都比另兩匹強,它能遇見你這一位伯樂,總算不負所生。良馬贈俠士,你這天下第一高手,原該有一匹好坐騎,送你啦!」
歐陽子陵起初聽她說黑馬的好處,忍不住用手撫著它的鬃毛,發現沾手果然是微黑的汗液。
正在欣賞之際,忽見她說到後來,竟要把良駒相贈,忙椎辭道:「使不得!使不得!這是你族中的至寶,我怎麼可以平白地接受呢!」
沙漠龍一片誠意,想不到他會拒絕,粉臉泛紅,星目中含著淚光:「小妹自知才德菲薄,昨夜幸蒙不棄訂交,滿以為今後肝膽相照,不分爾我,誰知些許微忱,乃遭見拒,依然視小妹若陌路,當然這是我自取其辱……」
說到這兒,語氣哽咽,泫然欲泣。
歐陽子陵想不到她心眼兒這麼多,連忙截住她的話頭道:「龍妹,別這麼說,我只是因為這份禮大貴重,受之有愧,無以為報,既是這樣,我就拜領了好不好?」
沙漠龍這才嫣然轉笑道:「良駒雖佳,倒底還是有價之物,你傳我的御劍劍訣,才是真正的無價之秘,要是任何事都該有報酬的話,恐怕我還欠你的情呢!」
辛紅絹一直在旁邊,看他們吵吵鬧鬧的插不上嘴。這時見他們止口一段落,正想開口。
沙漠龍卻搶先說道:「小妮子你不用說,我就知道你想什麼,黑天騅送了陵哥哥,紫騮當然送給你,我自己留下霜雪,這下你該不會說我不公平了吧?」
沙漠龍蘭心慧質,一言中的。
辛紅絹果然高興得跳前挽著她的胳臂,歡聲道:「龍姊姊,你真好,謝謝你啦!」
說著話的工夫,三匹馬都各自跑到湖畔飲水去了,三個人也就慢慢地踱向湖岸。
沙漠龍指著浩翰的湖水說道:「新疆把湖泊叫做海子,這叫做博格海,我的領地就到此為止。冬天,我常到此地捉魚。那時湖面上結了冰,鑿一個大洞,魚見了光,自己會跳出來,你們可惜來遲了,不然,圍火烤魚,吃起來別是一番風味呢!」
辛紅絹童心最盛,聽她說得好玩,忙道:「現在一樣可以吃呀,龍姐姐,你管生火,我去捉魚,咱們也請陵哥哥吃一頓烤魚!陵哥哥,這是我們女孩兒家的事,你只管坐在一邊看著,不許動手幫忙!」
歐陽子陵果然含笑負手,在一旁觀看湖景。
沙漠龍搜集枯草細樹,生起一個火堆。
辛紅絹卻在身上解下一個後附絲綢的小銀鉤,站在岸上凝神注視水中。
突然纖手一揚,銀鉤帶著一片光芒,入水無聲,接著皓腕抖動,隨手提起一條尺餘長的鮮魚,鉤子恰好鉤在腮邊,兀自拍尾跳動。
辛紅絹喜孜孜地撿起來放在一邊,又去釣第二條。
不要多久工夫,已經夠上了四五條。
沙漠龍嬌笑道:「夠了!夠了!多了也吃不完的,糟蹋了反而可惜!」
辛紅絹卻釣上了癮,不肯罷手。
她也笑著道:「好不容易二三百里跑一趟,多捉幾條帶回去送人吧!我以前在哀牢山上,背著師父常常這樣捉魚吃,那時怕挨罵,不敢多抓,今天一定要多釣幾條。」
說著又釣上了五六尾。
還是歐陽子陵笑著攔道:「師妹,真的夠了,殺這麼多生,你不怕作孽嗎?」
辛紅絹這才住了手。
不過她仍不服氣地反駁道:「陵哥哥,你就是愛講那些掃興的話,其實佛家茹素不殺生,完全是自欺欺人之謂。天生萬物,那一樣不是生命,吃青菜不見得就不是殺生,君子遠庖廚,更是掩耳盜鈴之舉。佛說:『若叫人作,不如自作。』假若大家都不吃肉,屠夫也不會天天殺豬,所以吃肉的人,殺孽並不比屠夫更少一點,人哪一天不殺生?你何獨怪乎我!」
俏姑娘妙語如珠,歐陽子陵縱然佛理精深,也被她說得啞口無言。
倒是沙漠龍笑著過來,擰著她的臉頰道:「小妹妹,真不得了,你這篇大道理應該說給那些老和尚聽,快把魚拾奪乾淨了,烤來吃是正經!」
兩個人嘻嘻哈哈在湖畔剝鱗剖魚,細碎的濤聲伴著銀鈴樣的笑語,為這荒漠上的春天更增添無限春意。
輕風微微地吹過歐陽子陵的臉,使他有些暈淘淘地感覺。
他含笑地望一雙麗姝,四隻白手襯著碧綠的湖水,想起她們對自己的萬千種柔情,深深地沉浸在幸福裡。
這無邊旖旎的風光是多麼使人羨煞啊。
可是他始終有一絲惆悵地感覺,那是為什麼呢?
他立刻憶起了陳慧珠,那是他認識的第一個女孩子,而且也是深深地愛著她,此刻她正在天山的七星巖上受著磨難,而我卻在此地享受著人間無窮的艷福,這是多麼的不公平的事啊!
他不是一個得隴望蜀的人。
這三個女孩子中任何一人,都值得一個男人終生不渝地愛她們。
尤其是沙漠龍,她更是人間的一株奇葩,可是此刻,他私心竊願陳慧珠也能在湖畔洗魚的行列裡。
兩個女孩子並沒有發覺到他出神的狀態。
她們興沖沖地洗好了魚,然後用細樹枝穿好,放在火上烤著,直到魚肉發出誘人的香味才每人持了一塊,爭先走到歐陽子陵身畔,一齊喊道:「陵哥哥,吃我的!」
歐陽子陵從出神中驚醒過來,發現她們各持著一塊魚,四隻眼睛盯著他,都含著一種急切的,祈求的光彩。
他又面臨選擇的困難了,到底拿誰的好呢?滿足了一方,必將使另一方失望,滿足只僅僅在片刻,失望也許會影響到一個女孩子的終生。
所以他只好同時伸出兩隻手,將兩塊魚同時接下道:「嗯!真香,兩塊我都吃!左手一口,右手一口,左右逢源,得其所哉!」
兩個女孩子都滿足了,也都有些失望。
事實上這是最完美的答覆,只是歐陽子陵左右逢源的那句話令她們羞紅了雙頰,各自又回到火旁烤魚去了。
歐陽子陵輕鬆地吐出一口氣,心裡在慶幸著還虧陳慧珠沒在這兒,否則他那來第三隻手呢!
三個人盡情地飽餐一頓。
沙漠龍撮口吹一聲長哨上一匹馬也得得地踏著碎步跑來,一白一紅,卻將黑馬夾在中間。
這情景讓他們看在眼裡,又是一陣會心的微笑。
由於人馬都在飽食之後,不宜放轡疾馳,所以他們順著歸途,聽由馬匹慢慢地走著。馬上的人也談著、笑著。
驕陽高掛在天空,照著他們,使每一個人的心頭充滿了暖意。
驀地,前程塵頭急起,好像有好幾匹馬奔來。
歐陽子陵眼力最佳,觀望了一陣,對沙漠龍道:「來的是你的族人,他們跑得很急,恐怕是有什麼事情?」
沙漠龍也看清楚了!急忙催馬上前。
歐陽子陵跟辛紅絹也趕轡追上。
兩方的馬都急,不一會,就走到跟前。
來的果然是沙漠龍的屬下,他們參見之後,立刻由為首的一條大漢嘰嘰哇哇地報告,沙漠龍聽著,臉上時驚時怒。
歐陽子陵與辛紅絹聽不懂,只好耐心地在旁等著。
很久之後,那大漢才報告完畢,沙漠龍臉色沉重的將手一揮,那幾個族人哈腰上馬,回首絕塵而去。
沙漠龍才寒著臉向歐陽子陵道:「方纔據族人報告,說我師父跟瘋師叔在路上遇見了左老前輩帶著一條怪獸,在找你們。剛好師父他們發現了一冊失傳的練功秘岌,趕去尋求,由於人手不足,便邀請左伯父幫忙,左伯父因為你們有了下落,便答應了。
他們在庫魯克塔格山下找到了那冊秘笈,可是卻遇見了蒙古札薩克圖汗部的高手圍攻,三個人都被火器打傷了。師父和左伯父傷重不能行走,只有瘋師叔一個人逃回來求救,而且札薩克圖汗的騎兵正在部署,有進犯白龍堆的企圖。瘋師叔此刻正在療治,叫我們火速趕回準備戰爭救人……」
這真是一個晴天霹靂,尤其是辛紅絹,聽說義父受了傷,急得心如火焚,立即縱馬飛奔。
歐陽子陵究竟比較慎重,一面問她有關札薩克圖汗的情形,一面在思慮措置的方法。
沙漠龍見問,才半帶羞怯地說出。
札薩克圖汗系蒙古的一支大族,酋長札克汗早有野心,覬覦白龍堆的富庶,王子雅裡都精於技擊,兩年前曾來求婚。當時曾以信仰不同為由而拒絕,雅都裡不死心三番兩次來糾纏,都被師父薄予懲戒趕了回去,很可能因恨成仇。這一次他挾精銳而來,必是存心侵略,為了救師父與左老伯父,也為著族人的生存,少不得只有一拚。不過札薩克圖汗人多兵猛,硬拚起來必佔劣勢……
歐陽子陵極力勸她放心,說自己既然遇上這種事斷無不管之理,更何況還有左棠失陷在彼,以陰掌鬼見愁及癡道瘋叟的絕頂功力都不免受傷,敵人必定極為扎手。自已同來雖尚有不少高手,可是分批而走失散了消息,敵強我弱,必須小心應付,幾個人生死事小,舉族數千人生死存亡堪慮,只有到時再作打算。
說著話,馬行頗速,已然趕返牧地。
維吾爾的戰士們大部份都得到了此一消息,紛紛披掛定當,他們看見了沙漠龍大聲喧呼,要求一戰。沙漠龍接受了歐陽子陵的建議,此刻她顯得異常鎮靜,從容地吩咐大家靜聽候分配,一面派出六批人馬作為前哨,探聽敵蹤,其餘人待命候戰。
一切都安排妥當後,她才跟歐陽子陵到蓬帳內探視瘋叟。
瘋老頭子滿頭滿臉都是灼傷的痕跡,辛紅絹正在細心的替他敷油膏。
老頭子瘋瘋傻傻的毛病沒改,見了他們倆進來就笑迷迷的道:「哇!你們年青人真不含糊,沒幾夫功夫就搭上了,這就叫做雙龍齊飛。你是條沙漠龍,他是條天外玉龍,往後再生一些龍子龍孫,龍兒龍女,你們可真是一門龍種了!」
沙漠龍把小腳一跺道:「師叔,人家都急死了,你還在開玩笑,我師父跟左老伯父怎麼樣了,你們受的什麼傷?」
瘋叟依然笑著道:「沒有關係,我們都成了火龍了,只不過他倆的火比我多挨些,我把他們安排在一個山洞裡,有那條金毛狗守著,準保出不了事。可惜的是那本天殘秘笈,眼看著已經到了手,誰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一陣子火藥,把我們炸得遍體鱗傷,好好的一本書硬叫雅都裡麾下的高手們搶了去。那小子虎子狼心,要是再學成了秘岌上所載的絕世神功,恐怕今後塞上,再也無寧日矣!」
歐陽子陵本想多問一些他們受傷爭鬥的情形,可是瘋老頭一味的胡扯八道,想來是對這件丟人的事不願多說。
而前線的飛箭告急卻已傳至,雅都裡親率了四千勁騎,正取道烏爾士雅,兼程趕來,大概還有半日功夫,就可以抵達白龍堆。歐陽子陵和沙漠龍立即準備應戰。維吾爾能出動的戰士,只有兩千人左右,在數量上就弱了一半,幸好敵勞我逸,而且士氣激昂,尚可一戰。沙漠龍主張堅守白龍堆的門戶阿基克泉。歐陽子陵卻認為在牧地上發生戰爭,無論勝負,都是件不上算的事,他主張留一半人堅守。另一半人銜枚輕出,暗伏在來路上,出其不意予以痛擊。論兵法韜略,沙漠龍自知比不上陵哥哥,當然只有同意了。
瘋叟火傷經過治療後,已經稍愈,只是行動不便,於是就把留守的事交給了他。
辛紅絹、沙漠龍、歐陽子陵,分騎了三匹汗血寶駒,率著七百健兒,一逕奔出阿基克泉而去。走出約有一個時辰,剛好前面橫著一座小山。歐陽子陵看過地形之後,認為恰如所用。
遂請辛紅絹帶領六百騎,先埋伏在山上,等到一聲信號,飛速衝下山來,出其不意,必定可以克敵致效。天外玉龍與沙漠龍卻只領著一百人守候在山下。歐陽子陵也帶著猩嘰皮甲,可是他恃著有護身神功,將它讓給沙漠龍穿了,自己只披上一件團花戰袍。
馬健、人俊,伴著旁邊如花似玉的沙漠龍,越發像一雙天人。他們鎮靜的神態,英俊的風標,就增加了那些維吾爾戰士的信心,他們都肅靜地,恭謹地追隨在身後,摩拳擦掌,等待著一場浴血的廝殺。
大約有半個時辰光景,遠遠地蓬起隨天塵霧,接著就可以聽見洶湧的蹄聲,札薩克圖汗的騎兵到了。沙漠龍緊傍著歐陽子陵。這位沙漠中的公主雖有絕頂功夫,也曾經過很多次小的拚鬥,但是參加大規模的戰爭,一種先天的女性的本能,使她表現得怯懦,所以她將一切都倚賴著歐陽子陵,彷彿只有這個男人的保護下,她才感到安全。歐陽子陵望著她的粉頰,耳上的珠墜正在不住的顫動,顯示出她內心的緊張,反之遠遠在山上的辛紅絹卻興奮地朝他們揮揮手。
歐陽子陵不禁在心中暗暗地感慨著,這兩個女孩子在早上爭相送魚的時候,是一般的嬌憨可人,然而此刻卻又是多麼地不同啊!沙漠龍完全是深閨弱質,她只合住在高樓,吟花歎月,過一般小姐的生活,要她馳騁沙場,率領著幾千健兒,稱雄漠上,又是一件多麼不相宜的事。
來騎漸漸地近了。當頭一匹駿馬,上面載著一個身材魁偉的漢子,紫黑臉膛,微微留著些短髭,也不過三十左右年紀。背後另有人替他撐著一桿大旗,旗上黑底繡著一隻白色大鷲。
沙漠龍低了嗓子對歐陽子陵道:「陵哥哥,這個人就是札薩克圖汗的世子雅都裡,他的後面馬上跟著的,都是他從各地以重金禮聘的高手,我們該怎麼辦?」
歐陽子陵見她的聲音中含著懍懼,趕忙低聲鼓勵她道:「跳樑小丑,不足為懼,你先不妨以禮相見,若能善罷,當然更好,否則真要拚起來,我們也不會吃大大的虧。」
沙漠龍聽見他的勸慰後,心中比較安定了點。
她輕輕策馬走前了一步。
她尚未開口,雅都裡已經嘻開大嘴笑道:「我們冒昧前來,未嘗先容,倒勞公主遠迎,真是不敢當之至!」
沙漠龍也勉強地浮起一陣笑意道:「王子率師遠出,駕臨敝部,不知有何見教!」
雅都裡又大笑起來,不過這次的笑聲中滿含著詭詐,有如豹狼的嗥嗚:「哈哈哈……公主,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麼,明明你我都根清楚,何必還裝糊塗。不過我倒是願意再說一遍。
第一,令師在庫魯克塔格山,得到了一部練功的天殘秘笈,雖經在下攔截到手,卻發現原來是假的。令師與一個老頭子現在被困在洞中,諒來插翅難飛,只是那個瘋老頭子逃到了白龍堆,真經或許在他身上,請公主將他交出來,由在下帶回。」
他的話到這兒頓了一下,觀察到沙漠龍與歐陽子陵的臉上都有著驚詫之色,反而放下了心。
因為由此證明,那真經也不在瘋叟身上,自己依然有機會可以找到。
所以他的語氣也變得溫和一點:「其次,我們是舊調重彈,公主姿容無雙,敝人曾數次托姻,你都以信仰不同而推托。我現在再來求一次親,只要公主答應兩族締姻,我就放棄自己的宗教,信奉你的神明,我們兩族只要聯合起來,整個回疆蒙古都是我們的天下。敝人也是一個王子身份,不算辱沒公主,但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這一番說得簡直匪夷所思,沙漠龍聽後在羞怯中更帶著無限悲憤,覺得這傢伙實在無恥到了極點。
她飛紅著臉,怒喝道:「瘋師叔的確在白龍堆中,他有沒有得到秘笈我不清楚,至於把他交給王子帶走,則閣下似乎過於上門欺人了一點。別說他是我的師叔,就是一個普通人,他既然托庇到我白龍堆,敝族就有責任保護他的安全。
談到第二件事,我更不能答應了。你既然能為一個女人放棄信仰,那麼你的人格高下也可以想像而得知。敝族人少地狹,招待不起幾千大軍,王子如沒有其他見教,恕我怠慢,你請回師吧!」
雅都裡見她一陣奚落,不但不感到羞恥,反而哈哈大笑起來:「公主,你眼光不錯,總算看出來我有數千大軍,你更有自知之明,曉得自己人少地狹。那麼你總該知道我們似乎不會這樣簡單,揮之即去吧!」
沙漠龍退後了兩步,走至歐陽子陵身畔,勃然色變道:「你還想怎麼樣?」
雅都裡將手舉起道:「我不想怎麼樣,可是只要我手朝下一揮,我身後的四千餘鐵騎立刻可以踏平你的白龍堆。」
沙漠龍冷冷地笑了一聲:「原來閣下是早就準備著來的,那還多說些什麼呢,你就衝著我來吧!」
雅都裡似乎沒有想到沙漠龍會對他的騎兵孰視無睹。
他調查得很清楚,白龍堆中能作戰的維吾爾人不會超過二千人,所以他帶四千人是佔絕對優勢。
現在見沙漠龍鎮定的樣子,不由得懷疑地問道:「就憑你身後的一百人,能擋住我的大軍?」
沙漠龍的確沒有把握。
不過她接觸到歐陽子陵安詳的眼色,立刻恢復了信心。
她淡淡地笑道:「地上的螞蟻該比老虎多吧,可是從來就沒有聽說過螞蟻能咬死老虎的!」
雅都裡臉膛上泛起了怒色,他見沙漠龍親暱的傍在歐陽子陵身邊。天外玉龍俊朗的豐儀令他自己產生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
他心中在暗暗的咒著:「你這小妮子原來認識一個小白臉,就不把我放在眼裡了,非給點顏色看看。」
突然他興起了一個惡毒的念頭剁鳳不如屠龍,我宰了那小子,讓她絕了念頭。
所以他一招手,射出兩點烏光,直朝歐陽子陵打去。
然而他口中卻對沙漠龍喝道:「混蛋丫頭,本王子給你面子你不要,先讓你嘗些厲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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