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漿黑手 第一部 第02節
    擴音器裡傳出了音樂。迪特-萊斯納爾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打開了收音機。或許他希望,巴伐利亞無線電台會報道一些有關斯托爾貝克事件的情況,鋼加工方面的危機和關閉工廠。可是,在慕尼黑有誰對這些感興趣呢?

    此刻,萊斯納爾沉浸在由四個喇叭送出的古典音樂之中;這是某種憂傷的、斯拉夫式的、非常富於激情的音樂。也許是柴可夫斯基的?總之,這是某種他現在不需要的音樂,因為它太符合他的情緒了。他知道自我憐憫是一種陷阱,往往就像一部老電影,只會導致恐懼和混亂。他現在所需要的,是把問題搞清楚,如此而已。

    當他伸出手臂,關掉收音機的時候,他左前方的一輛紅色沃爾沃牌轎車突然離開自己的車道,肆尤忌憚地擠進他的車隊裡,萊斯納爾大吃一驚,緊接著感到自己的心開始狂跳起來,額上冒出了汗,身體感到虛弱。

    你已經經歷了一次車禍。那是在六年以前。你前面那部車子,然後是一聲轟響……不,你甚至不明白這轟響是怎麼回事。你重新能夠接受的第一件東西,是外科手術室的燈光。

    可是,整個的不幸從那時開始了。

    他向後靠,迫使自己平穩地呼吸。

    然後,他窺見了一個空隙,脫離原來的車道,把車開到安全的地方,讓所有那些精神失常的人從他的身旁飛馳而過。

    他把頭靠在軟墊上。這場演出結束了。萊斯納爾,這位「故障檢修員」自己想開槍擊中自己的腿。擊中腿?擊中兩條腿。更糟糕的是:他不再想使用它們。當然,他現在得給林德爾打個電話。他肯定會大發雷霆,萊斯納爾可是知道他的脾氣的。那還用說嗎?

    還有漢娜呢?

    這事也不著急。首先,他有一件更為重要的事情。

    他抓起汽車裡的電話,輕輕地按了一下揚的電話號碼。他沒有和揚約定一個日期,因為他壓根兒不知道,他們會在什麼時候在慕尼黑著陸。而現在已經快到下午6點了。診病時醫生的女助手也回家了,揚自己在電話機旁。

    「赫爾措克。」

    「我是萊斯納爾,老朋友,我是迪特。怎麼樣,現在雖然已經相當晚了,可是我還能順便看望你一下嗎?」

    「你當然可以到我這兒來。」

    「你已經有結果了嗎?」

    「有了。結果今天早上送來了。」

    「怎麼樣?」

    「這事我們以後再談。時間……」一架剛好在機場起飛的飛機,轟隆隆地飛過高速公路上空,發出像貨運列車那樣的噪音。它那令人厭惡的呼嘯聲,打斷了赫爾措克的聲音。可是不久,他的聲音又出現了:「總之,要是你能探望我一下,這會很好的。你到底在什麼地方?」

    「在高速公路上。」

    「好,那你來吧。」

    萊斯納爾點點頭,把電話掛上了。他又害怕起來,可是他已經學會如何排除恐懼了。他不得不學會排除恐懼。

    他看了看汽車的後視鏡,把方向盤向左撥,加大油門。

    然後他想:一直往前開,一直沿公路朝前開,就這樣往南開,迎著阿爾卑斯山駛去,越過阿爾卑斯山……羅馬,然後是意大利的港口城市巴勒莫,在西西里島也不要停留。那兒有渡船在等著……非洲……

    眼淚湧上他的雙眼。

    他搖了搖頭,彷彿他能夠把眼淚拋出來似的。他又想到了漢娜。可是這根本無濟於事。想漢娜和厄爾菲,只會使一切變得更加糟糕。

    可是,最無聊的是他現在的舉動。他把手伸進褲袋,透過薄薄的布撫摩腹股部,以便尋找那兒可能出現的疼痛的硬塊,雖然他急切地希望,這硬塊奇跡般地消失了。

    不,它並沒有消失!

    向南……

    繼續向意大利,向非洲……

    幾個星期之前,漢娜從旅行社帶回家裡一大疊上光的彩色說明書,上面印有各種島嶼。加勒比海群島……有茅草屋頂的避暑小別墅、沙灘、棕櫚和海水,這水光亮、清澈,引人入勝。

    他想像著和漢娜來到了海灘,和年幼的厄爾菲一起用沙堆砌沙牆……當然,棕櫚樹下還有一幢平頂的房屋,也許再雇上一個廚師……或者附近有一家旅館,某個和藹可親的、皮膚深棕色的服務員,會給他們送來飯菜。和漢娜一起度過多少個滿月的夜晚……在外面的露台上,他們一起沐浴在月光中。或者在這難以置信的大海裡,駕著白色的摩托艇兜風。還有釣魚。還有,還有,還有——鬼知道還有什麼。

    他預先詳細地考慮了這一切。他已經好多次這樣計劃了。

    可是,此後怎樣呢?計劃被看作為「不現實」而砍掉了。

    「也許以後再去,漢娜。」

    他安慰並答應她來年的春天和夏天和她一道去旅行。

    說謊者,騙子。

    對,你也對自己說謊了。

    該死的,你究竟在你的生活中幹了些什麼?

    而且,現在還會發生什麼事情?

    三年前,當他們搬進別墅的時候,漢挪-萊斯納爾希望在水池邊的草地上能有兩棵山毛棒樹,她老是纏著迪特要他實現她的願望,最後,他終於讓步了。有一天,一輛巨大的載重汽車載著樹和挖洞的園林工人開來了。迪特又開始發火,而且斷言這兩棵山毛櫸樹永遠不會扎根在草地上。可是它們成活了。如今,它們給草地投下陰影,而負責照料花園的李茨卡每年都為它們煞費苦心。

    漢娜-萊斯納爾穿上她的皮夾克。她希望擺脫那些該死的樹葉。可是,她真的想擺脫它們嗎?她究竟知道她希望什麼嗎?

    她肯定知道,她在室內再也無法忍受,知道要是現在公司的某個白癡又打電話來詢問迪特的情況,她會發瘋的。

    真倒霉!他到底怎麼啦?他怎麼能讓她這樣空等?飛機早就著陸了。他為何還沒有回家?他為何獨自忍受所有這些不愉快的事,而不讓她分擔他的痛苦?

    漢娜憤怒地用耙耙草地上的樹葉,覺得全身熱了起來。儘管這樣,她仍然清除不掉那些濡濕而閃閃發亮的樹葉。她考慮是否應該把那把掃帚取來,可是這東西也緊緊地粘在游泳池的邊上……

    「媽咪!媽咪!」

    她扔掉耙。厄爾菲把她的兒童三輪腳踏車拖到了水池旁邊的鋪有褐色瓷磚的長方形水泥地上,而且正準備爬上鞍形車座,把車子騎走。

    「你瘋了吧?聽著,你到底在幹什麼?」

    厄爾菲不回答。她在開車。

    「厄爾菲!別騎了!別騎了,我已經告訴你了!」

    可是,這小姑娘繼續在開她的車。

    漢娜向女兒奔了過去。今年,他們還沒有把水放入池內。要是跌入兩公尺深的游泳池,就會碰上堅硬的混凝土。

    「你聽見我的話嗎,厄爾菲?」

    「不!」

    當漢娜把她舉起,緊緊摟在懷裡的時候,她又踢又蹬。她感到母親的溫暖,儘管她在母親的懷抱裡怒氣沖沖地扭動,但畢竟無可奈何。

    「好了好了。」她撫摸她三歲的女兒的金黃色頭髮,並且吻了吻它。「好了,小乖乖。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對嗎?讓我們進屋吧。我們究竟在這兒找什麼?」

    「我的三輪車!」

    「我們以後去取吧。」

    帶孩子對漢娜來說是無所謂的事。她是一位身材苗條和高大的婦女,長著一副輪廓鮮明的漂亮面孔。她的丈夫斷言,這張臉有點像電影女明星的臉。「請像上次那樣打扮吧。我看到你那樣打扮,內心就會產生激情。你知道,我感到我將和一位電影明星上床。」

    上床?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好多年以來,類似的願望和嬉戲已經停止了。到底已經有多少年了?從發生事故和手術以來……

    緊接著發生的事,唉,也許可以把它稱之為例行公事的婚姻吧。早上乘車出發的時候,親吻她一下,晚上回來的時候,親她一下,撫摩一下她的面龐,多多地諒解——許許多多毫無結果的解釋。自從發生車禍以後,一切都變了。他也變了。好在醫生們用線重新縫好了已經崩裂的-骨,關節也恢復正常,甚至完美無瑕,只有以前就認識迪特的人,才會發現從那時起他走路的姿勢稍微有些變化。他甚至試圖掩蓋它。迪特-萊斯納爾向來注重自己的外表。這是他的風格。要是從來也沒有……

    可是,那時他剛剛出院,就比從前還要狂熱地投入他的工作。「工作狂」——多好聽,可是這個詞絲毫也不說明問題。不,倒不如說是一種藥物在起作用,而她並知道它的來源。

    可是從這時候起,他更加不知所措了,像個瘋子似的周遊歐洲——為了公司,還為了誰——對她的種種請求,他總是聳肩加以拒絕,或者說一聲:「以後再說,漢娜……」

    她想起了他們的家。

    這是一幢由磚和白色石灰砌成的馬蹄鐵形的住宅。迪特還說服房主在住宅的正北面修建了一個網球場。他們在球場上打了兩次或三次網球。從那以後,網球場上儘是樹葉。

    儘管這樣,這是一個極美的家。它坐落在這城市的最好的地段之一,即哈爾拉辛。

    對迪特來說,最為重要的是雅可布-林德爾對他的器重。林德爾也有別墅,它隱藏在和迪特的家差不多大的一塊地方,離迪特的家只有四條街遠。僅僅為了這一事實,林德爾準備每月花費一大筆錢。

    而現在,迪特似乎對器重他的林德爾很冷淡。

    她用力打開那扇通向花園的寬玻璃門。

    厄爾菲不再亂蹬了。她用兩隻小手臂摟住母親的脖子,把頭依偎在她的面頰上。

    「萊斯納爾太太,您看我要不要把燉牛肉放進爐子裡?」

    加豆的燉牛肉是迪特最愛吃的菜。每一次,當他執行完一項困難的任務回來的時候,家裡的飯桌上總擺著這道菜。這是一種默契。以往,漢挪用浪漫主義的目光看待自己的丈夫,在她的想像中,迪特是位騎士,他騎馬出去,為的是在激烈的生活戰役中去奪取自己的戰利品。

    這也早已過去了。

    「別放了,伊裡斯。幹嗎要放呢?鬼知道他在什麼地方閒蕩。」

    女傭人只是點點頭。有時候,伊裡斯的這種過分的冷靜使漢娜非常惱火。可是今天,她向她表示感謝。

    「此外,那位先生又打來了電話。」

    「哪一位先生?」

    「您知道的,就是剛才打電話來的那位先生。大概是叫索爾桃吧。我告訴他,您在外面的花園裡,他回答說,他馬上還會打電話來。」

    就在這時,電話鈴又響了。

    「我恨不得把這該死的東西扔到牆上!」漢娜喊道。「連同這位索爾桃!」

    她走近電話機,拿起聽筒。

    「我是索爾桃。萊斯納爾太太!」

    「是的,他還沒有回家。」

    「這一點我早就料想到了,夫人。可是要是他回來……我們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說,林德爾先生很想知道一些情況。」

    「真的嗎?他想知道些什麼?」

    「好吧,事情是這樣的……您的丈夫似乎在飛往斯托爾貝克的途中就已經感到身體並不特別好。到了那兒以後,他的健康情況也並不特別好。所以,林德爾先生很希望知道,您的丈夫最近有沒有到醫生那兒進行治療。」

    「我不知道,索爾桃先生。我怎麼會知道呢?總之,他什麼也沒有對我說。另外,最近我什麼時候能見到他?」

    「當然,當然,」索爾桃喃喃地說。

    他用肩推開了門。

    這是一道舊的、沉重而結實的木門,上面有結了疤的皮墊子,所以很難關上。像這樣的門,只有在這個地區還能找到。在羅森海姆廣場附近,那兒還一直有一些舊建築物,花錢不多就能把它們租下來。他的朋友揚-赫爾措克博士需要兩件東西:寬敞的醫務室和盡可能便宜的租金。

    「我希望看到我周圍的人,迪特。我曾經為你治療過一次神經官能症……要是你的確感到很不舒服,你儘管可以到我這兒來。只不過……如果他們把你的銀行戶頭或者金製的公司印章以文身的方式刺在你的屁股上,你就會滿意地找到一位重新使你恢復健康的專家。」

    他的確不幸。他不再相信那些專家。他不願與他們來往。

    樓梯既寬又暗,發出地板蠟的氣味。他非常緩慢地上樓。他覺得自己像個老人,感到還應該走慢一些。

    這時,他看到了黃銅牌子。

    他按了按門鈴。

    給他開門的是揚-赫爾措克,他直接而迅速地把門打開,彷彿他就埋伏在門背後。

    「怎麼樣,老朋友?」

    揚-赫爾措克身材高大,平時歡迎客人的時候,他總是露齒冷笑。今天,歡迎萊斯納爾的時候,他可不是這樣。

    「來吧,到我的房間去。」

    這位醫生走在前面。像許多高大而瘦削的人一樣,他弓著背走路。在他那寬大的腳掌下面,鑲木地板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通常,在那些刷成白色的大房間裡,來看病的人絡繹不絕,今天卻非常寧靜,寧靜得像一個墓地。奇怪,候診室裡既沒有咳嗽聲,也沒有嬰兒們的哭鬧聲,什麼聲音也沒有。只有人們走路時發出的嘎吱聲……

    萊斯納爾更加不快了。

    他恨不得馬上轉身,朝門奔去。出去。離開。可是他盡力控制自己。他已決心保持冷靜:在這種情況下,尤其應該保持清醒的頭腦。

    揚把他安頓在供客人用的沙發椅裡,自己也向後倚靠,現在,他微笑了。可是,這不是他的微笑。或者至少不是迪特-萊斯納爾所熟悉的微笑。因為揚的這張臉迪特大熟悉了:深色的、濃密的眉毛和一雙深沉而深陷的眼睛,還有一張扁平的嘴,它有時候會讓人產生某種感傷。

    是啊,20年前,就在他們一同在海德堡上大學的時候,他就熟悉揚的這張臉。那時,他倆在校外打工。揚這位未來的醫生在建築工地上,他,這位企業經濟學家,比揚稍微機敏一些,他駕車分送飲料……在一個上帝賜予的美好假日裡,他倆乘車到山裡去。揚教他爬山,儘管他厭惡懸崖絕壁、兩個峭壁之間的狹縫和其他的惡作劇。儘管這樣,他還是費力地爬上山坡;是啊,他沒有別的辦法。那時,揚是他唯一的朋友。

    如果仔細地想一下,今天揚仍舊是他唯一的朋友。

    揚——這唯一的朋友!唯一值得他信賴的朋友。

    他開始說話。他簡要地敘述了他所經歷的發生在斯托爾貝克的整個災難,而且對揚並沒有用插入的提問打斷他而感到驚異。揚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當萊斯納爾講完的時候;他抱怨他的藥片。

    「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使我陷入窘境。我服用了大量的藥片,超過了你所給我規定的劑量。幾乎是兩倍,揚……直到下午,藥物一直有療效。可是偏偏在我需要它們的時候,災難發生了。」

    揚再次點點頭,然後又長時間地注視著他。

    萊斯納爾感到一陣暖流湧上他的脖頸兒。

    「抗菌素在這兒沒有用,」赫爾措克博士接著說。「或者療效不長。即使我們加大劑量也沒有用,迪特,你需要另外的藥物。」

    「你說什麼?」

    這位醫生又猶豫了。他似乎怕說話。萊斯納爾又得忍受他那全神貫注的月光。

    「增強免疫的藥物。例如丙種球蛋白……特別要注意休息。小伙子。我已經告訴你多少次了,要多多休息。眼下你的智力開始遲鈍,這會送你的命的。」

    「丙種球蛋白」——這個詞深深印在他的腦海裡,更糟糕的是,他知道這個詞,正因為這樣,他非常擔心由此而引起的後果。

    他想起了漢娜……完全無意識地想起了這個名字。

    然後他想:哦,不可能!這根本不可能!蒼天哪!請……

    他竭盡全力地問道:「揚!你已經收到檢查結果了嗎?」

    揚-赫爾措克點點頭。該死的,難道他今天只想到點頭嗎?

    「怎麼樣?」

    揚一言不發,可是他的眼睛突然變得和藹可親了。

    他朝桌面俯下他那長長的上身。

    他的手在尋找迪特的手,並把它緊緊地抓住。迪特感覺到了握手——知道了一切。

    「不!」

    他又感覺到胃在收縮,腹內開始絞痛,全身冒汗。不——不!他想,內心裡發出呼喊。

    他聽揚說話。這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似的。

    「我為了你把所有討厭的病人趕出了診所。我把他們通通趕出去了。我對他們說,有『緊急情況』,然後等待你來。而現在你坐在這裡……我知道許許多多好的格言,可是我再也想不起它們來了。」

    「陽性?」

    揚點點頭。

    他們雙雙沉默了。

    揚在診所裡讓人安裝了雙層玻璃窗,它們是他的驕傲,他曾給迪特看這些窗子。可是,儘管隔音效果很好,他現在仍聽到有人在下面的街道上笑。然後是一個孩子的喊叫聲,不知喊些什麼。還清清楚楚地聽到一輛汽車的換擋聲。

    「你得和漢娜談談,」揚懇切地說。「最好就在今天。我給你出個主意:我們三人坐到一起,詳細討論一下目前的情況。」

    「目前的情況?」當然囉,還會有別的情況嗎?這是一種明確的、客觀上很容易觀察到的和相當普遍的情況。他是其他許多人當中的一個。

    可是為什麼?為何發生在你身上?為什麼不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偏偏發生在你身上?地裂開了;他跌落下去,墜了下去……

    上帝的眼睛……

    他突然又想起了電視攝像機的那個深黑色的、閃閃發光的圓形鏡頭,它冷酷無情,幸災樂禍。

    「的確,最好的辦法也許是……首先,從現在起,你必須自我保重。這樣,我就會設法使你恢復健康。沒問題。不過,我們必須共同努力……」

    漢娜!他只想到這個名字。

    奇怪,從現在起,他乾脆說話了,就像按照一個講話稿那樣說話。畢竟,這樣的對話他已經多次想到過了。那麼,就這樣吧!不要大驚小怪,千萬不要大驚小怪!還需要預先估到最壞的情況,以便作出自己的反應,預先作出必要的決定。保持清醒的頭腦。清醒地和實事求是地進行思考。

    這是他的發跡原則之一。靠了它,他才在生活中取得了一個又一個的成就!

    「漢娜?」他結結巴巴地問。「她會不會也感染了……」

    揚斜著頭,然後十指交叉托著下巴,用他那雙深沉的眼睛注視著迪特。「有各種不同的統計。在這個問題上,專家們存在意見分歧。你不要問我,誰欺騙誰。不過一般說來,他們認為感染的可能性在百分之二十和百分之二十五之間。」

    即便只有百分之五,他想,這也夠多的了……

    「那麼孩子呢?」

    「這也很難說。」

    「到底有百分之幾,」他追問道。

    「到底有百分之幾?該死!這時候你不該提這樣的問題。的確不應該!會不會感染,有許多因素在起作用。每一種因素都完全不同。迪特,有更重要的事等著我們去做。」

    「是的,」迪特說。

    他站了起來。

    「你到底想幹什麼?你要到哪兒去?」

    他俯視揚,俯視他手背上黑色的細毛和開始謝頂的頭。

    「你不要給漢娜打電話。你能答應我嗎?」

    「要是你堅持,我當然答應。不過為什麼?」

    「不為什麼,揚。你不要給她打電話。至少今天不要給她打。」說完,他轉身就走。

    「嗨,迪特!你要上哪兒去?」

    他不知道,他是怎樣走出揚的診所的,也不知他的雙腿為什麼還能走。無論如何,他有自己的意志。的確,他有自己的意志。對他來說,重要的是……

    「也許您還想喝點什麼嗎?我的意思是,您要點別的什麼嗎?」

    她上身穿著一件閃光的、長長的綠色套領棉毛衫,下身穿著連襪褲。她把金黃色的頭髮用發針別成髮結。她有漂亮的面孔,漂亮的脖子和一雙非常可愛的褐色的眼睛。她害羞地打量著他。

    萊斯納爾面前放著一杯茶。他把它一飲而盡。可是,這杯茶是怎樣到了他的桌上的呢?他第一次感覺到服務員在招待他。

    「好吧,請給我送點東西。」

    「到底要什麼?」

    「隨便吧……茶。」

    他又把目光轉向窗玻璃。窗子外面緊挨有軌電車入口處的地方,有兩個售貨攤,上面陳列著各種各樣的東西:水果、蔬菜、堆積如山的蘋果和香蕉。大多數行人從售貨攤前走過,有的行人正在買些水果。現在,交通非常擁擠,已經到了汽車的保險槓相撞的地步。後面不遠的地方,在那所舊房子裡,他的朋友赫爾措克也許在二樓裡苦思冥想,以便為萊斯納爾做點什麼……

    這是徒勞無益的,揚!

    肯定是的。還有一件事,不管它重要還是不重要,他想擺脫這位女招待。

    那位穿著綠色棉毛衫的姑娘送來了他要的茶。

    「請問,這兒有電話嗎?」

    「有。在那兒的電話間裡。」

    他們也有電話間。那就更好了!

    他關上電話間的門,可是由於裡面太狹窄,他擔心自己會因此而悶死。於是他又把門打開。他希望那個人能平心靜氣地聽他說話,如果那人還有興趣的話。

    他順利地接通了林德爾的電話。洛特-弗拉姆,林德爾接待室裡的母獅子,當她聽到他的名字的時候,由於吃驚而略顯口吃。

    「是您嗎,萊斯納爾!天啊,您可知道……」

    「我知道,」萊斯納爾說。「請讓他跟我說話。」

    短暫的劈啪聲,然後是林德爾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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