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對這件事倒是無以置喙,頓了一頓才道:「反正殺都已經殺了,他也不是兇手,朕相信可以把這事壓下來的,國公可以放心地叫他出來。」
「老臣不敢放心。」
「這又是怎麼說呢?國公難道信不過朕?」
「老臣相信陛下有用人的誠懇,但卻不敢相信宇文氏會看陛下的面子而寢息此事。」
這使皇帝很沒面子,忍不住道:「國公,朕是皇帝。」
楊素乾脆敞開來說了:「陛下雖為萬民之尊,但是有幾個人是陛下動不了的,宇文一族就是其中之一。」
他還沒有把自己說在裡面,但是語氣中卻顯然是沒把皇帝看在眼裡。皇帝忍不住就想發作了。可是楊素接下去的話卻壓住了他的怒意。
「陛下且莫生氣,老臣手中有數十道奏章,那是歷年在外地各處地方官員或軍旅將領控劾宇文家人種種跋扈不法情狀的,任何一紙奏章都足以構成他們家滅門大罪,但老臣為了不使陛下為難,都壓了下來。」
「這是為了什麼?」
「陛下,若是老臣真把這些狀子轉了上去,在朝廷上公開出來,陛下辦是不辦?不辦則有損天威,辦,陛下辦得了嗎?宇文族掌握著天下一半的勢力……」
皇帝的臉色很難看,卻沒有話說了。這的確是事實,宇文氏一族、楊素,再加上皇室本身,差不多是各佔了三分之一的軍權實力,互為制衡,誰也不敢動誰。
楊素哈哈大笑道:「萬歲爺,你也不必為這種事生氣,慢慢想法子,把兵權收回一統,你就是至高無上的皇帝了。」
煬帝恨得心癢癢的,迎空虛擊一拳道:「會有這一天的,國公,你等著看好了。」
楊素道:「老臣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老臣年事已邁,近又多病,大概也沒幾年好活,想是看不到那一天的來臨。但老臣多少可以為陛下盡點力,老臣一旦西歸後,立刻就會有人將老臣的手書分送到老臣的部屬那兒去,要他們一致齊力效忠陛下,望陛下好好照顧他們……」
煬帝忙道:「這是……說些什麼呢?國公還碩健得很!」
「老了!腰腿精神都不行了,因此只好躲懶,留在家中偷閒了。若是老臣再年輕個十歲,一定會為陛下效忠,將這些權臣逆子一掃而平,使陛下真正地一統天下。」
這番話說得很誠懇,倒是使煬帝的心中一軟,幾乎想停止住此來的目的,可是楊素又接下去說:「老臣自知近來禮貌較差,對陛下太不知恭敬,可是老臣說句不知進退的話,陛下雖然英武聖明,有著滿腔的雄圖大略,但究竟年事太輕,穩健不足,好動妄明之氣,這是很危險的事,所以老臣讓陛下受點委曲,也是為了磨磨陛下的火氣。」
這番話說得皇帝的火又上來了。楊素的用心雖好,態度卻令人受不了,他彷彿是以皇帝的長輩師長自居了。
但是他城府漸深,喜怒已可不形之於色,居然和顏悅色地道:「朕知道國公的苦心,不會怪國公的。」
楊素似乎心中很得意,因為他教訓的這個人是萬民之尊的皇帝。能夠對皇帝以這種口吻說話,還要皇帝乖乖地聽著,這是何等的風光,那簡直此做皇帝還過癮。因此,楊素也變得關心煬帝起來。望著皇帝的臉道:「聽說陛下巳罷朝兩天了,而且陛下的氣色不大好。」
煬帝知道這是機會,忙歎了口氣:「是的,朕已病了兩天了,兩日兩夜,未能合睫,精神那裡會好呢?」
「是啊!聽說陛下夜發惡夢,一夕數驚,那可不能開玩笑,該讓大夫好好地治一治。」
「御醫開了藥了,如非是些寧神定心之劑,朕這病卻是起自心悸,藥不對症。服了沒多大的用的,朕是特地到國公這兒來討教求援的。」
「啊!老臣不懂醫埋,更不會治心病。」
「不,這事只有跟國公商量了……」
「陛下,究竟是什麼事呢?」
皇帝看看左右,樂昌公主已然會意,忙起身告退,並把兩名侍女也召退到遠處傳候了,只有華玉雙抱劍侍立在兩丈多的閣門之處,目力可及,以防不測。
皇帝放低了聲音,此手劃腳的說了一遍,華玉雙聽不到他說什麼,但他的人情卻是充滿了驚悸與恐怖,想必是一件十分可怖的事。而且楊素聽了也頻頻變色,等皇帝說完了,竟失聲呼叫道:「竟會有這種事?」
皇帝的聲音也放大了一點,略可聽聞:「本來朕也不信這怪力亂神之說,本就是子虛烏有的,可是朕只要眼睛一合上,那些魅影立即出現,使朕不得不信。」
楊素道:「這是不能不信的,所以老臣在征戰之際,總不忘致祭鬼神,遇有廟宇,一定盡力維護,甚至於還命令小軍把傾圮之處,修繕完整……」
皇帝叫道:「原來是這麼間事,難怪朕問那鬼卒說,那件事國公也有份,因何不來祟國公去,鬼卒說國公於東嶽神君有恩,曾數蒙保全,故而帝君特頒諭不准前來打擾……」
楊素神色一怔道:「老臣與東嶽帝君神凡異途,怎麼會對他有過恩情呢?啊!是了,老臣早年曾經領軍討賊山東,賊黨退守山中,據東嶽廟頑抗,當時有人獻策,以火攻之,賊群必將死無噍頰。老臣怕毀及廟宇,冒瀆神明,只把四周團團圍住,雖是多費了幾日才竟全功,但算是把廟宇保全了。」
皇帝道:「庇全之德自然非同小可。那鬼卒還說國公乃天神臨凡,本身即有一股威煞之氣,使得陰魂不敢逼近,這也是他們不敢來吵擾的原因。」
這番話是楊素最聽得進的,他一直都篤信鬼神,也總以為自己是上應天命而生,所以才有這般大的福命,因此十分開心,哈哈大笑道:「那裡,那裡!老臣是個庸庸碌碌之人,那裡會是什麼天神轉世!」說了又怕奚落了皇帝,因此又補上一句道:「陛下乃人中之君,也必然是紫微照命!」
皇帝歎了口氣道:「朕也曾以此相詢但那鬼卒卻說朕因耽於酒色,帝星晦暗,故而-魂才敢相欺,以前因時得國公之輔助,聾威所至,諸邪僻易,最近國公不去臨朝,也下再入宮了,故而陰氣猖獗,眾邪齊至。」
這更叫楊素相信了,忍不住道:「老臣一再勸陛下少近女色,注重修身,那是有道理的。帝闕宮中,本有諸神保護,但男女好合之舉最易衝撞神明,諸神迴避,自然就邪祟橫生了!老臣多年不近女色,自老妻故後,守身全分,府中雖有美女千百,老臣絕不沾染。」
皇帝皺眉道:「朕現在知道了,但目前卻是要解開這困境才行。」
「這個……陛下可以召請方士入宮驅邪。」
「試過了,沒有用。據方士說,此等邪祟非同一般遊魂野鬼,乃東嶽頒下殊符,准其索-,只有東嶽下牒,才能把他們召回去。」
「這倒有點困難了,陛下何不著人先去祭掃東嶽以示修好,然後再行文相求。」
「國公,這是私事,人君對地神行文卻是公務,公不及私,這措辭已極點困難,且往來行文。均須抄達天帝,東嶽又怎敢循私賣放人情?」
皇帝是個極頂聰明人物,這套鬼話是他臨時講的,但是因為楊素深信此道,竟是活靈活現,楊素連連點頭。皇帝道:「為今之計,最好私下與東嶽打個交道,因為老鬼與楊勇都在東嶽轄下,他肯下牒召回就沒事了,國公既是與東嶽有舊,就請去說項一下如何?」
「這個……陛下要老臣跑一趟泰山?」
「這倒不必,國公這麼大的歲數,朕也不好意思要國公跑這麼遠;而且鬼魂是神氣相通,無遠弗屆的,據那鬼卒所云,他們現在日間就棲息在城外的東嶽廟。」
楊素道:「這長安城還有東嶽廟?」
皇帝道:「東嶽乃司鬼之神,每個城中都有廟宇的,長安的這一所朕但知其名,卻沒有去過,故而特地來邀國公同去一次,向東嶽疏通一下。」
楊素道:「什麼?今天就要去?」
「最好是快點解決,否則朕實在不堪其擾。」
楊素皺起眉頭,未作立即表示。
皇帝又道:「此事不宜令很多人知道,朕才單身前來,希留國公也能隱秘些,若是風聲傳出去,說朕領頭祭拜東嶽,實非教民之道。」
楊素道:「老臣耽慮也在此。」
皇帝道:「能不能動用國公府中的家將先往東嶽廟去部署警戒,禁絕閒人。然後我們再悄悄地去。」
楊素擔心的是皇帝在外搗蛋,欲對他不利。現在聽說禁衛由自己的家將負責,就不像有埋伏的樣子,而且,最重要的是皇帝自己也伴隨著一起去,楊素是最放心不過了,一有風吹草動,先執下皇帝為質就行了。對這位皇帝,楊素可吃定了,別看年紀大他三四倍,但楊素一把,可以把皇帝提起來。
個子既小,身材又矮,無拳無勇,一付病容,此起楊素來,什麼都不如,因此楊素已然動心,但仍沉吟道:「老臣去一趟當然是可以的,但不知有沒有用。」
皇帝歎了口氣:「不管有沒有用,總得試一下,這件事只有國公為朕分憂了,即或東嶽不肯因循,也叫他作個交代,究竟要如何。常此以往,睡不交睫,朕實不堪其擾。若是沒辦法,朕只有行碟天庭,請求作一公平判決了。」
楊素一聽可急了,因為弒殺先帝是他下手的,由於事態緊急,他並沒有跟楊廣商量過,雖是完全為了楊廣,但這件弒君案,楊廣可沒有參預密謀,嚴究起來,楊廣只是事後未加揭發追究而已,行兇的人可是他。
人可欺,鬼神不可欺,此事若是上達天庭,他楊素的罪孽可重了。楊素戎馬一生,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年逾九十,實在已沒什麼可怕的了,唯一可懼者就是冥譴。因此他連忙制止了皇帝道:「老臣今天就伴陛下去一趟,好歹要弄個結果出來。東嶽若是不講情面,老臣拼擔個不是拆了他的廟宇,叫他無處安身去!」心裡一急,本性就流露出來了:威脅、利誘,甚至於耍賴撒潑等流氓手段,也都不惜使用了。
皇帝被楊素留下小聚,因為兩個人都沒有享樂的心情,所以並沒有大張筵席,只是準備了幾樣菜,對酌而已,而且把侍候侑酒的美女都免了,成了一次真正的清談。
談話的內容倒大部份是國事,楊素問,皇帝答,楊素說,皇帝聽,兩人之間的關係雖很密切,但卻是以楊素為主。每次的國事商詢,都是這種情形,不過,這倒是皇帝可以忍受的,因為皇帝不懂軍事,而楊素卻是權威,他的意見與決定都極為正確,而且是別人無法更易修正的。
自從楊素在家中遇上了刺客之後,即已托病不朝,皇帝遇上了非相詢不可的大事,只有移樽來求教,不過皇帝的態度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的和順而巳。
這又使楊素有點疑心,他知道李靖夫婦還在長安,所以立即著人去通知,要他們幫忙負責一下東嶽廟的警衛工作,而且也就這件事徵詢一下他們的意見。
李靖接到消息後,倒是無法拒絕,楊素的存在,對自己是有利的,因為神龍門的一切活動,都可以藉楊素的名義而得到公開的庇護,再者,楊素對他們夫婦二人也實在不錯,這個忙無論如何是要幫的。
李靖把得力的人手都密佈在沿途以及東嶽廟的周圍,以各種身份掩護,卻看不到一絲異狀。
李靖夫婦則帶了薛飛霞與董輕雲進入到廟裡,那兒也很平靜,有幾千名道士火工等,看來也是安份的出家人。
主持道長叫李淳風,生得仙風道骨,頗有點道行似的,李靖跟他談了一下,知道他與自己的摯友狄去邪同出一師,李靖說了自己與狄去邪的交情與關係,大家顯得很融洽。李靖見時間差不多了,才告訴他說:今晚越國公楊素可能會伴隨王駕前來進香。
李淳風似乎不怎麼驚訝,笑笑道:「貧道在數日前早有預感,知道今日會有貴人降臨,所以一大早,即已命廟中弟子將各處打掃乾淨,焚香以待了。」
李靖倒是有點意外地道:「道長既有善知未來禍福的神通,弟子想請教一下:今日之吉凶如何?」
李淳風笑道:「施主若詢本身之體咎,貧道可以奉告的,是大吉大利。」
「弟子問的不是自己,而是問越公。」
李淳風道:「無兵刀血光之險,否則貧道可擔不起干係,一定早就設法禳解了。」
「其他方面的驚險呢?」李靖繼續追問。
李淳風反問道:「施主是指那方面?」
「弟子無法取決是那一方面,凡是能使人生命發生危險的遭遇或驚嚇都可以算在內。」
「這個貧道就無法預測了。貧道的卜象只能測知今天不會有兵刃刺客之厄,卻無法看到一個人的內心去。」
李靖道:「為什麼要看到人的內心去?」
李淳風道:「禍福無門,唯人自招,凡是到東嶽廟來燒夜香的人,多半是做了虧心事的,前來祈求諒解免禍的,鬼神有莫測之杌,他們會遭到什糜貧道實難預料。」
李靖不禁暗中佩服,這道士的確有些神通,他竟能大致料到楊素等人會來求祈什麼,因此誠敬地問道:「東嶽所掌乃人生之善惡休咎,人未蓋棺,難作定論,冥報豈能及於生前?」
李淳風笑道:「這是一般人的情況,至若巨奸大惡之徒,作惡多端,罪大惡極,偏又陽壽未終,便等不及至其死後,生前施報亦屬有之。如有人遍體生惡瘡,呻吟床榻,竟日不得安,痛澈心骨,膿臭溢室,即所謂刀劍地獄,至若婦人染血崩之疾,終日沉淪於血污之中,是即受難於血污地獄之中。」
李靖被他說得有點毛骨悚然,因為他邊說邊指:手指所及,即為兩廂各處地獄,光線陰暗,鬼卒凶睛陂然,漸有深意,此刻尚是白天,若是黑夜來此,定又恐怖多倍。因而問道:「生前之冥報,都是假疾病而行之嗎?」
李淳風道:「天心沓沓,玄妙難測,會以各種方法以彰其徵,卻是無法預料,但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也是信而有徵的。」
「這是無法預防的了?」張出塵問出了地最迫切的問題。
李淳風笑了一笑回答道:「未知其來,欲防無由,最好的辦法,莫過於端正行止,問心無愧,自然百邪不侵。」
張出塵默然,夫婦二人退到廟外,準備前來迎跡揚素。
楊素與湯帝在薄暮中乘馬來到的,李淳風出來相迎,也僅是薄施一禮,揖而不跪,楊素因為對出家人一向禮敬,並不在意,皇帝心中則不高興了。
因為皇帝已經得到宇文化及的先容,知道這老道就是要搗鬼的人,而宇文化及必然也告訴過他,自己是皇帝,這牛鼻子居然敢如此傲慢,等孤整掉了楊素老賊之後,再來慢慢的給你一點好看!
李淳風一點都不知道皇帝心中對他不滿,款待他們入雲房奉茶,聽取他們的來意,知道他們要在神前祈夢進香便立刻去準備了。
祈夢的屋子在大殿兩側,窗口有個小方孔,剛好可以隱約的望見大殿上的神像以及麾下的神兵鬼卒,香煙繚繞,如駕雲霧,益增其神秘之感。
祈夢的靜室是一人一間獨處的,室中沒有床榻,只有一架短几,人在室中虔心叩禮膜拜,對著一炷清香,遙望神殿,入夜之後,必有所夢。
李靖與張出塵到靜室來私見楊素,他忙問道:「藥師、出塵,辛苦你們了,這廟中的一切都看過了?」
「看過了,沿途四周也派了可靠的人,稍有響勁,他們立刻就會示警,在安全的防衛上,國公可以放心,今夜縱有千軍萬馬,也難以傷到國公。」
「這廟裡是否有什麼呢?」
李靖笑道:「國公若是問機關暗室之類,我可以保證沒有,至於說交通鬼神,我就不敢亂作猜測了。」
「藥師,你信不信這一套。」
李靖感到很難回答,頓了一頓才道:「我並不否定鬼神之存在,卻不讓鬼神左右我的行動。」
楊素歎了口氣:「你們到底還年輕。老夫在年輕時,也是這般想法,認為鬼神乃依憑人而生,何得左右人之禍福?等到年事漸高,漸漸地就改變這種想法了。」
他沒說是如何改變的,也沒說改變到什麼樣子,大概這是他內心的一個秘密,所以不願宣之人前。
李靖也沒有追問,只是道:「再晚就在室外不遠處,國公如有什麼發現,招呼一聲便是。」
楊素謝了兩句,關上了門,李靖與張出塵在不遠處的一聞靜室中,秉燭讀書。也不知等了多久,估計著夜已很深了。忽聽得楊素在房中大聲地叫了起來,李靖連忙過去,仗劍推開了房門,但見楊素面如土色地縮在屋子的一隅,抖著聲音大叫道:「聖上饒命!殿下饒命!這不關臣事,這不關臣事!」
他的手指著窗口的小孔,那兒有一陣煙霧繚繞,煙霧中似有人影在晃動。李靖膽大,上前大-一聲,舉劍劈去,人影發出一聲慘呼,飄落地下,卻是黃裱紙剪成的一具紙人,長約三寸,身上密書朱符,並有先太子楊勇等字樣,心知是術士所施的邪術。
但看到楊素渾身發抖,十分恐懼之狀,而且張出塵彎腰要拾起紙人時,他便大聲地叫道:「不要動他!」
張出塵倒是嚇住了,只見被斬成兩截的紙人各化成一蓬煙霧,並有綠色的磷火一閃,蹤影俱無。
李靖也知道這多半是李淳風施為的。但是念及狄去邪的關係,也不去深究,只是問楊素道:「國公,發生了什麼事?遇見什麼了?」
楊素這時驚魂始定,一面喘息一面道:「沒什麼,回府!回府!」
他匆匆地出門回府而去,只留了十幾個家將,護送皇帝回宮,也沒向皇帝告別就走了。
回到府中之後,立刻命府中的家人準備香燭果餚,在庭中擺好,祭奠先帝與先皇子楊勇,別人問起他在東嶽廟中的見聞,則絕口不言。面露悸色,好像受到了絕大的驚嚇,沒有幾天,他就病例了。
在病中,他已形同瘋狂,終日手握寶劍,不時的衝出去要殺人,口中不時胡言亂語,侍女等人無不躲得遠遠的,只有一些孔武有力的家將們守著他。
李靖早巳把華無雙姐妹撤了回來,他看出楊素已去死不遠,用不著去保護他,也沒人會來殺他了。
樂昌公主已經與徐德言團圓,要追隨夫婿到山西去投奔唐公李淵了。
他們與李靖在長安城郊樂原上分手時,徐德言曾經勸李靖:「藥師,楊素死後,煬帝再無顧忌,必將大事建築與大舉興兵以遂其志,這些雖不一定是壞事,但國庫不盈,勢將勞民,民怨生則天下亂,你們作何打算?」
李靖歎道:「天下將亂,我是早在預料中,只不過何去何從,實在沒有個成算。」
徐德言道:「各處的豪傑之士,有心之士都在屯聚實力,自謀打算,李兄手中這點實力,該可以有一番作為。」
「這個兄弟自己從未打算過,將來遠是因人成事的多。」
「貴義兄虯髯客倒不失為豪傑之士。」
李靖笑道:「豪傑之士非理國之材,張大哥表示過他的意思,兄弟卻一直沒有答應他。兄弟固然決意在擇人而事,但對這個擇字,兄弟是十分慎重的。」
徐德言十分凝重地道:「藥師,既然還沒有定向,兄弟倒是斗膽推薦一位了,山西唐公……」
李靖道:「前些日子楊素還與兄弟討論過唐公,說他仁厚有餘,魄力不足,不足以當亂世英主之稱。」
徐德言笑道:「這個批評極為中肯。兄弟所推薦的人卻是唐公次子李世民。此君年歲與吾相仿,雄才大略,勝乃父多矣!刻下在山西治軍,禮賢下士,各地豪傑往投的很多,兄弟此刻也在他麾下任職。」
張出塵道:「徐駙馬是人中英傑,他說好的人,總是不會錯的,我們會記在心裡,好在現在一切都還早,到時候再說吧!」
徐德言道:「不錯,此刻各路豪傑都只是在準備中,待時而起,還沒有人正式揭竿而起,賢夫婦不妨也等等機會。不過世民確是人君之具,日後你們若有機會見面,相信也不會反對兄弟這番話的。」
雙方作別,李靖倒是沒有把這件事聽在耳中,因為他對李世民並沒有太深的印象,倒是對唐公的四子李元-印象很深,因為他技壓宇文成都,曾被譽為天下第一勇士。
楊素折騰了一個多月,終於在府中發瘋而死。他的瘋狂就是在東嶽廟的那一次驚魂之行,回來後口中不住地叫著有-鬼來索命,到快死的那幾天,幾乎是連白天都見到鬼魂包圍在他的四周。
皇帝這時反而表現得關切了,不時著人前來慰問,一直到他身死,皇帝表示得很傷心,因為他的姓是先帝御賜,皇帝以皇族的大禮為之殯殮,下旨全國為之守喪一月,自己也以子侄之禮為之執紼送葬,備極哀榮。
這在別人看來倒是十分感動的,他們知道楊素與皇帝的交情一直就很好,而楊素對隋煬帝建功尤偉,當得起這些哀榮的,他們對皇帝縞素執紼之舉,大為讚頌,說皇帝敬重舊臣,不忘根本,是乃仁德之君。
這種頌辭日有數起,自然都是些拍馬屁的臣子所獻的慇勤,但是對隋煬帝的作用卻是很大的,尤其是舊日屬於楊素手中的那些兵權,現在都轉到皇帝手中來了。
朝廷中自然也有一番權力的更移,早先站在楊素一邊的臣子岌岌自危,他們的靠山一倒,很擔心會受到宇文氏一黨的擠軋,因為以前他們在楊素的支持下,跟宇文化及作對得厲害,今後的日子可能會難過了。
果然等一月的喪期過後,宇文氏展開了肅清異己的行動,先是找了幾個小官兒開刀,奏請將他們革職治罪,而且還提出了一些證據。
皇帝倒沒有不受理,只是批交審議,-審議的大員還是指派了楊素的一黨。
宇文化及先還是很奇怪,以為皇帝是想一舉而打盡,等他們審議的結果再說,想像中他們一定會對自己的同黨加以包庇的,那時再加以究治。就可以一網打盡了。
他還在心中讚佩皇帝好算計,對審議的人選也沒加以反對,等著看皇帝如何大整這些異己。
審議的大員們先是戰戰兢兢,不知如何是好,這些交議的人都是他們的死黨,若是加以包庇,怕沾上了循私賣放的罪名,若是秉公審議,那就更糟,因為這些案子他們自己也脫不了干係。
正在緊急惶恐之際,皇帝卻派了個密差來宣慰他們,告訴他們:這次是宇文化及要跟他們過不去,叫他們放心好了,皇帝答應了越國公要好好照顧他們的,只要他們能以效忠越公的忠忱來報效皇帝,一切都可以照常。
接到了這份宣慰,這些人自是皆大歡喜,知所取捨。
審議的結果是查無實據。他們合奏之後,皇帝也沒有異議,對被議者溫言嘉勉一番,要他們努力忠心國事,不要辜負了朝廷的栽培。
宇文化及莫名其妙,等到那幾位官員一個個上表謝恩,他氣呼呼地去找皇帝理論,皇帝卻笑嘻嘻地道:「人家本來就沒罪,朕不能強入人罪。」
「陛下,他們是楊素的死黨!」
「楊素已經死了,如何還有死黨?他們是朕的臣子。」
宇文化及這才知道給皇帝耍了一次,除去楊素,只是把楊素手中的實力轉到皇帝手中,對自己毫無好處,反而使自己的權力減小了。
以前皇帝要拉攏住自己去抵制楊素?有事還客氣一點,現在雖然還不至於不客氣,卻不是言聽計從了。
皇帝凡事有自己的主見,不大接受臣子的意見,尤其是權臣,皇帝更是故意地給他們難堪以壓抑其氣焰。
那些屬於楊素的死黨,經過了一番轉折之後,現在都變成了最忠心的擁皇派,使得皇帝的權威大振。再加上一些地方上的諸侯,以前飽受權臣的欺凌,現在有了皇帝的支持也都不好惹了。
前後不到半年時間,隋煬帝成了一個真正至尊至上的皇帝,再也沒有人敢在皇帝面前跋扈無禮了。
宇文化及一下子變得很孤立,要不是他手中還有著一點實力,幾乎連本身都危險了。
好在他是個很能見風轉舵的人,一看情勢不對,立刻收起自己的傲態,兢兢業業向皇室效忠,總算保住了一家富貴,再也不敢亂出點子了。
但是對失去的權力,他實在不甘心,知道皇帝是厲害角色,他不在擴充自己的實力上用心,卻換個方法,去鼓動皇帝的野心,慫恿他成為歷史上一個空前偉大的君主。
隋煬帝最心儀的一位君主是漢武帝,宇文化及就鼓勵皇帝步步傚法漢武帝,先是大事建設,繕修宮室,繼而大舉征伐,對四夷用兵。
向東發兵征高麗,北拒匈奴則修萬里長城,在全國首城都邑修築馳道以利於車馬之運行,使沒有船運水利的地方,也都能享受到物運之利。
因為那時大量的貨運靠水路船隻,沒有河流通經的地方,只有靠人力肩挑擔行,不但費時費力,而且不能載多及遠,雖然人們已知車駕,但是路途崎嶇難行,仍然非常不便,因而隋煬帝這修建馳道,對利民而言,價值是很大的。
可是民智未開,一般百姓們的眼光短淺,只見近利而不見遠景,再加上那些官吏胥役趁機從中漁利,老百姓出了錢還要出力氣做工,當然是怨聲載道了。
除此而外,隋煬帝對自己也不小氣,他把舊時的宮殿也大加修茸了一次。這些宮殿多半還是漢時遺留,雖經不斷的修繕,已非舊貌,再加上設計簡陋,不夠氣派,隋煬帝是個好大喜功的人,一直引以為感,他以前常到楊素家去玩,感觸最深。
越公府是新建的,規模設計都是新的,梁木雕刻、油漆粉刷的技術也此宮中進步很多,園中的花木更勝過宮苑。
那是因為胡風東漸,中原華夏,新文明雖較夷狄進步,但並不是每一樣東西都比人家好,多少也向胡人學了很多東西。
所以在長安城中,後期的建築此早年的屋宇精美,尋常百姓人家,有些已改頭換面拆掉重建了,只有皇宮,屋宇既多,人口又眾,而且關防謹嚴,不與外界輕易接觸,修建頗為不易。
因為修屋需要工人,工人都為男子,而男子禁入宮中,這種種麻煩與不便,使得皇宮之內,往往是最破最舊的地方,這對有獨夫思想的隋煬帝,是最大的一種刺激。
他貴為天子,高踞一切人之上,應該享受天下最好的。偏偏住的房子不如人,這叫他怎麼受得了?
吳王夫差為西施別建館娃宮,窮極奢侈,秦始皇建阿房宮,盡伐蜀山之木,造連雲之閣,也是一種獨夫的思想。後來項羽燒阿房宮,是不得已的,他的家鄉觀念極重,雖滅秦而有天下,卻不想在咸陽做皇帝,他要回到雲夢去。雲夢雖得澤水之利,為魚米之鄉,但是沒有像阿房宮這樣氣派的房子,他也無法在老家建一所更巍峨的宮殿,又不能讓這麼一所豪廈束奪去自己的光彩,乾脆一把火燒了。
隋煬帝把宮殿徹匠重建,全部翻新,他自己帶著些人,住進了楊素的越公府,這兒前後是隔開的,很有宮廷的味道。
宮中人多,是無法安置的,乾脆放了出去,有家的歸還原籍,無家的自行擇配。
這是個天大的恩典,那些宮女大部份都是三十多歲,青春雖已蹉跎,但畢竟還有一大段人生的日子好過,她們自以為這一輩子已經完了,那知忽然遇到這麼一個機會,怎不欣喜欲狂呢?
這批人出來年紀雖是大了一點,但卻是侍候過皇帝的,見識多人品高,氣質佳是不用說了,所以她們來到民間,也成了寶貝,多少人拚命地搶,有人想盡方法,走門路,才迎娶到一位。尤其是那些中年喪偶的土財主,更是起勁萬分,若能娶到一位作為續絃,不但嬌美可人,驕於人前,而且還可以使自己的地位增高,不說別的,縣太爺下鄉,也得前來應酬一下,尊稱一聲夫人。
所以這不但是盛事,也是德政,隋煬帝這一措施,倒是贏得了百姓們的歌頌稱讚,只可惜歌功未及一載,新的宮室造竣,老百姓又開始怨天尤人了,那是皇帝下了一道詔令,要徵選宮人美女,老的人放了出來,宮中無人,補充一批新的進去,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那些言官們也無話可說,因為去年宮中放人出去,他們還上表歌頌,大為贊成的,現在皇帝帶他們到新的宮中去看了一遍,問他們是否該徵選一批年輕力壯的人來服役維護,他們心中雖不以為然,卻也說不出反對的理由。但是宮中每次徵選宮人,必然會在民間引起一次大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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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不願把女兒的一生送進這個活墳墓中去,一入宮門幾乎就是天人永隔。
運氣好一點的,被皇帝看中了,收在身邊,還能跟家中通個訊息,遇上父母去世,還能回家奔個喪,那時鑾駕儀仗護送,倒是一番殊榮,運氣更好的,冊封為貴妃,家人立刻成了皇親國戚,自然不必說了。但大部份的人,都沒有這麼好的運氣,她們被選入宮,派在什麼冷僻的地方很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皇帝,就這樣默默無聞地埋沒一輩子。
隋煬帝是個有征服欲的人,而且是個天生的自大狂,從楊素的束縛中解脫出來後,開始為所欲為,趁心如意地放開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宇文化及本來對皇帝還有一點的約束力量,這時也無法控制了,他的妹妹是先帝楊堅的妃子,他又把自己的女兒送入宮中給煬帝為妃,他跟皇帝的關係很密切,但是卻影響不了皇帝。
宇文化及很聰明,看出皇帝是個不安份的人,自己的女兒又過於老實,抓不住皇帝,但又怕皇帝被別的女子抓住,影響到自己的地位,就想了一道絕計。
獻議皇帝在冊選宮女時,齊令各州府必須要進獻美女一人,預先冊封為美人,在宮中獨居一院。這樣一來,正好滿足了皇帝的心意集天下之佳麗於宮中。
皇帝自然是欣然納之,他在宮裡建了許多獨立的小院,本來也是打了這個主意,有太師提出,正中下懷,而且他還給了宇文化及一個工作,叫他擔任冊選的工作。宇文氏一族在歷代數朝都居於高位,十分顯赫。
正因為如此,他們家中一直都有著最漂亮的女人,他們家的女兒也個個千嬌百媚,而他們家的子弟,對審美也是權威,皇帝委派他這個工作,選對人了。
皇帝找上他是有道理的,因為宇文家人手眾多,辦起事情來方便,各地州府也會曾盡力巴結,此派別的官吏們快得多,再者別地送來的美女,到了京師,他們總要留下一部份,這次叫他負責,他們就不敢把好的留下,把次等的送進宮去了。
宇文化及別有用心,辦這件事十分盡力,派出了自己府中心腹得力的人員,遍及三十六州縣,用心地搜羅了一陣,直鬧得天下大亂。
有適齡女兒的人家,只要是稍具姿色的,立即找婆家嫁出去,有些寒士,平時想求一婦不可得,現在居然會有好幾處媒人登門,都是有錢人家的女兒,聘禮不計,陪嫁豐厚,有時一人會同時娶到兩個老婆。
都怪媒婆貪圖謝禮,說媒後,還沒有等男方答應,就跑去告訴女家說是成了,擇日送親,好日子是從黃歷上翻的,大家選的日子差不多是相同的,所以一天之內,兩乘花轎上門的事並不新鮮。
在平時,這種事情必有一場官司好打,可是趕上這個節骨眼兒,大家邊官司都不敢打,否則揭穿是為了逃避女兒入宮,那麻煩就大了。只有便宜那小子,兩家都結親。
所以,皇帝選宮人,對老百姓而言固是一大震撼;但也促成了不少婚姻,便宜了不少窮光蛋。
儘管民間如此設法逃避,卻都是一些中上姿色的女孩兒,避開了做宮女的命運而巳。
一些絕頂姿色,父母們則又不免存了幻想,希望把女兒送到宮中去碰碰運氣,因此,冊選的工作進行的依然順利,一個多月時間,各地的美女都陸續地送到。
每地是十名,一名美人,九名宮人,無不天姿國色,各具風情才調,沒一個是相同的。
有人能歌,有人善舞,有能詩者,也有能擊劍善武。宇文化及是摸準了皇帝的胃口,為他選了一大批美麗的女孩子。
隋煬帝這下子是真的樂不可支了,他把這些女孩子分別置在新造的宮室中陪她們在御花園中遊樂、撲蝶、做詩、跑馬,漸漸的把朝政荒廢下來了。
宇文化及又開始抓權了,可是還不能趁心如意。因為楊素的舊黨仍然是煬帝的心腹,是他的對頭。
要想把這些反對的勢力消滅,唯一的辦法是削弱他們的力量而削弱的辦法就是利用戰爭。
要想發動戰爭卻不是容易的事,他計劃要激起民變。
民窮始變,京畿一帶是他自己的勢力範圍,他必須要保全的,而皇帝的勢力,大部份集中在江南。
變,必須要從江南開始,江南物阜民豐,變亂不容易生產,但是有很多野心的有力之士,已經在那兒暗中準備只要再點上一把火,就很容易起變了。
宇文化及想出了一條絕策開運河。
由西到東,有江河之利,蜿蜒千里,一舟可通。江水東及吳越,河水北抵齊魯,這兩條大川貫穿華夏,才造就了天朝上邦的錦繡河山,所憾者,它們互不連通,致使江南的魚米之豐產,必須要花費極大的人力。才能轉運到中原來,沿途雖有一些小河細川,省卻了一點跋涉之苦,但水陸轉運裝卸,徒增許多的麻煩。
隋煬帝是個很熱心水利的皇帝,在文帝時代,已經著手從事廣通渠之開鑿,煬帝那時尚為王子,親自監督其事,因為關中大旱,京都長安也告糧食不繼,文帝不得已,率百官就食於洛陽,次年始返。
廣通渠開鑿後,關東的糧食都可由關東直接運入長安了(那時還稱為大興),廣通渠是利用一些舊日的河道,在渭水之南開一渠—道,引渭河之水,東流到潼關而轉入黃河,全長一二百餘里。這條運河是宇文愷為河督,主持開鑿的。煬帝以王子受命監督,功成之後,他沾沾自喜,引為己功。
廣通渠的開鑿帶來了不少的便利,臣民歌頌,宇文化及就以此為例,說動了皇帝繼續開渠,於是,煬帝即位之初,又開了通濟渠,引黃河之水入汴水,再將汴水引入泗水而入淮河,動用百萬民夫。而後又開了永濟渠與邗溝。
這次,宇文化及請開的是江南河,自京口至餘杭,共長八百餘里,計劃在沿河設立驛站行宮及糧秣站,同時也造了大型的龍舟,以便河成之日,皇帝東巡之用。
這個奏議使隋煬帝大為高興,因為他新徵來的美女,大部份是江南人,這些吳越美女,細聲軟語,較之硬梆梆的秦腔豫調悅耳多,江南女子的細皮白肉也令他動心不巳。最難得的是她們身材嬌小玲瓏,使本身並不魁梧的隋煬帝自願有丈夫之氣。
他聽說江南人物秀氣,景色明媚,做皇帝的若不來巡視一番,實在太遺憾了。
這條運河耗工最巨,而且主要的目的是配合他的游幸,自然耗費亦鉅,若是楊素在,一定會加以諫阻的,但楊素死了,宇文化及別具用心,使得精明的皇帝終於上了一個大當。
皇帝是想:這一帶曾是楊素的勢力範圍,現在已全是自己的忠心死士,假游幸之便,也可以宣慰一下。
宇文化及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一方面盡量在工程上作鉅量的消費,卻把一條運河建造得美輪美奐,河寬達十餘丈,以便大型的龍舟通航,他知道皇帝喜歡享受,同時督造了巨型的樓船,恍如水上行宮。
這一切都是民脂民膏,宇文化及以皇帝的旨意,增加賦稅,大量徵召民夫,那怕是農忙時節,寧可叫百姓廢耕也不能停止了河工的進行。
他派出自己的兵士去督工,對那些民夫尤為苛虐,烈日之下不准休息,動輒施以鞭笞,民夫因而死者致以萬計,凡是能激起民怨民怒的事,他都想出來干了,他知道:這些怒憤,都會集中在皇帝身上。
在另一方面,宇文化及更發動了自己的黨羽,展開了歌功頌德的攻勢,朝章奏表,一片歌頌之聲,卻將奏報民疾民隱的奏章壓了下來。即使有一兩件漏掉的,達到皇帝手中,好大喜功也就沒放在心上了。
歷年的大工程,國庫早虛,錢不夠,只有向各地需索,不但向平民討,也向貴族討,並且規定了數額,即日解交京師,稍有遲誤,立即降罪。
河還沒開竣,早已天下沸騰,民怨沖天,然而,這些聲音,住在深宮中的皇帝卻聽不到。
以前,他還不時出來走走,雖然足跡只及京師,多少還能聽見一點民眾的心聲,現在,他不出來了。因為宮中有著那麼多的美人兒在等著他,那些女子都是宇文化及精心挑選後,又施以一番訓練的,她們有著翻不完的新花樣,逗著皇帝高興,昏天黑地,日以繼夜的在歡樂中混著歲月。
但是,天下各地,卻已洶湧著變動的暗潮,有心有力之士,都知道時機快來臨了。
李靖默默地觀察著,知道變亂的時刻即將來到,他卻感到很惶恐,不知道該如何去做抉擇。
他的手中掌握著一筆相當可觀的財富,他的神龍門更是一股舉足輕重的實力。
楊素雖然死了,但他與楊素當日的僚屬關係仍在,所以,他的人似乎能維持著半明半暗的活動而不受干預。
宇文化及曾經想動他的腦筋,他始終未能忘懷宇文惠及被殺的仇恨,但是在瞭解到神龍門的勢力以及分佈的範圍後,不得不打消了這個念頭。
第一、神龍門勢力太大,勢必要動用大軍,才能剿滅;而且,他們分佈的地區都是在楊素的勢力範圍之內,要調動楊素的舊屬去征剿不會有用的,他們早有勾結,即使命令下去,也只是陽奉陰違,虛張聲勢一番,一個也沒找到,神龍門依然踞在原地。
若是要用自己的親兵去征剿,則因為神龍門分佈地方太廣,捉摸不定不說,還會引起楊素舊部的不安,更會引起皇帝的猜忌,這些人現在是皇帝的實力了。
宇文化及嘗試了一兩次無功,自動放棄,他只有從側面著手了。
可是他的計劃瞞得過皇帝,瞞不過李靖,他存心在江南激起民變,李靖就是不上當,拚命地加以壓抑。
他的親兵在江南苛虐百姓,李靖的神龍門在江南則暗中從事撫民保民的工作,民不聊生時,神龍門以民間的力量施賑,使無家可歸的百姓得到救濟,亂不起來。
他的親兵們太過份時,往往三五零星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使得宇文化及受了不少的損失,也使得神龍門的好漢們深得民心,嚇得宇文化及不敢輕舉妄動。
尤其是李靖派了幾個刺客,遠入京師,夜入太師府,在他的枕旁寄柬留刀,警告他小心些。儘管他防衛森嚴,仍是擋不住那些江湖好漢們來往。
儘管他的兒子宇文成都是在沙場上英雄無匹,力敵萬夫,但這些高來高去的好漢們卻是另一個圈子裡的好手,他們是從事暗中活動的,目標對準一二個人,使他防不勝防,這使宇文化及寒了心,也等於是向神龍門低了頭,有時雖接獲密報說李靖就在京師附近出沒,他也不敢採取任何行動。
李靖也不輕鬆,更不得安穩,首先是一批江湖上的朋友來找他,邀請他合作。最熱切的是李密,此公頗具心計,也很有手段,他在楊素府中為記室時已暗存野心,籠絡了不少心腹知己。
楊素死後,他離開了越國公府,游訪江湖,說動了很多江湖朋友支持,其中如程知節、王伯當、齊國遠、李如-等人,都是李靖的知交,當年會一起來長安街市鬧事,打死了宇文惠及。
這些人以友情來包圍李靖。首先他們表示了願意擁戴李靖成事,李靖說明了自己的才具不足以當人主,他們才邀李靖共事李密。
這使李靖很困擾,因為這種邀請是不容易拒絕的,不僅是道義,而且還有友情,尤其是李靖曾經歃血盟誓,參加了三十六友的金蘭組織,誓共生死富貴,那些朋友們沒有背棄他,也沒有忘懷他,先對他表示了擁護之忱,只要他肯舉事,他們負責拉李密來支持他。
李靖對李密知之頗詳,看透此公非人君之器,器量小,猜忌心重,權欲之心尤熾。可是他手段高,能言善道,善於做作,獲得了一般江湖朋友的擁戴。
他發動那些朋友來遊說李靖,也是一種姿態,明知李靖絕無自任人主的企圖,故意表示大方要擁李靖。
李靖表示無意及此,卻很難拒絕合作的要求,而且還是舊日歃血盟誓的朋友。
這些地方張出塵比他善於應付,她得知李嫡的為難,常對李靖道:「藥師,既是你當年跟眾家兄弟有同生共死之約,目然也該跟大家一塊兒去的。」
李靖大為尷尬,但是當著大家,又不便反對,只有呆呆地望著她。張出塵道:「不過,我們也答應了張大哥。」
王伯當忙道:「嫂夫人,藥師兄與我們盟約在先,跟虯髯客認識在後,自然要先應我們的約,何況李密兄是世家公子出身,也此虯髯客江湖出身要好得多。」
張出塵笑道:「王兄,英雄不論出身,這些話不必去說了,凡事有先來後到,藥師當以各垃兄弟的義氣為先,這種說法才能使張大哥接受。」
王伯當道:「是極,是極,嫂子不傀為巾幗女傑,兄弟受教,藥師,就這麼決定了。」
李靖只有苦笑,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張出塵道:「決定了,各位去歸告李公子,我們一切整理就緒,交還給張大哥,就去投效李公子。」
王伯當一怔道:「把一切交還給虯髯客?」
「不錯。我們夫婦空手而來,這一切都是張大哥的。」
「可是虯髯客跟賢伉儷已交割分明,他自己另起爐灶,分標而治,把原有的人手都送給二位了。」
張出塵道:「是的,張大哥是如此表示過,但我們卻不能做如此想,尤其是此去投效李公子,跟張大哥走上同一條路,將來很可能在逐鹿中原時,還會碰上頭的。我們若帶著張大哥的弟兄去打張大哥,那在人情與這義上都說不過去。」
這番道理的確是推不倒的,眾家好漢都怔住了。
張出塵又道:「撇開人情的因素不談,神龍門的弟兄,都是張大哥的手足,對別人爭鬥,他們是勇士,但一旦與張大哥對壘就很難說了。他們到底是支持誰,小妹實在沒有把握。萬一誤了李公子的大事,則是我們害了李公子了。」
程知節道:「嫂子說得對,這些人是不能帶去的,不僅在道義上有虧,而且忠誠上也有問題,還是還給虯髯客後,賢夫婦單身過來吧。」
張出塵笑道:「空身倒不至於,有些人是愚夫婦自己收服的,那是可以帶走的。」
「為數有多少?」
「不多,前後約莫有數千人。這些都是我們最親密的手足兄弟,除了我們之外,誰也帶不了他們。各位兄弟回去告訴李公子一聲,看要我們把他們也帶了去。」
王伯當道:「既是如此,二位什麼都別帶了,把那些人也送給虯髯客好了。」
張出塵笑道:「那可不行,一則,人是我們自己網羅的,捨不得送給別人;二是他們除了愚夫婦之外,任何人的號令都不聽;三則,藥師的脾氣很倔,不慣聽人號令,還是有自己的基本實力較好,日後為李公子指揮領軍時,至少有最基本的支持者。」
王伯當點頭道:「大嫂顧慮的極是,我們就此別過,李公子不日將在金墉揭竿而起,兄弟等歸報李公子後,就下令派人向藥師兄連絡。」於是一行朋友告辭走了。
他們走過,李靖立刻就埋怨張出塵:「娘子,您怎麼亂出主意,替我決定了呢?」
張出塵笑道:「你跟他們有誓言約束,既不接受他們的支持,自然就不能拒絕他們的歸並要求了。」
「可是也得看看對象,那李密能夠當得起我的主公嗎?當年在國公府中我就討厭他。」
張出塵道:「誰不討厭他?只有你的這些兄弟朋友才聽他的。」
李靖道:「那你為什麼要叫我投過去?」
張出塵歎道:「郎君,今天已由不得你抉擇來決定了,只有答應舉事或擁戴李密兩條路走。」
「這兩條路我不想走。」
「那你該做個明白的表示,你那些朋友恐怕不會滿意吧,他們是決心來拉你入伙的。」
「我知道,不過你也不能替我做決定呀,由我慢慢地向他們說明。」
張出塵笑道:「你這是在騙自己了,說不通的,要想拒絕李密,只有一個辦法。」
李靖忙問道:「什麼辦法?」
張出塵笑道:「就是妾身為郎君實行的辦法,簡單言之,則是『先聲奪人』、『鵲占鳩巢』、『喧賓奪主』三策之綜合運用。再加上『落梅碎餅』,則此計大全矣。」
李靖困惑地道:「娘子,你在說些什麼,我簡直一句也聽不懂。慢著,你說什麼『鵲占鳩巢』『喧賓奪主』,我可沒有去奪人地位的意思,還有,最後什麼叫『落梅碎餅』?」
「郎君,無論是在家世、人望,以及才幹方面,相信你高出李密很多。」
「這個我不敢說,李玄邃亦一時之傑。」
張出塵笑道:「郎君,他在你之前進的越國府,妾身認識他也在郎君之前,若設他真是個人才,妾身早就跟了他去,不會輪到郎君了。」
李靖笑笑沒有話說。
張出塵道:「郎君,他並不著重你個人,只是為了你手中那股可觀的力量,才要你去合作。我聲明要把人手都還給大哥後再去相投,他一定大失所望,此即所謂,『落梅碎餅』也。本來他對能取得你這些人力就未存太大指望,姑且一試,猶如望梅止渴,畫餅充飢而已,妾身的聲明,等於搖落梅實,碎卻餅餌,絕了他的想頭,他自然不會再要你了。」
李靖慢慢的已經瞭解到了張出塵的用意,心下也頗以為然。但又有點委屈而氣沮的道:「難道我這個人就一個大錢不值,非得要那些人來撐場面不可嗎?」
張出塵笑道:「郎君,你別生氣,你是個將帥之才,但是李密卻不識得,再者,他那兒也用不了你這樣的人,你們用人的方法不同,他著重權術籠絡,你著重的是紀律,他的手下全都是稱兄道弟,你卻鐵令如山,真到了他那兒,那些人全是你的知交好友,你那一套也用不上,他也不敢借重。」
李靖歎了口氣,這下子算是真正的死了心,他雖不想去幫李密,但是對那些朋友卻十分懷念,因為他很早就在江湖上游浪,交結的朋友都是肝膽相照,熱血過人的豪傑,彼此意氣相投,於是就歃血盟誓,義結金蘭。
所以在長安市,狄去邪雖然警告過他,他仍然跟他們一起去看花燈,為抱不平,打死了宇文惠及,為了江湖義氣,他寧可流浪天涯。
他加入了神龍門,卻沒有通知任何一個朋友來,的確也是為自己的行事原則。李靖是對兵法深有研究的人,知道治軍者在紀律。
他治理神龍幫也是一樣,上下尊卑分得很清楚,張仲堅對他是絕對支持的,將全權交給他,寧可自己去召一批新的夥伴來,以免爭權分散,影響他的治理原則。
這些朋友如果來了,神龍幫不可能再對他們如此重視,勢必要撥在他的手下,他能用紀律去約束這些哥兒們嗎?他能為他們破壞紀律嗎?
這兩個答案都是否定的,所以他沒有去邀請任何一個朋友來,心中不無歉意。可是那些朋友卻沒有忘記他,來邀他共謀富貴。
這使李靖十分為難,不知如何是好,張出塵替他答應時,他正在舉棋難定,所以也沒有加以阻止。一直到張出塵剖析了原因,他總算鬆了口氣,因此道:「出塵,這層顧慮是不錯的,但你直接提出來,向大家解釋一下也就是了,為什麼要答應他們呢?」
張出塵笑道:「解釋不適的,你的那些朋友都是江湖出身,以道義後先,他們只知道義氣,卻不明白紀律,還以為你是得了權勢,翻臉不認人了,所以倒小如痛快地答應下來,把惡人讓李密去做,他一定會拒絕你的。」
「何以見得呢?」
「因為你的這些朋友都是一勇之夫,李密可以哄得住他們,你卻不同了。李密知道你的一切都此他強,甚至於跟這些朋友的關係,也此他親密,你一去,大家自然會向著你,把他撇開了,李密不是邢種能容人的人,怎麼會要你去威脅他的地位呢?」
李靖知這這是很可能的,但心中卻不無擔心,唯恐李密真的答應要自己前去。
過了一個月,他才放心了,程知節過訪,說起李密聽了他們的回報,沒答應李靖入伙。
李密的理由很牽強,說李靖是虯髯客的弟兄,而虯髯客對李靖如此尊重,他們如果把李靖挖過去,一定會得罪虯髯客,神龍幫勢力太大,他們目前還惹不起虯髯客此事暫緩再說。
程知節很生氣地道:「媽的,這王八蛋太不是東西,當初是他要我們拉你入夥的,變卦的也是他,老子火了,就間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李靖笑道:「他又怎麼說?」
「他說你能把神龍幫的人拉過去,實力充足,就不必顧忌虯髯客了,你不肯帶人去,為了拉攏你一個人,卻要樹下神龍幫這個強敵,未免太不上算。」
李靖笑道:「他的顧忌也不錯,只不過他真正的目的不是要我這個人,而是我手中的這股勢力而已。」
程知節道:「我們也知道,藥師,李密這個人氣量太小,不是成大事共富貴的人,由你這件事,大家算是真正看透他了,所以有些兄弟都想離開他。」
「離開他是對的,跟著他不會有結果,只不過離開之後,又投向何處呢?」
「這個兄弟們都是些草包,不知要作何選擇,大夥兒要我來問間你的意思。」
「我也沒有定向,目前事態尚未明朗,大家再守著等待機會吧,等到有一個真正值擁護的人出來時,再互相通告,一起保他去。」
程知節點頭道:「也好,目前我們還是在李密那兒窩著,因為他在金墉,有楊素的一部份舊屬支持他,宇文化及無可奈何,若是落了單,就會被宇文氏的走狗們抓去,宇文化及那個王八蛋對我們殺死他兄弟的事記恨得緊。」
李靖也只有點頭附著,程知節告辭了,李靖鬆了口氣,這個問題總算解決了。
除了李密之外,還有很多人來向他們夫婦接觸,如洛陽王世充,夏口竇建德等,都是坐鎮一方的江湖豪傑,李靖跟他們沒有深交,當面更容易拒絕了。
然而,他們卻有一個最大的困擾,那就是虯髯客。
虯髯客始終沒放棄他的野心,一直在暗中培植勢力,把手頭原有的那批人交給了李靖後,他又召集了好幾萬人,按照李靖方法,他從頭開始訓練。
這些事他一直做得很秘密,因為他有船,他把人員集中在一些無人的小島上從事操練,一方面作行軍佈陣的戰技訓練,一方面也在作打造兵器,縫製甲冑等戰鬥物資。
這些人與武器都分散在海上的熙人島嶼,不受人注意,他自己則有著大批的海船往來連擊,運送給養,十分方便,甚至於,他把那些海島開發了出來,在那兒種植桑-,積屯糧食,以為舉事之用。
這些事他都不瞞李靖,每次見面,他都告訴李靖自己的準備情形,以及物資積屯的數量,屯藏的地點等等。
戰事一起,倉猝之間,是很難搜集得數萬人或是數十萬人的糧草的,別的人靠搶掠,勢必引起民怨,就難以得到民眾的擁戴了。而且由於糧秣軍需的限制,擴充與編製也必將受到影響,無法迅速的發展。
虯髯客以前並不懂這些,都是李靖與張出塵給他的建議。虯髯客從善如流,不但立刻照著去做,而且做的很積極,在三四年中,他在沿海各地,積糧數百萬石。
張出塵負責各地情報的彙集,分析及整理的工作,神龍幫有著廣大的人力,觸鬚伸入天下各處,她對天下大勢的瞭解,也遠勝過任何一個人。
因此,她也發現了一個很驚人的事實:野心勃勃在準備著起來舉事的居然有三十多處,其中一半是江湖豪傑,一半則是各地的軍鎮節度使以及國公諸侯。
實力較為可怕的也是這一部份人,他們手中本來已經有著可觀的兵力,名正言順的可以公開操練,也可以公然的擴充。
這些人多半是與宇文化及不睦的,宇文化及當權,對他們多方壓迫,使他們岌岌自危,為了自保,他們只有擴充自己,但無端增兵,卻恐朝廷見怪,恰好此時盜賊叢生,略大一些的山中都有盜賊盤踞,剿匪就成了一個最好的藉口。而隋煬帝則極思削弱宇文氏的勢力,唯一的辦法,就是壯大他們對頭的勢力,不但一一如奏照準,而且加大了他們的轄區,允許他們自行募兵增稅作餉。
於是這些地方的武力也日益增強,雖然各懷異心,但表面上,他們對皇帝還是十分恭順擁護的。
但是天下紛亂,變像已生。
而李靖夫婦倆最擔心的事終於來到了。
一個夜晚,虯髯客翩然而至,李靖與張出塵正在對燭閒話,燭影輕搖,一條人影已落在他們面前。
張出塵急速起立拔劍砍刺,李靖卻端坐不勁笑道:「出塵,別魯-,是大哥。」
叫得雖快,張出塵的劍也不慢,逼得虯髯客閃身避過,使她一劍刺空,卻一直透進了椅背,張出塵這時已能收住勢子。自然不會再攻擊。虯髯客也搖頭咋舌道:「小妹,半年不見,你的劍技更為精練了,劍出如電,勁透木石,比諸江湖上的一流高手,還要高出幾分去。」
張出塵有點不好意思,頓腳歎道:「好啊!大哥半年不見,你一來就偷偷地嚇人然後又來取笑人了!」
虯髯客忙陪笑道:「小妹,你這話不是-枉我嗎,大哥正因為想念你們得緊,拋開從人在後,急馬加鞭來看你們,到了門口,我想給你們一個驚喜,才要他們別通報,誰知差點不明不白地挨了你一劍。」
張出塵道:「大哥!你還要臊人,我這一劍連你的衣角都沒沾上半點,還能稱得上高明嗎?」
虯髯客大笑道:「姑奶奶,你大概總要砍下大哥一條胳臂才滿足了!」
張出塵自己想想也覺得不好意思,拔劍歸鞘時,卻又有點遺憾地道:「我這越女劍法是習自陳宮,而且是由一位名師所授,最近我又練習得很勤,那知還不行。」
虯髯客笑道:「小妹,別不滿足,大哥絕不胡亂誇你,紅粉隊裡,你可以掛上第一招牌!」
李靖笑道:「大哥這話當場就會被拆穿,出塵劍技不錯,是得之於近月的苦練,但是排不到第一去,眼前就有兩個人比她強。」
虯髯客不信地道:「誰?」
「輕雲和飛霞。每次跟她們此劍,出塵都是遜了一著,就為了這個,她才發奮苦練,想勝過她們去。」
虯髯客哈哈大笑道:「原來是她們兩個。小妹,你不要用她們當對手,你的劍技早巳勝過她們很多了,但你絕對無法在切磋此劍中勝過她們。」
張出塵一怔道:「這是怎麼個說法呢?」
虯髯客道:「因為她們的劍法不是用來取勝,而是用來求生的。她們最厲害的幾招殺手,都是有攻無守,敞開空門,聽由對方攻進來,然而同時施出勁力殺著的攻擊,敵方若是攻她們的空隙,就會跟她們同歸於盡,往往撒手收招,就會落在她們之後了。」
張出塵道:「上次我也看出這個破綻,也不再撤招了,依然挺劍而進,卻仍然慢一點。」
虯髯客笑道:「那你一定跟輕雲比的劍。」
「是的,大哥何以得知?」
「因為輕雲對敵時很冷靜,料敵很準,你雖說是不加理會,依然挺劍而進,但是發招之際,心中已猶豫了一下,劍出之後,由於你不想真的殺地,劍下又斂了幾分勁,這一來就使得劍式大大地走樣,自然勝不了她啦!」
「可是她的劍尖也是觸到我的胸,立止,可見她也是沒有全力出招呀!」
虯髯客道:「不然。她發劍時用的剛好是十足的勁道。」
張出塵道:「那怎麼還能及時而止呢?」
「小妹,你決鬥的經驗太少,才會有這種想法。劍式中的全力,乃是指恰好可以控制,收發由心的最大勁力,若再超過,勁力已濁,劍式也無法控制,威力反而減弱了,這是一種體會,必須在多次殺伐中去領會的。你沒有在江湖上闖蕩過,也沒有跟人搏命戰鬥過!」
「怎麼沒有?我最少也拼過了十來次命。」
虯髯客笑道:「那還不夠狠。因為你的對手都還不是真正的敵人。你所從事的也不是真正的搏殺,對方都是想以技克敵,殺意並不堅,練不出真本事來。」
「什麼是真正的搏殺呢?」
「-家狹路相逢,分外眼紅,大家都充滿了殺機,一出手就是拚命,都想把對方殺死,這種戰鬥你經過嗎?」
張出塵想了一下,終於搖搖頭,她搜索記憶,雖有幾次搏命之戰,她也殺死過幾個人,但那是在決鬥中收手不及,刺中了對方的要害了。她出劍時,目的只在制敵,並沒有殺敵的意念,因此劍出最多只有斷喉、穿心,卻絕無一劍斷首或斬腰的……」想了一會兒,她終於明白了,苦笑道:「大哥,我懂了,殺人與劍法是兩回事,不管我的劍法練的多精,但是跟江湖人較量起來,我永遠都要差一步。」
虯髯客搖頭道:「你又錯了。你的技藝在江湖上,足可稱高手而無愧,只是不適合上沙場,不講究什麼招式,完全以殺人為主要目的。」
「可是你的弟兄都來自江湖。」
虯髯客笑道:「不錯,但是我只給他們從事了戰場的訓練,精習殺人拚命的技巧,所以我才選海盜這一行,在海上與別的海船遭遇,雙方都是後無退路,必須要拚命,才能吃掉對方而生存,當機立斷,不能猶豫,否則就會為敵所反噬。而且,在海上求生的海船水手,也都是驃悍不怕死的,肯拼不怕殺伐,在這種訓練遭遇下,差勁的都淘汰了,留下來的都是身經百戰的優良戰士。」
李靖聽得很出神,因為他始終不明白,虯髯客既有志逐鹿天下,為什麼要在海上去擴充,海上固然容易發財。但是以他的勢力,在陸上更能發大財、積巨金……
現在,總算明白了,他在訓練戰鬥的人員,這的確是個很好的方法,士卒不管操演多精熟。但到了沙場上,表現就是兩回子事了。練習戰技與實際的殺人也是兩回子的事,所以有不少綠林好漢。嘯聚數萬之眾,卻被幾千官兵擊潰了,這不完全是戰略兵法的運用,人與經驗也佔了極為重要的原因。
這些年來,李靖陸陸續續地也擴充了一部份人員,但是跟神龍幫原有的成員一此,仍然差得太遠。李靖一直在探討原因而不得其竅,今天總算得到了答案那些新手沒有殺伐的經驗,換言之,他們沒有殺人的技巧。
虯髯客笑嘻嘻地坐下來道:「藥師,小妹,你們在操演行軍佈陣,那在戰場上的確很有用,可是還有一項最重要的原因,你們相信也摸索到了。」
李靖與張出塵點點頭,他們今天才摸到頭緒殺。
只有在不斷的殺伐中,才能鍛練出不敗的鐵旅。
虯髯客很誠懇地道:「藥師,這個道理我早就發覺了,但是沒告訴你,倒不是藏私,一來是說了你也不會相信,再者就是你信了也沒有用,沒有實驗的機會,總是難以證明的,不過現在不說可不成了。」
張出塵問道:「大哥,你這次來就是為告訴我們這一點發現。」
「是的。因為天下旦夕可能生變,你們也隨時可能會與人發生接觸,這是最重要的一點,不可不知,因為這會影響到士氣人心,知道了這一點,在調度上才能作正確的配合。」
這的確是很重要,在作戰時,知己知彼為致勝之要訣,知道敵人的數目外,另一個因素則是敵人的素質。
如果對方有三千老弱殘兵,而己方握五千新進丁壯,強弱勝負很明顯,佔優勢的一方往往會掉以輕心。
但是現在照虯髯客所提供的判斷,則恰恰相反,五千新壯,絕對不如那三千老弱殘兵,到了沙場上,戰鼓一響,殺聲振天,很可能那些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會嚇得尿屎直流,呆若木雞,束手聽由人砍殺。
所以李靖很恭敬地道:「多謝大哥指示教誨。」
「自家兄弟,還客氣些什麼!何況我不說,你練兵幾年,多少也該有點明白了。」
「不,小弟只是感到有此現象,似乎新進的少壯,膽氣不足,每到臨陣時,就會手忙腳亂,卻一直不明其理,今得大哥的指點,才深明其究竟。」
虯髯客得意地道:「藥師,這雖然是個小發現,但是深切體會的人卻不多,為兵書所未載。」
李靖道:「不,有的,這就是所謂氣的運用,古人所引的『一鼓作氣』的故事,也是在培養鬥志,使它在一個適當的時間上去宣洩而己,而大哥指示兄弟的,卻是士氣不可恃之所在。」
虯髯客道:「兄弟,我被你們搞得糊塗了。既然有一鼓作氣的例子,證明士氣之可因鼓舞而昂揚,怎麼又說士氣之不可恃呢?這前後不是矛盾衝突了嗎?」
「不矛盾。士氣能鼓舞起來,則適時以用之,若是鼓動不起來,則不可勉強應戰。」
「我還是不明白。」
李靖笑道:「我手中的軍員新舊各半,戰力自是舊的好,但新軍亦須予以-練培養經驗,今後若有對仗,兄弟一定要量時量情而用,對方若是烏合之眾,我以少部份精銳先做先鋒先折其銳氣,繼以大隊新軍趁勝追擊,以壯聲威,敵方若是俱為久經戰陣之旅,我就不用新兵去以卵擊石。」
虯髯客大笑著道:「佩服,佩服。藥師,還是你行。我這一點經驗,到了你口中就成為兵法了?」
李靖道:「所謂兵法,無非是前人經驗之累集而已,只不過如何運用這種經驗,就要因人而異了。」
虯髯客笑這:「不管是加何異同,反正我感到最幸運的是不必跟你在沙場上作對,你實在是一個最可怕的敵人。」
他終於談到正題了,張出塵雙眉緊皺,李靖卻不動聲色地問道:「大哥是否打算勇著先鞭?」
這是一個非常直接而重要的問題,虯髯客此來的目的,也必然是要告訴李靖這件事情,但李靖一問,他倒反而猶豫了,頓了一頓才道:「愚兄正想問問賢弟的意思。」
李靖道:「大哥如果心意已決,就不必問兄弟了。」
「這是什麼話呢?愚兄早就說過,異日富貴安樂,必與賢弟賢妹共之。如此大事,自然要跟你們商量一下。」
李靖的次一句答覆不但出於虯髯客的意外,連張出塵也大為詫然因為李靖居然說:「大哥未來之前,想必早已籌措定當,要小弟全力支持,因此小弟若是加以勸阻,大哥一定會以為小弟別有用心,藉故推托,小弟為全結義之情,以及大哥對小弟的恩情,除了全心全力供驅策外,不想再在大哥面前說什麼了。」
虯髯客喜出望外,激動地握住了李靖的手道:「賢弟,你說的可是真的?」
李靖道:「當然,我們結義時,就曾歃血盟誓齊共患難的,小弟豈是那種負義之人。」
虯髯客興奮異常地道:「那就太好了,我一切都準備好了,時機也成熟了,就是差賢弟的一句話,現在得到賢弟的支持,我就沒什麼可考慮的了。」
他高興了一陣後,看見了李靖的態度十分平淡,並沒有什麼興奮之色,不由得一怔道:「賢弟,你好像不贊成?」
李靖道:「小弟已經表示過聽候大哥軀策的意思了,大哥應該相信,小弟並非戲言。」
「我當然相信……不過,賢弟,這是我們共同的事業,賢弟怎麼說是聽我的驅策呢?」
李靖道:「大哥,你期許小弟的是同富貴,小弟答應大哥的是共患難……」
虯髯客一怔:「這兩者還有區別嗎?」
「有的。同享富貴是在成功之後,共處患難是在奮鬥之際,前者可賜而不受,後者卻義不容辭。」
虯髯客皺起眉頭道:「賢弟,我不懂你的意思。」
李靖從容地道:「大哥,小弟說過不知多少次,但是一直沒能使大哥明白。今天,小弟乾脆把話說得直接些,也許大哥聽了很難入耳,卻可以使大哥明白。大哥一直以共富貴安樂為口號……」
虯髯客打斷了他的話道:「賢弟,愚兄是誠心誠意,並不僅是口惠,不但對賢弟如此,就是對其他弟兄,愚兄也是一本此心,數年以來,有目共鑒,此心可對天日……」
李靖笑道:「大哥,小弟並非懷疑大哥的誠意,但是卻必須要指出大哥的不實在,因為這是不可能的。」
「怎麼會不可能呢?」
「大哥一直說要與人共天下,可是天無二日,國無二君,這是不能共的,當初劉邦也是起自草-,也喊出這句口號,可是在他得天下之後,那些共取天下的功臣弟兄,卻無一能善終,甚至功高的蕭何韓信者,亦不能免,只有一個張良,因功成身退才得以留侯而全子孫……」
虯髯客不禁變色道:「賢弟以為愚兄也是這樣的人?」
李靖正色道:「大哥,你若是這樣的人倒好了。」
虯髯客一怔道:「此話怎麼說呢?」
李靖道:「秦末之際,由群雄紛逐而至楚漢相爭,以聲勢、才華、身家人望,西楚項羽無不強出劉邦多倍,但是最後楚之於漢,正因為項羽非人主之器。」
虯髯客道:「賢弟原來是以此來定人君之標準的。」
李靖道:「當然也不盡然。境與時移,今日之人君此諸昔日,又必須增加許多條件,但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人主心中,必不可有與人共天下之意。」
虯髯客道:「項羽也沒有與人共天下之心呀!」
李靖搖頭道:「那他就應該在入威陽之後,乘勝追擊,定要把劉漢消滅了才安心,那時他有這個能力的。」
張出塵忍不住道:「藥師這番話,楊廣也說過,那時他還是王子,到越國公邸赴宴,席間暢論天下大局時,也談到了楚漢之爭,他說項羽之失天下,犯了三個大錯:第一是在鴻門宴上,沒有殺掉劉邦,第二是在咸陽後,沒有及時圍殺劉邦,第三則是知道劉邦避入川蜀後,沒有繼續率軍遠征,致使劉邦有復甦之機……」
「那是因為劉邦燒了棧道,絕了入蜀之途。」
李靖笑道:「那只是一條便這捷徑而已,入川之途很多,雖是遠一點,他卻急於求班師而放棄了一個最有利的時機。」
虯髯客道:「他的想法也是對的,他的子弟久戰而思鄉心切,再者,他以為有了大半江山,劉邦避入西川一隅,已不足為慮了。」
李靖歎了口氣道:「大哥,你和項羽是同一樣的人,所以你們只合為一方之-王,而不合為天下之君主……」
虯髯客低頭尋思片刻才道:「賢弟,我也知道我的才具不足以治天下,所以才想到你,我希望你輔佐我,而且我還可以保證,我們的友情始終如一……」
李靖道:「大哥,小弟只會用兵打仗,卻不是治世良臣,這些都可以暫且不談。大哥,你如果還能聽一句逆耳之言,小弟也就直說了:你若於此時率先起事,必敗無疑,所以也談不到以後那些了!」
虯髯客一怔道:「賢弟,你剛才還贊成的……」
李靖道:「小弟從未贊成過,只說大哥若有意勇著先鞭,小弟願供驅策,以共患難。」
虯髯客回憶了一下,李靖確是那樣說的,忍不住道:「賢弟,為什麼你會認為我不能成事呢?」
「小弟沒有說大哥不足以成事,而是說大哥若率先赴事,必敗無疑。」
虯髯客道:「這總有個道理呀,我分析過天下的大勢,知道變亂必生,奮起是時,誰若攘臂先起,得到的響應必眾,若是落在人後,就只能跟著搖旗吶喊了。」
李靖微笑道:「大哥乾脆把有利的情勢都說了,小弟再逐項加以商討,給大哥作為斟酌的資料。」
虯髯客想想又道:「我也把一些有心舉世的各方豪雄,加以檢討過,如王世充,竇建德等人都不足畏,只有金墉李密略具聲勢,但也此不上我們……」
李靖又道:「再說,大哥只分析了一些民間的豪主梟雄,卻忽略了那些真正握有實力的公侯兵鎮,目前最有實力的自然是宇文氏一族,其他如山西太原唐公李淵,燕山燕公羅藝等,都是實力雄厚的人物,他們的基本兵源都是子弟兵,訓練精良,慣於征戰,大哥若是只想在一弛稱雄,只要避開他們,也許可以偏安一疇,但如志在天下,遺些勁敵就是最大的威脅。」
虯髯客呆了。他確是沒有把這些力量計算在內,只是注意到那些有意崛起的民間武力。呆了半天,他才吁了口氣道:「我沒想到這些人。」
張出塵大為不滿地道:「大哥您心心唸唸,志在天下,卻對天下大勢一味於是,你身邊的那些眼線以及策劃的人究竟幹些什麼?」
虯髯客苦笑道:「他們都是江湖上的豪傑,因此注意力也在江湖勢力方面。」
張出塵更為生氣地道:「大哥,你是在逐鹿天下,不是在江湖爭-,這怎麼還能成事呢?」
虯髯客道:「根據已有的慣例,以及南朝諸代之興亡,好像只要把帝都攻破,把皇位搶到手,各地方的藩鎮都沒什麼反應,所以就沒有把他們列為注意對象了。」
張出塵道:「那是因為列朝所替代的都是手執兵符,最具實力的將帥,所以他們有了天下之後,其他邊鎮將帥諸侯,因為實力不如,只有宣告上表擁戴,您卻是起自江湖,就算你立即能攻陷長安,取得了皇位,人家也不見得會承認你是皇帝。」
虯髯客反不服氣道:「這又根據什麼呢?」
張出塵道:「因為您只是一個平民。」
虯髯客道:「將相無種,平民難道就不能做皇帝?」
張出塵歎了口氣道:「大哥,您別跟我抬槓,平民不是不能做皇帝,只是困難一點,因為人的天性就是不甘於人下的,但也有一種臣服性,原本地位在彼之上的,升得更高,大家較易接受,突然爬到他頭上去,他就難以接受了,所以前幾個朝代的替換,都是由將相以代君主,至少也是與一般諸侯相等地位的貴族,所以較少抗力;您以平民入主天下,就必須要面對天下所有的反對,怎麼可以略而不顧呢?」
虯髯客終於一歎道:「賢弟、小妹,今天是我們談得最澈底的一次,也是我收穫最大的一次,我本來以為我的準備已經夠充分了,經你們一說,才知道差得太遠,這些你們若是早一點告訴我就好了……」
張出塵道:「大哥,說句不怕您生氣的話,我這個做妹妹的,對大哥很失望,我以為大哥既是志在天下,應該早已考慮到這些必須注意的因素,那知大哥所謂的準備,只是做一個海大王的基業而已。」
虯髯客很不好意思地訕然苦笑,沮喪地道:「賢弟、小妹,照這樣一看,我是根本沒希望了!」
李靖笑笑安慰他道:「這也不然,此較起來,大哥的準備仍是較別人為優,只要耐心地等下去,仍是有希望的。據小弟的分析與評估,大哥在天下群雄中,實力可以排在第七八之間。」
「什麼?只能排在七八之間?」虯髯客叫了起來。
這的確是使他難以服氣的,虯髯客準備多年,以為縱非第一第二,也不會落下更多,而李靖卻把他估到第七八去,叫他怎麼也難以忍受。可是他看看李靖的神色很正經,不像是開玩笑,因此頓了一頓道:「賢弟,你對愚兄的估計,當真只有這麼低?」
李靖歎了口氣:「大哥,小弟分析的是事實,小弟不能為了討大哥的歡喜而歪曲事實。」
虯髯客沮喪地道:「那愚兄還有個什麼混頭!」
李靖笑道:「大哥,兵力強弱是一回事,而舉事割讓則是另一回事,兩者雖有關係,卻也不見勢弱者一定不能威事,大哥倒不必為此而氣餒。」
「我不是氣餒,而是擔慮,若是兵力強過我的人有這麼多,我又如何與他們爭雄鬥勝。」
李靖笑道:「很簡單,有四字真訣足矣:等、忍、準、狠,具此四端,事尚有可為。」
「這四字真訣將如何實行呢?」
李靖笑笑道:「等者按兵不動以候時機也;忍者,就是平心靜氣,謀定而行,苟非其時,即使別人吃到我頭上,也不去理會;准者,覷準時機,突起發難,若迅雷之不及掩耳;最後一字狠者,就是對敵之際,不能存婦人之仁,不能顧小信小義,當取則取,當殺則殺,除敵務盡,以免貽後顧之患,而這第四點尤為重要。」
虯髯客笑道:「這個兄弟放心,我的這些弟兄,每一個人都是刀頭舔過血,拼過命來的,他們不怕殺人。」
李靖道:「大哥,這不是殺人的問題,而是如何整飭軍紀,摒除私情,那怕親子手足,若是犯了軍令,務必照律議處,兩軍對壘之際,但有利害,絕無情面,更說不上道義,這些問題在一般的正式軍旅中干擾較少,但是在以江湖草-好漢所組的團體中,牽扯特多。」
「賢弟,你不會平空發表這些議論的,莫非我的弟兄們有什麼不妥之處被你發覺了?」
「目前沒有,但是將來的困擾必多,因為大家都出身江湖,難免會有香火之情,有時可能金蘭結義的兄弟,會在不同的陣營中兩相對壘,因而也就可能因為私情而略加顧恤,那影響會很大的。像小弟前度攻取太湖東洞庭水寨時,張豹及武揚他們就以江湖道義為藉口,縱放逃走,未加殲滅……」
虯髯客笑道:「那只是一個搪塞的理由,他們分明是早經勾通的。」
李靖道:「這個小弟知道,他們甚且還安排了陷阱,要把兄弟坑進去,但小弟卻將計就計,反而利用西洞庭的飛鳳女軍陣前倒戈,殺得他們陣腳大亂,潰散而逃。武揚他們若及時予以阻截,一舉而殲,小弟也沒辦法治他們的罪,他們卻為了江湖道義所囿,甘冒軍令之罪而縱敵,可見江湖道義這四個字,在戰陣之上是很誤事的。」
虯髯客沉吟不語。
張出塵笑道:「大哥,這在執行上會很困擾嗎?」
虯髯客道:「是的。這些弟兄既是出身江湖,有時就難以擺脫江湖義氣的關連,我舉個最明顯的例子,前三國時,蜀吳聯兵,大破曹魏於赤壁,魏曹操兵潰,單騎遁走華容道,關雲長把守該處,卻念及昔日情義,到底還是放他一馬。以諸葛孔明治軍之嚴,遇到了這種情形,也只有一笑遣之,不予追究了。」
李靖笑道:「小弟不知道這段傳說是否確實,不過也為了這事與人抬槓,人家都說關雲長義薄雲天,這件事做得對,但小弟卻以為關羽這一件事錯得太利害,萬死不足以抵過。」
虯髯客道:「兄弟,沒那麼嚴重,最多他是違了軍令把敵人放走了而已。」
李靖道:「就事論事罪過不輕,但是我們再往後看一下歷史的延伸:曹操回到許昌後,重行整兵,恢復了勢力,次第滅蜀滅吳。一統鼎立的局面,使天下歸於曹魏。」
虯髯客道:「那是魏武帝時的事,是曹丕所為。」
李靖笑道:「不管是那一個,總是曹氏的勢力一脈相傳才得以至此;若是關羽在華容道一刀斬了曹操,則今日曆史又將是另一個局面了。」
虯髯客想了一下道:「對,有道理,以前是沒人想這件事,現在思慮一下似乎日後蜀漢之亡。就種因於開羽這一縱放。」
「可以這麼說,雖然一國之存廢,原因很多,但是曹操若死了,後漢另外換個人出來,沒有曹操那麼大的聲勢,天下事就難說了。」
頓了一頓後,李靖又道:「大哥,小弟之所以要提出這一點來,正因為這可能會成為你的致命之傷。對正統的軍官,大哥的實力不足,對江湖群雄,大哥的手下弟兄又有義氣的顧忌,所以大哥此時若率先登高一呼,固然收先聲奪人之利,但也會成為眾矢之的。」
虯髯客歎道:「說了半天,你無非是要我別輕舉妄動而已。聽了你對天下大事的實力分析,我已打消了那個念頭了,可是我要等什麼時機呢?」
李靖道:「等別人先發動,等他們互相攻伐,打到精疲力盡之際,大哥出來正好,收漁人之利。」
虯髯客道:「但是也可能坐失良機,使得其中某一方日益壯大,終而盡並天下。」
李靖道:「是的。有此可能,但若真有那樣一個天出來時,大哥也不必跟他去爭了。」
虯髯客忙道:「為什麼?難道咱家就拱手讓人了。」
李靖微微笑道:「大哥在未來小弟處之前,相信已經派人到一些有意者那兒去遊說過,要他們放棄計劃,歸並過來。」
虯髯客有點不好意思地道:「我只是去試探一下,因為我知道他們不會答應的。」
李靖道:「那是當然。誰也不甘屈居人下,而且其他人的態度不好,只是婉轉托辭,只有金墉、李密的態度最強硬,對派去的人態度很壞。」
虯髯客道:「可不是?那個混帳東西,居然說什麼天下無主,有德者居之,好似他就是真命天主了。咦?兄弟,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李靖笑道:「想當然耳,因為大哥雖是志在天下,卻並不想獨吞,既能與小弟共有天下,自然也能多容一兩個人的,因而舉事之先,一定會去跟那些人打個商量。」
虯髯客很安慰地道:「賢弟,還是你瞭解我,我是真心地邀他們合作,誰知那些狗頭居然懷疑我別有異圖,尤其是那個混帳李密,竟然說了一大堆的風涼話,說我們神龍幫勢力強大,應該先做個樣子給人家看看……」
李靖笑道:「他本是那樣的人,大哥何必跟他生氣?小弟曾與此人共事過,卻始終建不起交情來。」
虯髯客歎道:「愚兄也不喜歡他,可是此人頗善於心計。而且手下的江湖豪傑之士再加上楊素舊部屬中一些失意的將官都為他掌握了,勢力頗為可觀,我也是為了不願樹此強敵,才派人去跟他打個商量,那知這匹夫說的話太氣人了,他竟說我們若率先起事,能支持三個月不倒下來,才夠資格跟他談合作。」
李靖笑道:「大哥就是為了要跟他合作,才急著起兵的?」
虯髯客道:「現在還談什麼合作!但是我只想作給他看看。等我能站穩了腳步,他再托人來說項時,我照樣把他的人轟回去。」
「大哥,這是賭氣,不是成事的態度。」
「可是他說那話時,有很多人在場,我若一無表現,虯髯客三個字當真被人瞧扁了!」
李靖莊容道:「大哥,他明知率先起事害大於利,才說出那番話,你若上當,聽他的話,就要首當其衝,受到官軍的反擊。」
虯髯客道:「可是我若不理他,也會受到譏笑。」
李靖道:「這是必然的,因為這是大哥自己去找來的。不過,背後的譏笑又算得了什麼呢?到最後還能笑的才是真正的成功者。」
虯髯客略作沉思道:「對!賢弟說得對。行大事的人不能為這種小事情去生氣,不去理他了,出兵之議稍停,聽賢弟的意思,等候適當的時機吧!」
他又匆匆地告別而去,但是卻沒有談到進一步的問題,也沒有談到李靖夫婦的歸屬問題。
這是一個雙方都怕觸及的問題,一談起來,就必須有結果。虯髯客怕李靖搖頭,李靖怕點頭,所以這個問題談下去,就會傷感情了。
虯髯客想藉時間去解決這個問題,李靖又何嘗不是?所以不但這一次會面沒有談,以後有好幾次碰面的機會,他們也沒有談到。
不過,天下大局的情勢卻愈來愈波濤洶湧。
在朝廷,隋煬帝終於挖通了南北運河,他的大龍舟也完成了,高達數十丈,色彩輝煌,飄浮在河上,就像一座水上的浮宮,舟中各種設施,應有盡有。
看到了這艘空前華麗的大龍舟,隋煬帝龍心大悅,哈哈大笑道:「古來做天子的,那一個及得上朕?」
他說這句話的神情不可一世,但也不能認為他狂,因為以座舟而言,誰也不能比他更豪華了。
船建成後,他決定御駕南巡,直抵江都揚州,那是江南地方,鹽、米、絲、茶,都在此地轉運,海運也以此為集故交換口,是天下最富庶的一個都市,建造得此長安更為氣派,這樣一個地方,煬帝自然動心了。
再者,是為了揚州的一所道觀,開了一株奇花,花瓣巨者三十六,小瓣七十二,色澤絢麗,芳香撲鼻,雍容華貴,儼然有王者之象。地方官奏報上來,煬帝大悅,以為此花乃應天象而生之奇瑞,降旨賜名為瓊花,將那家道觀賜名為瓊花觀。花的周圍用木柵圍起來,以免被人攀折,準備御駕前來觀賞。
龍舟巨大,風力不足,只有用人力來撐,隋煬帝見那些撐船的舟家一個個個是彪形大漢,吆喝的聲音太粗獷,心裡就不太歡喜,於是就把船夫都趕了下去。換上一批女子,卻又嫌船太慢了,因為,女子力量太弱,再加上煬帝著重衣衫,要那批女船夫都穿上美麗的宮衣,視覺上雖是順目多了,卻影響了速度。
他又想出了新花樣,向民間徵調一百頭白色的綿羊,分在兩岸,由它們去拉舟。
再以幾十名宮女,下去駕馭羊群,這一來果然綽約多姿樂得他哈哈大笑。
他是個極富詩意的唯美至上的皇帝,早就為了觀瞻,在兩岸種下了楊柳,這不但有助美觀,而且也有保持水土、堅固河床的作用,這當然又上添了無限景色。
隋煬帝在船上瀏覽風景,帶了他新選的一大批美女,作伴南行,的確是十分愜意的。
但是他一舒服,老百姓就苦了,為了他要修築長城,開建馳道,營建宮殿,開鑿運河,在在都要大筆的經費,征苛既多且繁,人民已不堪其苦,接著又是天災頻頻,大旱連連後,跟著是暴雨不竭,飛蝗肆虐,又將十幾個府州的禾苗吃得寸草不留。
這一連串的災禍都沒有傳到煬帝的耳中,那是宇文化及把奏章壓了下來,煬帝能看到的只是一些天生祥兆的奏報,使得煬帝以為自己是天下無雙的賢君了。
宇文化及打得如意算盤也不錯,他要天下大亂,亂得越大越妙,如此,他才可以藉剿亂之由,一統軍權,把兵權集中在手,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變亂終於起來,而且一旦亂起,就如雨後春筍,各地都掀起了反隋的浪潮組織,大大小小有一百多處,其中較大的有三十六處,小支細股的有七十二起,倒是與揚州瓊花觀中的那株瓊花花辦數目相同。
這株花的異像尚不止此,煬帝到揚州時,它還開得很絢爛,就在煬帝擺駕瓊花觀的途中,花瓣齊落,實地凋謝了,好像存心不給煬帝欣賞似的。
這使煬帝很掃興,也很不高興。然後各地變起的急報送來,恰好宇文化及不在跟前,奏章傳到他手中,他才知道這麼多的人反對他,而且有的人已經佔據了好幾座城池,迫及帝都。
煬帝接報大驚,仰天長呼:「宇文誤我!」
於是傳諭急召宇文化及前來,倒不是想治他的罪,而是準備快快趕回長安應變。皇帝也知道,天下一亂至此,自己也要負大半的責任,不能全怪宇文化及。
那知宇文化及做賊心虛,知道事機不妙,暗中作了一番部署後,再到行宮去見皇帝。
煬帝畢竟是個氣量很窄的人,言談之間,神色很不好看:「丞相,孤因為信任你,才把國家大事相托,那知你弄得如此之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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