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特諾夫站著未動,他盯著死者蜷曲的身子。他很清楚,他已成為這次犯罪的證人,而且由於必須沉默,那就成了此案的同謀。
「這是兇殺!」他呼吸急促地說道。
「這是正當防衛。」
「他不曾進攻你。」
「他要把我扔出飯館。我必須自衛,否則我會丟臉。誰也不能威脅三合會會員,說要把他扔出去。」寧林用手指指一個門,門上貼有「此間不對外」。「讓我們向嚴項問好!」
他走在前面,拉特諾夫跟在他後面跛行。他的脛骨越來越像火一樣在燃燒。每動一步都在受折磨。
寧林沒有敲門就破門而入。這是一間辦公室,裡面的金屬檯子上放著一台計算機。從寫字檯後的真皮沙發椅中跳起一個中等身材、外貌很漂亮的男人。儘管夜晚很悶熱,他仍穿著白襯衣和打著有花朵圖案的領帶。準確地說,沒有哪一顆襯衣的紐扣是不扣的。他的兩鬢的頭髮已開始變白。他上身肌肉發達,臉上沒有皺紋,眼睛淡褐色,雙手纖細。從這雙手上顯露出他從未幹過重體力活。他屬於腦力勞動者,第一眼看上去就一定會討人喜歡。
當寧林如此輕易地進入室內時,嚴項譴責的話已經到了舌頭上;然而當他看見寧林身後的拉特諾夫這個莊重的、白髮的德國人時,他卻竭力微笑。
「我能為你們做什麼,我的先生們?」他用德語問道。
為了讓拉特諾夫能參加談話,寧林也不用漢語說。
「嚴項,」他說道,「你稱我的一個兄弟是罪犯。而且你對他說:『只要看見你們,我就翻胃,我的眼睛就直冒金星!』另外你叫人把我們的兄弟扔到大街上,就像他是條爛魚。在瑞士你是這樣與有禮貌的客人打交道的嗎?」
「有禮貌?」嚴項現在猜到了是什麼人進了他的辦公室。
他讓有手垂下,拉開一個抽屜——可是在他伸手進去抓起手槍時,寧林手中突然拿著一把刀。他將刀向嚴項用力一拋,長長的刀刃刺進了嚴項的小臂。嚴瞪著大眼踉蹌地撞到牆上。鮮血給他的襯衣染上了幾塊大紅印跡。
「他是個有禮貌的人。」寧林無動於衷地說道。
「一個敲詐勒索者!」嚴項將刀從他的臂上拔下。傷口血流如注。「他想勒索保護費!保護費幹什麼用?」
「為了不發生你現在發生的事。我們保護你的飯館、你的肉體、你的生命和你家人的生命。費用不是你收入的很小一部分嗎?」寧林向寫字檯一彎腰,又將刀抽了出來。他將刀放在手上掂了掂。「你傷害了我們,嚴項。你像個喝醉了的搬運工。你看見我們,你的眼前就直冒金星,你這樣說過,而且這話你還對其他朋友說過。一個看得見的人怎麼這樣笨?據說絕頂聰明的人都是瞎子,因為他們向內看到他們的心靈。你將成為一個聰明人,嚴項。」
寧林慢慢繞過寫字檯,同時他冷冷地看了拉特諾夫一眼。這是令拉特諾夫呼吸停止的殺手的目光。這個目光中已不含有一點點人性。
寧林用左手抓著嚴項的咽喉,卡住它,舉起刀戳向他的眼睛……
「寧林!」拉特諾夫大叫,同時向前衝去。「不!放開他!你真殘忍!」他想將他從嚴項那裡拽回來,可是寧林又卡住嚴項的咽喉,同時向拉特諾夫的大腿踢了一腳。
拉特諾夫大聲呻吟,他扶著檯面,只得無可奈何地在旁邊看著寧林舞動尖刀。
「你們究竟是些什麼人?」拉特諾夫說道,同時他壓住了他的噁心的感覺。「你們到底還是不是人?然而,是的,你們是人!稱你們是野獸只怕還侮辱了野獸。」
「那麼說,白鬈發,你是個膽小鬼,你夠了!」寧林非常輕蔑地看著他。「我要報告閔駒,你想阻礙我進行我的工作!那麼在他懲罰麗雲時,你不要悲歎……」
拉特諾夫的頭埋向他的胸部。麗雲!他們將怎麼對待麗雲呢?我究竟還算什麼?我是沒有自己意志的空殼,一按電鈕就必須服從的自動裝置。我看到了兇殺事件,可是為了救麗雲的性命我不得不保持沉默。
他一瘸一拐地走出辦公室。嚴項仍舊躺在血污的牆邊動彈不得。儘管劇烈疼痛,可是他不作聲,甚至也不呻吟。他所能忍受的比人們認為的還多……寧林,我非常希望有一天別人也這樣對待你,那時我們將看看你能忍受什麼。拉特諾夫心裡有一種堅定的想法:寧林,我將消滅你!你自己的一些兄弟將殺死你。我將向三合會會員們散佈大量關於你的流言,直到他們都信以為真而懲治你!
同時他心想:啊,上帝,我將變成什麼?我現在尋思著殺人,而我在心靈中卻沒有一點點後悔!好像我已成了兩個人:這裡是漢斯-拉待諾夫博士,那裡是三合會會員白鬈發。總有一天,這個我將殺掉那個我。只是,哪個我會是勝利者?
寧林和拉特諾夫從後門離開了這個飯館。他們摸黑跑上車,不亮車燈開了一段路,在開上主幹道時才開了車前燈。
「開到哪兒去?」拉特諾夫問道。他的脛骨和大腿疼得越來越厲害。
「開到你的車那裡。」
「我不知道我是否還能開車。」
「那麼你就躺在馬路上睡。」寧林冷淡、生硬地大笑。「你們歐洲人是我所知道的骨頭最軟的東西。」
等著瞧,拉特諾夫心想。愛新-寧林,等著瞧。你們要把我培養成三合會會員——總有一天我會像三合會會員一樣採取行動:對付你們!
這是誓言,寧林。這是一個神聖的誓言——但是首先是麗雲必須安全……
第二天早晨7時左右,荷花飯館門前停著四輛警車和一輛靈柩車。通道已被封閉。封閉地帶前等著一些新聞記者和一個電視攝制組。他們是通過偷聽警察電台而被驚動的,所以立刻開車來了。可是有一個警察站在封閉處,不放人進去。
「首先得保護現場,」他說道。「朋友們,這點你們是知道的!你們要是把一切踩爛了,那就意味著警察得不到有關線索了。你們總還能夠攝像和拍照的。此外,你們認識PP,他反正認為你們是食腐屍的禿鷲!」
對彼得-普羅布斯特來講,情況是清楚的。還不清楚的是,為什麼到早晨才向他報警。6點半左右,嚴太太才給警察局打電話,就是給兇殺偵緝處打電話。值夜班的警察接著就將他的頭兒——刑事專員盧茨-貝尼克從床上叫起來,貝尼克一聽到一個人被殺時就用電話鈴聲喚醒了高級專員彼得-普羅布斯特。
「三合會又行動了!」他在電話中說道,「地點是荷花飯館,在哈爾拉亨。回頭見。」
此刻兇殺偵緝處在保護現場,警察攝影師在給服務員的屍體和被糟蹋的嚴項急速拍照。
店主坐在起居室的深沙發椅中。哈爾拉亨醫院的一個醫生已將他臂上的傷口和眼睛包紮好。
他坐在他的沙發椅中不動,抓住他妻子的右手輕輕撫摩,好像她比他更需要安慰。
毫無疑問,兇殺偵緝處的幾個刑事警官在餐廳和辦公室都找不到線索;唯一能說出某些具體事的是警醫。
「或許——可是我們必須首先在法醫研究所將它仔細弄清楚——這個服務員是被獨特的砍劈致死的,這是空手道砍劈或武術砍劈。」
「這屬於你偵緝的範圍,PP,」貝尼克對普羅布斯特說道,「我管的殺人犯用射擊武器、刀或繩索,而武術——這歸你去查!」
高級專員普羅布斯特在死者旁邊停留的時間不長,他上樓到住宅。嚴項聽到他來,將臉轉向門。
PP走近他,將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
「我是刑事高級專員彼得-普羅布斯特,」他聲音有些沙啞地說。「您好,嚴項先生?」
嚴項抬起頭。「您有事要問嗎?」
「有許多。您覺得能回答嗎?」
「不能回答……」
PP心想:現在與往常一樣,誰也沒有看見什麼,誰也沒聽到什麼。那麼讓我們從這個女人入手。她哭得像淚人一般。在這種情況下,她是我們必須砸開的鏈條中的薄弱的一環。
他轉向這個年輕的金髮女子,她穿著一件寬鬆的花浴衣站在嚴項身旁。
「您是嚴太太?」他問道。
「是的。」她多次忍住哭才能繼續說話。「安格拉-嚴,娘家姓黑特莉,生在盧塞恩。」
「這裡出事時您在哪裡?」
「在這上面住宅裡。我睡覺了。」
「您什麼也沒聽見?」
「沒有,什麼也沒有。」
「沒聽見喊叫,沒聽見大的響聲?」
「什麼也沒有……」
「您什麼時候發現您丈夫和這個死人的?」
「我丈夫在辦公室給我打了電話。」
沒錯。兇殺偵緝處的警官已將有血污的電話機拍了照,並想將它帶回去進行檢驗。
「這在什麼時候?」PP問道,同時自己筆錄。這本來沒有必要,因為他旁邊的一個警官已將一切都錄在磁帶上了。
「將近凌晨兩點半……」
PP又將他的一隻手搭在嚴項的肩上。「這大約是突然襲擊的時間?」
「這我不知道。」嚴項垂下頭。「我沒有看表。」
「這麼晚您還坐在辦公室裡?」
「不。昨天我在考慮怎麼將飯館佈置得更美。除此之外,收到了市場管理部門的一封信……」
這也不錯。這張揉成一團、上面全是血的信紙已找到了。盧茨-貝尼克把它指給普羅布斯特看,這時還補充說道:「看樣子是用它擦過刀,但是一點指痕也沒有。」
「那麼還有呢?」PP問道。
嚴項聳聳肩。
「我什麼也不知道。我記不起來。」
果然不出所料:這些受難者,他們對三合會極度恐懼才保持沉默。究竟有什麼辦法才能使他們開。說話呢?他們自己的生命對他們不值一文——大多數人都結過婚,都有孩子,可是為了老婆孩子,他們保持沉默。非常清楚,嚴項也是要保護他的妻子。
「有多少人?」他進一步問道。
「我沒看見他們。」
「嚴先生……您坐在辦公室裡,門突然打開,一個兇手——或者幾個兇手進來,門正好對著您的寫字檯。您必然看到了一個或幾個作案人!他們總不會是隱身的吧!」
「是隱身的,他們是這樣。」
PP深深吸了一口氣。保持鎮靜!他給自己下命令。夥計,要絕對鎮靜!吼叫沒有用。要始終客氣、忍耐——設身處地替這個受難者著想。
「那麼門突然打開——門前沒有人嗎?」
「我只看見了一隻胳臂和一隻手。這隻手將刀向我扔來,擊中了我的胳臂,我就昏厥過去了。」嚴說。「請您相信我,警官先生……」
「那麼還有呢?」
「別的什麼我也不知道,我真的昏厥了,」
「是什麼人?」普羅布斯特繼續問道。
「這我怎麼知道呢?」
PP又按按嚴項的肩。「您有仇敵?」
「每個人都有仇敵。」
「請您列舉幾個。」
「我該怎麼列舉他們呢?我不知道他們。我只是假設!誰取得成功——像我一樣,那麼競爭對手就要咒罵他。這不需要有姓名。只是大家都知道。」
「您的夥計沒有喊叫求救,沒有自衛?他的屍體就躺在距您的辦公室四米的地方。您必然聽到了什麼!」
「我戴著耳機在聽收音機。」
「什麼電台?」
「我不知道。它播送的是輕歌劇音樂。」
「那麼是誰將收音機關掉的呢?」
「想必是那個作案人。當我從昏厥中又清醒過來時,完全寂靜無聲。」
PP翻看他的筆記本。「時間不對,嚴先生。您說:凌晨近兩點半……」
「這是我妻子說的。我不知道。」
「兩點半左右您的後廚房早已關門了——兩點半左右您的飯館也不再將門打開。荷花飯館沒有夜晚營業許可證。除此之外,大門是從裡邊鎖的,也不能說明是強行闖入。什麼都沒損壞。門沒有,窗沒有。只有通向院子的後門是敞開的——幾個或一個作案人是由這個門離開飯館的。因此,好像是您的服務員將這個作案人放進來的。荊興這個時候怎麼還在飯館裡呢?」
「這只有他知道。可惜您再也不能問他了,警官先生。」
「荊興這麼晚回家,這事經常發生嗎?」
「不,從未有過。」
「那昨天為什麼?」
「這我不知道……」
PP停止向嚴項發問。他再次轉向安格拉-嚴。
「您是兩點半後在辦公室發現您丈夫的,另外還發現了您的服務員。可是您今天早晨將近6點半才向警察局報警。這中間有四個小時。在這四個小時裡您都幹了些什麼事?」
「照顧我丈夫。將他拖到樓上,給他洗洗。真的他全身是血。」安格拉-嚴停止啼哭。她只是偶爾在抽噎,而嚴項又握住她的手。她直哆嗦。
「為什麼您不立刻叫醫生?這可是妻子要做的第一件事。」
「我丈夫不願意。」
「我不理解。嚴先生,一個遭兇殺的服務員躺在樓下您的飯館裡,您的眼被人致殘了,可是您吩咐您的妻子不要採取任何措施!這可真是——說得謹慎點——不同尋常!」
「即使喊警察,一個死人也不會復生。我必須首先照料自己。我想知道我是否能活下去。後來我對妻子說:你打電話!」
「這可是完全不可信的遁詞,嚴先生!」PP又轉向他的妻子。他的下一個問題就像一顆子彈。他希望用它出其不意地難倒她。「是幾個三合會會員,對嗎?」
「什麼是三合會會員?」她無動於衷地反問道。
「您根本不知道這個名稱?」
「不知道。它是什麼意思?」
「您丈夫能更好地向您解釋。」他又按按嚴項的肩。「您從什麼時候開始向14K交保護費的?」
嚴項的臉上沒有流露絲毫激動。
「您說什麼,警官先生?」他問道。
「您拒絕交錢了嗎?」
「我究竟交什麼錢?我不欠錢。」
「嚴先生,這沒意思,您拿我當了半個呆子。我是與犯罪組織進行鬥爭的偵緝處的頭頭。您一點也不要欺騙我。可是如果您現在和盤托出,您就能幫助自己和幫助您的許多同行……」
「我不知道您說的是什麼,警官先生。」
「現在您竟然還要說,您不知道三合會會員是什麼!」
「這我當然知道——可是我與他們毫無關係。我不認識三合會會員。」嚴項將頭側過去靠到他妻子的大腿上。「我累了。我想躺下。」
「可以理解。我們送您去醫院。」
「不。」
「要去。我們從公務角度這樣安排您!出於安全方面的原因。我擔心三合會繼續迫害您。您從現在開始就在警察保護之下。」
「我不是三合會的犧牲品!」嚴項的聲音高而有力。他的妻子將他的頭按在她的懷裡。她又哭了——因為絕望,因為束手無策,因為害怕。「我呆在我家裡!」
「我的看法不同,嚴先生。」PP向門口示意。兩個抬著擔架的醫護人員走進起居室。「在這種情況下,這是有決定性意義的。警察將保護您。」
「我不需要警察!」
「那我答應您:我們要抓到這個或這幾個作案人!」
「我不信。」嚴項沒有反抗就讓兩個醫護人員從沙發椅中抬了起來。「您永遠抓不到他們!」
「啊!為什麼不能?」
現在我有了他,PP很高興。現在我終於有了他。然而嚴項的回答又使他無可奈何。
「為什麼?因為他們是隱身的——像在我這裡一樣是隱身的。」
兩個醫護人員將躺在擔架上的嚴項抬出去。他的妻子跟著他,仍然抓著他的手。
當彼得-普羅布斯特一個人在房裡時,他大聲地、發自內心地說道:「扯蛋!」
在13處,人們在整理兇殺偵緝處的偵查材料和檢驗鑒定。如PP所說,這是令人丟臉和沮喪的。
「鏈條最薄弱的一環」——安格拉-嚴表現得比假定的還要硬。她沒有被瓦解。她聽從她丈夫的。她不瞭解三合會。她在六星期前才隨她丈夫從瑞士來到德國,在瑞士——聽起來完全可信——她從未聽到過這個名稱。如果六年以來嚴項不是已經在拉珀斯維爾開玉花園餐廳,那或許還可以相信她。這個餐廳現在租出去了,為的是在慕尼黑開這家新飯館。
「在蘇黎世有一個非常活躍,但非常隱蔽、幾乎無人談論的三合會支派,」彼得-普羅布斯特在形勢討論會上說道,「它直接由阿姆斯特丹總部領導,但不屬於14K,而屬於大圈幫三合會。這個幫會在加拿大、美國、泰國、菲律賓、日本、澳大利亞和荷蘭建立了一個到目前為止成員數量仍然未知的龐大組織。它是14K的一個強大競爭對手。有可能是14K對嚴項進行報復,因為他在瑞士交保護費,而在慕尼黑卻拒交。甚至可能他繼續向瑞士三合會交,而且在慕尼黑也依此辦理。各三合會之間沒有『雙重納稅協定』。每個人都必須向他所在地的三合會交錢。嚴項倒霉,有兩個『保護者』。他很不聰明,沒把14K看成是更強大的保護者。現在他知道了!而且他妻子也知道了。她像所有驚慌失措的人一樣沉默,因為她知道三合會的一些辦法。換而言之,」PP用拳頭擂桌子,「跟奧林匹亞公園兇殺案一樣:我們無能為力!可是有一點始終是肯定的:14K現在比以往行動得更快、更殘忍。」
第二天各報紙和電視的報道短時間內就使居民驚起了。可是實際上只持續了很短時間——第一,蒙難者是異國人,即外國人;第二鮑裡斯-貝尼克輸了一場網球,此事對德國人的刺激更大。
不過,關於哈爾拉亨兇殺案的報道確實起了作用。荷花飯館的兩個客人作了舉報。盧茨-貝尼克立即給PP打電話,他們一道做了筆錄。
我叫埃貝哈特-德倫勒爾,我的職業是建築師,39歲。家住哈爾拉亨。荷花飯館開業以來我就是常客,因為那裡的飯菜一流,而且環境不錯。這天晚上我和弗裡茨-施梅爾策先生是最後的客人。我們還想將我們的啤酒喝光,然後再走。在大多數情況下,飯館將近11點時關門。在我們打算動身前不久,有兩個人走進飯店:一個中等身材的亞洲人,很有可能是香港人;另一個是德國人。他身材高大,穿著黑色西服,看上去很有修養。他的頭髮是白色的,有些鬈曲,給人莊重的印象。他們與服務員說話。說什麼,我們聽不到。後來我們站起來就走了。這兩位先生還在那裡與服務員說話。
PP:您覺得這兩位先生有些什麼特別的地方?
德倫勒爾: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然而對了——白髮人跛得厲害。他可能裝的是假腿。另一個人沒有什麼引人注目的地方。
PP:也就是說,兩位先生仍然留在那裡嗎?
德倫勒爾:是的。可是,因為11點左右關門,想必他們後來也走了。他們的樣子絕對不像兇手,倒像是生意人。
PP:服務員荊興什麼表現?
德倫勒爾:像平常一樣,很客氣。我們大家都喜歡荊興。他是個好服務員。他的死使我們震驚。誰會對殺害他有興趣呢?什麼目的?從飯館裡偷什麼東西?晚上的營業現金?
PP:什麼也沒丟!錢還在那裡,所以肯定不是搶劫。
德倫勒爾:那麼報上說對了——這與三合會有關嗎?
PP:我們還不知道。我們感謝您,德倫勒爾先生。弗裡茨-施梅爾策先生的筆錄:
我叫弗裡茨-施梅爾策,41歲,職業出口商,已婚,兩個孩子。家住哈爾拉亨。我可以證實德倫勒爾先生所陳述的全部內容。情況完全如此。一個外國人和一個白髮的德國人進來,五分鐘後我們出去了。對的,德國人走路一跛一跛的。其他我什麼也不知道。
PP:那麼有可能是兩個遲來的客人?
施梅爾策:照我看——當然。兇手的樣子看起來不同。
PP:兇手究竟必須是什麼樣子呢?
施梅爾策:(很尷尬)這我不知道,高級專員先生。可是第一印象是這樣的。
PP:那個外國人呢?
施梅爾策:像德國人一樣莊重。
PP:您肯定,你們離開是23點?
施梅爾策:對的,完全正確!我還對德倫勒爾說:「我們現在走。已經11點了——天氣這麼熱,荊興忙了一天後也要睡覺了。」
PP:天氣這麼熱!兩位先生穿著黑西服,您不感到奇怪嗎?
施梅爾策:不,為什麼?他們很可能從劇院出來,從歌劇院或這樣的地方出來,然後到那裡喝啤酒,我們中的許多熟人都是這麼幹的。
PP:我感謝您,施梅爾策先生。
筆錄結束。
彼得-普羅布斯特將兩個筆錄向他的同事們讀過以後,又將它們放回他的檯子上。在他仰視時,他看到了一些不知所措的臉。他點點頭。
「我們沒有線索、沒有有用的陳述,而且嚴項守口如瓶。跟以往一樣。只有一個線索——如果它算一個——可以叫人感興趣:服務員荊興必須在23點後不久就關門。我們假定,這兩位高貴的先生是作案人:一直到凌晨兩點半前後,荊興在跟他們幹什麼呢?這個期間他被殺害——如果我們相信嚴項和他的妻子所說的時間,可是女法醫還有可能將這弄清楚。這說明了什麼呢?」
「如果兇殺和將嚴先生弄瞎發生得更早呢?」一個年輕的刑事警官插話,「在荊興想關店門後不久。」
「一個好的想法。」彼得-普羅布斯特做筆記。「這點我將與嚴和女法醫一道弄清楚。如果是這樣,那麼嚴項一直等到兩點半才給他妻子打電話——而她一直等到6點半才給警察局打電話。這真是豈有此理!那麼嚴項在他自己發出聲音前,他在他的辦公室呆了三個半小時!昏厥不會持續這麼長時間!那麼就有可能是這兩個莊重的先生作案!」PP擦擦眼睛。雖然有空調,他仍在冒汗。「然而,一個德國人怎麼會在場?三合會從未與外國人合作!這完全不可能,這與他們的基本原則相違背!這還從未出現過,將來也絕不會出現!任何時候沒有一個白人能瞭解到各個三合會的秘密。三合會的兇殺在白人的幫助之下?不可思議!」
「那麼如果三合會改變策略呢?」這個年輕的警官並不讓步。「如果它們進行現代化呢?如果聘用不惹人注意的輔助力量呢?」
「這幾乎等於自殺。弗蘭茨,這點你可能忘了。就是意大利黑手黨,也不可能這樣做。去僱用外國人的唯一組織是俄國黑手黨。在慕尼黑,我們還將與它多次打交道。」
年輕的警官沉默;誰也無法想像,當他們將真相作為主觀臆想推開時,他們將如何去靠近真相。
晚上,彼得-普羅布斯特又一次去探望住在哈爾拉亨醫院的嚴項。病房前有一個警察在值勤。
嚴項不是單獨一人。他的妻子坐在他的床邊。當PP進來時,她立即抓住她丈夫的手。普羅布斯特心裡有數地咧嘴笑笑。這是配偶之間的默契:什麼我可以說?什麼我必須隱瞞?這全由握手來進行調節。
「作案人是在23點前後不久將您弄瞎的!」PP開門見山地說道,「這點我們現在知道了。荊興也是23點前後被殺害的。」
沉默。嚴項靜靜地躺在床上。
「兩個客人看見了兇手!」
沉默。另外出現了難以理解的情況:當普羅布斯特說出這些令人愉快的消息時,嚴項的嘴撇著裝出微笑的樣子。
「他們嚇唬人,警官先生!」然後他說道。
「我們有證據。兩個最後走的客人有陳述材料。他們走時看見荊興還好好的。兇手是一個外國人和一個德國人。德國人跛得厲害。」
「您認為我成了三合會的犧牲品?」嚴項好笑地問道。
「是的。這點我確定無疑。」
「那麼說有一個德國人在場咯?我想,您應該是偵緝犯罪組織的大專家吧?」
是這樣,他忿忿地想。三合會會員不可能與外國人合作,而且還是和一個跛得厲害的德國人。夥計,你出洋相了。
他從醫院坐車回家,順便到露天啤酒店喝了一公升冰啤酒。他很清楚,又一個弄不清的案件將永遠擱在卷宗裡。
這是拉特諾夫經歷過的一個最可怕的夜晚。
他回到格林瓦爾德後,從身上扒下衣服,奔到淋浴裝置下,塗肥皂,讓水辟里啪啦向下衝。他好像要把罪惡感沖掉似的。
然而,即使沖淋浴也沒用,他已是兇殺的見證人。他在旁邊看,什麼也沒幹,只是軟弱無力地試圖冒險將寧林往後拽,因此他的大腿上也挨了一腳。這一腳加上腫脹的脛骨使他完全喪失了戰鬥力。
臨近早晨,他起了身,坐到他的打字機前,將昨晚目睹的所有細節都打了下來。如果他本人出了什麼事,會有人讀到它的。他甚至列舉了姓名和店名:閔駒和愛新-寧林,黑品官飯店。他描述了地下神殿、在三合會訓練室的訓練、脅迫歐洲人成為特派員的來自香港的荒唐的主意。這種主意是用來迷惑警察的。他將所經歷的一切都打了下來,還有他對麗雲的擔憂。就是這種擔憂使他成了三合會任意擺佈的工具。
他打完字,將這幾頁紙鎖進他的保險櫃。然後他一拐一拐地爬上自己的車,再開車去找弗賴堡醫生。
弗賴堡還在喝咖啡,這時他的女管家向他通報拉特諾夫來訪。這個時候來訪?弗賴堡猜想絕非好事,於是他從房內出來跑到門廳裡。拉特諾夫在那裡靠在牆上。他的樣子很可怕。他的臉上是一道道深深的皺紋。在這一刻,他看上去就像兩腿幾乎都支撐不住的白髮老頭。弗賴堡目瞪口呆地凝視著他。
「漢斯!出了什麼事?」他問道,「你從哪裡來?你沒有睡覺?而且穿著黑西服!你夜裡去花天酒地了,你甚至在發抖。」
「我來找你,因為你是醫生,」拉特諾夫聲音低沉地說,「你必須給我治療。」
「你跟我來。」弗賴堡博士用手指指通向診室的門。
「我幾乎不能走……」
「我的上帝!出了什麼事呀?」
「我……我遭了突然襲擊。」
「突然襲擊?怎麼?」他看到拉特諾夫艱難地走了兩步,然後站著呻吟。他的兩隻腳看來幾乎不能將他支撐住了。
弗賴堡博士向他跳過去,撐住他,將他拖進診室。在那裡他將拉特諾夫放到檢查床上,讓他背朝下躺著,自己坐在床邊。拉特諾夫呼吸困難,走了幾步已使他感到乏力。怎麼突然就不行了?他驚恐地想道。夜裡在打字機旁打字,我都沒有感到。就是開車時也沒感到——可是現在?弗賴堡將手放在他的額頭上——不發燒。他摸脈搏——跳動很快,就像快跑後一樣。當他想解開拉特諾夫的襯衣對心臟聽診時,拉特諾夫搖搖頭。
「這裡一切正常!」他以微弱的聲音說,「你把我的褲子脫掉。」
弗賴堡博士猶豫不決。「褲子?」於是他說道,「我感到奇怪。」
「兩條腿!」拉特諾夫用最後的力氣叫道,「左脛骨,右大腿!」
弗賴堡將褲子解開,拉特諾夫將它從腿上拉下。然後他看到:大腿成了淺藍色;脛骨處高高腫起,樣子就像壓傷的黃瓜——正好顏色很綠,並變了形。
弗賴堡博士忘了說玩笑話——他看到的是真正的傷。當他輕輕按脛骨時,拉特諾夫的牙齒咬得格格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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